萧苇怔了怔,道:“虽然爹曾在慕银铃面前说起此事,但我知道他根本没去过落雁谷。秦一轩退隐江湖多年,我也不知是谁将落雁谷众人杀了个干净。”

君滟飞道:“先前秦一轩无端被杀,我倒也并未放在心上,但听少主刚才所说,觉得很是巧合。为何这与世无争的落雁谷竟在一夜之间被灭,偏偏主人又遭袭击,能解毒之人正是秦一轩。”

“你的意思是,有人早就预谋好一切,先杀秦一轩以绝后患?”萧苇动容道。

君滟飞轻叹一声,道:“少主若是有心,应该派人去详查落雁谷之事。”

萧苇应了一声,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除了秦一轩,还有谁可以替父亲解毒。”

君滟飞沉吟道:“秦一轩是岐山鸣凤谷的唯一传人,他师傅鬼医贺昕早已去世,但贺昕有一师妹,应该还在人世……”

“她叫什么?我这就差人去寻。”萧苇急道。

君滟飞沉默了一下,道:“她就是昔日清风阁段少钦之母,段老夫人。”

两岸青山之间,一道江流奔涌不止,萧然左臂环抱着慕银铃,右臂持缰,策马沿江疾驰。

慕银铃倚在他怀里,仰起脸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萧然双眼盯着前方道:“先离开天籁山地界……银铃,我送你去落雁谷暂时落脚。”

“落雁谷?……”银铃心头一痛,想到那日亲眼目睹的惨状,呼吸急促,“不,我不想再去那里!”

萧然将脸贴近她,低声道:“我知道你很怕,但散花崖太过陡峭,我担心你走不上去。附近只有落雁谷可以容你我稍事休息,我会陪在你身边。”

慕银铃含泪道:“萧克天与我姑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她和秦谷主、段前辈都赶尽杀绝?!”

萧然蹙眉道:“你怎知是他所为?”

慕银铃咬牙道:“姑姑临终前曾说是一黑袍蒙面人所为,那人内力高深莫测,能以一人之力杀尽落雁谷众人。后来我遇到萧克天的时候,他不是也未曾否认吗?”

萧然沉吟道:“我并不知晓他与你姑姑有什么前仇,既然如此,我与你一起回落雁谷,兴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慕银铃侧过脸看着他明澈的双眼,只觉眼前的这个男人,与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自她认识他以来,萧然的四周始终都仿佛有薄雾笼罩,隐隐绰绰,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悲欢酸甜,永远都隐藏在内心深处,即便是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也只能捕捉到深不可测的幽然。

或许正是由于此,慕银铃越是想要靠近他,就越是好像陷入了泥潭,不可拔足。她一次次地祈求他能以坚定的心来消除隔

阂,换来的却常常是无法确定的回答。

但现在,天籁山的这次重遇,他脸色苍白,眉宇间隐含着痛楚之色,却第一次给了她这样的安全感。

她将脸靠在他的臂膀处,道:“萧然,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萧然怔了一怔,刚想要回答,却忽听一声马嘶,前方转弯之处冲出一匹白马,马上之人身着锦袍,腰间悬着一把银鞘短刀,长相斯文,正是狄文进。

“表哥!”银铃身子一紧,急忙从萧然怀里坐直。

狄文进一勒缰绳,停在拐弯处狭窄的山道上,白马焦躁地刨着地面,发出哧哧之声。

他一向温和的眼中显露出负痛的神情,一动不动地盯着二人。

一时之间,四周好像变得格外寂静,只有不远处江水滔滔之音。

第六十三章各自珍重

“表哥,对不住。”银铃哑着嗓音说,她也只能说出这句话,甚至不忍去看狄文进的眼。

狄文进嘴角一扬,露出牵强的笑容,道:“银铃,我真的很后悔带你来天籁山。”

慕银铃紧抿着唇,低下头,道:“萧然他,已经不是天上人间的人了。”

“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狄文进还是一直盯着她,“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要把你带走的男人。”

银铃自幼与文进一起玩闹、习武,随着年纪增长,她虽也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心意,但狄文进生性内敛,从不曾说过什么轰轰烈烈的话,也不曾做过什么大胆示爱的事。如今听他说出这句话,她心里竟不禁一颤。

萧然一直静静听着,他知道狄文进对银铃的心思,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不想过多干涉银铃的言行。

银铃望着狄文进,道:“表哥,我很难很难才走到这一步,或许在你们看来,我从第一步就踏错了方向……可是,我这一路走得很累,我已经不想回头重来,也没有能力回头重来!求你放过我们,此后一切,无论能否走完这条路,我都没有任何遗憾!”

狄文进看着银铃因激动而染上绯红的脸庞,那双一向充满坚韧神采的大眼睛里含着闪闪的泪光。

他忽然觉得这个从小被他呵护着长大的姑娘,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她近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

他涩然一笑:“银铃,从小到大,你好像从来不会后悔。”

“是。”慕银铃毅然道,“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指望假设没发生会怎样。”

狄文进闭了闭双眼,又看着她道:“你要记得一点,如若你想从这江湖中安全脱身,只能舍弃所有,走得越远越好。”

慕银铃抓着萧然的手臂,道:“我知道。”

狄文进最后笑了一下,让开去路,道:“这一去,此生也许再也不能相见。银铃,你多保重。”

慕银铃看着他被悲伤笼罩而又勉强笑着的样子,心如刀割,噙着泪,用力一策缰绳,从狄文进身侧直冲而过。

狄文进侧着脸,故意偏离了视线,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银铃与自己擦肩而过,只一瞬,便远离了自己。

他长长呼吸,仰起头望着天际浮云,许久之后才朝着银铃来时的方向策马慢行。

行不多时,只见山上奔下一众人马,为首的正是狄诚与柳退禅,身后还跟着上官禹、沈四等人。

“爹。”狄文进神情淡然地道。

狄诚脸色不佳,见了他便道:“你是不是去找银铃了?”

狄文进道:“是,可惜这里山形复杂,我并未找到

她。”他顿了顿,又道,“爹,你们之前跟踪萧茉,有什么收获?”

狄诚皱眉道:“遇到了萧克天,他虽有内伤,但还有众多部下,我们一时不能强攻。”

“洛公子没与你们一起?”狄文进问道。

柳退禅道:“公子让我们先去山下与其他人等会合,他独自行动起来更隐蔽。”

狄文进心中有些不解,但也不好多问,只随着狄诚等人沿着下山之路前行。

待到了山脚下,遥遥望见江边停靠着一艘渡船,船头站着一位蓝衣青年,正是洛云。

洛云听得马蹄声急,转回身向狄诚等人笑了笑:“在下方才先走一步,还请狄庄主、上官先生多多恕罪。”

狄诚道:“洛公子是有自己的安排?”

洛云微一颔首,道:“还请二位上船一叙。”

狄诚与上官禹对视一眼,飞身下马,足踏江岸,纵向渡船。

洛云见二人上了船,才道:“方才若是我急招另几路人马赶到,隋锦辰的上诀箭部未必能保全萧克天。”

“那洛公子为何不趁此机会将萧克天与上诀一举歼灭?”狄诚目光闪动。

洛云望着对岸纷纷烟霭,道:“狄庄主,实不相瞒,先父生前曾因与萧克天争一时长短而耗尽心神。他早年病逝,几乎全拜萧克天所赐。临终前,曾要我立誓,用尽一切方法让天上人间尝到当年我无痕堡所受的创伤。故此,在下刚才并未使出全力与萧克天硬拼。”

上官禹看了看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不禁道:“听洛公子所言,方才让我家庄主与柳总管出手,实则是要试探萧克天?”

洛云淡淡一笑,道:“萧克天此人,目空一切,气焰极盛。但不得不说,天籁山能称霸江湖数十年,必有其诡谲之处。眼下萧克天内伤未愈,萧然又离开,他必定要萧苇与隋锦辰等人死守山口,不会对我们加以追击。我们正好趁此机会走好下一步棋。”

狄诚心中暗自忖度,原来这年轻人早已有自己的打算,先前与萧克天的交手,竟也在他计划之中。想到此,不由隐隐有些不满,但形势所迫,要想一雪前耻,仅凭自己手下这些人,还无法与萧克天对抗,因此只得向洛云询问下一步的计划。

但洛云也并未全盘托出,只是告知他与上官禹应做的事情,说完之后,洛云便请狄诚与上官禹回到岸上,而自己依旧乘着渡船顺流而下。

上官禹看准机会,趁柳退禅与狄文进先行一步前去探路之际,附耳对狄诚道:“庄主,属下心中有点不安。”

狄诚低声道:“你可是担心洛云此人?”

上官禹点头道:“我先前看他年纪尚轻,料想只是个为了扬名立万的江湖

后辈。但现在看来,此人心中有很多想法。我们虽要借助无痕堡的力量摧毁天上人间,重建明珠山庄,但只怕是除去天上人间之后,又要受到无痕堡的挟制。”

狄诚微微叹了口气,道:“但就目前形势而言,江湖中其他门派各自为政,缺少的正是洛云这样能做出周密计划的人。我们先暗中观察,以除掉萧克天为首要之事,若无痕堡为的是独占天上人间现有的权势地位,我想不仅我们将来要反,其他各门派也不会甘心屈服。”

他二人略微商量几句后,便依照洛云方才所说的道路前行。

而此际,江上云层重重,阳光又隐没不见,那千回百转的江水显得晦暗沉郁。洛云独自坐在船舱内,隔着竹帘望着对岸那高峻的悬崖,目光渺远,若有所思。

狄诚等人随着柳退禅缓缓行进于藤蔓纠缠的山岩之下,山间阴风阵阵,忽听队伍之中传来痛苦的低呼。狄诚掉转马头一望,只见铁骑风云中有两人竟浑身抽搐,从马背上摔下,倒在枯叶堆里。

“六弟,十二弟!”沈四飞身下马,其他众人也迅疾围拢,扶起那两人。但那两人自铁质面罩后露出的额头上冷汗直流,眼睛紧闭,已无力回应。

“庄主!这是怎么回事?!”沈四急红了眼。

狄诚与上官禹快步上前,蹲下查看,见到两人情状,上官禹皱眉道:“看这样子,莫不是中了毒?”

此时走在前方的柳退禅带着狄文进匆匆赶来,柳退禅一见此景,迅速从怀中取出两枚赤色丹药,送入两人口中。

狄诚愕然道:“柳总管,这是……”

柳退禅道:“狄庄主,你运气试试。”

狄诚一皱眉,沉下呼吸,闭目运气,却忽觉周身如针刺一般,不禁睁目道:“难道我们都已经中毒?”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柳退禅叹道:“现在各位可知为何萧克天在江湖中称霸二十年,却无人能到天籁山与他决一死战了吧?这方圆数十里,尽是长有含着毒性的花草藤蔓,即便武功再高,在此处时间一久,毒性便不知不觉渗入身体。”

沈四急道:“柳总管,你那可还有解药?”

柳退禅道:“这解药是公子事先交予我防备万一的,那两位弟兄大约是内功相对较为薄弱,才会现在就发作。我们只要现在不再动武,就能支撑到离开天籁山。”

狄诚等人神色黯然,只得将那两人搀扶起来,随着柳退禅继续前行。

第六十四章 岐山毒谱

落雁谷外的那片枫林依旧寂静,无数的红叶堆积于地,铺成了厚厚的一层。银铃走在这幽暗的道路上,只觉脚下松软,更添心中惊恐。萧然回头看了看,伸出手,挽着她慢慢走向山谷入口。

凄凄风声旋转而至,萧瑟生寒。

慕银铃站在曲径之前,望着遍地枯叶的落雁谷,眼前又是当日那血流成河的场面,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双腿一软,便倒在了萧然的怀里。

萧然抱着她走进谷中,四周一片死寂,不远处那书楼门户敞开,窗纸破碎。楼边本来生长着各种草药的苗圃已经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通往那幽潭的青石小径上满是干涸的血迹,那污血因风吹日晒,已变得发黑,凝固在青石之上,尤显诡异刺目。

萧然将银铃抱至当日秦一轩为她疗伤的小屋内,轻拂去床上灰尘,小心翼翼将她平放于床上,坐在一边默默看着她。

她的脸上似乎还带着惊惧之色,额间渗出点点汗珠。萧然俯□,轻轻吻去那汗珠,怀抱着银铃贴近自己的胸膛。

过了片刻,银铃微微一动,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眼泪夺眶而出。

萧然安慰道:“银铃,对不起,又让你来到这伤心之地。”

银铃撑起身子,抹去眼泪道:“我没事,只要能查清到底是谁杀了姑姑,这又算的了什么?”

萧然轻叹一声,扶着她慢慢走出小屋,来到那书楼前。

银铃握着他的手,望向对面的深潭,哽咽道:“那天你走后,我回到这里,已经是血流成河,一地死尸……我后来便将他们都埋葬在山坡下,与你父亲的坟墓相隔不远……”

说着,她摇摇晃晃向那深潭走去,潭边瀑布哗哗作响,溅起水雾弥漫,打湿了银铃的衣衫。萧然紧随其后,两人穿过层层枫林,来到了山谷深处那白玉墓前。

墓侧荒草摇曳,萧条凄凉,更有数十个坟堆密密麻麻排列于四周,看得萧然触目惊心。

最前三个坟墓上,插着木牌,上面分别刻着慕含秋、段盛平、秦一轩三人的名姓。

银铃缓缓跪于墓群之前,双手撑着地面,肩膀颤抖不已。萧然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无法想象当天她独自回谷之后,目睹满地死尸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挖出这数十个墓穴,亲手埋葬了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姑姑,以及落雁谷所有的人。

而他当时,却正跟萧茉

一起前往西岭山探视母亲……

他深吸一口气,跪坐于她身边,伸出手臂,无言地揽着她的肩膀。

“你知道吗?姑姑是死在安葬你父亲的深潭边的,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说,能死在那里,便是她的心愿……”银铃望着慕含秋的坟墓,痴痴道,“她终生未嫁,从不说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也有过心爱的男子……”

萧然心中酸楚,又望向属于父亲的那座无碑空墓,低声道:“银铃,自我走后,你一个人承受了太多……”

银铃唇边浮现苍凉的笑容:“应该说是,自认识你以来,我就经历了太多从未想象过的事情。”

“你可曾后悔过?”萧然注视着她的双眸,道。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清澈的波光与明亮的星莹:“我从不会后悔。”

萧然低眉,握着她的手,朝向段少钦那白玉坟墓,道:“父亲,孩儿请您见证,待得所有事情都完毕之后,我会带着银铃来此陪伴你一生。”

银铃听他以坚定的语气说出这话,不禁心头一暖,伏在他肩头,眼前一片朦胧。

萧然待慕银铃心绪渐渐平稳之后,带着她沿着方才经过的枫林慢慢查看。只见枫树树干之上残存着不少刀剑砍斫痕迹,甚至连林边青石小径上都有利刃划过的道道深痕。

萧然走近一株枫树,那树身之上大块的树皮似是被利刃削去,露出白生生的枝干,但在那木质深处,竟隐隐透出一丝丝的焦黑,如蛛网一般向四周扩张。

他盯着那焦黑之网,慕银铃上前疑惑道:“为何会这样?”

萧然沉吟道:“应是有人在打斗之时,掌风触及树身而至。此人内力深厚,如同烈火一般,所以才会使木质深处都变得焦黑。”

“那萧克天的内力是否正是这样?”慕银铃急切道。

萧然想了想,缓缓摇头,道:“萧克天与萧苇所擅长的都是天灭指法,我自幼习刀,君滟飞擅长的是凭内力吟唱控制他人心神,隋锦辰则是擅长使箭。但不管表相如何,我们天上人间的内功都是以修罗心法为根基。修罗心法讲究敛气凝神,将全身精力聚集于一处,才可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而在聚力之时,必须处于一种濒临死亡的状态,浑身冰冷,如坠地狱。故此,我们的招式都是偏于阴寒,不会有这样的灼热之力。”

慕银铃愕然,看着

他道:“那难道不是萧克天所做?”

萧然道:“我现在还无法确定。”说罢,他又带着银铃穿过枫林,回到落雁谷中央那片院落前。

银铃看到那伫立于古树之下的书楼,不由想到当时慕含秋的话,忽然飞奔上楼,推门入内。萧然紧随其后,只见房内四壁上都嵌有檀木书架,自上而下,列满各式古书典籍。银铃扑到书架前,将那些古书一本一本抽出来翻看,神色紧张。

萧然上前按住她她,道:“银铃,你这是做什么?”

“姑姑临终前曾说,那人杀了秦谷主之后便上了书楼,他会不会非为寻仇而来,其实是要抢夺这里的某部典籍?”银铃睁大眼睛道。

萧然四顾周围,道:“但这里有那么多书籍,你又怎知他到底拿了什么?”

银铃无力地依靠在书架上:“我一定要想尽方法,否则姑姑死不瞑目。”

萧然听毕,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书架上的各式典籍一本一本拿下,平铺于地,为她细细查看。两人在这寂静之中耗尽心神,翻遍所有典籍,这些书大多都是前代流传下来的医书、药谱,银铃蹙眉看了许久,道:“那人要这些医书有什么用处?若是要求药解毒,为何又要杀了秦谷主?”

萧然道:“他若是真的取走其中某本典籍,只怕并非普通的医书……”正说着,忽见靠窗的书架底部还有一本以麻线订起的簿册。他取出一看,急叫银铃过来。

“这是?”银铃疑惑着接过那簿册,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各部医书的书名与编纂者名字。

银铃惊喜万分,当即与萧然一起将四面书架上的书籍都一一取来,对照着这本记录查看。斜阳西下之时,才将所有典籍清查完毕,唯独缺了一本书。

——《岐山毒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