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被龙绯扶着走出屋子的时候,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咬牙切齿的司事大人一眼,显然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在我的嘴里居然找不到那几颗在归平咽喉上留下罪证的牙齿。而大祭司默默站在一边,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神殿。我抬头四望,偌大的屋顶盖满了光润的龟甲,究竟哪一片下面是晓白?握紧了手,我在心里低语:“晓白,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

“水生?”龙绯担心地看我,“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受了凉?”

我无力地对他笑笑。不是受凉,但我的确在发烧。硬生生咬断四颗毒牙,我居然还能站在众人面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看来怀青给我的小册子确实有用极了,若是从前,我现在可能已经一命呜呼了。

被龙绯放到床上,灌下一大碗祛热退烧的苦水之后,我倒头就睡着了。梦里好象看见晓白,站在不远的地方笑盈盈看着我,等我跑过去,他却又往后退,愈退愈急,直到化作一股清风消失。

“别走!”我大叫一声,把自己惊醒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我差点以为是林瞳,不过马上发现,是归原。

“归先生?”我勉强撑起身体。这个人,自从林瞳的冠礼之后,可是好久不见了。

“躺着吧。”他轻轻把我按回去,“你身体还虚,好好休息才是。”

你来了,我还能好好休息么?

“归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他笑笑,“回来就听说你的事,身体还受得住么?”

我看看他:“只不过关了一夜,没有什么。”

“是么?”他微微笑一下,却没有什么笑意,“在天城,你曾经咬伤过辟泉,留在他身上的牙痕与归平咽喉上的一模一样。可是现在,你的毒牙却不见了。”

我背后浅浅出一片薄汗。一直不喜欢这个人,总觉得他徒有其表;现在看来,此人精细锐利不下大祭司呢。只是,辟泉的事情明明被林族长压下去了,他怎么会知道?

他似乎看出我心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活生生毁掉自己的毒牙,水生,我确实没想到你也会如此…看来,我从前倒是太小看了你。”

我一横心,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杀归平先生。”

他看我一会,点点头:“这我倒信。归平修行不浅,你连辟泉都没毒死,自然也毒不死他。”

原来还是瞧不起我。

“那你来是为什么?难道就为说你相信我?”

归原低头看我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水生,你本不该来天界的。”

哦,是想赶我走么?为什么,为了林瞳?

他脸色稍稍变了变,沉默了一会,忽然说:“玄水珠在哪里?”

我一震:“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碧波潭大水,与玄水珠定有关系。你身上寒气如此之重,必定是长时间接触过玄水珠。玄水珠在哪里?”

我努力镇定:“我早说过了,大水的时候被毁了。”

归原笑笑,颇有几分讽刺的意思:“水生,你的见识未免还是差了些。你可知玄水珠与明火玉一阴一阳,相克相生,若两者一存一毁,必将引发阴阳失衡,天地大乱。如今阴阳调谐,则玄水珠必然尚存于世,对么?”

尚存于世?玄水珠早已被我吃进肚子里去了,也没见有拉出来,怎么还会尚存于世?我半信半疑地看他,不说话。

他看我不吭声,微微叹了口气:“好吧。或许你觉得那是你碧波潭之物…不过,玄水珠乃大凶之物,有天劫相随,你若要留着它,只怕你修行不够,难渡天劫。”

这话,小白夫人也曾说过,但是:“既是天界神殿供奉的圣物,怎么会是大凶之物?”

归原淡淡一笑:“福祸互倚,吉凶相随,这世间又少得了哪一样?玄水珠虽是大凶之物,却有极大神力。所谓阴阳相合而生万物,玄水珠与明火玉,缺一不可。”

我点了点头:“好象明白一点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玄水珠真的不在我手里,信不信由你。”

他笑笑,摆明是不相信的样子。我憋了口气,声音也不由高了点:“我留着那东西干什么?你也说了,玄水珠是大凶之物,天劫相随。我才有几百年的修行,难道就不怕天劫?”

归原悠闲地笑:“正因妖惧天劫,所以才要玄水珠呀!”

这,这又是什么道理?

归原好整以暇地看我郁闷:“若论灵力,神族天生异禀,自然占有上风,但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妖与神也所差无多。然而妖能修成正果的却少而又少,你可知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怀青告诉过我。

“林瞳曾传过你神族修炼的口诀,既然你二者皆修炼过,应该能觉察出其中的差别。这二者之差别,不可以道里计。神为顺天而修,妖则逆天而行,二者之气流脉络恰恰相反,若要由妖修神,便如水要成火,阴欲化阳,其中的困难,不是努力就可以克服的。正因妖之修行逆天而动,自然为天地所不容,所以才有天劫,修行愈深,则天劫愈厉。”

这种说法,与怀青的话是一样的。

“这和玄水珠有什么关系?”

“你还真是心急。”归原一笑,“玄水珠,其实乃是亿万年前一条妖龙的元珠。”

“什么!玄水珠是龙珠?”可是这个妖龙是什么说法?龙是神族,怎么能叫妖龙?

“这条妖龙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已存在,原身是什么无人可知,但他的修行之法,确是妖修之法无疑。然而他虽是逆天而动,妖力却是极强。当时他遇到了我族一位祖先—”

“龟族的祖先?”我听出了神,很不礼貌地打断他,“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就有龟族了么?”

归原傲然一笑:“自然。女娲补天之时,便是断鳌足以立四极,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哦,这倒是。我听秦夫子讲过。不过当时只当个故事听,还真没注意。

“当时敝族祖先与他交谈之后,指出他的修行之法乃是逆天之法,必当引发天劫。而他不服,居然依此法继续修炼,也是他灵力超卓,竟让他生生转换阴阳,以妖修之法,修成神身。神光妖气集于一体,自开天辟地以来,他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所以才被冠以妖龙之名。”

我张大了嘴:“那,那玄水珠就是他的元珠了?可,可他的元珠又怎么会在神殿里?”四大神族中,只有龟族死后可将一片龟甲盖在神殿屋顶之上,其他三神族是不能长留神殿的,哪怕死后遗蜕也不行。

归原仰头上望,似是在想象当时情景:“妖龙虽修成神身,但傲不受驯,为天界所不容。他妖性不改,竟然大闹天界,无人能收伏得了。先祖当时已是神殿大祭司,不能再踏出神殿,所以设计将他引入神殿,拚出自己万年之寿,与他同归于尽。先祖的一片龟甲,便是明火玉;妖龙的一颗元珠,便是玄水珠。这一场大战,几乎毁灭整个天界。所幸先祖殁前,将妖龙元珠点化为玄水珠,将自身一片龟甲化为明火玉,留在神殿之中以补养阴阳,方保住了整个天界。”

我长长出了口气。虽然只是听归原简单讲讲,也觉心旌摇荡。不过,这故事,我在藏书阁关于天界历史的书里为什么没有看到?

归原把目光移回我身上:“玄水珠既是龙珠,其中所蕴灵力无穷。若有得者,于修行大有助益。七千年前玄水珠失窃,后落入碧波潭,此后三千年中,碧波潭众妖修行大进,竟连续化出四龙一龟;即使未能成神的,妖力也不可与一般下界之妖同日而语。这全是因有玄水珠之故。后此珠被狐歧山狐族得到,狐歧山顿由不毛之地变而为山清水明,钟灵毓秀,若非不懂使用之法,狐族灵力之进益还可更速。”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玄水珠本是龙珠,自然对水族最有益处,得了此物,即便不能成龙,灵力也可大进。至于可进到何等地步—你只看我族之人成为大祭司之后自此终身不可再出神殿,大约也能猜到一点了罢。”

这说到底,他他还是怀疑玄水珠在我手里?奇怪了,既然玄水珠是天界的东西,他怀疑在我手里,为什么不抓我?

“玄水珠在你处也无妨。”归原淡淡一笑,“我来不是问你这个,只是想告诉你,天界并不适合你呆,早走为妙。我不想林瞳回来,却发现你已经死在天界。”

第36章

李浣回来了。

虽然说“回来”实在有点奇怪,因为我和他的家本来是碧波潭而不是书院。但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对书院,我已经有了家一样的感情。虽然这里远不如天城繁华美丽,但却让我觉得亲切得多。

李浣瘦了,黑了,也更结实了。眉眼间,少年的稚气已经褪去,隐隐透着成年男子的坚毅。看见我,他并没有放下肩上行李的意思:“水生,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我摇头,不想说出咬断自己牙齿的事。李浣看来心事重重,也没有细问,手抚摸着自己的腰带,有些心神不定:“你几时回书院的?”

“冬假过了我就回来了。你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银海好玩吗?”

“啊?”李浣有些茫然,好象没听明白我的话。我只好重复了一遍,他才哦了一声,低下头说,“也没什么特别的。”

屋子里有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李浣抬头看我一眼,有些犹豫地说:“水生—”

“什么事?”我无端地有些难过,为了李浣的欲言又止。

“我,我不想在书院念书了。”

“为什么?”

“我不想学这些了。水生,这次去了银海我才知道,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是成不了龙的。”

“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浣在银海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当初的梦想?

“我想去西城。”西城是天界西边的城关,是妖界与天界交际之处。

“西城在打仗。我听说妖界起兵侵犯天界了。”

是吗?难怪这些天书院里也有传言。不过,既然西城在打仗,为什么要去?

“成不了龙,我要用另外的身份留在天界。”李浣扬起头,眼睛又像从前一样闪亮,“银海有几位将军也是妖族,照样可以受人尊敬。水生,我要去当兵,等我立了战功,即使不是龙,我也可以留在天界!”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眉眼间闪着灿然的金光。

我动了动嘴唇,想告诉他晓白的事情,却终于没有开口。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到,我和李浣,已经是在走着两条不同的路。尽管我们曾经是,以后也一直会是好朋友,然而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只有自己。

李浣把肩上的包袱换到另一边肩上,迟疑着说:“我,我只是回来看看,马上就要走了,有几个朋友还在等我一起上路。”

“这就要走?”我大吃一惊,“你都不—”都不住一天吗?难道都不想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李浣不太自在地拉了拉衣裳:“我,对不起水生,我,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哦,没什么,不是还有龙绯嘛,他会照顾我的。”

“无忌呢?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怎么没看见他?”

“无忌—”我嘴里有些发苦,让我说什么呢?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李浣到底还是了解我的,一看我的样子就起了疑心。

“没有没有。”我连忙否认。何必让李浣上路前还要担心。何况,就算我想说,又能说什么?

“他,那个,好象族里出了什么事,赶回去了。”

“是吗?”李浣又有些心不在焉了。

我们相对沉默着。过了半天,我说:“李浣,你要小心。打仗,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浣笑笑,摸摸我头发:“水生,别担心我。倒是你,要注意身体。那个玄水珠在你肚子里我到底不放心,大祭司看来也没什么好办法。你自己要注意,要是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去找龙绯。”

我点点头。李浣眼里露出一点伤感,随即甩了甩头:“那,我走了。”

我跟着他往外走:“多写几封信回来。”

“知道了。”他笑,“回去吧,外面风还凉着呢。”

我仍然跟着他往外走。院子里远远的站了一个人,我眼神不大好,天色昏暗看不清模样。

“他是谁?你刚才说的那个朋友?”虽然看不清,但可以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

“对。他叫冷云。我和他一起去西城,也好有个照应。”

看着李浣和冷云并肩走远,我忽然很不想回屋子里。那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什么叫做形影相吊,我现在知道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忽然好想林瞳,好想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和无助都哭出来。可是这不可能。林瞳他现在在冥界游学,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我有多孤独…

很懊恼,不,也不是懊恼,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反正极其不爽。于是飞起一脚,把路边上一块小石头踢飞。

石子落下的地方,草丛里有一声低微的呻吟。我倒吓了一跳:“谁!”

草丛里的人,有那么一下子我都不知道这还算不算个人,混身上下都是焦黑的,好象在火里烧过,脸上皮肤龟裂,几乎不成人形;声音也是嘶哑的:“你,白水生?”

谁?这是谁?他居然认识我?

“不认识我了?”他倚着树根坐起半个身子,冷笑,“我可记得你。拜你所赐,狐歧山才成了一片泽国。”

青长老!这是青长老!我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居然是青长老!那个狐歧山上手持青玉杖阴冷却举手投足皆有法度的人,那个声音如此悦耳动听的人?

“你—”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呛咳起来。这一咳,他的脸立刻因痛苦扭曲,龟裂的皮肤上渗出血水,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我不假思索地上前:“你怎么了?我带你去找人看伤。”

“不!”他猛地往后一缩,立刻又痛苦地咳起来,“不,咳咳,不能让人,咳,知,知道。”

“为什么?你伤得很重。”虽然不懂医,我也看得出来。

他抬起头,眼光怨毒:“若不是你,我,我也落不到如此地步。”

我不想看他的眼光,伸手去扶他:“起来吧,先回我住的地方。”他终究是晓白的族人。虽然晓白不说,但我知道,全族覆没一直让他心怀歉疚,如果是他见了青长老,一定也会救他吧。

“没用了。”他又咳了一阵,脸色略微好了些,“晓白呢?”

“他,他现在不在这里。”

青长老苦笑:“好,他活着就好。我想用他祭天劫,没想到现在全族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他锐利地看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念书。”他身上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气味,有种我似曾相识的热气。

“你?”他脸上又有些扭曲,“你,你倒是当真幸运!”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虽然他是晓白的族人,我也不喜欢他用这种想剥我皮的眼光看我。

他嘿嘿冷笑:“你难道不知道明火玉?”

“这,这是明火玉烧的?你进过神殿!”

他放声大笑,笑得脸肌又不断抽搐:“神殿?神殿算个屁!都是一群卑鄙下流的混蛋!”

我沉住气:“你说的是谁?”

“归子深!”

“归子深是谁?”

他深吸气,然后一字一顿,好象要把那个名字在牙齿中间一点点咬烂:“神殿大祭司,龟族族长!”

第37章

夜风很冷,但青长老的声音更冷。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为什么?”

他扭曲地笑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你小子,运气好得不得了,不过是个才修成人形的小妖,居然就中了天界这些人的眼,还得到了玄水珠…”

我有些恼怒:“你胡说什么!玄水珠已经毁了。”

“毁了?”他一惊,抬起一点身子,“你胡说!玄水珠若毁了,明火玉立时便会转为极凶之物,可以毁天灭地!玄水珠在哪里!”

“告诉你毁了!”我实在气不过,为什么人人都不相信我?

他斜眼看我:“怎么毁的?”

“被我吃进肚子里去了,不见了!”

“你—”他猛地探起身子,似乎一口气憋住上不来的样子,半天才能说出话来,“你,你吃了?”

“对。”我很干脆地回答,“所以玄水珠已经没有了,你们也不用再争了。”

青长老瞪着我,忽然大笑起来。他笑起来其实很痛苦,一面笑一面抽搐,可还是要笑:“好,好极了!归子深啊归子深,谅你千算万算,算不出玄水珠竟会重化为龙珠!你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好极了!”

“你别笑了,省口气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他这样的笑法。

他阴森森地笑,忽然探起身子,两只枯瘦焦黑的手已经掐在我脖子上,“小白夫人对我说,无意者乃有缘人。当时我还不信,谁知她果然料事如神。你这个小子,运气真是好到让人嫉妒!”

他十根焦黑发臭的手指像铁钳似的,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一个手印推了出去。手印落在他胸膛上,只听喀拉一声轻响,他身子已经飞了出去,长长的指甲在我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痕。

摔落在草丛里,他面上还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了我很久,才缓缓地说:“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我摸着脖子上的血痕。真是好心没好报。要不是为了晓白,我现在掉头就走,离这个疯狐狸越远越好!

他好象没听见我的话,仍然两眼望天,喃喃自语:“我试过多少法子,却,却没想到,只不过是吞进腹中,吞进腹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