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这个年轻人终于率领着唐国的军队,站在了这个他朝思暮想要来到城池面前。

父兄,我来了。百里恬盯着远处冰冷高耸的城墙,缓缓吐出一口气。

圣王七年,蛮族南下,自己的父亲带着哥哥,还有唐国的五万男儿奔赴天启勤王。

古伦俄和蛮族的逊王勾结,出卖了联军的情报,诸侯联军主帐被轻骑趁夜偷袭,一夜之间,联军主帅丧生十之七八,自己的父亲,当时的唐公爵百里冀带领残兵退到天启城外,却被古伦俄一箭射在脚边。

这个忠勇的男人明白了自己效忠的大胤已经被邪道所柄持,所有的忠义也变成了一场毫无价值的葬礼。

亲兵的鲜血漫过了他的脚背,他望着天启城墙上那个高高在上,黑布覆目的大教宗,心里只剩下绝望和深深的诅咒。

“就算我们百里家只剩下一个最后一个子孙,也会把钉子钉在古伦俄的咽喉上。”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拔剑自刎,就这样死在了天启城下。

父亲,我今夜将完成你的誓言。百里恬对着夜空,暗暗握紧了拳头。

百里恬的身后走出一个穿着淡蓝色轻袍的年轻人,他的一头长发被仔细的束了起来,俊美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身上没有带任何表示身份的贵重饰物,一步一动却隐隐透出一股贵族气息。

“陛下,长夜漫漫,辰月的耳目众多,陛下还是不要离开主帐的比较好。”百里恬转过身对着这个年轻人微微一笑。

“百里卿你多虑了,有阴老师在身边,我还没有那么弱不禁风。”这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人正是当今天宝皇帝,就算是最接近神的古伦俄估计也料想不到,这个辰月欲除之而后快的所谓“伪王”,前太子白渝行,竟敢出现在天启城外。

白渝行的身后走出一个白发的老人,眉间是一个醒目的红痣。他对着百里恬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周全。

百里恬心里苦笑了一下,虽然有天罗山堂的阴家家主在,年轻的皇帝在离天启这么近的地方出现,也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不过年轻的皇帝的坚持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和天启发起战争,军营中皇帝振臂一呼,蔷薇大旗余威尤烈,摇摆不定的诸侯自然会前来归附。

“百里卿确定是今晚么?”白渝行望着远方一年前仓皇出逃的巨大城市,黑暗里这座他熟悉的城市好像是一只在安静沉睡的巨兽。

“是的,今晚就是最后一战,一切按计划进行中。”百里恬信誓旦旦地说,心里却有一丝忐忑。

战场上瞬息万变,这次的“天火”计划若是有一个环节的差池,自己七年的苦心经营可能就会付诸东流。

不过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只有相信城里一切顺利。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在既定的时刻,和唐国的军队一起里应外合。

“报!楚卫国桂城君魏长亭,带楚卫国五万楚卫重步勤王!”

“报!淳国三军指挥使敖谨,带淳国四万骑兵勤王!”

“报!晋北国骑都尉雷烈,带晋北国三万轻骑勤王!”

百里恬扬了扬眉,转头对着白渝行笑了笑:“陛下,万事俱备。”

白渝行对着黑幕下的天启城,湛然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一种锋锐的光芒:“百里卿,你等的东风到了。”

天启城郁非门的城楼上,一道紫色的火箭在黑夜里冉冉升起。

“传令,各国联军,攻城!”百里恬大喊一声,早已整装待发的唐国骑兵开始向着天启城门冲锋,插在骑兵背上的百里家金盏菊的旗帜潮水般前行,而中军里豁然升起的一面大旗在夜空中猎猎飘扬。

时隔十四年,大胤白氏的蔷薇旗帜第一次站在了星辰与月的黑幡的对面,发起决然的反抗。

唐国骑兵的身后,晋北白甲的出云骑射,淳国黑甲的风虎骑兵和楚卫长枪林立的重步,黑压压汇成一道巨龙,铁甲的兵士们发出震天怒吼,手中枪剑直指天启。

诸侯联军的正前方,郁非门缓缓洞开,天启皇城里,火凤燎原。

大胤圣王十四年,天宝元年,九月十八日,天启大火。

星辰与月的黑色大旗终于在悬挂了整整十四年后,在这燃烧了三天三夜的熊熊烈焰里坠落。

胤清帝白渝行在这个惨烈的夜晚,亲率十万大军冲进天启,在太清宫重新登基称帝。

大胤七百年历史上最黑暗血腥的十四年,缓缓落下了帷幕。历史铭记的这一个夜晚,有太多的人埋葬在不为人知的烈焰中。而活下来的人终于可以抬起头,迎接他们所希冀的新时代。

杨拓石因为当夜投诚有功,被赦免了一切罪行,官居原职。然而一年之后,他还是被调离了羽林天军,做了太仆寺卿。这是个清贵的闲职,从官衔上说并没有下降,从职位上说却是远离军权。杨拓石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购买了一处院落,开始种花养鸟。当年叱咤风云的左将军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直到天宝四年。有一个御史上书说陈重家眷私自祭奠反逆,应处流徙,杨拓石一反往常的低调处事,上朝咆哮,被羁押入狱。跟着又有御史弹劾杨拓石私藏兵甲,勾结辰月残党。天宝四年秋,杨拓石被流放越州,途中病故。

当夜,已经是天罗家主的舒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屏退了从人,独自一人喝了一夜的酒。

【CHAPTER4 薄暮】

第一章 楔子

赤乌八年九月,越州,清余岭。

从沧澜道绵延至越州最南端的清余岭,巍峨险峻,人迹罕至。从大雷泽飘来的雾气始终笼罩着这座神秘的山岭,甚至连惯常生活于山林之中的越人都极少涉足其间。

在曲蛇山谷的北侧,有一大片高耸的山崖,在这片山崖的另一面,满山遍野都生长着越州常见的泣泪竹,十几丈的青黄色竹杆上全是暗褐色的斑点,好像人哭泣时的泪痕一样。

竹林里常年为浓雾笼罩,就算是正午也昏暗如日暮一般,仰起头也只能勉强看见利剑般探入雾中的密密竹丛。

两个穿着黑衣的身影正吊坠在其中两支碗口粗细的泣泪竹上,他们全身笼罩在浓雾之中,黑巾蒙面的脸上只露出两双晶亮的眸子。

“还剩下多少人?”问话的人声音细若蚊蝇,一头紫红色的长发在额后扎了一个马尾,眼睛是迷人的酒红色。

“五个。”另一人轻声道,淡金色的眸子在一枚乌金色的透镜后眯成一条线。

两个人的身形都不大,看起来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浑身上下却弥漫着浓烈萧杀的气息。

他们同时从怀里摸出两个制作精巧的机簧锁扣,浸透油脂的机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牢牢地扣在了竹节上,两人对望了一眼,互相比了一个手势,松开了机簧下方的转轴旋钮。

极细的钢丝从机簧的转轴中滑出,另一端牢牢地捆缚在两人的腰带上,两个细小的人影如捕食的树蛛一般悄然滑下,速度奇快地穿过了竹林上方的重重浓雾,两人动作整齐地翻转手腕,两柄雪亮的短匕出现在他们手中,紫红色的和黑色的长发在扑面而来的劲风中肆意地飞扬。

竹林的下方草丛里,三个人影紧贴着地面趴在半人高的草丛中,他们看起来也都是一群孩子,身上却都穿着黑色的劲装短打,眼神凌厉地扫视着虫鸣鸟啼的竹林深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四周突然响起两声凄厉的尖啸声,三人中一个男孩脸色微变,“是苏影和苏则!”

“别慌。”看起来年纪稍大的一个男孩一头短发,按住了身边的两个男孩,“动则中计,苏影和苏则本就是外围示警之人,对方应该只剩下两人,小心应付,我们胜算还很大。”

另外两个男孩点点头,屏气凝神地关注着四周的风吹草动。那两声尖啸已经过去了一会,半人高的草丛只有山风徐徐吹拂,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异动。

在三个全神戒备的男孩头顶,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滑落,两把雪亮的匕首被两口细密的白牙咬紧,黑发的男孩和紫红色马尾的女孩的双手紧紧攥着钢丝的滑扣,缓缓降下。

刺者,攻其不备。黑发的男孩松开牙关,匕首掉落的瞬间,他的双手松开滑扣,右手抄住匕首,左手一拨腰间的机括,整个人从天而降,屈膝重重砸在地上的一个男孩背上,右手的匕首顺势送进另一个男孩的胸口。动若雷霆。

地上短发的男孩大惊之下,手中的匕首还没扬起,就被另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当头砸倒,右臂旋即被人扭到了身后。

“下次一起跳啦,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完蛋了。”紫红色马尾的女孩抱怨道,手里又加了几分力道,身下那个短发的男孩疼得直咧嘴。

“你太慢了。”黑发的男孩同情地看了看被坐在对方屁股底下的短发男孩,“而且可能要注意控制下身材了。”

身后传来几声噗嗤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的男孩从地上坐起,脸上带笑,“赢了就打情骂俏的可不好。”他伸手旋转了一下匕首柄,咔哒一声机括转动,伸缩的匕首掉落在地上,只在他胸口留下了一道白印。

“男孩子都是猪头!”紫红色马尾的女孩手中恼怒地一使劲,身下的短发男孩又惨叫了几声。

“苏宜,别闹了。”竹林里走出一名瘦高的男人,身上的长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好像比四周的竹子显得还要削瘦几分。

“参见彦师范。”男孩子们都躬身行礼,被唤作苏宜的女孩也利索地爬了起来,只是行礼后狠狠地瞪了黑发的男孩一眼。

“成绩出来了,这次又是岚组得胜,你们岳组看来要回去多跑个几圈了。”瘦高的苏彦颧骨高耸,铁青着脸。

“彦师范你要是还是这样分组,我们还得输。”短发的男孩悄声嘀咕了一句。

“诸多辩解!”苏彦双目一敛,“明明是自己学艺不精,还要怪在对手的头上么?!等到出任务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说给你们的目标你们杀不掉啊?!”

岳组的三个男孩不敢做声,沮丧地低垂着脑袋。

“其他人先回苏家大院吧。”苏彦转头对着黑发的男孩道,“你留下。”

黑发的男孩点了点头,负手站在原地。其他人都明白这个成绩出众的黑发男孩在师范心中的地位,一片沉默中,只有苏宜担心地回望了黑发的男孩一眼,然后其他的孩子跟着领头的短发男孩消失在竹林的浓雾之中。

勤能补拙,却不可能弥补凡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啊。苏彦望着孩子们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种事没法告诉这些刚开始踏上刺客之道的孩子们。

而这些天才,将会成为本堂最精锐的刀。他转过头,削瘦的脸上恢复了冷峻的神色。

“明白我为什么将你留下么?”苏彦淡淡道。

“学生不清楚。”黑发的男孩神色不变。

“本堂派人来了,你的‘试锋’要开始了,随我回去面见苏老吧。”

“苏夜领命。”黑发的男孩把右手搭在左肩,淡金色的瞳子精芒一现。

第二章 翼王

帝都,天启,皇家白氏宗祠。

一扇雕饰繁复古雅的花梨木屏风隔开了前厅和后堂,一位耄耋老者坐在后堂桌首,白发白须梳理得一丝不乱,双目微阖,枯瘦的手指紧扣着身下座椅的夔尾扶手。

“白老。”一名仆从打扮的干练年轻人在老者的身后出现,低声道:“他来了。”

“让他进来吧。”白师道淡淡道。

年轻的仆从点头躬身退下,白师道瞥着长桌一侧的那排烛台,不由得紧了紧眉头。那些烛台上厚厚的落灰仿佛一口老痰堵在他的胸口,提醒着他这个堂堂白氏长老,已经多久没有坐在这里召开过像样的宗祠会了。

三年前,灵帝白礼年病重衰微之时一意孤行,不顾宗祠党和朝堂大臣的反对,将更多权力交给宠信的内臣宦官。短短大半年,几百年辉煌的大胤皇朝被争权的宦官们弄得愈加乌烟瘴气,民怨四起。几朝的老臣功将被一一排挤陷害,剩下的心灰意冷告老还乡,朝廷里只剩下一群只懂得跟在宦官身后溜须拍马的小人。

白师道和两位长老商议之后,打算趁着灵帝驾崩之时,扶植年轻有为的太子清君侧,将这群内臣和鹰犬一网打尽。

结果灵帝刚刚西去不到三日,就传来了太子的死讯。太子和太子太傅一并死于入宫之时,从西园的湖里捞起的时候,两人的全身满是伤痕,浮肿青紫。权重一方的宦官黄亥带着手下十三太保第一时间收敛焚烧了尸首,只丢给宗祠党一句简简单单的“失足落水”,就轻松地将宗祠党的希望扼杀了。

年纪稍大的另两位长老知道消息后,在宗祠碑前对着皇家历代牌位大哭了一场,当夜就急气攻心,撒手西去。这两位活过了三朝的老人,死去的时候都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爆出干瘪的眼窝,里面写满了不甘心。

紧接着,掌香太监先被害死在牢中,接着继承顺位的几位皇子,接二连三的在黄亥的安排下“意外猝死”。一时间天启皇城内风声鹤唳,虽然宗祠党竭力保护,但无奈唯一在白家手中掌握的羽林天军,也随着奢求富贵的羽林天军大将军白逾求的倒戈而陷入宦官的掌控之中。

终于,声威显赫的皇氏血脉,火蔷薇的帝王家族,出现了最讽刺的一幕。

煌煌帝都天启城里,莫说皇子,连带着有继承皇位资格的肃王和平王一家男丁也死得干干净净,宗祠党里年轻的白家精英们要么依附了一手遮天的宦官一族,要么就在夜路和自家的睡榻上丢了脑袋。

济济一堂的白家宗祠堂,只剩下他这个对皇位毫无威胁的光杆长老,除了亲信的几个仆从,门可罗雀。

火蔷薇的家徽旗帜在大堂上落满了尘土,失去了鲜艳的火红色,仿佛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后人遭受如此的痛苦。

而大胤三百年来最混乱的“无王时代”,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三年,当年被分封在各地的白氏皇族王爷们,陆续接到从帝都天启传来的圣旨,召请他们前赴天启,执掌天下。

第一个接到旨意的是在淳国毕止城的靖王白秉询,算起来他还是灵帝的侄子。对帝都里的政局毫无了解的靖王,被龙椅诱惑得当日下午就匆匆召集了家眷仆从,浩浩荡荡的打起火蔷薇的族旗,踏上了官道奔赴天启。

第二天清晨,菸河平原的官道上,商旅们惊慌地发现了靖王一行人的尸首。二百零三人,男女老幼,通通死了个干净。

这件事震动整个淳国,惶惶不可终日的淳国国主等待了数日,天启里却只下了一道“路匪横行,务必清剿”的官样旨意,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再来过问这件事。

紧接着收到圣旨从大胤各地赶赴帝都的平王、厉王、秦王……全都在踏进帝都平原之前丢掉了性命,再没有脑子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接到圣旨的其他皇族门全都闭门拒旨,宁可被捋了爵位也不肯去天启当所谓的“皇帝。”

黄亥为首的内臣们心满意足地继续一面每日在宗祠党面前诉苦“白氏子弟都不肯继任皇位,这可如何是好?”,一面和手下的太保党羽把持朝纲,夜夜笙歌。

白师道默默地看着白氏江山在这群乱臣贼子手里乌烟四起,一面暗暗联络各个诸侯国忠于白氏皇族的诸侯们,希冀能够获得足够的支持,找到一个机会一举击溃这些阉党。

然而黄亥的义子,勇武无双的吕眉山紧接着赴任羽林左将军,执掌了天启的十万兵权。诸侯国又各自心怀鬼胎,连楚卫的白氏旁支对于本家的支持都缪缪无几,三年来白氏重新掌权的那个机会依旧渺茫。

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白老,您急召我来,不知何事?”身后一人低低询问,将白师道从沉思中唤醒。

“鹿礼,你过来,坐下说。”白师道睁开眼,轻拍了右侧的扶手。

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恭敬地走到白老右手的位置,他的面目忠厚,两颊发福,穿着奴仆的灰布衣衫,看起来像一个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

白鹿礼,今年四十六岁,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宗政寺丞,可以说是碌碌无为的一个普通人,要不是顶着一个尊贵的皇族姓氏,别的官员甚至碰面都懒得和这位同僚打个招呼。

白日里在宗政寺里只是埋头整理一些卷宗,大部分时间更只是闲在桌前消磨时光,领一份普通小吏的俸禄,休息时也只是喜欢遛遛鸟,听听戏,根本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闲人。

所以阉党们也没有费劲拉拢这位对政局毫无作用的下属,宗政寺卿白封羽被请去天启最有名的翠林苑“品姬”的时候,这位低职阶的旁支亲戚白鹿礼只是象征性地被顺便打了句招呼。

没有人知道,白鹿礼其实是宗祠党当年安插得最深的几个密探之一,宗政寺那些浩如烟海的卷宗里的每一件事都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脑子里,所有对这个闲人不设防的谈话,也句句落进他的耳中。

最平常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

最简单的钉子,埋得最深。

“没有人发现你过来吧?”白师道淡淡道。

“没有,在庆丰楼发现您挂了代表紧急情况的白色酒旗,属下立刻就安排了亲信家丁带着我的马车去了戏楼,我是在包间里换了衣衫偷偷从后门趁人多时候走的,肯定没有人跟着。”白鹿礼忠厚的神情一扫而空,眼睛里闪烁着精炼的光。

“那就好,”白师道满意地点点头,“最近那帮阉人又有了新动作,你有听到么?”

“有所耳闻,好像又打算拟旨召一个新的王爷进天启当皇帝。”白鹿礼嘲弄地咧了咧嘴,“不过这现在就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幌子,没有哪个王爷会笨到接这份催命符的。”

“不,这次不一样。”白师道缓缓道,“那道所谓的拟旨已经装样地给我过目了,不过这一次,他们可能会踢到铁板。”

“恩?”白鹿礼不解。

“这一次,他们召的人,是翼王。”

“翼王?”白鹿礼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神色突变,声音都有了一些变化,“你说的,可是那个翼王?”

“是的,就是那个翼王。”白师道一字一顿地说,从怀里摸出一块暗金佩牌,“带着我的手令,秘密出天启,调集我们剩下的所有人手,从晋北一路将他护送进天启。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如果说还有一个人有可能重振大胤危局,那就是他了。”

“了解。”白鹿礼接过暗金佩牌,明白这场布置了三年的赌局,终于要开始掷骰。

是的,就算所有的王爷不敢接旨,阉党一手遮天,也只有这个人敢顶着全天下的刀兵进入天启,踏上太清殿,坐上龙椅。

被喻为武力天下无双的羽林军左将军吕眉山,也曾说过,这个人是当今世上他唯一完全没有把握能打赢的人。

翼王,白棣。

剑圣,白棣。

作为九州最神秘最可怕的刺客组织,天罗山堂每年从九州大陆遴选出资质过人的幼年男女培养杀人之技,他们所要经受的那些苛刻训练就算是强壮的成年人也难以承受,更不用说接踵而至的各种死亡考验。而那些凭借过人的天资和幸运在几年的锤炼之中活下来的人,莫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

这些每日几乎连睡觉都在练习着如何杀人的少年少女们,最终都要进行一场被命名为“试锋”的考验。

跟随着“守望人”进行一次刺杀任务,给予这些初出茅庐的年少杀手们的任务难度不亚于任何一个本堂的精锐刺客的任务。

因为杀手不允许失败,年龄和经验都不能当作借口,任何失败的结果都只有一个,死亡。

平时训练成绩最好的人总是最先“试锋”,而其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活下来的人,则成为天罗山堂的正式刺客,山堂的内部将他们称为——

“刀”。

天罗山堂的本堂主要由苏、龙、阴上三家组成,每一家都有对应的家主,负责本家族内部事宜,而总领这三大家族的人是天罗山堂的首座,也被称为“老头子”。

苏家家主,苏老,现在正端坐在内堂上首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家近年来最年轻优秀的男孩,苏夜。

“‘试锋’的事,苏彦和你说了罢?”苏老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

“彦师范已经告诉我了。”苏夜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裂缝。

苏老点点头,伸出手,他身后侍立的一名精状的男人立即递上一张半透明的薄纸。苏老接过那张纸,略略扫了一眼,将它递给了苏夜。

“这是你这一次‘试锋’所要联络的‘守望人’。”苏老淡淡道,“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看完了就销毁掉吧。”

苏夜扬起头,接过那张薄纸。那是一种用糯米敲打浸润制作的纸张,沾水片刻即可溶化,常被用做天罗山堂内部的讯息传递。

糯米纸不能粘墨书写,所以都用特制的竹笔刻划字迹,苏夜看见上面只是简简单单地刻了一句话。

“十月初五阳时初,霍北,清风楼,鸦。”

苏夜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将糯米纸吞进口中,干燥的糯米纸入口即化,没多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纸上的那句话却仿佛已经如刀刻一般记在苏夜脑中。

“还有什么问题么?”苏老用茶盖轻轻划了划茶碗,吹了口气。

“‘鸦’是?”苏夜犹豫了一会才开口,垂询似地看着苏老,生怕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苏老微微一笑,啜了一口清茶,将茶碗搁在一边,说道:“龙家的一个‘守望人’,听说不太好相处,不过手段倒是一流。”

“学生明白了。”苏夜拱手。

苏老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去吧,苏彦应该已经把你的马备好了,记得别给苏家丢人。”

看着年幼的男孩行礼后转身离去,苏老心中悠悠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些从小以刺客为目标的孩子,只有看着背影的时候才会觉得他们毕竟还只是一些小孩。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苏老开口叫住了男孩,“苏夜。”

苏夜在门口转过头,淡金色的眸子大而有神。

“还有,活着回来。”苏老对着苏夜鼓励地笑笑。

从见到这位苛严的家长开始的第一次,苏夜觉得对方笑得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他不由得心里微暖,绽开笑颜:“学生明白。”

第三章 鸦

第一次出行任务,苏夜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紧赶慢赶,从擎梁山到霍北的悠长官道,竟然只用了三天。清风楼只是在霍北城南隅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偏僻酒馆,平时的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四周的本地熟客。换上方便行走的童厮打扮,苏夜在霍北城里转悠了三天,把清风楼的里里外外的进退小巷都摸了个通透,才在十月初五的那一天踏进了清风楼。

而苏夜进去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要找的人,那是一张三天来都未曾出现过的新面孔。

那是一个年轻清俊的男人,他的腰侧挂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黑鞘长刀,面前摆着一个青瓷酒盅,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盏瓷杯。一头黑发在头上随意地梳了一个髻,看起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匹白绸,干净、纯粹、简单。

苏夜径直走到桌前,清俊的酒客微微扬眉,旋即展颜一笑:“坐”。苏夜恭谨地坐在清俊的酒客身旁,在酒楼上其他的旁人看起来,这个坐到清俊酒客身边的男孩,只是主人家中的童厮。苏夜安静地接过伙计补添加来的酒杯,然后用右手食指在自己的酒杯上沿正反绕了两圈。

那是天罗山堂里的刺客们惯用的碰面暗号之一,清俊的酒客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手指也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沿悄悄地划了两圈。

“你就是苏家派来的孩子吧?我是鸦。”清俊的酒客低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些抱怨般地小声补上了一句,“这么点大的小鬼,带起来可会辛苦的很呐。”

“久仰其名,鸦姐好。”苏夜脸上表情恭谨依旧,只是刻意压低了声线。

鸦的脸上一怔,耸了耸肩膀:“苏家乔装之术果然不愧本堂三家之首,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骗过个中高手,想不到连苏家一个八岁的小鬼也骗不了。”

鸦伸手在笔直锋锐的眉毛上一抹,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瞬间变成了淡若远山的清眉,原本清俊的脸立刻变得清丽动人,她顺手在自己的喉头也揉搓了几下,男人般的喉结神奇般地消失不见了,变成了女人丰润如玉的脖颈,若不是自己解除了伪装,任谁也想不到,原来拥有着“鸦”这样一个代号的刺客,竟会是一个秀丽成熟的女人。

“小鬼,告诉我,我乔装之术的破绽在哪里?”鸦兴致勃勃地询问,黑得发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一名神秘危险的女杀手,反倒像一个找到新奇玩具的小女孩。

苏夜笑了笑,伸出手,摊开小小的掌心。

“什么意思?”鸦不解。

“十个金铢。就教你苏家不传之秘。”苏夜淡金色的眸子里透着孩子气的天真无邪。

“臭小鬼,敢找‘守望人’要钱,不怕我到时候要了你的命?”鸦瞪了瞪面前的男孩。

“没有钱,有命也不享受,你到底要不要学?”苏夜打了打呵欠,“过时不候啊。”

鸦咬咬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重重地塞在苏夜手里:“我全身上下就剩下这八个金铢了,你爱卖不卖。”

苏夜咧嘴一笑,一把将钱袋塞进怀里:“看在是第一次出任务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折讨个喜庆。”

鸦苦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小鬼,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几天估计会有些头疼,她最讨厌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小孩,另一个,是非常讨厌的小孩。

“来来附耳过来,这件事事关极秘,你得保证绝不可以让第二个人知晓。”苏夜神神秘秘地低声说。

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拍了拍腰侧的黑鞘长刀:“我以我的‘乌哭’起誓。”

苏夜满意地点头,倾身将耳朵附在鸦的耳边,鸦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呼吸轻轻吹在自己的耳垂,好像有一个毛绒绒的小刷子在轻刷着。

“你知不知道彦师范?”苏夜问。

“苏彦是苏家有名的好手,年轻时是被称为‘暗鬼’的杀手。他在二十九岁那年的一次任务里只身在三十个护卫面前刺杀了大理寺御史,自己也丢掉了右手的三根指头,从此再也不能动刀,后来就退下来做了苏家教导新人的师范。”鸦如数家珍,“怎么?”

“他就是我的授业师范。”苏夜神秘的眨眼,“这个本领就是他教给我的。”

“哦?想不到苏彦除了杀人以外,乔装之术也这么擅长。”鸦叹服。

“对啊,彦师范临走前给了我你的卷宗,上面有你的画像和惯用武器。别说性别了,我看生辰八字都能找到。对了顺便说一句,你的乔装术不错,我真的根本就没看出来。”苏夜轻描淡写地飞速说完。

作为龙家最美丽和最强悍的刺客之一,鸦一直都很难在面对任务目标的时候带着足够的杀意,这也是她一直为龙家长辈们所诟病的原因,心中不怀杀意的人,在杀人时就无法做到真正的决绝和爆发。

这一天,鸦克服了自己唯一的缺点。

“小鬼,你有种。”鸦切齿。

“鸦姐,这次‘试锋’的任务到底是什么?”苏夜的声音因为脸上的青肿有些含糊不清。刚才鸦的一番手段让他明白了职业的刺客有多么可怕,他们打起架来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我也不清楚,本堂让我等联络的中间人给我们消息,听说是天启的人。”鸦揉着酸麻的手腕,没好气地看着楼外,“都过了约定的时间一刻钟了,连人影都没一个。”

“鸦姐,我看说到就到了。”苏夜拍了拍鸦的肩膀。

鸦扭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灰布短装的家仆正毕恭毕敬地从楼梯口走向他们的桌边。他走到鸦的桌前,对着两人鞠了一躬,将手里的一张名帖递到鸦的面前。

“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到府上一叙。”家仆躬着身,伸出手,“请随我来。”

鸦看了名帖一眼,给苏夜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灰衣家仆离开了酒桌。

清风楼下,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楼门口,家仆给了照料的店小二几枚铜锱,转身掀开车厢前帘。

“二位请。”家仆依旧笑容满面。

“神神秘秘。”鸦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踏进车厢,苏夜也赶忙随后跟上。

家仆放下布帘,并不宽敞的车厢里只剩下面面相对的两人。苏夜刻意地避开鸦的视线,眼神开始向四周游移。

外面隐隐传来一声鞭响,整辆马车摇晃了一下,车轱辘的转动声和马蹄声缓缓响起,整辆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行。

苏夜这时才突然他发现了这辆马车有些蹊跷,原本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马车,内里竟然根本没有任何窗缝,外面的车窗看来只是装个样子而已。他伸手去掀车厢的前帘,却发现掀开后是一面厚实的挡板,想来这个布帘在放下后就被这块挡板隔在了外面,整个车厢变成了一间完全的密闭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