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春”的手攥着茶杯,双目垂落牙关紧咬。清葵悄悄移动脚上的凤头鞋在他的小腿上踢了踢,他这才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还真难为你了。”

“我倒没什么,只是怕清葵忆及往事心中难过。”连成碧温柔地望向清葵,轻轻捉住她执筷的手背。“当年清葵为了沉莲公子饱受苦痛,至今想起,还令我心生不忍。若说对沉莲公子没有怨言,那是假的。但如今我只希望清葵能忘记过去,过得开心些。”

连成碧说这些话,初衷是令尹春知道郁沉莲曾经有负于清葵一事,但说到后头也的确多了几分真情厚意。都说谎话的最高境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番表白倒是把这境界扩到了极致,连清葵与“尹春”听了,心中都难免有几分感慨动容。

清葵心内复杂,表面上却满脸感动,回握住他的手指。“我知道——你待我好。这些年若不是你陪在我身边,我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这两人脉脉相望,一旁的“尹春”胸中却满是酸楚内疚。虽然他心里清楚清葵是刻意将计就计做出这样反应,但这些话也恰好刺到了他藏在心中多时的心结和隐痛。尤其是此刻被连成碧提及,令他加倍难堪,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抬眼望着清葵,怔愣不言。

连成碧看他如此反应,还当他是听到这样的因缘受到冲击难以接受所致,连忙安慰道:“伯父请放心,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今后晚辈定会好生照顾清葵,不让她受到丝毫委屈。”

披着尹春外皮的郁沉莲回过神来,迅速地调整了状态。对爱人要如同春天般温暖,而对阴险的情敌则要让他尝尝腊月的严寒。

他斜睨了连成碧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先是轻轻吹了一口,蹙了蹙眉又放了下来。“是么?我怎么听说王爷最近要娶王妃了?王爷要娶的这个王妃,似乎不是我们家小葵吧?”

清葵闻言,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似乎正在渐渐进入角色,这种故作严肃的模样与尹春惟妙惟肖,也难怪尹二爹喜欢他,还叫他扮作自己,大概也是发现了他有这样搞怪的天赋?

连成碧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伯父,此事实乃不得已,晚辈对清葵也解释过了。娶妃不过是权宜之计,清葵已生怀有孕,她的孩子必定是我的长子,今后她也会是我唯一的正妻,只是晚辈还需要些时间。”

“你是说——她怀的是你的孩子?”“尹春”眯了眼,煞气四溢。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抢他老婆不说,如今连孩子也要一并接收了?还真是够贪得无厌的。

连成碧依然诚恳道:“请伯父谅解。”

清葵见这情形不妙,立刻夹了一只鸡腿送到“尹春”的碗里。“爹,你不是最爱吃鸡?来,多吃点儿。”

“尹春”面对鸡腿哭笑不得,表面上依然一本正经。既然她要用鸡腿来塞他的嘴,他也只能暂时放弃对情敌的严酷打击。

偏偏此时连成碧好心地替他夹了一筷子蘑菇。“伯父,试试这个。”

“尹春”看也不看那些蘑菇,冷淡道:“我只爱吃肉。”

考虑到父女两许久未见,一定有些私密的话要讲,连成碧将尹春安排在水榭北面的客房里居住。清葵对此十分满意,送他走的时候甚至主动挽了他的胳膊。连成碧依依不舍地走出水榭,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你父亲似乎不太喜欢我。”

“他对谁都那样,你不用理会。”清葵笑了一声。“他会慢慢了解你。”

连成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让他接受我。不过——”他的神情略显怪异。“像他这般年纪,还是少吃肉多吃蔬菜比较好。”

清葵走回水榭,正好看见从门边收回身体作正襟危坐状的“尹春”。她带着笑意,意味深长道:“二爹,听到没有?你的未来女婿建议你要多吃蔬菜少吃肉。”

郁沉莲一怒,把她扯了过来,低声道:“‘未来女婿’?”这语气里满是威胁。清葵挑眉,示意他小心说话。这水榭里到处都是耳目,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偷听他们交谈,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只得放了手,仍做慈父状,拉了她的手到一旁坐着。两人眉来眼去,偏偏说的话却不逾雷池。

“小葵,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他用手指在她手心勾画,写下了“想你”这两个字。

清葵会心微笑,回道:“还不错。”在他手心写“我也是”。

表面上看来正是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言语中也无甚异样,但两人却已在手指间将要说的话都说了个明白。只可惜不知暗线在何处,受尽拘束。清葵灵机一动,把他带到了水榭的浴房里。这儿四处封闭,不用担心会被人偷看,但也不可呆的太久,否则更加惹人怀疑。

刚进浴房,郁沉莲立刻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唇急切地落下。清葵原本已勾住他的脖子,但一对上那张尹春的脸,顿生异样,随即避开了他的唇。

郁沉莲很委屈,双目发出无声的控诉。清葵几乎可以想到他要说什么——难不成真是新欢胜旧爱,连碰都不让他碰了?

清葵无辜地摇摇头,指了指他的脸。让她对着这张尹二爹的脸亲下去么?总觉得是在乱伦。郁沉莲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后悔。然而要恢复容貌至少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在这等充满危机的地方恢复容貌更是危险,他只得放弃这念头。

一脸失落的郁沉莲坐在浴池边,垂头丧气。爱人在眼前,他这个正主不能亲不能碰,那个惺惺作态的情敌却能光明正大地跟她亲密来去,这是什么世道?

另外一边,连成碧也很烦闷。郁沉莲没了踪迹,这个尹二爹更是查不出来历,难不成清葵这一家子都是山精林魅,查不出来龙去脉?

这还只是开始。连成碧万万没有想到,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他要接近清葵简直是难如登天。每当他与清葵稍稍靠近些,未来岳丈大人那犹如冰棱子的视线便锁定在了他身上,仿佛护食的狼,令他坐立不安左右为难。他想尽办法讨好,却也只换来冷言冷语。

女婿和岳丈,果然是天生的冤家。连成碧无奈感叹之下,只能敛起性子与未来岳丈保持距离,连带清葵的水榭也去得少了些。

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轰动大夏的消息令连成碧转移了注意力。应夏武帝邀约而来的月氏王终于抵达北都,与病危的夏武帝密谈了一次。密谈之后不久,夏武帝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夏武帝临去前,留下两道旨意。其一,令三皇子连成碧继承皇位。其二,将前太子妃和前太子的长子文启交予月氏王,由他带到月氏加以照料。这第二道旨意相当令人深思,众官员纷纷揣测,莫不是夏武帝认为三皇子成碧继位后会容不下文启,这才把孤儿寡母交给了月氏王照顾?

连成碧心愿得偿,皇位已稳稳在手,只是这第二道旨意叫他如骾在喉,十分不快。几位心腹重臣里,杜乾负责准备新皇登基仪式,尉迟凛与穆千秋则赶到摄政王府,恭贺连成碧心愿得偿。

“恭喜王爷,即将坐拥江山,稳坐龙椅!”尉迟凛容光焕发,声音洪亮,仿佛将要坐上龙椅的人是他。

穆千秋察言观色,见连成碧的神情隐隐不快,问道:“王爷是否为了先皇的第二道旨意烦恼?”

“不错。”连成碧沉声道:“父皇的这番举动,分明是担心本王会对文启出手,这才将他们送到月氏。如今舆论哗然,本王决不可在这时对文启做什么。然而他一旦去了月氏,便更难解决了。有这等隐患,叫本王如何安枕无忧?”

尉迟凛不解道:“他们两个孤儿寡母的,能做什么?”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虽然文启如今只有九岁,却难保将来不会被人利用,以护长之名意图谋反。王爷这江山得来不易,不能在这一刻心软。”穆千秋沉吟道:“尉迟将军,以老夫看,这件事只能靠你来解决了。”

“靠我?”尉迟凛微讶。“如何解决?”

“王爷不妨颁布一道指令,让尉迟将军护送文启与月氏王返回月氏。”穆千秋向来老谋深算,夏武帝的意旨一出,他便已开始思考对策,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行至半途,难免遇上盗匪。将军便趁机——”穆千秋右手笔直如刃,做了个砍的手势。“斩草除根。”

连成碧凤目微闪,转向尉迟凛。

尉迟凛思考了一瞬,随即抱手道:“微臣愿依先生所言,为吾皇除此心腹大患!”

七十五章 清葵的真正身份

朔安十六年冬,夏武帝驾崩,举国同悲,全民哀悼。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夏武帝临终遗旨,三皇子成碧接替皇位,是为夏成帝,年号昭宁。

连成碧入住太平宫,忙于先皇治丧,妃嫔安置遣散等要务,一时之间无暇顾及王府内的情况,只吩咐家仆留心照顾着清葵父女俩。清葵身边暗中盯梢的暗卫们也少了许多,只有苏颜依然执着地守候在清葵身旁,不让她与“尹春”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时间。

根据夏武帝临终遗旨,夏成帝封前太子之子文启为越王,前太子妃为丰华夫人,调派上将军尉迟凛护送月氏王与越王母子一行人返回月氏。临行前几日,夏成帝在宫中设宴,款待月氏贵宾。

这次应邀而来的月氏贵宾中,除了年过半百的月氏王,还有月氏王的三妹清荟长公主及其夫君。酒过三巡后,清荟长公主忽然起身,朝成帝深深一礼。

连成碧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这位长公主。虽然她应当已近不惑之年,却依然雍容美丽,风韵天成,如盛世牡丹从容吐蕊。然而她容姿优美却不苟言笑,似乎难以接近。连成碧会注意到她,并非因为她的容貌过人,而是因为她的五官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陛下,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恩准。”长公主垂眸低眉,声调柔和,吐词果决。

“殿下不妨直言。”连成碧忙起身相扶。“月氏与我大夏乃良邦友国,殿下所求,朕自当尽力满足。”

长公主抬眸道:“妾身平生只有一女,自小娇生惯养,刁蛮任性。数年前小女以游历之名来到贵国后,便再也没回去过。妾身实在牵挂担忧,这才随兄长一同来了贵国,以寻找小女下落。”

连成碧了然颔首道:“朕必定举国之力,为殿下寻找贵千金的下落。”

长公主身旁的驸马朗声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我们近日查探得知,小女阴错阳差之下,现正在陛下的府中居住。有劳陛下对小女照顾有加,不知可否令小女与我夫妻二人重逢,同归月氏?”这位驸马眉目英挺,眼神犀利,气势逼人。

连成碧愕然道:“在朕的府中?”

“正是。”长公主微微一笑。“小女闺名清葵。”

对连成碧而言,这实在是场惊吓连连的筵席。先是听闻清葵乃是月氏长公主之女,他勉强镇定下来,随即想起了清葵身边那个诡异的岳丈大人。既然长公主和驸马是清葵的爹娘,那个又是谁?难不成真是个冒牌货?

长公主好意地替他解开疑惑,同时又给了他第二个惊吓。原来长公主竟然同时拥有两位夫君…

连成碧在想象力受到挑战的同时,敏锐地感受到了危机。一个岳丈大人已经令他应付不暇,现在再加一个,看上去也不好想与。再加上笑里藏刀的长公主…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无力感。

月氏王慈祥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敬。“月氏风俗与大夏不同,陛下不必惊讶。听闻我那侄女儿与陛下交好,想必在大夏期间多得陛下照顾。本王在此谢过了。”

“哪里哪里。”连成碧强作精神应酬,心思却已经不知转到了何方。

长公主与驸马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筵席结束后,爱女心切的长公主和驸马跟随夏文帝去了摄政王府。清葵和尹春闻讯而出,四人呆愣片刻之后,抱头痛哭。

夏文帝把水榭留给了他们,自己则回了皇宫,独自一人在书房内沉思。长公主要接清葵回月氏,他自然不好阻拦,但一旦她回了月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怕是会生出变数,令他之前的苦心设计都付诸流水。

穆千秋步入书房,见到的正是新皇心神不宁的脸。他心中暗暗叹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候,顺便恭喜他又迎来一桩喜事。

连成碧不解,穆千秋便将目前形势细细分析。若能与月氏国联姻,对连成碧的帝位自然是又一助力。既能得心中美人,又能益于巩固帝位,怎不算是喜事一桩?”

连成碧摇摇头,手中把玩着翡翠镇纸,心情烦乱。“先生不明白。朕不能确定回了月氏后——她是否还愿意嫁给朕。”

“陛下此言差矣。”穆千秋淡笑道:“若这桩婚事成为了两个国家之间的联姻,又如何由得了她自己?”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若月氏王不允,难不成他还以大夏国的权势相压?落到民众的耳朵里,不成了活生生的笑料?

穆千秋却早已成竹在胸。“陛下完全不用为此事担忧。”他拱手道:“此事微臣已有谋划。月氏王带越王母子同归月氏,却在半途中遇上盗匪,越王母子不幸罹难,月氏王想必对大夏深感歉疚,又怎会舍不得自己的一个侄女儿?即使他真舍不得,我们亦能以越王之死为由,要挟月氏国。”

连成碧已了解了他的意思,眉间一松,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

穆千秋又道:“陛下,月氏的那位宗室公主虽可娶,却只可为妃,不足以母仪天下。以微臣之间,陛下还是尽早完婚,以冯将军之女为后,采选秀女扩充后宫,以尽快诞下龙子。”

“朕心中有数。”连成碧微笑道:“得先生相助,果然是朕百年修得之福。”

月氏王一行人离开北都,成帝前往相送,提及欲迎娶商清葵为妃。月氏王和清荟长公主以清葵早有婚约为名,委婉地拒绝了这桩婚事。成帝掩下怒意,谦然有礼地表示理解。

清葵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静静放下了车帘。马车缓缓地开动,华盖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鸣响。

“还未结束。”一个柔和却果决的声音响起。“他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我知道。”清葵转过头,微微一笑。“娘。”

月氏王的车队在两侧种着白杨的官道上缓缓行使,上将军尉迟凛带着三百骑兵,分成前后两组护送。

马车里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着。终于有人不安于这种寂静,拍腿大声道:“终于解脱了!小葵葵的计策果然是好…”

“春儿。”清荟公主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有些压迫。“要不是你一直瞒着清葵的事,如今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尹春抱头喃喃道:“就不能别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么…”剩余三人做正襟危坐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

“什么?”清荟挑眉。

“没什么。”尹春讨好地朝她笑笑。“夫人继续。”他对面的另一名英挺男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声。尹春怒:“老三你——”

“好了二爹。”清葵摆了摆手。“巫人术呢?”

尹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织锦递给她,幸灾乐祸道:“真想看看连成碧发现巫人术失踪时的表情。”

清葵仔细看了看,又递给郁沉莲。“没错,就是这张。”

清荟长公主打量着郁沉莲,说道:“现在难道不该先介绍我们认识一下么?清葵。”

清葵无奈,握着郁沉莲的手向众人介绍道:“娘,二爹,三爹,这是郁沉莲,我孩子他爹,你们的未来女婿。”

气氛顿时有些僵硬。清荟长公主脸色发青:“你已有了身孕?”她转向缩到角落里恨不得隐形的尹春:“春儿,为何没听你提及?”

尹春作无辜状:“夫人,我忘了。”

清荟长公主怒道:“这么大的事你也能忘?”一旁的三爹连忙劝解:“夫人,事已至此,怪二哥也没用。”

清荟公主又转向清葵,恨铁不成钢道:“没错,要怪也只能怪我养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自己有了身孕,竟然还去做那么多危险的事!”

清葵涨红了脸。“这是我自己的事。”郁沉莲连忙道:“伯母,此事都怪晚辈,不该让清葵涉入险地,差点受人暗算。”面对未来丈母娘,他十分内疚。

清荟长公主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若不是本宫有远见,替清葵做过免咒之仪,这一次怕是她也难逃巫祝术的控制。”

尹春在一旁插嘴道:“还好咱们清葵聪明,来了个将计就计,否则哪有这么容易拿到巫人术,又成功脱身?”

“你以为当真脱身了么?”清荟长公主冷笑一声。“我看那送行的尉迟将军神色不定,行动诡秘,所谓送行一定没那么简单。”

“据我对连成碧的了解,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越王母子。”清葵道:“怕是路上还有玄机。”

“无妨,我们早已布置好一切,若他们敢来,定是铩羽而归。”三爹朝清葵和蔼一笑。“清葵,你娘这些年时时念起你,如今总算能迎你归国,实在再好不过。”

清葵勉强朝他笑笑,依然有些不自然。三爹苏德,原本是北戎国的将军。北戎国曾试图侵犯月氏,却未想被清荟公主带领的月氏军大败。苏德被擒,做了清荟公主的战俘。

从战俘到侍从,最后成了爱人。这段离奇古怪的情史在月氏亦为人津津乐道,却是清葵心里一道不大不小的坎。其实现在想想,她心里也明白母亲并非是刻意选在那个时候与三爹成婚,而自己亲爹的死实际上也与他们成婚一事毫无关联,但这道坎已存在多年,一时之间难以迈过。

英挺的三爹苏德神情微涩,与同样表情的清荟公主对视了一眼。清荟公主转向郁沉莲道:“沉莲公子,你与清葵的事本宫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如今清葵身怀六甲,你打算如何?”

郁沉莲执了清葵的手,正色道:“晚辈早已许下诺言,愿娶清葵为妻,一世追随,不离不弃。”

清荟长公主微颔首,视线落在清葵的身上一顿,很快转开,掩下眼中湿意。“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今后就交给公子了。希望公子记住今日之言,如有违背——”

“如有违背,愿受天谴,永世不得善终。”郁沉莲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连清葵也惊讶了一瞬。

尹春抹了一把眼泪。“真感人…”

苏德鄙弃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注意点儿,别在孩子们面前丢人!”

清荟长公主咳了咳,两个男人立刻噤声。“别忘了,我们还有场硬战要打。”她望向清葵的小腹,目露温柔。“沉莲公子,保护好清葵。”

七十六章 丑小鸭和白天鹅

连成碧坐在楠木漆金的九龙宝座上,双目凝视着指间翻转的那只雕工精细的葵花簪,久久不语。清葵离开时的一颦一笑,在他脑中不断地缓缓来去,就像一出深藏讽刺的皮影戏,演戏者入了戏,而观戏者却不知是戏。

他还记得自己向她发誓总有一天会让她成为他的皇后,向她保证只有她可以生下属于他的子嗣。然而她巧笑倩兮,对他撒娇般地恳求。她说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太久,很想回去看看;还说不忍爹娘对她牵挂神伤;甚至还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请他放她归去,等她回来。

连成碧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将手中的金簪用力朝外一扔。金簪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微闪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了燃烧着的青铜火炉里。无数炭灰被带起,在暖炉上空飞舞。火炉里偶尔传来几下炸裂声,在这空荡寂清的大殿上显得突兀。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该怪她太会演戏,还是怪自己太过痴望?就算明知道有受骗的可能,还是蒙住了耳目,情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越是这样盲目,真相来临的时候就越是难以接受。当他发现巫人术已被人盗走的那一刻,无论什么样的痴望,什么样的企盼,统统撕得粉碎。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蔽膝上张牙舞爪的盘龙绣,左手抚着横放在腿上的岐公纱,面无表情。他是连成碧,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他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如今他已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这个欺骗了他的女人,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她一定要为她的欺骗付出代价。

无望却又放不下的爱恋终于化作执念,最终成了一团浓稠的恨。

“报——”大殿外传来高声,传信官膝行而入,深深伏地一拜。“启禀陛下,月氏王车骑在边境遭袭,尉迟将军受伤,越王和丰华夫人失踪,月氏王及亲眷安好。”

成帝摆了摆手,传信官知道是叫他退下的意思,又惶恐地膝行而退,退至门口才起身,小跑着离开大殿。

失踪?成帝眉头微蹙。难道事出意外,让那越王两母子给跑了?

被指派去调查藏音楼和天水门下落的刑留和苏颜也带回了不好的消息。整个天水门竟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再难觅得行踪。而在之前的那场变故中,安排进天水门的所有暗线都已莫名其妙地殒命,无法再得到更新的消息。藏音楼所在的梅花坞也空空如也,里面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连成碧心中有数,想必是商清葵早已预料到他会以天水门和藏音楼挟制于他们,所以早一步做了准备,借助那场变故将该除的除个干干净净,再将该藏的一个不留全藏了起来。

“清葵啊清葵。”他忽然止不住地长笑,令刑留和苏颜心中一紧。“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竟然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轻踱两步,凤目凛凛,笑意收杀意起。“然而你能藏住一个天水门,难不成还能藏住一个国家?!”

十余日后,上将军尉迟凛回到北都,满心愧疚地向成帝请罪。他右臂受伤,只能用左手持剑横放于额前。

“微臣有负于陛下所托,令越王和丰华夫人逃脱,请陛下责罚!”尉迟凛说得字字用力,持剑的左手颤抖得厉害。他垂头注视着地面,不敢抬头。

原来尉迟凛安排的“匪贼”突袭时,才发现越王和夫人并不在马车之中,只得仓皇撤走。为取信于月氏王,尉迟凛甚至还刻意安排“匪贼”割伤了自己的手臂,哪知道白费心机,那两母子怕是早已被月氏王转移了地方。

穆千秋抚须,摇头叹了一声。“棋差一着啊!”言语之中,满是遗憾。

连成碧却起身,走下台阶,将尉迟凛扶了起来。“将军,辛苦你了。”

“陛下…”尉迟凛有些无措,忐忑和愧疚化作无声的感动。“请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必誓死完成任务!”

连成碧微微一笑。“别急,机会很快就有。”他转身,缓缓踏上台阶,行至最上层时,赤红镶金的行龙宽袖蓦然一挥。

“传令下去,越王和丰华夫人为匪贼所劫,月氏国辜负先皇遗托,当负无为之责!由尉迟将军调五万大军压至月氏边境,誓要令月氏查出越王和夫人的下落,给大夏一个交待。”

尉迟凛思索片刻,反应了过来。双目灼灼,脸庞又恢复了神采。“吾皇英明!”他行了跪拜之礼,匆匆而去。

穆千秋微讶,望着连成碧的侧影道:“陛下,此举似有不妥。”

连成碧回首,凤目微冷,似有利光闪过。穆千秋心下一瑟,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成帝已经不再是他倾心辅佐视作亲子的那位少年三皇子。那样萦绕全身的果决冷厉,不容反抗否决的霸气,越来越像掌握着生杀大权,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帝王。

然而这利光只是一瞬。连成碧的神情很快柔和下来,温声道:“先生不是也赞同对月氏施压?”

穆千秋回过神,沉静下来。“回禀陛下,微臣的确赞同对月氏施压,但那是在越王母子已死的前提下。如今越王母子下落不明,若冒然对月氏出兵,恐会惹两国百姓非议,令民心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