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们在身后如何嘲笑,也顾不上了。

乡试放榜次日,福建巡抚举办鹿鸣宴,款待新科举人,赵肃和陈洙作为本次解元和亚元,自然是座上宾客,两人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落座,座位就在巡抚大人下首。

陈洙的神情犹自带了一丝恍惚,虽然不明显,但跟他混熟了的赵肃很容易便感觉到,他捅了捅陈洙,取笑:“伯训一夜没睡?”

陈洙揉了把脸,微微苦笑:“不瞒你说,确实是半宿没睡,翻来覆去做了不少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落榜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到七八十岁还考不中,比起少雍,真是自愧不如!”

赵肃笑道:“你也别奉承我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说文采出众绝对算不上,估计也就是碰巧。”

陈洙也笑,低声提醒道:“你第一次考便是解元,少年成名,一会儿巡抚大人兴致一来,说不定还要你当场作诗。”

赵肃一听作诗就头大,他知道自己在乡试中作的诗,绝对算不上上乘,没想到最后竟会被选中魁首,难不成这次考试人员的平均水平偏低?想想又觉不太可能,如陈洙这般虽然曾经落榜,但就学识文采来说,绝对也是稳扎稳打,出类拔萃的。

在陈洙看来,赵肃微微拧着眉头纠结的模样很有意思,难得少年老成的他也会出现这种表情,此时日头正盛,光线从外面照进来,更衬得鬓间发丝如漆,陈洙不由得就想起“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这样的话来。

“怎么?”赵肃注意到他的视线。

“没什么。”陈洙轻咳一声,有些赧颜,随即说起别的话题。

不多时,福建巡抚、学正、福州知府等陆续来到,大家少不得上前一一见礼,鹿鸣宴就此开始。

与福州巡抚衙门的歌舞升平相比,遥远的北京城,天色暗沉沉的,被层层乌云笼罩着,闷热得快让人透不过气来。

永寿宫外,嘉靖一身道袍,抬头望天。

“黄伴,你说这天色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黄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闻言笑道:“这几天热得狠了,兴许是要下一场大雨。”

嘉靖唔了一声:“这几天朕连静修都想着这事,定是上天听到朕的心声了,下雨了好,庄稼就有活路了。”

“皇上是天子,天子所求,上天哪有不允的,奴婢只盼着跟在皇上身边能沾点仙气,再伺候皇上个一两百年,也就满足了。”

“你这猴儿,就会耍滑,哪有人活一两百年的!”嘉靖被他逗笑,紧绷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那您还天天上赶着去炼丹,想长生不老呢,黄锦心说,一边陪笑。

“得了,你今天半句话憋不出个屁来,是有什么想和朕说的?”

“皇上英明,是奴婢忽然想起来,今儿个还是小皇孙四岁生辰呢。”

“是你忽然想起来,还是有人告诉你的啊?”嘉靖摆弄着道袍袖口,悠悠道。

黄锦扑通一声跪下:“不敢瞒皇上,是昨日奏事完毕之后,严阁老和徐阁老两位在说,被奴婢听见的!”

“好了好了,这么紧张作什么,朕又没怪罪你。吩咐下去,赐玉如意一柄,石榴两盘到裕王府,哦,裕王侧妃李氏教子有功,赐绸缎百匹。”

黄锦忙应下,可皇帝没让他退下,他还得候在那里。

只听得嘉靖幽幽叹了口气:“这寻常人家三代同堂,得享天伦之乐,可朕呢,身为万方之主,孙子都长到四岁了,还没见上几面……”

黄锦默默听着,暗自苦笑。这能怪谁,裕王殿下真要天天带着世子过来觐见,估计您也不会见。

古往今来,父子相残在天家并不少见,但因为迷信道士的话,认为二龙见面会不吉利,于是就真的把儿子们抛到一边的皇帝,还真是屈指可数。

这三十年来,就算见面也是远远地瞧一眼,跟儿子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大臣多,儿子结婚他不管,儿子读书他不管,两位仅存的皇子被放牛吃草式地养大,能安全无恙长大成人,也真是奇迹,如今有了皇孙,还是一贯原则:不见。

这位热衷修仙,却绝顶聪明的皇帝感慨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有点说不下去,便转了话题:“翊钧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朕记得上回见着他,还是去年的事情了。”

黄锦笑道:“小皇孙聪明可爱,他甚至还记得奴婢,一口就喊出奴婢的名字来。”

“哦,”嘉靖也笑了起来:“这小子倒是像朕!”

那头小太监捧着个玉盘,小心翼翼地呈上来,黄锦瞥了一眼,接过玉盘,双手捧着,轻声道:“陛下,该进仙丹了。”

千里之外的福州府,赵肃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他扶着脑袋小声对陈洙说:“咱找个机会尿遁了吧。”

陈洙苦笑:“我也正有此意。”

敬巡抚大人要喝,敬大大小小的官员要喝,同年们过来敬酒,还要喝,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虽说酒杯小,可也架不住这么多趟,赵肃觉得自己濒临阵亡,赶紧趁众人不注意,跟陈洙往外溜。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才觉得自己顿时又活过来了。

赵肃深吸了口气,感叹道:“看来回去得多练练酒量了。”

陈洙摇摇脑袋,似乎想把醉意摇掉:“少雍,方才你与巡抚大人说的那些抗倭方案,虽然精彩绝伦,可我怎么觉得,还有未竟之言?”

这人的感觉真敏锐。赵肃斜斜倚在阑下:“有些话,也不能全说白了,倭寇虽然为患一方,但有胡宗宪,戚继光这些猛将在,最多再过几年,也会平定的。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什么事?”

“荡平倭寇之后呢,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田税,人头税,徭役,水患,北面的鞑靼,这些怎么办?”

陈洙怔怔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问题。

赵肃说完,笑着反问:“伯训有答案吗?”

他喝得有些高了,虽然理智尚在,可神态慵懒,姿势随意,加上那身广袖宽袍,看上去更像一个魏晋名士。

陈洙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到赵肃都有点发毛了,才憋出一句话:“少雍心怀天下,我实不如也,从今往后,愿与君共勉,盼能以微末之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赵肃大汗,他也就是随口问问,没想到陈洙居然鸡血地来上这么一段,酒宴散席之后接连几天,他每天都上门,要么拉着自己写策论,然后互相探讨,要么向自己问起倭寇和鞑靼的事情,弄得赵肃苦不堪言,天知道他那些了解也仅止于后世的只言片语,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

于是在陈洙第五次上门之后,赵肃可耻地逃了,临走前留书说自己挂念家中母亲,先行回去,至于中途又“顺路”去了哪里,就不必交代了。

至于赵暖,已经先行一步,在前面等着他了。

这个时候赵肃并没有想到,在几天之后,将发生一件大事,让他彻底明白什么叫生死一瞬。

第9章

回长乐县,中间要经过闽侯县,左右无事,赵肃也不急,跟赵暖会合之后,两人索性慢悠悠地一路逛回去,权当增长见识了。

在福州的时候忙着乡试,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而闽侯靠近福州,繁华不逊于省城,正好可以弥补缺憾,所以赵肃在这里订了客栈,准备住两天再走。

赵肃虽然决定走上科举这一条路,可并没有把所有希望全部放在上面。

这几年,他靠卖药材给回春堂,母子两人省吃俭用,攒下一些余钱,当时长乐县水患刚过,县城一片狼藉,商户十去其九,赵肃趁机低价盘下一间小店面,让陈氏做些手工糕点出售。陈氏本身手艺不错,东西便宜好吃,又经常琢磨一些新花样,每日糕点出炉的香味往往吸引不少百姓来光顾,久而久之,唐宋居在长乐县也算小有名声了。

时任长乐知县詹莱是老师的至交好友,赵肃和回春堂也有交情,以至于压根也没有什么地痞恶霸来捣乱兹事,他们很快把本钱赚回来,到年底也有了盈余,店铺生意红火,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比起以前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一个县的市场是有限的,生意做得再大,不测之灾一来,就什么也没了。赵肃见过水患把大半个县城都淹没了,更加明白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在闽侯县落脚的同时,也抱着考察一番的心思,想看看未来能不能把唐宋居的第一间分号开在这儿,两地离得近,也方便互相照应。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设想。

“你小子向来鬼精鬼精的,怎么这回就临阵脱逃了?陈洙那家伙人脉广,跟他结交肯定有不好好处,干嘛急着回来?”

赵暖如今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二愣子了,这几年他跟着赵肃一起厮混,看着他考秀才,开铺子,心里想做生意的念头就越强烈,只可惜家里老爹说什么也不肯放行,他只好偶尔帮赵肃和陈氏打打下手,趁机学点东西。

“人脉广不一定就好用,里面十有八九都是想浑水摸鱼的,一旦你真的有事,他们只会一哄而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赵肃一笑,随即转了话题,跟他说起自己在这里开分店的设想。

赵暖听得一愣一愣:“你怎么就这么多鬼主意?”

“我也就是想想罢了,这不是在和你商量么?”

“你说得也有道理,长乐县不大,去年詹大人调任河南,新任知县跟我们并无交情,为了长久发展,是得合计合计了。”

赵肃有点意外,没想到向来没心没肺的赵暖也能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情来。

“那你说说,如果在闽侯开店,有什么好处?我们和这里的县官也不熟。”

赵暖笑嘻嘻的:“你想考我啊?闽侯离长乐近,也方便,其实我觉得最好是把分店开到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啊!”

“……你想太远了,明年会试,全国举子齐聚京师,卧虎藏龙,我还指不定考到什么名次呢,再说只有二甲排名前几位,才有希望能留在翰林院,其他都要放外任的。”

赵暖伸了个懒腰:“这不是咱哥俩在随便说说么,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把唐宋居开到京师,这样你以后在京城做官,就有靠山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哈哈!”

赵肃全当他在呓语:“先把你爹搞定再说,我真要把你拉过来帮忙,他能吃了我。”

即便赵暖现在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赵慎羽也没放弃让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希望,从前他甚至看不起赵肃,直到对方考中功名,他才渐渐默许自家儿子与赵肃交好。

闲聊间,赵暖说要到前面集市看热闹,赵肃却想到布铺给陈氏买点东西,两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便各自分道扬镳。

进了铺子,赵肃直奔那些色泽鲜艳,摸起来舒服的布料,不一会儿就买了好几匹。说来惭愧,从前几年家境好转,到从福州回来,自己竟也忘了要给母亲买些东西。

待挑好东西从铺子出来,便看见赵暖火急火燎地迎面疾走过来。

赵肃忙喊住他:“这是被狗追呢?”

赵暖急急停下,脸色煞白,抓着他的肩膀大口喘气。

赵肃眼见情形不对,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出了什么事?”

赵暖好容易能开口说话,凑近赵肃耳边,神秘兮兮:“方才我碰见一伙人,好像,好像是倭寇!”

赵肃脸色一变。

起因是赵暖碰到一个人跟他问路,虽然口音有点生硬,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可那人问着问着,就把话题越扯越远,问他闽侯县里最有钱的人家在哪儿,问闽侯县衙在哪儿。

赵暖疑心顿起,在随口应了几句之后,又远远地缀着对方,看见他跟其他几人会合,凑近了偷听,竟听到他们说的竟不是附近的方言,也不是官话。

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赵肃一直觉得倭寇不过就是一小撮日本浪人,竟还能搅得东南沿海数省几十年不得安宁,实在是我军太过窝囊无能的缘故。

但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至少责任不全在明朝政府这边。

这时候的日本正是战国时代,今天不是这个诸侯战败,就是那个诸侯被抢了地盘,附庸着大名的下层武士自然也跟他们的主人一个命运,许多走投无路,流亡海上,就变成倭寇,他们总不可能回头抢日本,所以朝鲜和大明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尤其是大明,广阔富饶,传说中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这些人经历过战火,虽然在战场上被淘汰下来,但战斗力也不是官差衙役可比的,他们小股作战,抢完就跑,灵活性也比一般的军队要强,加上还有人给他们指路,抢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于是这数十年里,东南沿海的省份无一幸免,他们不仅抢东西,还要杀人,很多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不过也就建了间房子,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结果倭寇一来,什么都没了,命还要赔上,一时间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前两年浙江那边有了戚继光和俞大猷驻守,倭寇不大敢再侵犯,渐渐地有转移到福建的趋势。沿海百姓谈倭寇色变,就算没碰到过的,也听过那些倭寇如何烧杀抢掠的惨事,几乎人人都有种潜在的警惕感,赵暖耳濡目染,对这几人的身份马上有了联想。

赵肃问:“你能确定是倭寇吗?”

“我又没听过倭话,但他们行踪鬼祟,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无缘无故问县衙和有钱人家做什么?”

“他们往哪儿去了?”

“我跟了一段,他们好像有所察觉,就没敢再跟,看方向似乎是往郊外去了。哦对了,他们的谈话,我硬是记了半句。”赵暖随即鹦鹉学舌,把那半句话说出来。

赵肃虽然也不懂日语,更别说几百年前的日语,但语音调子总算还听得出来,十有八九是倭话无疑。

他皱着眉头:“这事可不大好办,没凭没据的,去了衙门,人家也只会把咱们当成傻子。”

赵暖暖过劲来,调侃道:“你不是解元公嘛,名头一亮出来,谁敢不高看三分?”

赵肃微嗤:“知县多是进士外放,怎么会把我这个举子放在眼里,走吧!”

“去哪?”

“衙门。”

“诶诶,你不是说人家不会相信嘛?”

“相不相信在他们,说不说在我们。”

不出所料,一开始他们甚至连县衙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后来赵肃报了身份,对方看在本科解元的份上请他入内,知县大人亲自待客,等到两人把来意一说,对方意思意思地夸赞了他们一番,末了又闲聊几句,把人送出门。

赵暖懵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说准备怎么办?”

赵肃扯着他往前走:“凉拌!走吧,人家不信我们。”

“要万一真是倭寇呢?”

“那就算我们倒霉,长乐跟闽侯挨着,闽侯真有倭寇,长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二人依旧紧赶慢赶回到长乐县,也顾不上回家,就直奔县衙。

现在的长乐知县叫杨汝辅,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晌午,知县大人还在吃饭,但听说是本次乡试的解元,马上笑呵呵地迎出来:“听说福州府汇集了各地举子,如今还没散去,少雍怎的不多逗留两日,就急着赶回来,本官正打算为你与伯训办个筵席,本次解元亚元皆出长乐,实在是莫大的荣光。”

赵肃歉然施礼:“说来也巧,我们兄弟俩路过闽侯,发现一桩事情,特来报与大人知晓。”

杨汝辅诧异:“何事?”

赵肃将事情缘由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因为未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故而闽侯县的知县大人也不相信此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望大人早作准备为好。”

杨汝辅没想到对方挑了个吃饭时间跑来跟自己废话一通,说的还是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心下有些不快,但看在他刚考取了解元的面子上,仍然忍住不发作,只是敷衍应了一声,态度已经冷淡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