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客套几句,然后拉着赵暖告辞。

赵暖唉声叹气:“现在怎么办?”

“先回家再说吧,你偷溜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领罚了。”

赵暖愁眉苦脸:“我能不能在你家先住几天?”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肃懒得理他。“我家没空的厢房了!”

“你诓我,西厢房干嘛去了?”

“堆放杂物,闲人免进。”

“……”

两人分手之后,赵肃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前两年手头宽裕,他便另买了一处宅子,又细心修缮了一番,宅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陈氏甚至在后院种上瓜果蔬菜,收成季节也能自给自足。戴公望临走前将老仆戴忠留给赵肃,赵肃将他任为管家,又买了几名奴婢,负责家中杂务,以及伺候陈氏。

看到熟悉的建筑物,再多的疲惫也化作嘴角一抹笑意,赵肃放缓脚步,慢慢走近。

戴忠正要出门采买,一开门就看见他,又惊又喜:“公子回来了!”

又转头扯开大嗓门朝里喊:“公子回来了——!”

赵肃无奈道:“戴伯你别嚷嚷了,我这不就出门几天么?”

“那可不一样!”戴忠喜滋滋地把他迎进门,“您如今也是解元公了,老主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铁定也会很高兴的!”

赵肃听他提起老师,心头也有些惦记。“我在福州时,就已经给老师去信了,估摸着过些日子就能收到了。”

戴忠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下人送来热毛巾,赵肃一边擦脸一边往里走:“我娘呢?”

话未落音,已经闻到一股饭香。

陈氏站在桌旁摆着碗筷,见他进来,慈爱一笑:“回来了,吃饭吧。”

没有询问他的功名,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相迎,短短六个字,一如当年他们还住在茅草屋的时候,无论赵肃在外面取得多大成就,在陈氏眼里,永远是自己的儿子。

而她也还是那一身荆钗布裙,并不比当时华丽多少,只是鬓间添了不少白发。

这才是家的感觉。

赵肃心中一暖:“是,儿子回来了。”

“快坐下来,有你最爱吃的葱肉饼和醉香鸡,在外头累坏了吧?”

“还好。”赵肃食指大动,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抄起筷子埋头苦吃。“还是家里的菜最好吃了。”

“慢点,没人和你抢。”陈氏舀了碗汤,嘴角带笑:“听说我儿中了解元?”

赵肃觉得胃不那么空了,便放下筷子,端起碗慢慢喝汤,一边点头:“是。”

陈氏没说话。

赵肃有点诧异,抬头看去,却见陈氏低了头,似乎在平复激动的情绪,半天才重新抬起来,眼眶微红。“肃儿好本事,娘就算现在死去,也无憾无愧了。”

“娘!”赵肃最怕她来这一套,只得安抚道:“以后日子还长着。”

“是是,大喜的日子,我不该说这些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陈氏笑道:“从你中举的那天起,上门的人就络绎不绝,幸好你这会儿回来正是晌午,他们都在吃饭,要不你非得被堵在门口不可。”

“没什么要紧的事吧?铺子生意如何?”

“生意很好,自打你中举,来买糕点的人只多不少,我不想多事,也没让他们多做,仍旧按照每日的分量出售。”

赵肃点头,表示赞同:“这样很好。”

陈氏笑道:“我虽是个大字不识多少的妇人,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钱是赚不完的,多了反而遭嫉。”

“娘亲英明,是这个理儿。”

“油嘴滑舌!你可知这些日子上门的人是为何而来?十有八九都是来给你做媒求亲的。”

赵肃一口汤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咳声惊天动地。

好不容易顺过气,正想说话,外头管家来报,说赵暖有急事找他。

第10章

赵暖回到家,老爹赵慎羽正因为他擅自离家的事情而勃然大怒,赵暖忙把自己遇到倭寇探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可任凭他费尽口舌,赵慎羽一个字也不信,只当他是找借口逃避责罚,就要家法伺候,赵暖这才无可奈何跑来投奔赵肃。

赵肃一点也不同情他:“那你来找我也没用。”

赵暖涎着笑脸:“少雍啊,你能言善道,一定能说服我爹的。”

赵肃摇着手指:“第一,他不信我,第二,我们连知县大人也说服不了,第三,你这顿打是少不了的了,安生受着吧,晚些我再去看你。”

说罢转身就要入内,被赵暖一把抓住往外拽,一边痛哭流涕。

“兄弟,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祖宗,你不能不管我啊!我爹要是把我往死里打,以后你可上哪去找像我这么好的兄弟啊!怎么说我也是把你从福州接回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子曰,要讲义气啊!”

饶是赵肃力气不逊于他,也被勒得直翻白眼。

“放手!”

“我不放!”

“放手!”

“我不放,我不放!一放手你就跑了!”赵暖耍赖。

赵肃怒极反笑:“你再不放手,老子就不帮你想法子了!”

赵暖连忙松手。

“跟我去见族长。”他缓过气,慢慢道。

赵暖一喜:“让族长去向我爹求情?”

“说服他,联合县里有名望的士绅向知县大人施压,对倭寇早做防范。”

“那跟我被打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要是被重视起来,你爹还有空管你的事吗?”

“哎哟,少雍,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来,让哥摸摸!”

“……滚!”

赵慎海心情不错。

赵家数十年来头一回出了个解元,并且这个解元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执子侄礼,饶是赵慎海见过不少世面,也觉得倍有面子,嘴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不少。

从前赵肃母子被赶出家门,族里碍于吴氏,没有出面干预,直到后来赵肃被戴公望收为弟子,赵慎海才开始留意起这个旁支庶子,虽觉得自己有些看走眼,可也没想到当年黑瘦弱小的少年,如今能考中举子,还是福建乡试第一,现在他只后悔自己没早点出手干预,以至于让赵肃和陈氏流落在外,现在他们家境殷实,再提旧事,已经不合时宜了。

幸好这几年时不时还给他们母子俩送东西,在赵肃心目中,自己这个族长的分量,自然比吴氏那边要重上许多。

这么一想,赵慎海心里又踏实下来,摸着胡子笑呵呵道:“少雍啊,这回你考中解元,可是我们长乐赵氏的头一回,想我赵氏祖上也曾是前朝皇室宗亲,自河南迁徙过来之后,就没这么风光过了。先前老夫也与族里的人商量过了,这一次我们可要大肆操办一场,既让大家瞧瞧你这少年解元郎的风采,也好扬我赵氏的名声!”

赵肃谦虚几句,末了正色道:“宗伯,少雍与子阳此来,是另有要事。”

“哦?何事?”

赵肃使了个眼神过去。

赵暖心领神会,又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隐下了他们曾向闽侯与长乐两地知县禀报过的这一段。

同样的,赵慎海对赵暖的话也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不信的话,您问赵肃。”赵暖把大麻烦丢给他。

赵肃瞪了他一眼,清清喉咙:“子阳平日虽然不大靠谱,但在此等大事上,他是不敢妄言的,再者,长乐县临海,这两年江浙受倭寇骚扰不断,却惟独福建安然无恙,宗伯可知为何?”

“为何?”赵慎海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思路走。

“要么是福建防守森严,倭寇不敢进犯,要么,是他们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赵慎海沉吟不语,赵肃续道:“福建防备如何,无须我多说,宗伯想必也知道,能打倭寇的戚继光,俞大猷两位将军,如今都不在这里,真有倭寇来袭,长乐首当其冲,也只能靠我们自己拒敌,虽然侄儿推断的,未必会成真,但防范于未然总是有益无害,赵氏一族在长乐人数众多,上回在水患中已经损失惨重,再来一次,恐怕……”

他没有再接下去,赵慎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肃说得没错,防范一下,总是没什么害处的。

“少雍,老夫膝下二子皆不中用,纵观族里,与你同辈的,也只有你少年老成,最为稳妥,日后赵氏一族,怕要托庇于你了。”赵慎海慈霭地望着他,缓声道。

这句话既是托付,也是试探。

赵肃只是一笑:“宗伯言重了,肃只是旁支庶子。”

真是滑不溜手,赵慎海暗叹。

回去的路上,赵暖狐疑:“刚才族长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不像善茬?”

赵肃负者双手慢悠悠地走着。“意思是,我有了功名,以后飞黄腾达了,要多多照顾同族,不要忘恩负义。”

赵暖大怒:“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想当年你与伯娘落难的时候,有谁接济过了?现在你有了出息,就个个都要蹭上来分杯羹!”

瞧着兄弟为了自己的事情气愤跳脚,赵肃心头一暖,嘴角噙笑:“这不是挺正常么,有什么可气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如此,再说我也拿话堵了回去。”

回想当时族长被他噎得作声不得的模样,赵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又顿了顿,迟疑道:“少雍,发现倭寇这件事,我也不敢十分肯定,你真就相信我?”

“虽然你平日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文不成武不就的,可真有正经事,不会说谎,更不会骗兄弟的。”

“混蛋,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损你。”

“……”

知县不信赵肃的话,是因为他一无官职,二无证据,但赵氏不同,他们的妻儿子女,几代家业都在这里,赵慎海身为族长,就不能不多加考量。

赵肃那头,则去见了回春堂的少东家沈乐行,让他联合本县商贾具名给杨汝辅致信。

这几年沈乐行奉家族之命常驻长乐县,加上赵肃开铺子,免不得要跟他打交道,一来二去倒也混熟了,沈乐行本以为赵肃只是个老成持重的少年,没想到那张温文的皮相下还隐藏着狡猾如狐的心思,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算计,久而久之,再也不敢小觑对方。

沈乐行听了赵肃的来意,并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也重视起来,不仅亲自去拜访其他商贾,还连夜写信给远在福州的父亲,让他多派些人手过来。

对于商人来说,一个太平的环境是发财的前提。

长乐士绅加上商贾的呼声,就算是知县也无法坐视不管,杨汝辅只得加派人手巡视,并在城门外加设哨岗,以防倭寇来袭。

如此过了七八天左右,长乐县依旧一派平静宁和。

赵府。

吴氏亲自布菜,面色慈霭:“多吃点。”

赵谨摇摇头,放下筷子:“多谢娘亲,我吃不下了。”

“自从揭榜之后,你每次就没吃多少,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听娘的话,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你现在年纪小,三年之后也正好。”

赵谨嘴角微抽,眼中流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痛苦之色。“娘,我不甘心。”

吴氏一怔。

只听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三岁启蒙,四岁能背全三字经,千字文,我也夜夜挑灯苦读,不曾懈怠,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庶子拿了头筹,我反而名落孙山!难道赵肃那厮给阅卷官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赵谨顿了顿,冷笑,“是了,一定是的,他有一个进士出身的老师,而我没有!”

吴氏含泪道:“谨儿,别想了,你的才学自然比他强多了,可时运不在你这边,有什么法子,三年后我们再去考便是!”

赵谨盯着眼前的盘子,没有说话。

吴氏见状暗叹,只得移开话题:“昨日宗族大会说什么了?”

女子不得入宗祠,宗族大会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女子出席,须得让每家派出男丁,赵希峰这一支,赵谨虽无功名,却是嫡子,自然由他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