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剑鸣谷算不算得上是远门。

“我在外头听了不少有关相公与鸣剑派新尊上之间羞于启齿又不得不说的秘史传闻。”一声轻缓柔弱的话语从娘子嘴里吐出,她咬唇,脸色有些苍白,扶着墙站起来,身子似乎虚的慌。

宫归艳伫立在桃花下,秀丽的眉微蹙。

坊间流传的皆是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段子,平日里他流连花街柳巷没少被添油加醋说上一番,娘子就算听了,眉也未曾挑上一挑。

他倒不晓得究竟是哪门子传闻另自家娘子惊成这般。宫归艳又朝她觑上一眼,回味一遭,幡然醒悟。

世上还没几个晓得新尊上是女扮男装。原本男宠的身份就暧昧得很,男宠变尊上的经历足以称之为传奇,而那边薛凰寐尸骨还未寒,新尊上屁股尚未坐热,自己便迫不及待地与薛兄的宠儿相会,大有对方不赴约,誓不罢休的架势。这放在坊间足以谱成无数个版本,个个都能把其写得肝肠寸断并又感天动地,或许再把薛凰寐的死润润笔,编排个阴谋出来,足以凑成一个第三者插足并协助宠儿,害死原配的爱情史卷。

而他们这一对狗男男,诚然是不被世俗所看好的。

想来娘子也思谋到了这一步。

并且思谋得颇为忧心。瞧瞧,才几日不见的光景,她便清瘦不少,下巴尖得能戳人。

宫归艳手握紧了扇子,正想问问她这几日跑到哪儿去了。但想起自己平日里寻花问柳数日不归时,娘子也从不过问,就算偶尔被她撞见,也能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张俏丽丽的脸堪比棺材板儿,面上泛不起半点儿波澜,所以免不了将心比心了一番。

“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宫归艳说得很艰涩。

是以,自家娘子一没偷汉子,二没倒卖家财,只是被他欺负得离家数日。

断然不该刨根问底。

但一瞅见娘子红彤彤的眼睛,不由得心头一紧,很不是滋味。

他自认没那个肚量,不计较自家妻子这几夜寄宿何家,仰谁鼻息。想至此,深吸了一口气,更为诚信地佩服娘子昔日对他的“友善”。

宫归艳情绪复杂,连带着面色也青灰苍白交杂,而另一厢,娘子显然是被他吓住了,“夫君不想我回来么?可我如今真的再没地方去了。”见她怪可怜的,歪着脑袋,躲闪着视线。

看的宫归艳心头又一颤抖,忙出声安抚,“我方才说的句句出自真心。我以为…”以为经历那一夜后,娘子的气没那么容易消。

“狐媚尊上与你已约,我是知道的。”娘子打断了话,甚悲催地朝他望了一望,瞳孔里写满凄楚与失落。

宫归艳心头仿若被压了千斤巨石。

诚然,是他约旁人在先,那尊上不见得想赴约。

可狐媚二字,让他诧异之余,心里既舒畅又大爽,连耳朵都竖起来了。

“平日你留恋烟花之地也好,待我又如暖床之人也罢。”娘子眉头一蹙,说的分外恳切,“夫君一日没写休书,便不能对我视而不见。”

宫归艳一颗心扑通扑通,全然乱了,意味深长的望着娘子,把扇子往弟子身上丢去,推了一把骏马,便把娘子拦腰抱起,轻轻松松地迈步,送入宅。

一番话,说得甚有道理。

别说让娘子暖床了,哪怕让他做那暖床人,他也甘之如饴啊。

按道理他该略微解释解释,可不知为何他觉得娘子这般醋下去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这一路抱得很趁手。

从院子到厅房,穿过走廊再到闺房。

按常理,娘子该扭一扭,小粉拳再揍上一揍,可当下怀中的人儿一声不吭,连推拒也省去了,赖在他身上分外的乖柔。直到二人的身子触到被褥,她惶恐了一阵,待看清四周后,微微放松,只是攥紧他衣衫的手却再也没送过。

宫归艳感慨万分,摸了摸她的脸,“这几日,去了哪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摇头。

然后受气包似地趴在床上,想了一下,眼珠转转,有了些湿气。

宫归艳眸里柔情似水,还未来得及探手抚摸一把。

一道细语便从枕缝隙里飘了出来,“你一贯只会拿好话哄我,我在夫家受了气,哪有不回娘家的道理,可你都不来找我。若不是今日我没能熬住了,自个儿回来了,你会不会就这么一直不理我。”娘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委屈得不得了,黑漆一点亮,望着他,“你还要我么,相公…”

两人处了这么多些年,从未听她把相公二字唤得这么销魂过。

宫归艳不免一阵心驰荡漾,早已把惦记的问题抛于脑后,那股子为她人夫的自傲,被人所需的美妙又冲击着回来了。

“我怎舍得不要你。”

喃喃自语下,手掌滑到娘子柔软的发上,俯身低下头,感触地望了她一眼,唇悄无声息地蹭到她的脸边,头偏凑过来,一点一点靠上去。言语间呼出的热气令两人都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娘子也一点一点往后躲。

——有时候,

你逃我追也是种情趣。

终是吻住了。

甚觉圆满。

话说回来,宫归艳成亲有些年头,却从没见过娘子这般模样,当下美人儿眼微睁泛着湿润,脸上红晕,眼角有些媚意。他从来不晓得,冷脸相对的娘子,卸下了全身的设防,还能这么柔弱乖巧。

若换做以往,自己这般不知分寸,早被娘子推出门外了。一瞬间宫归艳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冷冷地盯着身下人。

眉是眉,眼是眼。

一颦一笑,那般熟悉。

可不就是自家娘子。

约莫是自己多想了。

“为夫这么做,你不恼么?”宫归艳心头一暖,撑起身子,两唇隔着一毛边薄纸的距离,他轻声问道。

身下的人儿认真思考了一下,破天荒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在宫归艳的震惊的眼神下,含羞地堵上了他的唇,把平日里弄针线活儿的那股子专注与思索,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吻他的同时,舌也很难得地钻了进去。

宫归艳受宠若惊之余,沾沾自喜地承受了。

愈发搂紧这个疼人的主儿,加深了这个得之不易的小便宜。

二人情难自抑,喘息着,当宫归艳发乎于情,却不能止乎于礼时,待摸到怀中人儿衣裙的带子,手忙脚乱欲解开,便觉身下人瑟缩发抖不已。于是,终没能做到最后一步。

那一夜发生的事儿,似乎在娘子心里造成了很大的创伤,落下深沉又悲烈的阴影。

领悟至此,仿若是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什么惦念都没了。

“娘子睡吧,今日不动你。”宫归艳叹气,为其盖上被褥,拍了拍安抚了一下,心里自责不已。

瞧着背对着,蜷缩成团,发抖的娇躯。

…模样见怪可怜的。

说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离家的这几日,他不是没找过,可娘家在哪也不晓得。对于这个明媒正娶的娘子,他总归是亏欠了些,又歉疚了些。

弓着身子的宝贝忍不住挪了挪,稳住后,又挪了挪,依赖地慢慢将背靠近他。宫归艳心软了不少,贴上来,低头在脖颈处落下浅浅一吻,拥紧了她。

如若娘子总像今日这么乖该有多好,就算让他乖乖呆在身边,陪她一辈子也不妨。

蹊跷

宫归艳尚觉一生之中最得意的就是娶了个美娇娘,最失意的也是娶了这一位美娇娘。

娘子这个个东西,真真是令人看不够又猜不透。

宫归艳怀揣着一颗救赎的心,中规中矩地与她处了几日,发现自家娘子的性情竟比那最最复杂高深的武功招式还要来的多般变化。

这一日,闺房内一个奴仆也没有。娘子像往常一样闭门不出。宫归艳破天荒没去逛窑子,此时捏着扇子,立在门前朝屋内窥了一下。窗户敞开,一袭淡紫的身躯柔软地趴在箱柜上,肩膀颤抖着,青丝缠绕在瘦弱的背上,显得那般无助,让人想去抱一抱哄一哄。

没错。

如今娘子大人她又多了一个即兴爱好,那就是爱抱着木箱发呆。

这个箱柜他是见过的。

说起来他可是当初迎娶妻子过门时,唯一被抬进来的嫁妆。箱子四四方方,除了几件压底的衣裳便再无他物。

眼下,娘子把一件件贴身衣物从箱子里拿了出来,很是虔诚地端详,放在鼻下闻着,动情地贴在心头。

和煦的阳光洒在娘子眼眸里,微有亮光闪烁。

她的眉宇拧着。

万般悲秋。

这一坐便是一日,一动也不动,神色寂寥,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此时的她整个人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愁肠百结地借着衣裳缅怀故人。

可这些衣裳在宫归艳看来却熟悉得紧,更别说大小与尺寸,分明是为娘子量身而制。难不成这一针一线都出自她的姘头之手?这念头舞弄针线的男人算得上是奇葩。

宫归艳挺深沉地想了一遭,吩咐下人做些娘子平日里爱吃的,为其补补身子。一道令颁下来,府内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你想想啊,一直不受宠的夫人,如今重新博得夫君喜爱,是多么感慨又惶恐的事情。一顿饭下来不仅贴身伺候的奴婢们很是忐忑不安,连带娘子也缚手缚脚,坐立不安。

看的宫归艳心里头又是一紧,只觉得罪恶不已,挽起袖子,执起象牙箸的手一顿,视线滑过糖醋排骨,冰糖栗子…

“原来娘子偏好甜食的喜好竟与我一样,为夫现在才晓得,不知算不算太晚。”宫归艳嘴边露了一丝笑容,自顾自地闲话家常。

“别说你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一道喃喃自语飘了出来。

宫归艳一时不免诧异地朝身旁望去,除了娘子再无他人,只见她左手撑着下巴,一双漂亮的杏眼微眯起,瞪着那一道道菜,右手拿箸戳着碗里沾了酱料的排骨,脸上的神色很复杂,有些委屈,欲哭出来的的表情。

“你若不爱吃了,下次便做别的。”

“喜欢,很喜欢。”

娘子低头,细细咀嚼。

那一日,这顿饭吃了许久。宫归艳不知道甜菜混着泪的滋味如何,可娘子却吃了很大一碗。

从那之后,她每次用膳时都要点它们,可大多吃一两口便不怎么吃了,就这么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些甜腻爽滑的菜,亦或是呆呆地看着自家的相公,很是贤良淑惠地夹给他食。

娘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同吃,同寝。

就连习武,也是一人连,一人看。宫归艳从不晓得要避讳。

一到夜里,宫归艳就觉得娘子的手脚便是很冰凉,她也总是蜷缩在他的怀抱里,任由他抱着。

宫归艳并不是柳下惠,总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可怀中的人儿总是不太配合,不是抵抗得浑身发抖,就是来了月食。待他浅尝辄止愈发难耐之际,她便会耍赖地趴在肩头,轻声细语问:你有没有秘籍?你与鸣剑派的尊上这般亲密无间,可否教我一些他们的招式?

宫归艳气馁不已,闷笑不语,差点内伤。

凭心而论,就武痴这一点来说,娘子倒还没怎么变。

不过经怀中人这么一提点,他倒记起七日之约的事儿。奇怪的是,鸣剑派的老家伙们非但没来催,新尊上也一直没消息。约莫是新旧两股势力绞成一团,斗得不可开交。而宫归艳这一厢,当然是乐得逍遥自在。

如今他只要专心伺候自家娘子,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也不错。

话虽这么说,可薛兄死了些时日,埋得也不远,这交情嘛,虽谈不上深,但也称兄道弟地唤了一场,于情于理还是得再去看看他,顺带拔个小草扫扫墓。

那一日,浮云如锦,风刮心肝直噗通,而宫归艳总记得探完坟便回府的他,原本是打算教教娘子一些新招式。却没料到,见到院内一只杏花出墙也出得甚好。

重逢

一个弱冠少年就这么站立在宫归艳的院内。身材极好,未束冠,穿的虽质朴,但面相却俊朗不凡。青丝垂在背上用紫色缎子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如远山般的眉斜入鬓角,一条青龙纹印盘踞在眉心位置,诡异又傲人,但他的明眸却出奇的温泽,一副无害的模样。

宫归艳自认这些年来,识人无数,所交朋友当中不乏俊朗之辈,可如此清辉如月的美少年却真真是少见。

宫归艳很惊讶,觉得如此好的相貌,不仅自己比不上,只怕连整个攸州也没人能及得上。

按道理,这等贵宾来府邸该好好接待一番。但如果说眼下这个貌比潘安的少年郎拉扯着女人,是宫归艳心心念着的娘子的话,又得另当别论了。

宫归艳顿住步子,捏紧折扇,不悦地眯起了眼睛,望着那一对在杏花树下扭捏的狗男女。

“今日,您必须得随我走。”一个大声传来,额上有青龙的少年,悲戚戚,眉目里隐有忧色。

娘子被他捉住了手,满脸不情愿,挣扎得很厉害。

这二人也不知道争执什么,热络之余又拉又扯,压根就没留意站在不远处的宫归艳,更不可能发现他愈来愈黑的脸,与拧巴巴的折扇。

不错,不错。

娘子果然是长进了…

光天化日之下,背着自家相公与旁人勾三搭四。

这莫名出现的少年是什么来头?

宫归艳不动声色地看着,隐忍心底的怒意,初步断定少年的面相与娘子没一点儿相似,应该不是她的娘家人。二人吵得如此热切,只怕认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正待他上前问个究竟之时,突见不远处的美少年蹲下,啪地跪在地上,身子倾上前,搂抱住了娘子的腿,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神情激动不已。娘子明显被吓住了,表情莫测,原本挣扎的身子也慢慢有了软化的迹象。少年抬头,一边忙不迭地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眸子如清辉,似在恳切,这么软声求她。

宫归艳挑起半边眉毛,隐在杏树后头。

他无法冷静,心像是在油里过了一遭,被煎得噼里啪啦作响。

脑子此时空白一片,思绪早已糊成了一锅粥。

宫归艳觉得事情严重了,他认为从来没有哪个男人会向自己不在乎的女人下跪,如此低的姿态,一目了然,不是亲戚,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是娘子从前的恩客了。

宫归艳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红杏出墙。

他悔自己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此时此刻出现在府邸的院子内,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娘子,低头,环抱住了一个少年郎。

——这是个全身心的接受姿势,二人依偎着,让人心动,也足以令他心生恨意。

“你们在干什么。”宫归艳的声音在风中很是平稳,天知道,他是费多大的力气才能止住自己,不让自己像个二愣子一样,有失修养地冲过去拉开这两个相互搂抱的人。

被惊扰的野鸳鸯受惊不小。

那美少年第一反应就是挡在宫归艳面前,将她抱入怀。娘子杏眼大睁,海未来得及表态,就被明显地护住了,少年道:“正如你所见,我要带她走。”

好家伙,还未等主人宣布物品私有,他到先动起手来,又搂又抱的。

宫归艳很不悦,嘴边挂起一丝笑容,“你有何资格,与我说这般话。”

“资格?宫归艳你不配与我谈。你只不过是个挂名丈夫,根本就配不上她。”说毕,一双手在娘子肩上收紧,少年唇形完美,说出的话却分外刻薄,“她与你同吃同睡,也不过是想拿回紫瘴阴掌功而已。”

“玄儿,莫胡闹。”娘子出声喝住,推开了他。

美少年皱起眉宇。

皱也皱得分外俊俏。

宫归艳却无暇欣赏。眼底的寒冰深处浮现一丝杀气。视线从那少年身上移到眉目上那嚣张的青龙纹,目光缓缓再滑落到了娘子身上。

玄儿?喊得这般亲密,甚好,甚好。

嘴无奈地一撇,胸口涌进久违的苦涩的感觉。

“我宫某虽花名在外,但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居然给我找了个小白脸?”她始终没再看,神态复杂,眼神闪烁,宫归艳专注地望着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于是极有风度地一笑,目光转向那美男子,“那么,与她般配的是你了?杀了你,我便配了。”

在美男子诧异之余。

一柄银色折扇在手,宫归艳眼一眯起,收起笑容,乘风袭来,招招狠戾,直抵他的命门。

很多年后,宫归艳都不愿回忆那段不光鲜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