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那是宫归艳第一次失手,追随而来的惨痛的代价使得那场回忆变成挥之不去的噩梦陪伴了他许多个年头,一直萦绕不去。

宫归艳第一次认识到,

…原来长成他那模样的,也不全是绣花枕头。

美男子的一招一式很见功夫。

过了十来招,宫归艳怒气迸发。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自己内力乱撞,身子有些不听使唤,于是…终于酿成大错。

最后关头,二人都使出必杀技,按照宫归艳的修为,对付少年是绰绰有余,可那一日像是中了魔障,身子难受之余,易举地暴露命门。

最让宫归艳猜不透的是——原本背着他红杏出墙、令他伤透了心的娘子居然为了护住他,义无反顾地把玄儿这姘头挡在外面,而他原本就打算抵死一搏,管不住力道,手里的折扇里的利刃直逼她的胸口。

眼看就要撞上刀。

不知谁从喉咙里吼出了一声小心。

宫归艳的视线里一片血红。手骨咔嚓,生生疼了起来。他隐约看到,那个青龙少年心甘情愿地挡住了这么一刀。娘子被推得,跌落在一旁,折扇劈插入少年的脸上,五官难辨,血肉模糊。

宫归艳的记忆也在那里便开始空白了。

那是一场劫难。

他像是走火入魔了,看到血极其的兴奋,全身内力迸发而出,不知做了什么。待恢复意识后,院内所有的杏叶都被染红了,那么美,一望无际。

娘子闭目,无声无息地依偎在他怀内,宫归艳颤抖地搂着她,胡乱摸上她的脉,探不到任何迹象。

“谁害的?”

“是不是我?”

宫归艳蜷缩着,哭的泣不成声。

他一遍一遍拥紧着娘子,可注入她体内的真气如石沉大海。

…心慌,宫归艳从未曾这般无措过。

她全身已冰冷,身体的内力全被吸了光,气息再也探不到了。

娘子的死成了一个谜。

宫归艳始终认为是自己的错。那段时光他几乎是疯了,连夜策马,不休不眠地赶去了白灵峰。

抱着怀中的娘子,他在四季如冬的峰顶,跪了许久。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不知疲倦地用内力,为娘子暖身,一日又一日,尽心呵护。

可终究没等来百家天师。

他依稀记得有人在他耳边说,你怀中人儿的死已成事实,无力回天,放弃吧。

“唉,这姑娘家年纪轻轻的死相这般惨。”

“小相公,别救你娘子了,你可知道你自己中了剧毒?”

“别抱死人了,再不帮你施针,走火入魔武功尽废。忍着点,过程会很痛。”

那一日,他无声无息哭了许久。

卧在病榻上的男人并不是经受不了那点疼痛,而是心失落了。

他抱着怀里的人儿,一遍又一遍,贴在耳旁唤名字,可再也没人给予回应。

如今,占据他满眸视线的那个明艳的,冷漠的…

寂寞的,欢快的娘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一个人往往总是在失去最为宝贵的东西后,才懂得珍惜。

宫归艳抱着娘子,一步一步,踉跄地回府后。

他失魂落魄地为她穿嫁衣,一遍遍摸着唇,为她抹胭脂。

女人苍白的唇被他的指头蹭得红润娇艳。宫归艳愈发不懂得怜香惜玉,发狠地揉捏着。

只有这样,才能为这冷冰冰的人带来一丝生气与活生生的暖意。

娘子的头一歪,无力地垂在他怀里,眉宇似乎在微蹙。宫归艳看得呆了,眼眸也神情了许多。

“痛么?还记得么?那一晚,我借醉对你强做那种事的时候,你一定比现在更痛。痛就对了,记住这个让你加倍疼痛的男人,我可以不管你的心最终给了谁,但你不能忘了我,因为我曾是你第一个男人,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宫归艳的手放在娘子的娇躯上,一路摸着光洁的脚踝,俯身凑近她的唇边钱吻数下,含情脉脉,拿起红绣花鞋。

“今生嫁给我宫归艳,便为我妻,不能同墓,但求携手白首。可如今你食言了,那么,我便要你守着我过完余生,我要你看着我慢慢变老。百年之后,我们一起入坟墓。”

一身红艳艳的嫁衣穿在娘子身上,很有精气神儿。而由千年不化的寒冰所铸成的地窖足以让尸身不被腐化,宫归艳很是满意,嘴角挂着笑意,细致地为她穿上红绣花鞋。

可鞋子却足足大了许多,往脚上一套便掉了下来。

…不对劲儿。

这明明是他在书房戏耍的时候,亲手从娘子脚上脱下来的。

怎么这般?

宫归艳懵了,他困惑不已,脑海里浮现了那场风月大赛。

灼灼桃花下,娘子说,“若琴技略胜一筹了又怎么办?”

“娶我为妻可好?”

春暖鸟语又花香的日子里,有那么一个男孩,被他戏耍得满脸通红,那双眸子是这般灵动清亮。

跟在他的驴屁股后面,落魄地抱着包袱,跟着走了许久。其实在娘子抱琴撩开帘子,出来的那一刹那,他便认出了。

同一双眸子,

一颦一笑那么相仿。

不一样的语调,撒娇的方式,他早就该知道,娘子有两个。终日陪在他身旁的其实是两个人。

宫归艳…

你这个傻瓜。

许多年后,这个傻瓜也一直在找寻一个答案。

再一次见到风笛匕,又是风月比赛。

他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她。

这个曾经终日陪在他身旁,相拥入眠,令他念念不忘的女人。

宫归艳这一生犯过的最大错,就是错认了娘子。

既然错了一次,就不会再犯第二次。

可如今,风笛匕却说自己不曾爱过。

月色如雾,照得人心惶惶。

宫归艳微微有些回神,他看着风笛匕抱着一袭嫁衣的女子,一身湿衣的从地窖里走出来。

这副模样与几年前的娘子重叠在一起。

这一刻,心如刀绞。

“既然你没爱过,那么可曾喜欢过我。”

他的自尊驱使他问,这只是礼貌性地问问,其实答案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这一次,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第八章 斩情

一股热气扑来,温软之下,宫归艳从后面抱住我。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仿若能化入空气中,“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一面之词么。你是走不出去的。”

“是么?”我挑衅的望着他,“但我认为,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该放我走。”

他不吭声,抿眉,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想遮掩也遮掩不过来。

我眸光转转,视线落到他急促呼吸的胸膛与苍白的无一丝血色的脸颊,心情复杂又大好,“你还有什么本事能留得住我么?我现在是鸣剑派的尊上,而你又受了重伤。”

他的双眸是那么的悲伤。

“笛儿,你不该这般待我。”一贯傲气谦和的语气此刻却仿若珠玉激荡,尾音委屈的下扬,脆弱的像是薄冰,只需轻轻一碰,就能碎裂成千千万万块,“曾经我们是那么的好,还记得么,在杏树下,你窝在我怀里,我抱你去看日出。”

“你的记性还真好。”

“我的记性很差。”他低头,自嘲地一笑,说得很艰涩,“可有关你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恨不能拿刀子一笔一划,刻住,牢牢地记在这儿。”他抚上了胸口。五指收拢,又止不住地咳了。

我微微拿眼打量着。

暗忖着,那一掌用了八九成功力,他理应不会好那么快。

寒雨浇在我们二人身上,他只是不顾自己的伤势,站定,秀长的青丝浸湿成一缕,缠在苍白的脸上,睫毛微抖,他透过雨望着我,当下这副摸样,很是凄惨,“不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娘子,你不能丢下我就这么走了。”

最后的话是飘入我的耳朵里的,才一晃神,他便喃喃自语着,搂得我很紧。

我还里的风笛歌被他这一撞,跌在了地上。

怔怔地望着,心真真抽痛了起来,仿佛是一团让水泡软的棉絮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心弦一紧,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般,疼到了骨子里。我跪下,把笛歌好生搂入怀里,触到她的身体时,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瑟瑟发抖了起来。

我这唯一的妹妹,身子虚弱又极其怕冷,如今被冻在冰窖这么些年,被雨水一泡,全身寒意都散发开来了,她又如何受得住。

都怪姐姐…

“雨很大。冻坏你了么?”宫归艳贴了上来,褪下袍子,把我的头罩上,迫不及待地握住了手,“咱回屋去,我会让他们备足炭,烧一桶热水。”

“多谢。”我回握住手。扭头望着他,嘴边弯起,一指又一指地将宫归艳的手从我肌肤上掰开。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由欣喜与期待转为暗淡与凄惨,“但,不必了。”

我头顶的袍子扯下肩头,小心翼翼地裹住笛歌。

“匕儿,你非得这样做么?你非得把我扎得伤痕累累才罢休。”

“你错了。”我抱着笛歌,忍着浑身寒意起了身,很认真地望着他,“笛歌一死,我们两个也再没交集。”

“好一个再没交集。”他凄惨地笑了,伸手狠狠地捞住,往怀里带去,“你设计将她嫁给我,我可以不再追究,你让我疯疯癫癫寻妻这么些年,我也不会有一丝责怪之意,可你怎能抹杀我们曾经的一切,你怎能,怎能这般狠心。”

他抱得我,仿佛骨头都被揉成水了。

那么狠,那么绝。

是什么让他这么失控。

几乎是倾其一切力气将我的脑袋压在胸处,让我气都喘不过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在他的怀里。

远处传来一阵啪啪的踩水声,“少婿…”来人急促地拉着宫归艳,声音稳重又老实,“我说少婿,别动气,别打我家匕儿,她不懂事。”说完又胆怯地退了一小步,仍揪住袍子,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做夫妻的哪个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床头吵架床尾和?”宫归艳嘴边传来轻笑,意味深长,“岳父大人,我不会打她,我怎么舍得动手。”

说完他就着我爹拉扯的力度,歪着头,一把抱住了我。

我怒得很。

想着爹爹这么没骨气的倒戈,向着外人。便抠肺得紧,觉得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且伤痛的世道。

但看一眼冒雨跑了出来的爹爹。

我眼皮一热,只觉得辛酸。

当下心里百转千回,不带一点儿情面地推开了宫归艳。

而细细滑滑,气氛一下冷了不少。

宫归艳淋着雨,眼神专注地望着我,收敛一切讨好的表情,笑容温宁,“你当真非得做得这么绝情。”

“裹死人的袍子,想必你不会要了吧。”言下之意,我也不会还了。这次就当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见。我将笛歌的身子小心护好。爹爹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把她接在怀内,战战兢兢地望了宫归艳一眼,不留痕迹地往我身后挪了几挪。

“老爷。”远处有一个奴婢手挡在头上,冒雨跑了出来,我和宫归艳齐齐望去,大抵是天太黑了她没能看清我,只朝宫归艳鞠了一躬,然后压低声音朝我爹说道:“您怎么又溜出来了,该回房了。”

宫归艳的眼里闪过一点光亮,那丝期盼在做最后的抵抗。

我一把止住她搀扶我爹的手,缓缓道:“我会把他接走。”

宫归艳面色一沉,就着一小瓢水,那星火点大的期盼啪地一下全灭了,垂死挣扎也无望。

奴婢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以至脸上以后,一阵惊惶恐道:“…夫人,您怎么活…”

她一脸见鬼的表情。

…这丫头片子真没教养。

我嘴角弯弯,不予理会,朝宫归艳点头,“妹夫,我走了。”

“不准你这么叫我。该死,你竟唤我妹夫。”他拉住我,在雨中,眼中露出渴望和拒绝的意味。“我只问你一句,曾几何时,你可有爱过我?”

我冷冷地望着他不语,嘴边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还真看不出,笛歌的这个相公倒是挺痴情的,只是痴情得用错了地方。

“你说你没爱过我,那么可曾喜欢我。”他垂头,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

“没有。”我不假思索。

宫归艳的手慢慢放开,雨水浇得他的手指很冷,此时这个男子抬起头,哪儿还有乞怜的模样,眸光隐隐浮出一抹悲凉之色。

“你会后悔的,你终究会后悔的。”

原来身为笛歌的姐姐,把他这一颗不正的心苗扼杀也是可以的。

可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我竟觉心里一颤,不打算再做停留,背对着他缓缓道:“我从走上这一条路就开始后悔了。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妹妹,最珍贵的良知,在没有什么能让我痛不欲生的了。”

“你若能让我再恨起来,我会感恩你一生。”我一顿,转身望着他缓缓笑了,“当然,用的是我自己的方式。”

那一夜。

无雷,却有一夜滂沱大雨。

第九章 爹爹

车内光线昏暗。

也不知青纸是从哪儿找来了马车。车子不是很宽敞,但坐四人是够了,况且其中一个还是死人。

爹爹蜷缩角落处,他抚摸着窝在怀里的笛歌,衣袖尚在滴水的。我缓慢地依偎,靠在他腿上。

他手微,摸着笛歌发。

眼皮耷拉,眼角沟壑万千,一声不吭,见显老态。

青纸朝我们这处看了一眼,很诧异。一直没说话,什么也没说。

车内很安静,依稀能听到外头雨溅树叶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