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竟让我感觉像是有回到了从前。

一家四口温馨的过日子,是那般快活。只要那时候爹爹很严厉,我与笛歌怕极了他,从来都不敢趴在他膝旁玩耍。

如今,我微抬头就能看到慈爱的爹爹与我的妹妹笛歌。

一缕墨色发丝散落在地上,从宫归艳的袍子里露出高挺的鼻子,小半张脸缩在袍子内。笛歌仍旧很美,我却连碰也不敢碰。

她此时这番光景,何曾不会是我以后的下场。

唯一不同的是——

宫归艳将她收拾得很好。

全然看不出是个死了很多年头的女人。

细细地看来,白皙的肌肤上,梅花妆全化了,朱砂胎记缀在额上,秀丽的小俏脸,红润的唇,安详的神态。

我以后死了,未必会像她这般安详无忧。

也未必会有一人,将我护在寒冰内,日夜守护。

可,这又怨得了谁。

只怪我今生杀孽太多,罪无可恕,咎由自取。

车内一阵摇晃。

我从悲伤中强拉出来,抬眼,见车帘被玉笛挑开,蒙蒙细雨飘了进来。一袭灰青衣,身形清秀脱俗站立在殿外。

“匕儿。”一双玉软的手探进来,递在我眼皮底下。

我一握,顺势借着他的力度,跳下了车。

“当心路滑。”清油纸伞下,明眸温柔,白少鹫的声音很轻快,我想抽手却反而被他拉紧了些,只听他道:“我收到青纸的信号了,可把你等到了。”

“雨下得正大,怎么不在殿内等着。”

“某人就是说不听。一直守着,生怕就错过了你。”白绫在一旁给他撑着伞,嘴里腔调怪怪的。

我朝他望了一眼。

白少鹫嘴角弯弯笑意。

我缓缓而又坚定地朝他与他的手望了一眼,他非但不松手,还愈发拉得亲热了。

本尊在情场蹉跎了这么些年,秉承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意志苟且活到当下这光景,一张脸皮厚得已经不能再厚,还是禁不起荡起可疑的红晕。

唔,我没起什么邪念。如今碰上这一茬,也所料不及。对方是故友,非但如此,还是一只险险当上我的未婚夫般的故友。一只退婚的故友。

我不禁百味交杂,反身搀扶爹爹。

白少鹫直接把伞接在手里,为我遮面,却把白绫一大姑娘给淋落汤鸡了。

“这是哪儿?”老人家身子不好,脚抖了几把,才下来。他往白绫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朝我道,“我们会不会打扰到人?”

“爹。这是我的居所。以后咱就住这儿。”

“老太爷。这是尊上的府邸。您要是嫌外人多了,直接把碍眼的赶出去就得了。”青纸也笑着,裹着笛歌的身子,不甚艰难地从马车里下来了。

说白少鹫眼中没有惊讶是假,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很快反映过来,撑伞之余,搀扶着我爹的手也分外用了些力,不确定地唤了声:“风世伯。”

爹爹一怔,浑浊的眼望向白少鹫,迷茫地握住了他的手臂,“你是白兄的长子吧,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白少鹫微微一笑。

“出息了。有出息了。”爹爹握着白少的手一路,恍恍惚惚地走了几步,却像是想到什么,停住了,抬头,迷茫了会儿又很庄重地问:“什么时候把婚给办了吧。”

白少鹫眼弯弯,嘴勾起,响亮地应了声。

本尊…

本尊再也看不下去了。

“爹你忘了,我们高攀不上。他们家早已把婚给退了。”

“哦。”

“那只是家父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白少鹫扭头望了我一眼,笑着对我爹爹说,“在我看来就算是入赘,也是可以的。”

“哦?”爹爹一脸迷糊。

“风世伯,不如…”白少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一脸认真。二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白绫一张脸青转黑转白。

我囧之极又顿觉头疼不已。

殿内灯火通明。

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废话,难不成殿内还养畜生了。)

我喝一口热茶,躺在椅子上,手按在脑袋,觑了眼旁边,爹爹已经找了个好角落坐下了,屁股下被人铺了毛垫子。白少鹫在旁边把脉。

“尊上。”

“…尊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嗯了声,抬眼。

看见一排又一排的公子轮番上前,递来干净的帕子,水盆,汤汤水水,外加十全大补丸,九阳回神丹。

我看着眼前飘着的这红的绿的花衣裳,就闹心的很。

“别弄这么大的阵仗,我只是受了些风寒。”

“白墨,朱笔,玄砚几位大师要过来。”说话的小公子低着头,却仍忍不住,极力抬着眼皮朝笛歌的脸上偷看。

我这才发现一大殿的下人们都轻声细语,眼神止不住朝笛歌身上瞟去,有几个胆大怂恿着白绫去搀扶爹爹。但我爹岂能是让外人扶的。抱着笛歌谁也不让靠近。

“别让他们进来,我谁也不想见。”我蹙眉,手挥了挥,“你们也别杵在这儿,全给我下去。”

“是。”

这伙人指不定会在外头议论什么。

我略微打起精神,“爹爹他怎么样了?”

公子们走前还帮着白少鹫为爹爹换了身衣裳,显得精神了不少,可是也只是看上去精神而已,眼神却没以前凌厉了,平时端着的架子也不见了,他一辈子要面子。撑死了也要面子。我可从来没见着爹爹就这么随意地赖坐在地上。

白少鹫将我拉开,小声道,“咱爹没什么大碍,身上没伤,只是精神不大好,想必是以前受了不小的刺激。人有些糊涂了。”

“那就好。我就怕宫归艳,给爹爹下了什么药。”

“你知道宫归艳当初伤我的那一掌,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

白少鹫垂下眼皮,昏黄的烛光晃动在俊俏的脸上,说不出的悔意,清俊与浓愁杂糅在一起。

诚然,我不是责怪当初他袖手旁观。

这种事情,说了一次就够。

只是,见他不好过,我也就好过了不少。想到以后爹爹的病还要托他照顾,所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把。

殿内生了一盆子火。

爹爹打了个喷嚏。

佝偻的背影抖了一下。

我心里酸涩极了,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暖着他的手,唤了声:“爹爹…”

他置若罔闻。

我眼眶一热,“您不是认出了我么,再陪匕儿说说话吧。”

爹爹手顺势摸了我的头,然后垂着头,什么话也不与我说。只是一下一下地轻拍着笛歌的手臂。就像是以前娘曾经哄我们睡觉一般。苍老的脸上很是悲哀。

我哽咽不已。

握住他手,蹲在旁边,脑袋埋在他肩处。

“爹,挑一块好地方,把她给埋了。”

风家走到今天这种田地,究竟是积福还是造了孽。

第十章 前夫之争

安顿好爹爹,交代了笛歌的后事,已是大半夜了。

我疲惫不堪,回了房,反手关门,还未来得及燃灯,却听到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响动。眼皮一跳,吓得不轻,“谁。”

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撒进屋内,隐约见着一团黑影,却没任何人答话。

我的手伸入袖口里,摸索着打火石。忐忑之间也分出了点儿精神重新打量这间屋子摆设。大抵是感伤太多,连带着一颗心也敏感不少,所以看什么都觉带有一股悲壮色彩。

房间内的椅子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样子十分的壮烈。

唔,

我身为淡定地朝离椅子八尺远的地方瞄了一眼,顿时心下一紧。

…这床,似乎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当下便在心里甚为通透地过了一遭,顿时有种云散天朗之感。

鸣剑派历来有杀主夺位的优良传统。

我承位之时,更是把它发挥到了极致。约莫是派里的一拨年轻有为的翘楚之辈见我委实没什么大作为,便禁受不住名利的诱惑,前来一探虚实。

但像这般迫不及待闯入我房内的年轻有为的刺客倒是少见。想来是我这些年来以身作则(如以色侍主,又比如杀主篡位),不辞艰辛,用自己的成功为派内众人做了个好榜样。

只可惜,他没能挑个好日子。

我暗忖了一会儿,还是出声提点,“兄台,我姑且认为你选作暗袭的这个时辰,可不是个好时辰,不如明儿再来。”

那一团黑影没做声。

我眼珠转转,负手于身后,顺道把打火石握在了手心里,扬眉好心劝道:“于你而言,今日与明日也没什么区别。我之所以今日不出招,绝非因为我技不如人,而是因为怕出手误伤了你。”

却没料到一道轻微的笑声从地上响起,声音不大,“笛儿,你总算知道我当日的苦楚了。”

声音熟悉,连带说话的腔调都让我胃抽得紧。

我借着打火石弄燃了灯。

烛火微弱,黑暗驱走,视线之中的人影轮廓在烛火下清楚了不少,就像是借着画卷般铺陈开一般。眉如远山,浑身透出股内敛之气,薛凰寐就这么坦荡荡地席地而坐,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他身旁的床底密道还没来得及关上,露出黑漆漆的入口,有些吓人。而床上的红锦凤鸾被褥理所当然地滑落在了地上,与薛凰寐缠成了一团。就算是这般光景,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狼狈之意,我只觉得他虽残了,但也是名身残志坚的好青年,袍子底下的裤腿笔直,形状很好看。连带着姿态也很好看,他嘴边扬起的笑容恰到好处,手懒散地倚在床边,整个人抵在床沿,别有股沉稳又性感的意味。光看这副模样,是完全看不出,他是一路从密室的阶梯爬上入口,又被床上的被褥绊倒在地的。

亏他还能装得这般稳重潇洒,只是那漫不经心交叠着手,透出了其中的艰辛,那十指脏兮兮,污得很。

身上的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旧衫染了尘,灰不溜秋的,别有股落魄之感。

我在心底叹了一声,扶他起身。

薛凰寐无奈地笑了笑,手环在我背上,温软在怀,还有股淡淡的属于他的香气。他眯起眼,瓮声瓮气说,“外面很吵。我隐约听到什么人死了之类的。恐你有事,实在担心得很,所以就出来了。”

想来是够狠的。

床榻都被他折腾成这德行了,今日只怕不能休息了。

看他自然而然地顺着我的动作,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顺势扯了软榻上的被褥盖上,我很想问他,难道就不想下去了。

…但,自然是能忍住不问的。我只挑了他想听的说。

“我只是去了结一段夙愿。死的也自然不是我。”我的手抚上他笔挺的腿,他抬眼望着我,我小声道,“疼么?”

他一副单薄的样子,清目朗朗。

这与他平日的感觉完全不符,但难得的示弱,让我心里边的滋味很难明确。

“我给你揉揉。”

揉啊揉。

我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僵硬了,“最近有擦药么?”

“没有。你留下的药都用完了。”

“这样总不是个事儿。天寒的时候,你的腿只怕会更疼。幸好如今能爬能走了,这样看来并不是完全废了。”

他一直低头,眼里的暖意渐渐上升。

我看着窗外隐约晃过灯笼与巡夜人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于是在箱柜里翻出了银面具,起身绕过他的肩头,绳子绑紧,为他戴上。

“这是我在风月场所上用来遮面的。你的身份特殊,被人看到了,指不定会以为闹鬼了。”

薛凰寐握住了我的手,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眼弯弯似月牙。

“笛儿不再关我了么?”

“我几时不让你出来了。”我被烫了般,赶紧抽走手,“只是见你这些天来行动不便,而我一介弱女子又没法将你抱上来,所以只好委屈你。”

狗屁。

其实,我很想再把他轰下去。

只是他能上来第一次,就还能上来第二次。真不晓得昔日为何篡位之后还会留他一命,弄得现今如坐针毡,若有芒刺在背。

不得不说,做人做到我这地步,十分的泄气。

“堂堂的鸣剑派的尊上岂会是弱女子,你在说笑了。”薛凰寐当真笑了,手指抚上了我的眉宇,顿了一顿,“没见你点那粒痣我倒是有点儿不习惯。”

见他提到那粒消失的痣时一不惊二不诧,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觉得浑身怪怪的。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薛凰寐努力撑起身子,皱紧眉头,“你能去下面,把我的轮椅拿上来么?”

“好。”

我在入口处却顿住了。

“你若把我关在里面怎么办?”

“不仅关,还要把你打残。”薛凰寐嘴角温柔。一动不动的望着我,月色照在银色面具上,沉静如水。

我失笑不已,稍微一回味,便觉他这则笑话,不仅一点也不引人发笑,反倒还让我汗毛直竖。

从密室里上来后,我便见他坐在躺椅上。

月色茫茫。

墨色发丝垂在肩头,如月华般倾泻,似水似年华。

他戴着银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