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却高贵无比。

迎着月光而坐,被褥搭在膝盖上,手里早已捧着一个锦盒。

锦盒是开着的,里头摆着朱红环佩流苏璎珞玉佩一对。一个是“歌”,一个是“匕”。

而轮椅放在一旁,他倒没有用。

他方才只是想把我支开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两块玉怎么会在他的手里,怎恶魔会在这鸣剑派…

昔日风家被抄家时,什么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我与笛歌入狱时,身上的东西也被掳了个干净,其中便包括这块玉。

如今他正摸着这块“匕”字玉佩,细细端详,嘴边的浅笑很是温柔。

薛凰寐虽然一直都唤我作笛儿,也唤了这些年头,如此看来定也是知道我是笛匕而非笛歌,不然怎会收来这些玉佩。令人愤恨的是,他就算知晓,也不出声提点,隔岸观火,活脱脱让我惹出这么些事端。

“匕儿。”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一惊。

“我见你房内灯还燃着,便知晓你还未曾睡。”白少鹫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进来了,“你平日里胃就不大好,所以我给你弄了碗暖胃的粥。”

白少鹫抬头看到屋内多出的薛凰寐,然后便是一怔。

我也百转千回了一番。

孤男寡女的,前前夫又碰上了前夫。

白少鹫不愧是世家子弟,这一个好修养,扫了一眼薛凰寐的轮椅,心思便放在了我身上,见我漫不经心,又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后,便憋不住了,扯着我的袖子,走了几步轻声说:“我从青纸那儿听说些今日的事,歌儿竟是你强行从宫归艳那儿带出来了,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白少鹫眉微皱,文雅的脸上担忧不假。

想来是真担心了,所以才没能熬住,借着一碗粥半夜破门而入。

“宫归艳受了重伤。武林所谓的正义之士又想把他除之而后快。如果他想在众多讨伐声中再多一个鸣剑派的话,不妨惹一惹我。我也很愿意与他奉陪到底。”

“匕儿,你让我怎么挑明与你说,你才能懂。”一手环过肩头,甚为亲昵的半拥住了我,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白少鹫的声音轻柔了不少,“你怎就不会学着依靠我一些些。”

今日看开,白少鹫从进门时就受了不少刺激,动作逾越。

举止行为比平日都要来得大胆。

“笛儿。”终于有第三人出了声。

薛凰寐很有教养的一笑。“怎么不介绍一下么?”

这一声询问却听得我毛骨悚然。

“不必了吧。”我压了压额头。

白少鹫只拿一双清眸将我望着,方才的对话令他疑虑得很。所以淡淡的眉毛挑眉,这幅模样,似乎在重新审视薛凰寐的轮椅。

这个…

迟迟未曾介绍,自然是因为一个深沉的缘由。

一只是在我最苦愁的时候,抛下一纸休书,把我弃之不理的前前夫。

一只是在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候,被我谋财又害命的前夫。

在二位灼灼,且愈发灼灼的视线下。

我咳嗽了数声。甚为自觉地从白少鹫怀里抽了身。

薛凰寐方才稍稍满意,友好地将我们看着。

“这位是百家天师的首席弟子白少鹫,而这位——”我很深沉地握住了白少鹫的手,“你来得正好,帮我把把脉,看他腿究竟好得怎么样了?”

第十一章 一房二龙

薛凰寐面色不变,坐的很端正。银色面罩在烛火下泛起柔软的寒光,一派贵气。

他一不惊二不诧,眼角隐约流露出笑意。

显然,对我这个提议很是赞同。

毕竟这个年头,想我一个嘴紧又靠得住的大夫是很少的。况且这个大夫还是自己人。

“我闯荡江湖的时日虽说不长,但能让我这般言听计从,亲自动手把脉的人却是极少。如今既然是匕儿开的口,我自当义不容辞,亲力亲为。”白少鹫说毕,就腾出双手,袖子往下滑,露出了修长有力的腕子,朝薛凰寐走去。

薛凰寐嘴角微翘,“白少侠真在说笑。”

白少鹫看看我,又看看他,“哪里哪里。我可是句句属实,从不说笑。”

哪知薛凰寐面具下的眸子微微一眯,缓缓将我看来,他一双手稀松平常地按在我手背上,很是语气和煦地说。“原来你们二人的关系一时这般亲厚了,甚好,甚好。”

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这一连串的甚好,让我感觉很不好,于是立马做乖媳妇状,不待他们二人招呼,就忒狗腿地伺候着薛凰寐大爷,扛起大半个身子,将他从躺椅上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轮椅上,讲究的是轻拿轻放。

而那一端白少鹫早已转身,就着墙边角落的盆子,舀水洗了个手。

“这就是白家那位与你有过一纸婚约的小子?”薛凰寐贴在我耳边轻声问。

“唔。”我尽量小声,答得闷闷的。

薛凰寐不再吭声,我瞧着他那张烛火下的侧脸,俊是俊,可叫人见得怪怪的。实在是很纳闷,这些年他被关在床底下,倒是一点儿也没闲着,该打听的也打听得一个不漏。

看来这些年,被蒙在骨子里的是我,被耍的也是我。

我这一涉世不深的小麻雀,怎能与这老凤凰相比。始终是我太过大意了。

白少鹫走了过来,愣了愣。眸光飘忽不定,斜睨他一眼。

我立在他身旁,心瓦凉瓦凉的。

薛凰寐赖在我身上的力道一点也不见轻,反而贴的更紧,手环在我腰上用力一握,气息吹拂在发间,“轻些,你弄疼我了不算,还想把我甩下来么?”

“还是换我来吧。”白少鹫俏皮地笑了,搀扶住他,把我拨去一边呆着,“这位兄台较弱得很。”

我的前前夫与前夫眼神交流得来势汹汹,趋有惊涛骇浪之势。

反倒是我这只委屈的淫妇,有些些多余了。

我很是伤心。

可在这伤心之余我也仍然不忘为薛凰寐在腿上盖条坛子,在他身旁放了张凳子,同时摆好把脉用的雕漆枕,为了以防万一还把银针也备齐了十几根,然后很是贤良淑德地侧立在一旁。二人的视线耐人寻味,烛火忽闪,气氛怪怪的。于是我脖颈一缩,寒气直往脊梁骨伤窜。

这天,有些冷哈。

不只是谁笑了一声。白少鹫甚为亲切地握住他的命脉,“还不知您怎么称呼?”

“子墨。”

白少鹫颔首,接下来便是问诊,“我只听说有些宫主或某派的教主会养暗卫,却无缘瞧上一二。原来鸣剑派的尊上也有这些潜伏在身旁,日夜贴身守护的暗卫,真是大开眼界。”

“许是没料到,还有我这般行动不便?”薛凰寐并未被误认做身份卑微的人而有所恼意,嘴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白少鹫也轻笑出了声。

二人气氛很好,周遭气场也很强。

我的头发却愈发麻了起来。

心里却犯嘀咕,倘若让白少鹫知道,这只暗卫还是只能暖床的暗卫,该怎么是好。

我略微惆怅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提醒薛凰寐凡事低调莫声张,却见白少鹫甚为亲厚地拍着我的肩膀,温暖笑着道,“我们家匕儿劳您照顾了。”

薛凰寐若有似无地抿嘴,瞟了我一眼,“应当的。”

白少鹫再想说什么,看到我这张愈发不善的脸,也忍住了。

整个把脉过程在两个男人枯燥的对话中,愉快的进行着。我只神游了一会儿的功夫,这两人面兽心的家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而且熟络得愈来愈让我有心惊的趋势。

一盏茶的功夫后,白少鹫总算是从他命门上撤走了手,神情说不上来,似乎很严肃。

“怎么样?”

白少鹫犹豫地望了薛凰寐一眼,一边摇头,一边道,“伤势惨重。”

“不会啊。你说的当真?”我很疑惑,看着白少鹫一脸悔恨的表情,不由得心下一沉,忙不迭地跟上去,“我见他恢复的挺快的。”

白少鹫手束在身后,扭头给了个悔不该当初的表情,“就是说嘛。惨痛成这样,恢复的还能如此神速,真是少见。换做旁人早已瘫痪在床了。”

言下之意,若是早些遇上他,被他治一治,就能永世瘫在床上了。只可惜,为时已晚,再下手也迟了。

我不免有些戚戚然,一同蹙起眉,“唉,我见他爬楼倒是爬得利索,就知道不太对劲了。”

…恨啊,果然是晚了。

两人望向我的眼神很是友善。

我立马闭嘴。

“少侠的意思是,我有一日也能呢个像正常人一般生活?”薛凰寐握住轮椅的手有些激动,这神情足以说明他现在,内心呢感到满意与宽慰。

白少鹫表情认真,“差不多是这意思,不过还需确认一件事 。”说毕他把一柄别致的小刀在烛火上烤了烤,然后便蹲下身子,“得罪了。”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我大惊。

“不妨,我身子受得起。”薛凰寐坐在轮椅上,面容浅笑,左手握在轮子上。白少鹫已卷起薛凰寐的裤腿。

利刃上的寒光让我有些惊,想必是个极其锋利的刀。薛凰寐腿上那些疤痕从横交错委实可怕。白少鹫不带一丝犹豫,便在一处青色皮肤上一刀划下去,顿时黑血汨汨流了出来,一股离奇的香味飘散而来,混着那浓稠的血顺着小腿肚流了下来,不消一会儿伤处的血便成了鲜红的颜色,刀子旁的皮肤很快结痂,任由刀子如何入肌,都不见再流任何血。

我不忍,扭开了脖子。

“奇怪了。”白少鹫咦了一声,起了身 。因为他挡在薛凰寐面前,又背对着我,让我看不清动作。

二人拉拉扯扯。

似乎白少鹫又再一次抚上了他的脉,可仔细瞧着却不像…

灯芯炸开。

“这位兄台。把脉行,看伤也行,只是乱摸就有些过分了。”

薛凰寐抬眼,手按住胸膛,止住白少鹫深入探到衣襟内的手。薛凰寐坦言相劝。

我脸一黑,扯了扯白少鹫的衣衫,“收敛一些。”

白少鹫果然收敛了。

一张脸别扭万分。

“进一步说话。”说毕就拉扯着我的衫子,把我往外头带。

我甚为不解。

月光下的白少鹫的脸表亲复杂,神情很是严肃,“你与他交情怎样?”

“呃…”我想了想。

白少鹫试探性地问,“不算太好?”

我瞅了一眼,很认同。“对。”

不算太好的意思,是很好。

白少鹫松了一口气,“我行医这么多年。”

见我狐疑地望他,便觉夸过了头,于是脸色羞赧,立马改口,“当然,虽救得人不多,但累积的经验也不少。这位子墨兄算是个奇才,能站起来,委实不容易了。”

“你确定他这些伤都是真的,并不是使用什么易容之术用来混淆他人视线?”

“是陈年旧伤,假不了。”白少鹫一双眼专注地望着我,“但是我拉你出来,与你说的并不是这个。他的病症很奇怪,内伤很重,经脉受损,我从未见过这般遭遇的人,五脏经络无一不奇怪,只怕这腿伤还没治好,人就早已入土为安了。”

白少鹫说完握住了我的手,交叠,劝慰道:“既然你与他交情不算太好,我也不怕说实话了。这位子墨兄照这般情形算来,大约只有一年可活。”

我手一抖,诧异地望着他,心竟凉了半截。

“没得治么?”

“我在白灵峰上时就听师傅说了不少武功奇书的趣事。”白少鹫叹了一口气,“其中不乏在抢夺中被弄失了,有些却是因为太过阴损,而被禁练,而他却偏偏练了不该练的。行医之人对于毒伤、瘟疫、体肤之病,五脏六腑等等倒是能对症下药,可他这种却是无从下手。”

房内薛凰寐还坐在轮椅上,望着我浅浅笑。

让我很是心酸。

第十二章 两只前夫

这般来说,薛凰寐的一生将会是多么悲哽与惨痛的一生啊。

白少鹫不愧是从白灵峰上下来的斯文人,性子纯良又无害,话说得通俗易懂,简明扼要不外乎两个重点:

一、薛凰寐很有可能会要趴在轮椅上身残志坚地地度过一段日子。

二、即便薛凰寐下半辈子无需再坐轮椅,但也无几日快活日子可活了,因为待到他熬到腿好,尚且能直立行走之日,便是进棺材之时。

正待我眉头皱皱,为了凰寐兄的遭遇,陷入沉痛,唏嘘不已。

便听得白少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如今夜色已晚,我也该走了,子墨兄住哪间房,不如推你一程?”

薛凰寐眉一挑,朝我看来,表情沉静如水。

我心里咯噔一声,大叹不妙,改望房梁顶。

这是个逐客令。

而且此一“推”字用得极妙。

虽然薛凰寐已不当尊上好多年,但自傲又孤芳自赏的性子,还留有不少。

忆得三年前,薛凰寐曾有一度练功出了岔子,身子一倒,口中鲜血磅礴而出,卧在床边,脸色煞白,咳得差点没了气,碰巧被思慕他的近侍瞧见了,当下近侍看着尊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痛在心头,于是情意绵绵地为他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服侍着沐浴,只差没用玉体为他暖身了。

谁知第二日,薛凰寐清醒过来后,非但不感谢人家,还愣生生地把美人儿近侍的一双手给活活砍了下来。

可见,薛凰寐是多么洁身自爱又万事不求人的好尊上啊。

我望着朝薛凰寐走去的白少鹫,望着他那俊俏的脸与白嫩嫩的爪子,忧心了一番。

方才“逐客”的若是我,倒还说得过去,可惜那几个字却是由白少鹫说了出来,只怕听在第三人耳里难免变了调调。

果不其然,薛凰寐很安静。

他只要心情不好,就离奇的安静。

“晚了晚了,都去歇着吧。”我笑呵呵地接茬。

“你还当真不留我。”白少鹫是一脸不愿走的表情,委婉地瞅了我一眼,手也顺势轻飘飘地搭在了薛凰寐的轮椅上,“罢了,我先送走了子墨兄再与你讨说法。”说毕便低头,俯身在薛凰寐身旁问,“墨兄,我们这会儿去哪?”

薛凰寐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轮椅里。

烛火映射在薛凰寐的银色面罩上,轮廓俊秀,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反倒是嘴唇微微翘起,他没有理会白少鹫,反倒扭头问了一问,“桐栖阁,现在住着谁?”

我一激灵。

桐栖阁与凤凰居只有一墙之隔,是个颇有奸情的地方,曾经住着我,现在住了白少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