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长河冷冷看她:“不知道她的喜怒无常,是出于对天朝人的排斥,还是自身中风的结果。”从她进去到出来,老人只有眼睛跟脖子在动,身子一点也没动过,放在膝盖上的手还痉挛过一次。难怪叶丝萸先前提到她身体不好时会迟疑下,这完全就是中风过的迹象。

“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呢?”

察觉到她语气的不悦,叶丝萸急道:“囡囡,我不是存心瞒你,可是我想你好歹是她亲孙女,就算她不喜欢我,应当也不至于迁怒到你头上。不过,”她话锋一转,道,“就算老夫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更不要怪责她。年前沐仑家出过大事,先是你的姑姑过世,跟着你表姐红杉也……老夫人连续受了刺激才会中风,差点没能醒过来。红杉是死在天朝,你祖母对天朝人的怨恨可想而知。”

又是因为红杉,那人潜入天朝做探子,她死有余辜。可是,她还是个孩子,她当探子也是逼不得已,抛开对立的立场,她没有害过任何人。

明明说服自己不用内疚,没必要内疚,心中却堵着一口气难以抒发。当她认为自己是天朝人时还能拿责任说事,那现在呢。

她有时候真的恨,恨极了面前这个人:“叶丝萸,你能替沐仑家的人着想,为何对自己嫡亲的子女半分慈悲都没有?从抛弃我到抛弃宗王世子,夜间有没有不能安寝过?你劝我体谅?你没资格,就算有一天我跟沐仑渊拔刀相向,你也没资格劝一句话。因为,这所有的孽都是你一手造就的。”

“囡囡!”眼看长河拂袖而去,叶丝萸着急在身后追赶,她不会武功,如何跟得上长河步伐,脚下行得太快踉跄一下——

身后一声闷响,长河脚步未停,再走了三四步,停住,却未回头。

顾不得自己疼,叶丝萸低声哀求:“囡囡——”

背对着的人影未动,垂下的袖子将握起的拳遮得严严实实,就像主人不能泄露的情绪。

陈年隐情

叶丝萸一直在唤她,发出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含含糊糊,隐约还有点抖。

不过是摔了下,听来却好似她承受了很大的痛苦,长河到底心软,待得后面静默一刻,忍不住回头看。

却见叶丝萸坐在地上,双手环着右腿脚踝,面色看来及其痛苦。

扶人到房间躺下,长河道:“我去叫大夫。”叶丝萸阻拦道:“不用了,我是旧伤,休息一下就好。”

“你约莫是闪到筋了,这问题可大可小,还是让大夫来看一下吧。”

“真没关系,”那人握着她手,勉力笑了下,“今天是老夫人生辰,请大夫不吉利的。”

长河看她这样子就有气,宗王爷对她不好吗?放着尊贵的王妃不做,跑到这仇敌的地盘上来,没名分不说,处处看人脸色,连两个丫鬟都不将她放在眼中,偏偏她还一心替人家着想。

看她脸色难看,叶丝萸以为她是担心:“囡囡你别担心,娘右脚踝以前受过伤,有点习惯性扭伤,真的没大碍的。”

“不知道养尊处优的宗王妃,有什么机会能受伤?莫非其实宗王爷对你不好,这也是你一直对沐仑渊念念不忘,抛夫弃子都要同他私奔的原因?”

叶丝萸闻言眼眶微红,不知是因长河话中明显的讽意,还是触动到过去的回忆:“王爷对我很好,是我对不住他。可是囡囡,”她握着长河的手收紧,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王爷对我好,我纵然感激,却没有动心的感觉。这么多年来的相处,反而让我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心中爱的只有你爹一人,我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想他。所以当你爹重新来找我,我明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囡囡,如果有一天你也遇上真心喜爱的人,就能明白什么叫情不自禁了。”

“难道所谓的爱一个人,就能将其他所有的一切置之不顾?”忠义,恩情,亲情,品德,责任,对她都全无分量吗?

叶丝萸却以为她是在控诉,慌忙道:“囡囡,娘不是想抛弃你,你是我和渊哥的孩子,娘有多爱你爹,就有多爱你啊。当年你外公想找人送走你,娘一直不肯,后来遇到王爷,你外公担心事情暴露,就瞒着我……”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在长河震惊的注视中哭成个泪人,“知道你被送人之后,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我不能死,若是死了就再见不到你,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找到我的囡囡……”

不可能!“你撒谎!”当天是她亲耳听到……长河猛地醒悟,当时自己只听到岚奶奶劝叶丝萸,但是叶丝萸确实没有明确松口,难道她说的是真的?当年是叶太傅,指示岚奶奶偷偷送走自己?可就算叶丝萸事先不知情,事后呢,“你的舍不得也就只是私下缅怀吧,知道我被送走,之后你不还是安然出嫁做了你的宗王妃?”她真是够蠢,到现在还被她的鬼话迷惑。

“我若不嫁给王爷,就一直处于你外公的掌控之下,怎么有办法找到你?而且你外公跟我说,若是我搅了这门亲事,就一辈子休想再见到你了。囡囡,娘没有骗你,你看——”她忽然翻身下床,不顾自己的瘸腿,一拐一拐挣扎到柜子前,从最底层摸出来一迭纸张,“你看!”

这一迭纸最上面的已经泛黄,许多边角都有折痕,显见已有些年岁。长河停顿半晌才接过来。

她一页页地翻过去,这些竟然都是不同时月从各地寄往京师的信,内容相差无几,皆是汇报尚未查到小主人行踪,只有一封跟别的不一样,是仁得十年七月从明暄寄去的一封信,信中称调查有了结果,有人数日前曾在明暄的破庙见过一个酷似肖像的小乞儿。

长河握着信纸的手有点抖,仁得十年,七月二十三,明暄,她永远不会忘,那天师父从野狗口中救下她,还医好她的脸,自此她就一直跟着师父。

如果这些信件都是作假,叶丝萸却怎么可能知道仁得十年七月她曾在明暄出现过?

看到长河停留的这封信,叶丝萸也明显激动起来:“囡囡,当时接到信我立刻就从京师出发,可淮北连日大雨,路石松动,经过鸡鸣山时正遇上塌方,我们的马车整个从山上翻了下去……就是这一耽搁,娘又没能找到你,才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是娘对不起你。”

“你的脚伤也是那时候……”她贵为王妃,出入都有轿子,没什么机会能受那么严重的旧伤。

叶丝萸闻言苦笑了一下:“已经算很幸运了,一起去的车夫连命都没有保住。”

长河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受,但她素来谨慎:“宗王爷知道你在找我吗?”

“我原本以为是瞒着王爷的,可后来才知道,其实王爷早就知道了。王爷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这样倒是可信,出门寻人这么大动静,没理由宗王爷完全不知情。

叶丝萸真的一直在找她,当年抛弃她的人是叶太傅,她这么多年岂不是怨恨错了对象?

有人敲门,长河忙将信纸叠好递给叶丝萸:“收起来。“

待一切收拾好,她走过去开门,是沐仑渊。

沐仑渊不是来找叶丝萸,是来找长河的:“囡囡,去前厅吃饭吧。”他本可以派个下人来,亲自前来,是算准了长河的性格。

长河果然道:“我去了恐怕有人会吃不下。”

他闻言笑道:“你祖母一把年纪了,何必跟她计较?再说,她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

高兴?她又不是瞎了。不过若是他自己想找不痛快,她乐得成全:“走吧。”

两人从屋中出来,长河对门口的丫鬟道:“去请下大夫。”

那丫鬟有点迟疑:“可是今天——”

沐仑渊插口道:“照做吧。”

“是。”

去前厅路上,沐仑渊跟她说:“没什么人,都是自家亲戚,你祖母不喜欢太多人。”

前厅果然只摆了两桌,长河逡巡了一圈,耶律释没来,除了首桌上的沐仑老夫人,她一个人都不认识。看到他们进来,数十道视线一齐扫视过来,望着她的眼中都有好奇。

主桌有两个空位,沐仑老夫人左侧有一个,她对面还有一个。

长河直接走过去,在她左侧落座。

略带惊讶的眼神望过来,她出口的声有点嫌恶:“这不是你的位置。”

长河不动如山,看都不看人:“这位子上标了名字吗?”

老太太被她哽了一下,多年养尊处优,儿孙们也是个个孝顺,显然没遇到这种情况。

须臾她再开口,声音有点怨毒:“你这没规矩的天朝人,果然跟那女人是一路货色!”

长河就当没听见,还抬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中:“大家都在朝这里看,老夫人声音可以再高点,反正丢脸的人也不是我。”她声音压得很低,面上还带着笑,外人看来只以为是祖孙和乐。

老人家半晌没说话,长河自己吃自己的,对于别人的注目她素来能做到泰然自若,这顿饭吃到最后,如坐针毡的人绝不会是她。

散了席,沐仑渊扶老夫人回房消息。老人早早上床歇息,吩咐身边的丫鬟:“都出去吧。”

沐仑渊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也没先开口问,只低头替她按腿。

室内短暂的沉寂,沐仑老夫人看着他,这个儿子一向孝顺,脾气也好,有时候真觉得:“你跟你爹一点也不像,你打小脾气就好,娘几乎没见你生过气。”

沐仑渊原本以为她是要聊长河的事,闻言笑道:“孩儿从小就觉得,发脾气有什么用,不如想办法解决事情。”

“当年刚认识你爹,我简直难以置信,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喜怒无常嚣张至极!他好像什么都不怕,遇到事情又比任何人都沉着。”她眼中是缅怀的深情,转了话题道,你知道,我很不喜欢那个天朝女人。”

他温顺地:“是。”

“你就是这样,对任何事情都不争论,娘说不喜欢你也不反对,可是骨子里犟得很,别人的意见你都不在乎是不是?”

“孩儿……”

老夫人道:“我不是责怪你,我儿这么多年未娶亲,难得带回一个女人,娘纵然不喜欢,也从未逼你赶她走。只是刚开始你提到那个孩子,那女人嫁为□多年,突然指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天朝人是我沐仑家的种,我实在很难相信。”

“囡囡是我的孩子,丝萸不会骗我。”相认的情势很特殊,做不得假,“这孩子心中有怨,若不是情势所逼,她恐怕永远都不会说出身份。”

老夫人闭上眼,缓缓道:“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阴晴不定的表情,自从你爹过世,我已经好多年未见过了。”

幕后交易

长河从前厅出来,先是向东走了片刻,又转回头,朝之前来的方向,叶丝萸的院子走去。

刚到六扇门时,她老是做噩梦,梦里一直被大恶狗追,跑过好多条巷子,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前面却是死胡同……她在梦里从来不叫,憋到临界点也只是将自己惊醒,直到有次天寒师父来给她盖被子,发现她面容惨白扭曲变形,才知道她一直深受梦靥折磨。

当时师父已经开始教她作画,便让她将梦中的情形都画在纸上,包括那条半人高咬破她右边脸的恶狗。她到现下都记得,师父抱着她在火炉边坐着,将她的画都丢进火中。火焰迅速淹没那些梦靥,渐渐熄灭的灰烬就像她不安定的心,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说来也怪,从那天之后,她几乎不再做那时的梦了,睡眠比谁都好。

她作画与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为了记住,她是为了忘记。

自小记忆力过人,发生过的事情鲜少忘了,她学师父的法子,将想忘又忘不了的不好事物都画下来,丢进火中焚烧殆尽。

十五岁的生辰,师父跟师兄师姐陪她一起过的,她喝了不少酒,回到房中还有点晕。

有点晕,还有点兴奋,三更半夜睡不着,在院中生了堆火,把房中珍藏的画纸都搬了出来。

师父进院门时,画纸已经烧了一大半,她坐在火堆边发呆,看着火星儿在眼前跳舞,直到横空伸出来一只手。

青衫在身侧落座,手中攥着及时拯救的、未烧完的一叠画。

“画得不错。”师父赞了一句,没再说什么,陪她坐了会儿,火堆快要熄灭时,他不知丢了什么进去,湮灭的灰烬陡然又燃起来。

火光映着少女略带迷惘的面容,男子将画纸递还给她:“顺其自然吧。”死灰尚能复燃,人的心是最不能掌控的,强行遏制只会更痛。

她身子往前倾了倾,像小时候那样伏在师父膝头,安静地一言不发。

“怎样的选择都好,师父希望你开心。”

她轻声道:“我现在就很开心。”在师父身边,有师兄师姐陪伴,做有意义的事情。

就算有思念,有遗憾,若要她拿现下已有的去交换,她做不到。

长河站在叶丝萸院中,手指触到门,停住, 半晌收回来,转身离开。

就算有遗憾,若要她拿现下已有的去交换,她做不到。

同一时间,天朝六扇门。

大漠从书房出来,边听身边人汇报边点头:“人到齐的话,你明天就出发去巫族。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务必要将莫唯生带回来。”

“是。”

她脚步走得急,经过拐角时,凭空里冲出来一个人,比她更急。

两个人对撞到一处,四嫂手中捧着的东西全飞了出去,气得老人家跳脚:“哎呀大小姐!你走路怎么不看啊!”

墨轩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张,有点惊讶:“是长河大人的画稿。”在六扇门多年,对于门内各人的笔迹和画锋,都能认得出。

大漠顺手接过,还真是。而且看这纸张边角有点泛黄,上首还有烧焦的痕迹,肯定不是近期所作。既然不是近期的,那应当就是长河自己留着的了,联想到今天是六扇门焚烧废弃文件的日子,“你拿长河的画稿去烧,她知道吗?”长河的东西可没人敢碰,这丫头心眼儿小睚眦必报的。

“是上次四小姐让我处理的,我先前丢在储藏室,今天正好一起处理。”

大漠没应声,翻着手里的画稿,第一张是个建在树上的小屋子,她的视线落在第二张画纸上。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觉得画上这人挺眼熟的,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墨轩,你看看。”

“是巫族的新王。”不用看她手中的,他现下从地上捡起的这一摞都是,“六年前我们跟捕神大人去过巫族,照过一面。”

颜桑?她脑中终于浮现一张清冷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面容,以前从未联想过,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有段时间长河跑巫族跑得勤!原来是——”这丫头嘴这么严,师父也没透漏过半句。

大漠想着无语:“怎么都中意这种奇奇怪怪的。”从颜桑到云曼,没个正常人。

不过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个颜桑,起码底子干净,没什么龌龊事。只是巫王的身份不大好办,长河约莫也是考虑到这点,所以当初宁愿放弃。

长河办不到的事,不代表她办不到,只要长河中意,用抢的她也把人抢来。

还是先得试下颜桑的想法:“墨轩,你将画纸收着,去了巫族后拿给颜桑看,告诉他这是长河画的,其他什么都别说。”

想起来也有迹可循,长河十五岁生辰那天,喝多了就抱着酒坛子哭起来,后来师父不放心,散了席还特地过去看她。

当时只以为她是发酒疯,现下再想,确实自此之后,她往返巫族的次数越来越少。

“寒师兄一定会感动到哭的。”真是老天都相助,刚想等回来解决这个云曼,就出现个最佳帮手。

终于等到夜深,算好约莫三更时分,长河起身,提起床上的包袱,掩上门出去。

走至拱门,身后忽然有人叹了口气。

长河回头,沐仑渊慢慢从树后的阴影中走出。

一时相顾无言,袖子垂下来,掩住她指缝的银针。

良久,沐仑渊道:“你一定要走吗?”

“是。”

她的选择不会改,舍弃的人不同,选择的人却永远相同。

只是她不想再利用任何人的感情,先前被云曼拿师父的死来刺激,才答应这个冒险的计划。可现下想来,就算师父还活着,也不屑她以如此方式复仇。

藏宝图,她会再想别的办法拿,师父的仇,她会再想别的方法报。

“不能留,起码可以道个别吧?”

“道别的话,你会放我走吗?”

他闻言笑了一笑,那笑容在这样的月色下,衬得眼角的泪痣,无尽萧瑟之感。

“蒸屉明天就能送到,可惜你娘做的白糖糕,再好吃也没人吃了。”

长河不言不语,静静看他,眼中是明显的警惕。

“在你心中,我也许是个卑鄙无耻之人。可是囡囡,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沐仑渊当探子多年,骗人无数,这辈子却从来没骗过女人的感情。遇见你娘,并非设计,纯属是个意外,或者说是天意。”

长河道:“我对你们的事没兴趣。”

“当年京都出事,我匆匆赶回。若是晚走一点,知道有你的存在,必定不是如今光景。”

他的惆怅很真很深,几乎触动到她,可是再惆怅又如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这几天我很高兴,你娘也很高兴,但我们也明白,有些事并非朝夕能改变。以后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回来,这里永远欢迎你。”

“你要放我走?”长河沉声问道,心中压根不信,但与他一直对峙也不是办法。她从转身到迈步离开,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暗器攥在手中丝毫不敢放松。

直到一路畅通无阻出了沐仑府,感觉还是不真实。

长河担心沐仑渊是欲擒故纵,放自己走再派人跟踪,寻找到上京的天朝据点。可从情理上也说不通,若是要跟踪她,他大可不必露面,徒增她警惕。

面对狡猾的狐狸,她丝毫不敢大意,出来之后未急着去找孤烟,而是先在城中兜了好几个圈子,确信无人跟踪,就算有,也能被她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