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在风邪的别院,也并非六扇门的卧房,这是哪里?体内的蛊毒一天强过一天,失去神智意识的进度她还记得,如今这般思索只觉吃力,却未曾再晕过去,难道说她体内的蛊毒已经解了?

甫想到这点,床上的人再躺不住,突兀坐起。

被子从身上滑下,周身冰寒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她看清自己仅着里衣,刚掀了被子打算下床,手指猝不及防,触碰到一具温热的躯体,长河震惊回头,看清身边躺着的人,瞳眸一瞬紧缩!

身畔的男人尚在昏睡,眉头微微蹙着,额际有汗珠渗出,面容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唇色是不相称的灰白。

长河始觉有哪处不对,心中的警戒放下,不由探手覆上他额头,滚烫灼人。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外的光线透入一些,端着水盆的素衣女子走进来,望见长河,清秀面容现出喜色:“你醒了。”

“圣女宫的明月!”她不是疯了吗?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明月笑了下:“原来你见过我。”将水盆在桌边放下,她浸湿手头毛巾,拧干,小心敷于云曼额头。

长河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心头有千万个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体内蛊毒刚清,寒气也过重,我熬了活血驱寒的药,先去端过来。”

“不必了!”她压根不想喝什么药,“你说我体内蛊毒清了?”

“在你喝完药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回答。”

长河瞪着她,须臾接过药碗,仰头灌下,那白瓷花碗被她重重搁在桌上:“现在能说了吧!”

“是,你体内蛊毒已经清了。”

骤听到她肯定的答复,长河微微靠后一些,良久吐出一口气。

应该是轻松的,她心头却有种越来越压抑的感觉,有什么话想问,到了喉头又说不上来。

“是阿云救了你。”

意料之中,长河并不惊讶,她刚才已看到云曼现状,唇色灰白是中毒迹象。

长河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大哥解了你的蛊毒。若是到了最后真没办法……不管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

蛊虫是你导入我体内的,能导出来,自然可以原样导回去。你既有这般为我而死的情怀,那就麻烦你舍己救人,救我一命吧。死你一个,总好过死我们两个。

虽则一想起来要跟你再有亲密接触,就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但为了保命也顾不得了,本大人就权当被狗咬了一口!

有好多杂音在脑中熙熙攘攘吵成一团,她不堪其扰,闭目养神好一瞬。

“这里是哪里?”

“你们天朝京城。”

“今天的日子?”

“你昏睡近两年了。”

那俏姑娘睁开眼:“风邪让我做了什么?”整整两年,她不信风邪不把握这机会!

明月摇头:“这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师姐师兄毫发无伤。”

长河径自穿鞋下床,未再看床上昏睡人一眼,与明月擦身而过的时候,明月道:“他并非要等风邪利用完你,才肯替你解蛊。只是他亦受了伤,昏睡了两年,待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天朝寻你。”她顿了下,道,“他将你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不应该怀疑他。”

那人停住步伐,蓦地转过身,眼中有怒火,有失望,有伤心,积蓄多时的情绪都爆发。

“我曾经也试过信任他,我得到的是什么?”背叛,欺骗!

“蛊毒的事,阿云事先并不知情。”

“就算蛊毒他不知情,向风邪通风报信的是他吧!他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居心不良,到最后还死不悔改!”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就算明知道他是风邪的棋子,也相信他有真心,顶着师兄师姐的压力想跟他在一起,可是结果呢?

她这辈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欺骗,为了他,一次一次破例。圣女宫他骗她,凤起皇宫骗她,骆王府骗她,跟沐伦渊合谋骗她,她都原谅了,原谅了他的情非得已,甚至感动于他对自己的倾心付出。结果才发现,他设计谋划全是为了宝藏,全是为了他自己,到最后他都在骗她!

明月道:“就算他骗了你,可他为了你,连性命都能舍弃。两个人真心相爱,何必计较太多?”

“连最基本的坦诚都没有,还谈什么真心。”

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床上的人一眼,眸色浮现哀伤:“他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就算不原谅他,看在他救你一命的份上,就当完成他最后的心愿,陪陪他。”

长河眼中万般情绪,最后皆化作木然:“他替我解了蛊,可这蛊也是他下的,我不欠他什么!”

追着人到院落门口,明月将手中药包的提绳塞给她,“你体内尚湿寒,将这些药吃完吧。”

“我自己会抓。”不需要她多此一举。

“一样的,”反正药都抓好了,省得麻烦,“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人先检验下。”

“你明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骗你,根本没有真心。”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甚至对她这么好。

那女子闻言微笑了笑:“你师姐很疼你呢。”对人好需要什么理由,每个人都有人牵挂,有人心疼,所以她希望每个人都好好的,“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若是有空,就来转转。就算你不进来,他也会感受到的。”

仿若新生

长河从低门低户的小院落走出来,她周身严寒,醒时以为是秋冬气候,此时才发觉阳光晒人,倒似是末春初夏时节。明月说她体内湿寒过重,委实不假。

她提着药袋,也没多少斤两,走了几步却感头晕目眩,手臂乏力几乎提不起。扶着墙歇了好一时才有气力。

许是正午的阳光太刺眼,她眼前白花花,脑中也是空荡荡的,出来小巷竟不知这是何处,该往何处走,脚步虚浮、游魂一般在街上晃荡着。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摊主抬头扯出熟练的笑容,笑容下一刻僵住。

因这正站在他摊前的姑娘,披头散发,穿着白色里衣,眼神涣散,活脱脱是个疯子。

摊主心里骂了一句,正不耐烦要开口赶人,就见那傻姑娘茫茫然伸手,取下挂在一旁的银色面具,面具上头绣着金边,她歪着头一直盯着瞧,涣散的眼神隐有一丝欢喜。

“好看吗?”她将面具覆在脸上,开口问人。声音倒是好听,银铃一般。

摊主回过神,边伸手去抢,边吆喝道:“走开走开!”疯女人!

被夺去面具,那傻姑娘受惊,后退一步,眼中欢喜隐去,只余一片茫然空洞。

我才不管别人,只要你看着我就好。

我心里高兴,这是长河第一次送我东西。

这算不算是定情信物?

算不算……算不算……长河看着我……长河……不要怕,我来了……不要怕……

是谁在说话,是谁……脑子里好多声音,好多人在说话,好烦好痛……她捂着耳朵,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蹲下,可就算捂得再用力,那声音还是滔滔不绝,一直说一直在说。

“长河大人。”有人扶她,长河恍惚抬头,看见一张男人面孔。

“大人我扶您回去吧。”他奉大漠之命,监视那间小屋子,看到长河出来,便一路跟随,未曾上前打扰,直到见她很不对劲地蹲在大街上,才现身相助。

长河回到六扇门,倒头就睡。这期间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寒天是每半个时辰就往她卧房跑一趟。她整整睡了三天,第三天晌午,寒天端着茶盘进来,就见她人坐在床上,神采奕奕盯着他瞧。

“丫头!”他欣喜若狂,见了她下一个举动,又不解,“你捂头干什么?头疼吗?”

“我怕你砸我……”

她果然还没好,“我是你师兄啊!怎么会砸你!你记得我吗!”

长河被他快摇晕:“住手啊寒师兄!”

寒天一愣,随即狂喜:“你认得我!”

“当然……”她那不是想起来上一次寒师兄昏迷,自己猛一见他醒过来,惊得把脸盆砸了过去……怕他模仿报复么……“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大漠找人把脉过,说她蛊毒已经清了,只是体力透支,他还不信,现下忙将她翻过来扭过去看了好几遍,再三确认,寒天伸出五根手指:“这是几?”

“……”

大漠推开书房的门,就见有人已经鸠占鹊巢,霸住她靠窗吹风晒太阳的宝地。

“身体刚好,怎么不多歇会儿?”

“我都歇了两年了,你手头的案子积了不少吧。”她刚看的这一宗,郊外周口镇三具无头女尸,像是连环杀手,“这案子时间很集中,不尽快破的话,可能很快有下一个受害人。”

大漠从她手中抽走案卷:“我会安排人,你现下照顾好自己,养好身体,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我可不想六扇门整天愁云密布,时刻担心寒师兄发飙。”

“我早没大碍了。睡足觉醒来,神清气爽!”

大漠看了她一眼,改变主意:“你要真没问题,这案子就给你负责。”找点事做也好,无聊容易胡思乱想。

“好啊。”她拍拍屁股起身,灿烂笑道,“我去叫孤烟吃饭。”

大漠一直看着她出门,自打长河醒来这几天,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看起来都是痊愈了。关于云曼与蛊毒的事情,自己没问,长河也没提,大家仿佛达成了协议,都很有默契地避开这件事不谈,好似这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有些伤口,谁也不能触碰,只能等它自己结疤,脱落。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

“一二三,三二一,一三四六七。”院子中央画着九宫格,明眸皓齿的少女根据掷出来的色子数,灵活地在格子中间跃来跃去。这游戏她们师姐妹几个幼时常玩,拿来练身形。

旁边年约十八九岁,一脸幼童神色的女子拼命鼓掌,开心叫道:“姐姐好厉害!”

长河回眸一笑,跟着叹了口气:“虽然占你便宜我是有点开心,可是我的好师姐,你什么时候才休息够啊。”她不懂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这心智一向坚定的师姐大受打击,甚至退回幼儿智商。可是从她进了师门那一天,她才是最小的哎,是最被大家疼爱的哎,所以孤烟一定要快快恢复,继续保护她。

就算是坚强独立的女神捕,天不怕地不怕,她也想被他们保护一辈子。

“一二三,三二一,二三六七八。”

脚步刚动,凭空杀出来一道浅黄影子,与长河争夺九宫格。两道身影在半空缠斗,须臾一人踩空,另一人落下一脚,又被第一人拦住,两个人要踩完自己的格数,抢夺格子,还要阻止对方的流程。你来我往半晌,那浅黄衣服的女子抢在长河之前踩下最后一个格数,收势落于一边。

又输了!长河不甘愿地叫道:“你怎么当人师姐的啊,一回来就打击我!”

落日面上带着浅笑,张开双手。

长河瞪了她一会儿,笑起来,扑上前抱住她!

“身体都好了吗?”一贯淡然的眸子含着浓浓关切,拉着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全好啦!”干吗每个人看到她都反复欣赏,她是有段时间神智不清,又不是半身不遂。

“哎,你要是早一天回来就好了!大漠昨天刚出发去浩烟门!”她们师姐妹四个又没遇全。

落日点头笑了笑:“我是回来看看你!”听闻这个失踪两年的小师妹回来,她一处理完事情,就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回京师!

黑眼珠转了一下,长河道:“落日,我给你看个东西。”

落日随她进了房,长河在书桌下抽出来一张纸,纸张上一大片空白,只在中间重复写了三遍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落日熟悉,纸上的字迹她也熟悉。

长河道:“这是我在大漠书房无意看到的。”

“若是被大漠知道,会生气的。”大漠在某方面脸皮薄得很。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不否定了,长河原本心里也有数:“之前寒师兄想派大漠去浩烟门,她百般推脱,一直到我拿裴门主的安危刺激她,她才一口答应。可我想不明白,既然大漠有意向,为何开始又不答应?”

“大漠喜爱映风,却不知映风心中如何想,有迟疑也正常。”

“是么?”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大漠,“我套过寒师兄的话,他说裴门主前段时间在六扇门,大漠明明很有意向,为何朝夕之间却又变了?这当中有什么隐情?是不是跟我有关系?”她还想不通会跟她有什么关系,就是觉得很不安。

落日拍了拍她肩,安抚道:“别乱想了,这能跟你有什么关系?感情的事情很微妙,说不定大漠这趟去浩烟门,回来便有好消息了呢!”

“希望吧。”风邪到底在她神智混沌时做过什么,她现下还未调查出来,不管她做过什么,六扇门的人肯定不会告诉她,但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四嫂半夜起来如厕,经过前厅牡丹地,忽见有个人影在黑暗中晃动。

“谁!”她声音有点抖,应当不会有贼敢进六扇门吧,难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人影晃了晃,转过身,月色下一张熟悉的俏脸,甜甜笑道:“是我。”

四嫂连拍了胸脯好几下:“我的四小姐哦,你三更半夜蹲在这里干嘛!”

“我在种画呢。”

“种花?”什么花要大半夜种,明天种不是一样。她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长河在做什么。

长河是挖了个坑,但埋下去的不是种子,而是一张又一张画纸,看不清楚画上是谁,只看得出每张都画着人。

凄冷的月色,笑容诡异的少女,挖坑埋画……

就在四嫂开始觉得有点冷时,那少女忽然抬头,问她道:“四嫂,你说到明年初春,这些画会不会发芽开花?”见对面人一脸惊恐,她又笑道:“我同你开玩笑呢。”

一开始就是错的东西,只会腐朽,怎可能发芽开花。

生死难依

“照这样看,前两桩凶案发生时,他的不在场证据也是伪造的,现下有人证有物证,这个朱六很难脱罪。”

“属下这就去拿人。”凶徒狡猾,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破了这起无头女尸案,所幸一直未有受害人增加。

对面的俏姑娘笑了笑,这段时间她实在爱笑了很多:“审人的事交给柳三,你拿完人到书房找我,有件事我想问你。”

紫衣的男子掩上书房门,长河示意他坐。

“墨轩,你从十岁就开始跟大漠,有将近十年了吧。”

“是。”

“你是大漠的心腹,她有任何事都不会瞒你,你说话做事一向坦诚,有些话,就算不说,也不会撒谎骗人。所以我想请你诚实告诉我,我刺杀皇帝是死罪,大漠到底与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才能救我一命?”

墨轩闻言抬头,震惊看她。长河知他为何惊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天我刺杀皇帝,见到的人不在少数,大漠就算想封,也不可能将这许多人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她一早知道,调查出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但就算她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却无法知道大漠与皇帝达成何协议,除非眼前这人帮忙。

“属下答应过漠大人,不能说。”

她并不意外,但是,“墨轩,我盼着大漠好的心境,与大漠盼着我好是相同的,与你盼着大漠好也是相同的。协议的事不可能瞒我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也了解我的性子,别人占不了我半分,我也绝不要占别人半分。与其到那一天,让大漠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不如现在告诉我,也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真的会有转圜的余地么……紫衣男子静默着,长河很有耐心地等,等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终于下定决心:“大漠大人答应皇上,若是皇上不追究此事,她便嫁予皇上为后。”

原来如此!长河敛去面上震惊,缓缓靠上椅背,难怪大漠对裴映风的态度反反复复,原来大漠为了她,早将终生幸福卖断。

她现如今知道这真相,心头却像陡然卸下块大石来,沉默半晌竟然笑了。

墨轩轻道:“长河大人,对不起。”是他私心作祟,无论何时都会优先大漠大人。

长河摇头,若大漠真为她牺牲至此,终她一生,都会良心不安。

“女尸案的收尾工作就烦劳你了。”审讯,收押,定罪,移交,还需整理文件上报刑部,六扇门内部也要做好记录收编。她选今日跟他谈,也是想办好手头这最后一件案子。

日头正好,那天回六扇门的路上,她将明月的药弄丢了,后来也没有再配。

即使站在炽热的太阳下,也觉得遍体生寒,她可以告诉自己这是身体的原因,并非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