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冷?但这个人的固执她也是领教过很多次的,最后还是只好收下衣服:“谢谢你了。”

场中央的舞蹈不知何时已结束,苏凝烟蹦蹦跳跳朝这边跑回来。明明是二十岁的人,神态举止却跟稚童没有两样。

长河手中紧握的一把烤肉的铁棒硬生生折成两段!

不应该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捕神萧净山座下四名女弟子,大漠,落日,孤烟,长河,每一个都是惊才绝艳人中龙凤!大漠列阵天下无双,长河暗器出神入化,落日轻功独步天下,孤烟医术起死回生。她们联手为政叱诧风云,站在这江湖和朝堂的中心,是正义的化身,皇朝的砥柱,众人仰望的光明的执法者!

为什么在她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莫名其妙就丢失了三年记忆,整个世界也完全变天了,旧皇驾崩,六皇子叛乱,太子被杀,九皇子平乱成功,随后登基为帝改朝换代;大漠当上了新朝丞相,落日梳起嫁人退出江湖;孤烟竟然为情所伤变回幼童智商,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一觉醒来从光明站到了黑暗里,从正义的化身变成了刺杀皇帝的钦犯!

要她接受这现实已够勉强,倘若最差的预感成真,大漠虽保住了她的命,却盼她从此隐藏身份,终生待在这草原不得离开,若真是这样该怎么办?

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光芒万丈的长河神捕,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澈姑娘。

她不甘心!太不甘心……

心头陡然涌上的委屈与不甘,让她一点气力也使不上,双手抱膝,将自己深深埋在双臂间。

“澈姑娘,澈姑娘?”不知过了多久,身畔有声唤她。

她茫然抬头,正看到——一个异族少年举着花单膝跪在面前。

这是……辽人一向胆大,难道是求爱?

可她根本没见过这少年,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求爱的。

场中的歌舞不知道何时都停止了,全场的人都目光灼灼看着这边,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还有汉子大声用辽语唱着不知名的歌。

长河一动不动,直到旁边的辽人大嫂凑过来道:“澈姑娘,阿孟哥在向你示爱呢。雪丝花在草原上是爱意的象征,也是对一个人最良好的祝愿!你把它收起来吧!”

收起来?

辽人大嫂看她脸色一变,又笑道:“接受雪丝花是对献花者的尊敬。如果你也对他有意思的话,明日也送一束同样的花给他就行了!”

想到辽人素来情感奔放,长河忍下心头不悦,伸手接过那花。

周围人响起一片鼓掌声欢呼声,那异族少年的脸微微红了红,站起身走到旁边去坐下了。

篝火晚会结束,送完孤烟从营帐出来,长河对一道回来的人道:“明叔,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转身走了挺远,这才看到自己手上还拿着刚才的那把雪丝花。这花正如其名,颜色雪白,花瓣很小巧,细看是一条一条的,有点像是细线编成的穗子。

草原的爱意……想到这个不知为何让她心烦,她谁都不爱,暂时也没这见鬼的打算!

眼不见为净,想找个地方赶紧把花丢掉,她无意识一转身,却看见明叔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一直跟着她?

心头掠过一丝讶异,那人没料到她忽然转身,神色也有点尴尬。

长河没多想,快步走上前,将那雪丝花递给他:“送你。”

明叔一愣,半响才伸手接过,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惊喜。

惊喜?惊喜什么?

她没往旖旎的方向想,因为也实在想不了——当你对着一个毁容驼背又瘸又哑的人。看着月光下他小心翼翼捧着花的样子,她莫名有点触动,在有意识之前开口问道:“明叔曾有过喜欢的人吗?”是不是这花触动他的回忆了。

对面那人闻言身体一僵,片刻后满脸的红色伤疤都轻微抖动起来,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条蠕动的小虫了。

长河却是话一出口就对自己懊悔,这问的什么烂问题,这不是戳别人伤疤吗?

而且她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干什么,她现在所思所想的应该只有一件事,——就算所有人都不帮忙,她也绝不会放弃。

那辽人大嫂说这雪丝花除了爱意还代表着祝愿,她不要爱意,也不要祝愿,她叶明澈想要的会自己亲手拿到!

转身大踏步朝前走,心中从未像此刻这样坚定。

她要这噩梦尽速终结,要长河这名字重回世间,要亲手拿回她失去的一切!不惜任何代价。

因为行进的脚步太急促,所以不会看到,身后,那人还安静抱着雪丝花,拖着瘸腿一步一步跟着她。

只想远远地跟着,看她回到营帐就好。

他原本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这一束花,却让早就死水一样的心情欢快地流动起来。

多美的一束花,虽然明知道这没有任何含义,仅仅是她想丢掉而已。

但是,仍然还是很美,非常美。

他低头,轻轻凑脸过去嗅,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觉得有股子淡淡的清香。

清香在空气中弥散,就像那张曾经美丽过的面容上流过的忧伤一样,安静地,悄无声息。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回答她,是,他也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更确切地说,不是喜欢,而是深爱,不是曾经,而是永远。

他,一直深深爱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已经忘记他了。

呼之欲出

长河抱着箱子走进营地,神色瞧来失魂落魄,连守营的士兵和她打招呼都未听到。

今天早上,她托大漠从京师寄来的包裹到了,包裹里都是她原先留在六扇门的物事,她想看看熟悉的事物是否有助她恢复记忆。

在河畔坐着,一阵风过,青茵树的叶子飘落,洒落她发间眉梢。

她似是大佛入定,长时间都未动一下,视线直直注视着右手边的画纸

这张画上,一人倚塌而卧罗裳半解,如水青丝泄了一床。艳丽的面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眼波流转间风情无限。

好妖……甫见第一眼,便引她情不自禁抚上那动人面庞。

箱子里全是她的东西,她也认得出自己作画的笔锋,可为何她认不出画上这人?虽然认不出,一直这样看着,却有想流泪的感觉。

手指动了动,往后翻过去,她手中这厚厚的一迭,全是同一张妖艳的脸。站着的,卧着的,醒着的,睡着的,微笑着的,静默着的……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眉目间的每一道风情,都被她细细勾勒下来了。

作画之人怀着怎样的情思,昭然若揭。

原来在这三年间,她竟然有过心爱之人。这人是什么人?为何现下不在身边?她看到画像心会痛,是不是他已经……她心头除了难受,更有烦躁,这男的一看就不像个正经人,她怎么看得上这种人的,她眼睛曾经瞎过?

没听卫冷提过这人,将这些画纸寄来,应当并非大漠本意,只是画纸太多,没空一一审查,他们不想她知道这段情史,为什么?

可能他真的已经死了,怕她想起来会伤心?

伤心……她唇畔缓缓泛起一丝冷笑,手中画纸平铺着放入河流,静看那艳丽的面容一点点被水浸湿。

她行事素来小心谨慎,卫冷说她是中了邪术才会行刺皇帝,什么人能攻其不备对她用邪术?哦,原来她还曾喜爱过一个人,还是个看上去并非善类的男人。

那么,这人不在她身边,她看到画纸心痛,大漠隐瞒情史,除了此人已死,还有个更大的可能。

她松了手,浸湿的画纸沉下去,那画上人的样貌却已经深深铭刻入她脑海。

倘若出卖是真的,他还是祈祷自己快些死了好,否则她早晚让他生不如死!

有这神秘妖男的存在,事情比想象中还复杂,她既已决定一切靠自己,务必先搞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卫冷不会说,大漠不会说,可有一个人,她有把握能让他开口。

长河转身,一束雪白的花束递到面前。她惊了一下,一直想事情出神,连有人近身都未发觉。

“谢谢。”过了半晌,伸手接过。

戴着面具的男人笑道:“不客气,希望这束花能让你心情好些。”远远就见她在发呆。

长河捧着雪丝花,和风见思沿着河畔边走边聊。

“这几日都未见到监军。”

“我见这处风光不错,便到处走走看看。此地辽民,与天朝人倒是相处融洽。”

“其实百姓能有何仇怨,也不在乎谁当皇帝,只要日子安稳就成了。”

风见思赞同点头:“有时候多与他们接触,才有切身感受。”

“士兵们征战沙场,为的是保卫自己的家人,可只要有战争,就会一直有杀戮。”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争斗,很多事是不可避免的。”这世界弱肉强食,强者绝不会安于现状,“此番天朝与大辽议和,便是能安生几年,也是好的。”

长河也听卫冷提过议和之事:“天朝有这提议,就不知辽主意向如何,何时会派使臣,往淮梁一叙。”

风见思道:“两国征战多年,民众苦不堪言,辽主亦有休养生息之意。”

长河不由笑道:“你话说得这般笃定,难道是辽主腹中的虫。”

风见思停下脚步:“其实我此番来军营,还有一件要事在身。”

“哦?

“我有一位朋友,儿子离家出走多年,在外头另认了一位义父,连自己的亲爹都不想认。如今他与他的义父闹翻,在义父家中再无立足之地,我是想代那位好友来告诉他,无论何时,他的父亲都会谨守当年对他的诺言,一直等着他。”

“那殿下找到那位儿子了吗?”

长河走了几步,见风见思既没答话,也未跟上来,不由回头看他。

他还站在原处,黑眸幽深看着人,缓缓道:“澈姑娘你觉得,我那位朋友的儿子,会愿意回家吗?”

长河道:“骨肉亲情难以割断,可你这位朋友的儿子,当年能做到离家出走,之后连亲爹都不认,想必是发生过一些事。我们作为外人,不清楚实情,亦很难推断结果。”不过,“还是祝愿你那位朋友,能够早日父子团聚吧。”

风见思不由笑了一下,温声道:“若是他能够回去,两家门当户对,我与朋友倒是有结亲之意。”

门当户对?他贵为皇子,看来那位朋友一定也是身份显赫。

长河并未多想,顺口开玩笑道:“原来殿下此番是来军营招驸马的。”

长河前几日还想与风见思交谈,如今有了新的线索,也没心思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待二人走离河畔,便寻了个借口与人分开。

她在营帐找到卫冷,直截了当道:“我要去趟巫族。”

卫冷皱了下眉:“你不清楚自己什么身份?”

“我会全程以面纱覆面,旁人看不到我面容。而且巫族并非天朝境内,我沿着边界走,不会遇到相熟的人。”

“你去巫族做什么?”

“巫族的王曾帮过我不少忙,此次我失忆,也许他有办法帮我。你没道理拦我,难道你不想我恢复记忆?”她语带试探,一直端详他表情。

卫冷道:“我怕你多生事端。”

长河态度强硬道:“你最好搞清楚,我是来知会你,并非求你批准!”

长河从卫冷营帐出来,并未走远,而是站到旁边的帐篷后面,藏好身形。卫将军很快叫人进帐,一个小兵进去片刻又出来,拿着一张小纸条,神色匆匆地走了。

卫冷果然立刻通知大漠,她要去巫族的事情。若是他们当真有意帮她,为何要对她的行踪这样密切监视。

长河到了此时,心下难免失望,大漠这样做的目的她不清楚,但到了这时,她几乎一无所有,却连最好的姐妹都不站在自己一边。

她脚步迟缓地走回自己营帐,简略收拾了下行李,走出帐门,看见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那人到了跟前,瞧见她肩上的包袱,一瞬大惊失色,下意识抓住她胳膊,模样急得不得了。

他嘴里一直嗯嗯啊啊,长河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她现下心情很差,没耐心应付他,语气不善道:“让开!”

明叔闻言更急,抓着她胳膊的手不仅不松,反而收紧,另一只手伸过来,试图抢她的包袱。

长河快发脾气,不明白他发什么神经,用力掰开他手指,甩到一边,她力气太大,胳膊不小心打到他手肘,将他右手握着的白布包打落。

白布包摊在地上,露出里面松软的白糖糕,长河怔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捡,明叔也弯腰去捡,从他鬓角垂落的发丝抚过她手,及其柔滑的触感,似上好的丝绸,鬼使神差地,她脑中闪过先前见到的画。

妖娆的男子,绝世的风姿,如水倾泻的青丝……

长河没再动,定定看着另一只手捡起白布包,那手纤细修长,除了有碍眼红痕的地方,别处都肤色细腻白如凝脂。

黑眸幽深,不知主人在想什么,须臾,她直起身子,对面的男子尚是一脸焦急,长河道:“明叔,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这样吧,若是你会写字,不如去你营帐,你将要说的话写下来,我好看明白。”

他赶忙点头,长河与他一道往回走,伸手从他手中拿过白布包:“今天是采买的日子,这白糖糕是在附近城镇买的吧?”军营里可做不出来,他现下过来,应当是想将白糖糕给她。——他怎会知道她喜爱吃白糖糕?

而他看到她要出门,这么着急,是因为很清楚她身份特殊,是朝廷的钦犯吗?卫冷竟连这个都告诉了他。

进了营帐,明叔匆忙到桌边拿纸笔,写道,“你出远门,请示将军了吗?”半晌没听到回答,他不由抬眼,却见那人正目光深邃地审视着自己,他顾不上疑惑,着急指着纸,再指她,催促她回答。

长河移开视线,看了他写的话:“将军知道。”顿了下补充道,“我是非去不可的。”

他闻言愣了一下,飞快又写,“我跟你一起去!”

她直白道:“你去了只会拖累我。”

黑眸愕然,掠过一丝伤痛,随即见她忽然连声咳嗽,他忙焦急拍着她后背,轻抚顺气。

长河边咳边道:“你,你去帮我倒杯水。”

待蹒跚的人影出了门,长河立刻停住咳嗽,这营帐进来时她就打量过,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她快步走至床畔,翻了翻,在枕头里侧找到一个包袱,打开来,翻了翻——

瞳孔紧锁,女子缓缓拿起银色的面具,看了半晌,才放回去,跟着手脚很快地将包袱也放回原处。

等到云曼端着水杯回来,营帐内空无一人。

柳暗花明

太阳快要落山,西方天空一片血染的红霞,绵延不绝,守营的士兵正在做昼夜班次的交替,这处哨兵守着的是从外头入营的唯一一条路。交接完毕的士兵甲打算回营帐休息,经过路口的时候,不由看了旁边矗立不动的人一眼。

这人身形佝偻,腿脚不便,从数日前开始,每天过了晌午就站在这里等,专心眺望着入营的小路,似是在等待什么重要的人。士兵们纵使好奇,因他不能说话,也不好问。

士兵收回注目的一瞬,忽见这人喉结快速滚动一下,面上现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跛着的右脚情不自禁向前一步。士兵下意识随他视线转头看去,看见入营的小路,远远走来一名身着黄衣的女子,那女子脚步很快,包着个包袱,很快就到守关的地方。

守营的士兵大多认识她,立正打招呼:“澈姑娘!”

长河点了点头,转移视线看到云曼,神色似是怔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走过来,面上微笑道:“明叔,好久不见。”

他贪婪打量着她,上下左右确认过她安好,才放下悬了多天的心,丑陋的面容绽出笑意,伸手来取她包袱。

这次她没拒绝,配合地任他拿过去:“今天真热,有凉水喝吗?”

云曼忙指了指她,双手合并侧靠于左耳边,模仿了个睡觉的姿势,然后又指自己,做双手托着东西的手势。

长河看得直笑,摇头又叹气:“你的手语很烂哎,拜托去学学吧!若非我这么聪明,一定看不明白。”他意思是让她回营帐休息,自己会将水送过去,不过,“还是我随你去伙房吧。”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长河道:“我当翻译不错,不如考虑一下收用?”

她这话说得似是有深意,云曼身子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带点惊诧地看她,她亦直勾勾在看他,双眸含笑,神色如常,却是辩不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