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一如往常,只服了这一次的输赢,肯定还是一见自己有空,就锲而不舍地找自己挑战,隐隐察觉到青衫少年微妙情愫的红衣少女心中大叫不妙,面上却露出苦恼的神色:“宁师弟,你又没赢我的可能,干嘛还要这样浪费时间呢?我也要闭关要修炼要…事情很多很忙的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认真中又带了点漫不经心,并非轻视同出一门,却不同属一脉的师弟,而是拥有强大的自信为后盾,压根就不认为这位师弟能赢过她。

少年双手微微握紧,神色有一瞬的黯淡,却很快恢复正常,淡定自若道:“师姐若有时间,还请继续赐教。”

“哎呀,我真很忙…”红衣少女盯着认真的青衫少年看了半晌,心道男人似乎都不怎么喜欢比自己强的女人,清秀的眉眼又重新焕发神采,还带了点不怀好意的味道,“好吧,既然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青衫少年本性执拗,明知不敌还一次又一次发起挑战,红衣少女察觉到对方隐隐的倾慕,为打消他这一念头,让他讨厌自己,便破天荒没有留手。高台外观战的众人先是被两人你来我往,精妙绝伦的招式吸引,沉浸在二人精深的修为,玄妙的招式中无可自拔,溢美之词不绝于口,好半天才发现不对,连忙去搬救兵。

不消片刻,一袭天青色的身影,缓缓落在高台之上。

“叶琼你这个蠢货,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偏偏要选择去死?”那一袭天青色带着烟雨朦胧的美丽,叶歆瑶的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阮静雅,指尖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以为求着他杀了你,他就会心疼了?得了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拆散情侣,搞得几个世界一片怨声载道,也让自己的名声臭得一塌糊涂,就是希望他心软?可他有么?有么?当初他要是为你说一句话,你这个玄华宗最有望进阶元神,打小就备受宠爱和重视的天才怎会被赶出来?若是他真有片刻的心软,你为什么会转世?不爱就是不爱,再多的理由也白搭,蠢到相信这玩意,最后还来个我生无可恋干脆死了算了…我真想撬开你脑子看看,是不是进了一脑袋浆糊啊!”

不,静雅,你错了,前世的我之所以选择死亡,并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明明知道这考核的一环,自己身在幻境之中,接受云笈宗的检验,应越快破除幻境越好,叶歆瑶的目光却留恋在那人熟悉的眉目上,迟迟未曾挪开。

死亡?那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活着。

梦想被摧毁,尊严被践踏,昔日的美好撕开温情的面纱,露出狰狞丑陋的内在,让你恨不得就此死了,一了百了,却又不得不好好地活着,并眼睁睁地看着你所在意的,所坚持的,所喜爱的一切,一点一点被摧毁,被推翻,被燃尽,存留下来的记忆让你不敢去想,不敢去看,甚至连碰都不敢去碰,唯恐它们被剥开后同样丑陋不堪,人生再无半点美好可言。

好友劝过,自己也想过,放下过往,开始新的生活。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忍不住掰开揉碎来想,回忆越是清晰越是美,映衬着的现实就有多残酷。

魔云宗的搜魂针天下无双,运用秘制的魂针,配上特殊的手法,再刚烈威猛,铁骨铮铮的好汉,也顶多坚持到一百零八搜魂针中的第八针,她却每天都要对着自己扎整整一百零八下。披上衣裳的时候,浑身上下如同被万千刀刃加身,实在不愿穿鞋,方赤足散发,倒成了邪修叶琼的标志。

前世最后的那些年,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折磨着自己,用肉体的苦痛保持神智的清明,阻止恶念与毁灭欲的增长。

一念成佛,可她无法原谅,不愿万家生佛;

一念成魔,可她无法接受,不愿彻底堕落。

“静雅,我不是懦弱到想死,我是不得不去死…”

三岁拜入玄华,一生以之为家,叶琼的命运和因果,早就与玄华宗交织缠绕,再也没办法分开。唯一解决的办法,只有一场精心谋划的死亡。

“能在梦中见到你,应该算是一桩好事吧!”叶歆瑶缓步走向那个天青色的身影,神情温柔,似满心喜悦,想靠近他,并对爱人说着缠绵的情话,双眸之中却无半丝情意,哪里看得出曾经缠绵刻骨的痕迹?

伴随着她的动作,高台、围观人群、青衫少年、红衣少女的身形都渐渐稀薄起来,唯有那个天青色的人影,依旧如昔。

“只可惜,梦终究是梦,注定烟消云散,醒后无痕。”伸出右手,轻轻将对方的影像抹消、打散后,叶歆瑶轻抚鬓发,轻叹道,“纵大梦一世,仍有苏醒之日,这一生,我终于是自由的。”

第三十五章 六欲魔君慕无涟

幻境破碎后,发现自己重回广场上的叶歆瑶下意识搜寻四周,见连苍傻傻地摸着后脑勺,明明从幻境中出来,却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便束音成线,十分冷淡地赶人,“该确认的事情都确认完了,你可以走了吧?不半路弄个幻境拦着我,观我见到过往的反应,反倒大费周章潜入云笈宗,六欲魔君的思维,果然不是正常人能猜透的。”

纵被点明身份,身在敌方大本营的连苍却没多少惧怕的意思,他顶着一张憨厚无害的脸,走近两步,笑眯眯地说:“破解幻境的方式太多,若打草惊蛇可怎生是好?为看到最真实的反应,只能挑你不敢投机取巧的场合,为此付出一点是值得的。再说了,我一直觉得你适合入魔门,一再诚恳邀请却毫无所获,如今见你竟弃了玄华宗,选择了云笈宗,心生好奇,故来此一观,有什么不对么?”

“觉得我适合入魔门,便用卑鄙手段掳了我去,百般折磨凌虐,顺便在我身上用了你精心培育,精血养就的顶级魔欲种子,让我修魔之后,成为你的傀儡?这般深情厚谊,果真令人动容,可惜叶琼无福消受。”叶歆瑶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堵了回来,“想是我错怪你了,若非你方才之言,我还以为你觊觎得不是我本人,而是玄华宗的功法呢!”

被逐出师门之人,按理要被洗去记忆,废去修为,程度严重一点得甚至会被锁住全身经脉,封印肉身与灵魂的关窍,使之无法修行。但叶歆瑶并非犯太大的错误,长辈们又大都看着她长大,心中微有不忍,便只是封印了她关于玄华宗功法的记忆,连修为都未曾废去。那时,叶歆瑶刚从阴神直接晋入步虚境,纵道基受损,记忆不存,修为还是在的,稍稍熟悉便可彻底掌握,在仙道昌盛的大世界,也能算金字塔高层的人物。

元神真人都走出了自己的“道”,自不会觊觎玄华宗功法。元神之下便是步虚,此等境界的人数也少得可怜,亦各有奇遇,让他们转修玄华宗功法也不大可能,自不会在无法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贸然沾惹于她。

玄华宗高层的这一做法确实算得上仁慈,哪怕被逐出师门,叶歆瑶的安全也应该是挺有保证的,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例外。

六欲魔君,慕无涟。

同为步虚真人,纵慕无涟修行时日比叶歆瑶早多了,可魔道功法素来是越到后头越艰难,真论心境与修为,他比叶歆瑶高不了多少;魔门之中多为利益交换,少有真挚情谊,他无甚强硬的后台靠山,也舍不得付出极大代价,请认识的魔道老祖宗来拉帮忙;加上他这个人呢,算得上心机深沉,智谋出众不假,叶歆瑶却也不差,想让她上当受骗非常艰难。慕无涟之所以能近乎毫发无伤地生擒叶歆瑶,除却功法短暂的迷心摄魄效用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那张脸。

那张与他兄长七分相似,稍稍化妆,几可以假乱真的脸。

正因为如此,他如今顶着这么一张老实人的面孔,叶歆瑶不习惯归不习惯,却觉得比他露出真实面目要好上不少。

听得叶歆瑶的话,慕无涟连连摇头,万分诚恳地回答道:“怎么会呢?玄华宗的功法,我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你自然没把玄华宗的功法放在心上,你只是将你兄长修行的功法放在了心间,只要抢来,哪怕完全修行不了,心中都是舒服的。”明明对方比自己高出不少,叶歆瑶却理所当然地俯视这位魔道前辈,居高临下地说,“出生同年同月同日,几乎是一前一后诞生于世,却一为长房嫡子,一为旁支庶子,从小到大,两人的待遇都天差地别;根骨资质明明一般无二,自己却连竞争的权利都没有,拜师玄华宗的资格就为对方所得;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拜入玄华宗,对方已是元神真人嫡传高徒,自己却必须在外门打磨挣扎;苦修百年,本以为能一雪前耻,扬眉吐气,谁料差距却是越拉越大,故转投魔道,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烧杀抢掠,终夺强的功法,忍受诸般苦痛,日日做着凌虐自己的魔功修炼,只为将对方踩在脚下。偏偏世事却不如你意,如今他已晋为元神,你却仍在步虚徘徊。”

字字句句,直戳对方伤疤,慕无涟的神色不由灿烂了些。

被他囚禁三十载,时不时审讯逼供,互揭短处也不是一次两次,叶歆瑶自然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奏,可她非但没一丝退避,反倒抢在他开口攻击自己之前,傲慢地勾勾唇角,继续往慕无涟的伤口上撒盐:“他有关心爱护的亲人,有生死一诺的挚友,有如日中天的声誉,有众人景仰的地位,还有我曾那般毫无保留地爱过他,可你呢?至亲成陌路,同门皆仇人,臭名昭著,人人惧怕。身旁纵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却无一人真心爱你,因为她们害怕。或者说,哪怕她们真爱你,你也不能相信,更不敢全心全意地接受。魔门之中本就尔虞我诈,争端不断,杀戮不休,生者脚下满地尸骨,罪孽铺就血肉长城。见多了因温情而死的魔道强者,自己也做过借人弱点取人性命的事情,由人推己,魔门之中,谁又敢相信‘情’字?”

“如今的你,称得上功成名就,能轻易得到世间一切奢靡的享受,却无法得到任何一份真挚的感情。你名为无涟,亦人如其名,无人爱怜。所以你羡慕,你嫉妒,你憎恨,因为你发现,光明正大活着的他与黑暗泥泞中挣扎的你一对比,阴沟里的老鼠仍旧是老鼠,永远不会变。”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柔、优美,话语却是如此的锐利,毒辣,与往常的温和疏离大相劲庭。

慕无涟耸动肩膀,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低沉又充满磁性,带着难以言喻的诱惑,使人飞蛾扑火,不顾一切:“你说得不错,我曾想夺走他的一切,最终却发现,比起这等不切实际的目标,让他失去一切反倒更快也更简单!”

叶歆瑶沉默了下来,半晌后,目光移向远方,淡淡道:“纵你无恶不作,伤天害理,对我更没做过什么好事,但我还记得两件事,姑且算承了你的好意。”

一时大意,落入敌手,受多么严酷的刑罚都在她意料之中。慕无涟为将她发展成手下,对她用尽千般酷刑,唯独没用男人羞辱女人的方式,此为一桩。日后若他落在自己手上,自己当会承这份情,彻彻底底让他神魂俱灭,就不交给正道公审了,省得他被镇压千万年,日日受罡风心火劫雷清气的淬炼,生不如死。

至于第二件…

“我本以为,将真相告知于你,会让你因憎恨而入魔,让他失去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爱人,多出一个处处与之为敌的仇人。谁料你竟骄傲至斯,为求不爱不恨,再无缘分,宁愿死在他的手下,也要了断这份因果。”慕无涟爱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对新奇的变化却又有着异样的迷恋,他舔了舔嘴唇,带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见到转世的你,我越发确定,比起假仁假义,处处受到约束的正道,魔门会更适合你。”

爱的时候,不惜一切,倾其所有,明明无情被抛弃,仍固执地不肯回头。为不与所爱之人敌对,被申箫等人救出他的宫殿后,不惜自我折磨,以无边的痛苦压制魔欲种子的恶念催化,阻止自身堕落成魔。

这样的爱,任何人看了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所以慕无涟未曾想到,知道真相后,她竟能断得如此干净果断,做得如斯决绝。

当她不爱的时候,可以将伤疤干脆地剖开,一遍遍地晾晒,时不时还往上撒点盐。自己几番挑衅,她都无动于衷,平静坦然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温柔时连雀鸟都不忍伤害,无情时却将天下视若无物,冷静与疯狂并存,自制力与忍耐力强大到令他都为之心惊。这样的存在,若不能入魔道纵情肆意,掀起滔天血雨,挑动世间杀戒,实在可惜。

“成魔?我觉得我最不适合的,便是成魔。”叶歆瑶微微扬眉,露出矜持又优雅,却无甚意味的清浅笑容,“心态扭曲如你,又怎能理解?”

怎能理解,我光明磊落的骄傲。

平平静静地生,轰轰烈烈地死,半生落魄,半世张扬,未移心志,未改正气。

从始至终都堂堂正正,就连转移痛楚,自毁名声,搅得天下情侣不安,竟也做得光明正大。从未口蜜腹剑,不曾暗箭伤人,更没做过任何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情。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旁人说我骄纵也好,说我痴傻也罢,无聊的流言蜚语,我从不放下心上。

“所以,你也无需以‘为我好’为理由,妄图说动于我。”因为从开始到现在,除拜师、取名和转世三件事外,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既是我的抉择,无论结局好坏,也都由我一人承担,与旁人何干?

第三十六章 过往皆如烟云散

慕无涟定定地看着叶歆瑶,片刻之后,竟露出几许期待之色:“好吧,在道魔的问题上,我承认我暂时还说不动你,可改名的问题,你是否要考虑一下?”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幼稚。”叶歆瑶微微皱眉,倒不是因他提及此事心情不好,而是觉得奇怪。

慕无涟能在魔门之中活得如鱼得水,拥有今日成就,心狠手辣自不必提,细心观察也必不可少,更是非常懂得说话做事的分寸,往往见好就收,绝不为利昏头,更不会死缠烂打。如今她都明明白白说到这份上,按她对慕无涟的了解,这位魔君不至于死心,却也绝对不会再提了才是。以他的性格,顶多又潜伏在暗处,想着什么阴毒狠辣的计谋来针对自己,今天怎么这般…锲而不舍?

见她再次将自己的话堵回去,慕无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故意凑近,压低音量,用温柔的声线吐出恶毒的话语:“既是这般,我就祝你得偿心愿,成功拜师云笈宗,重拾往日风光,声名再次响彻众多世界。但我觉得,拜师成功之前呢,你应向上天祈祷,最好让你做一辈子的外门弟子,永永远远别进内门。”

此言一出,知道他指什么的叶歆瑶神色便冷了些许,慕无涟却得理不饶人,似是极为感慨地叹道:“你若是进了内门,再拜一个风姿隽爽,萧疏轩举的高等修士做师傅,又一次重蹈覆辙,深深地爱上他,这可怎么办呢?哦,我忘了,云笈宗规矩较玄华宗宽松许多,同样的事情在云笈宗发生,你总不至于被赶出去呀!”

他们敌对多年,自然懂得对方心中最深的伤口在何处。事实上,叶歆瑶前世之所以半生落魄,千般痛苦,归根到底,都来源于这份勉强能称得上“不伦”的感情。

叶琼三岁上山,拜师慕无昀,自此长伴师尊身侧,作为他唯一的徒儿,直至被逐出宗门,都未曾离开他半步。

温柔、俊美、优雅、强大…世间一切溢美之词,都能加诸到慕无昀的身上,而他的模样,也恰如世间所有少女怀春之时,幻想过的梦中情郎。

这样的一个人,在她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时候,就出现于她身畔,将她带入修行这个奇妙的领域,给予她尊贵的出身和地位,手把手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道法剑术、符篆秘录…越是跟随他学习,就越能体会到他拥有么出众的才华,至少在叶歆瑶记忆中,从未见何事难倒过他。任何人与他相处,都会有如沐春风之感,不由自主生出仰慕之心。而这位风姿卓越,学识不凡,内敛温雅,又不掩自身强大的步虚修士,对她更是倾注了难以想象的宠爱,无论她惹下多大的祸端,都会微笑着将责任揽下。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却为她年少意气,不经意间得罪旁人,从而一次次地对别人弯腰。见她心生自责,还百般劝慰,无尽纵容,并以她的成就为傲,见她受伤落泪便忧。

玄华宗之中,不乏惊才绝艳的同门,可他们或修行速度慢于叶歆瑶,无法追上她的步伐;或心中有隙,如慕无涟一般为追求强大力量,愤而转修魔道;或运数不济,含恨身陨…一一算去,竟无人与她相处的时间多上一点,更莫要说培养感情。在她数百年心无旁骛的修行中,出现在她身边,一直伴着她的,唯有慕无昀一人。

若说年少懵懂之时,她不过习惯了师尊的陪伴,从未想过情爱之事。可不知从何日起,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再也容不下旁人。

叶歆瑶乃是慕无昀一手培养出来的,心性少说像了他七成,看似温文有度,随和易相处,实则内心自矜自傲到极点。发现自己恋慕师尊后,叶歆瑶认定唯有修为追上对方,才拥有与之并肩的资格,便一直藏匿爱意,从未将之说出口。直到她从阴神一跃成就步虚,与师尊境界相若之后,自觉修为足够,认定两人关系再无阻拦,方坦然向师尊表白。

师徒名分固然重要,但在修行界,修为才是决定一切的基础。一个爱上师傅的徒弟,或许会遭到卫道士的阻拦,一个爱上步虚真人的步虚真人,同门怎会不乐见其成?就像申箫说的,这算什么大事么?分明是三生注定,天赐良缘,所以叶歆瑶压根没想到,宗门的长辈竟会以世俗的礼仪来计较,认定这是一份不伦的感情,要她认错,让她彻底歇了这一心思,专心修炼,好早日晋级元神。

明明知道,只要承认错误,服从宗门的安排,早日断情,她仍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叶琼,再熬几年还做到玄华宗的长老,可她不认。

否认这份感情,就相当于否认了自己为它做的所有努力,因它而取得的成就,甚至…甚至否认那个为了配得上他,一直不辍修行,以此作为人生目标的自己,若真是如此,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你们或义正言辞地说这是错的,或感慨一声“玄华宗实在太过古板”,然后委婉地劝我放弃,倘若唯一坚持着的我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我过去的人生算得上什么呢?

我不过是爱上一个人,那人既不是罪大恶极之辈,更不是手染血腥之人,我未曾因他做出一丝一毫伤天害理,损害宗门之事。就连我的心意,亦如朗风霁月般,无心虚之情,遮掩之意,又何错之有?

出乎慕无涟意料的,叶歆瑶竟好似不欲与他打嘴仗一般,神色淡淡,万分平静地说:“如我这般的人,一生只能纯粹地爱着一个人,既痴心错付,决意断情,一心一意追求大道,又岂会重蹈覆辙?”

说到这里,她微微挑眉,补了一句:“罢了,在你这般从未获得过爱的可怜虫面前说这些,纵我也不过是个被当做替身来关心照顾,却沉迷于虚幻的温柔中无法自拔,最终输得一败涂地的失败者,也有炫耀的嫌疑。”

慕无涟闻言,一口血差点梗在喉间。

亏他还以为自己真戳到了对方的伤疤,让她心灰意冷,不想再谈,谁知道对方竟丝毫不肯吃亏,刀刀往他心口扎,不见血就不罢休。

“看样子,是我多心了。”慕无涟的声音好似从牙缝中迸出,事实上,在叶歆瑶面前,他时常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无法展现平时完美的伪装,“你既愿意用着别人的名字,承认着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的事实,我又何必多虑?”

叶歆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竟带了一丝妩媚的意味:“怎能算是愿意呢?如今我容貌不复,风华已改,若不留着这个名字,听人‘叶琼’‘叶琼’地唤我,又怎能牢记我的名字与曾经得到的一切,都来源于他对一个名唤凤琼的女人求而不得的事实,借此淡化那份刻骨铭心?”

她有道号,这一生也更喜欢听人唤她歆瑶,却未曾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只是仍旧沿用着叶琼这个名字。

爱情与骄傲放于天平两端,每一次被人唤做“叶琼”“琼大人”,都是一次微妙的砝码偏移。借骄傲被折辱,尊严被践踏的疼痛,磨去藏匿于心中的执念,这笔买卖当真划算,又怎能为了逃避,换个旁的姓名?

第三十七章 杀伐决断走别处

叶歆瑶破解幻境的时候,蓝袍道人身畔香炉中的“枕梦香”已剩下短短一小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燃烧殆尽,叶歆瑶与慕无涟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广场上的人数,又少了许多。

见云笈宗设下勾起人心中最深,亦是最美好回忆的幻境,竟只给一盏茶都不到的时间让考核者破解,就连自认为玄华宗的收徒条件已经足够苛刻,将云笈宗与玄华宗的考核难度等同后,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叶歆瑶见状,心也微微往下沉。

还未等她多想,蓝袍道人身侧的通道中,走出了二十个人。

这些人皆身着纯白道袍,袖口与衣摆压了一道海蓝色的边,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花纹与配饰,端得是极为简朴。但对云笈宗稍有了解,做过功课的人都知道,这一身正是云笈宗内门弟子的标准装束,肃然起敬的同时又带了点好奇,满怀希冀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这些人。就见他们两两分散,极有目的性地穿过人群,走到目标修士面前,不等对方反应,就将之擒住!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叶歆瑶饶有兴味地打量四周,见绝大多数的考核者都有些不安地盯着云笈宗内门弟子,见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按规章办事一般,将一个又一个的考核者生擒,单独安置到广场的一个角落,便有些遗憾地扫了一眼身边的慕无涟,轻轻叹息。

知她此声叹息是何意,慕无涟额头青筋跳起。

考核者们泰半忐忑不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胡思乱想,猜测这些人有什么不对,兴许是魔修或邪修混进来,被云笈宗发现,才有如今的局面,叶歆瑶与慕无涟却知不可能——能被区区内门弟子抓住的魔修,压根过不了云梦大世界结界的那一关;而通能过云梦大世界结界封锁的魔修,不出动长老级的人物根本抓不住,云笈宗此举,想必另有深意,至少恐慌的气氛,他们是塑造了个十成十。

能熬到这一轮的,大多心性坚定,也比较能忍,加上眼前的情况太过诡异,哪怕有人想开口,也怕自己说错了话,马屁拍到马腿上,直接被取消资格。纵是莫名其妙被绑的人,也只是用眼神控诉他们的无辜,无人敢直接挑衅蓝袍道人的权威,一时间,弥漫着不安气息的会场,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蓝袍道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亦没有说话,直到二十位云笈宗内门弟子将要抓的人都放在一起,自己则恭恭敬敬地退到蓝袍道人身侧后,他方望着被单独拎出来的几十位考核者,一字一句,万分肃然道:“尔等破解幻境的速度,自是符合云笈宗的要求,可你们破解幻境之时,非但无一丝犹豫,竟还带着凛冽杀气!这样的人,云笈宗绝对不会要,适合你们的地方不是正道,应是魔门才对。”

第二轮的幻境,并非什么刀山火海,油锅地狱,而是让每个进入幻境的人看到心中最珍贵美好的回忆,称得上美梦一场。

久久沉溺于往昔美好,无法在一炷“枕梦香”燃尽之前破除幻境的人,云笈宗认为他们心志不坚,肯定不会要;可若对心中最美好的事物竟无一丝留恋,认定此为自己修行道路上的阻碍,毫不留情地将之斩去的人,云笈宗更不会要。

云笈宗的宗旨乃是“清静无为”,而不是“灭情绝欲”,试问一个人若对至亲至爱都能下手的人,心性会好到哪里去?只怕是宗门待他稍有不如意,甚至同门之间一点磕磕碰碰的小口角,就能让对方生出怨怼之心吧?血淋淋的教训实在太多,正道中顶尖的门派不得不吸取类似教训,彼此间亦早有默契——他们宁愿收一百个庸庸碌碌的心性纯良之辈,也不愿收一个惊才绝艳,却心性狭隘,自私自利的白眼狼。

“魔门又不是收破烂的,什么腥的臭的都往里面扒拉。”多少年没俯视别人的慕无涟心中不爽,小声嘀咕道,“睚眦必报的人,在魔门多半也活不长啊!”

叶歆瑶闻言,深深地看了慕无涟两眼,叹道:“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竟能将谎话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一点不脸红…感情魔门之中,不是万毒齐聚,脏臭俱全?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心眼比针尖大那么一些,不怎么记仇?”

慕无涟对名门正派带有一种阶级敌人般的仇恨,方才又被叶歆瑶一副“生是正道的人,死是正道的鬼”的样子给刺激到,听见蓝袍道人的理论,下意识吐槽了两句,被叶歆瑶这样一噎,一时半会竟想不到应该怎么反驳。很显然,他对魔门既没归属感,也没自豪感,更不认为自己的心胸有多宽大。但他到底是心思机敏之辈,一瞬的怔忪之后,立马道:“我说得怎能算谎话?睚眦必报的人,在魔门的确多半活不长。”

对他的诡辩,叶歆瑶不置可否。

睚眦必报的人,在魔门多半活不长,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句话算是真的。因为魔门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辈。如果发现自己得罪了你,他们压根不会给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机会,只会早早想办法将你解决了。加上魔门本就奉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策略,骨肉至亲都多半是魔道修士的退路,一万人入魔门,能有一个活下来都算幸运,这句“多半活不长”,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真理?

慕无涟自觉反驳得极为精妙,谁料叶歆瑶压根没把慕无涟当回事,讽刺完他就继续去观察被单独拎出来的那些人,见他们之中,有些人能克制住表情,有些人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不由摇摇头,评价道:“赶人就赶人吧,为什么要推荐他们入魔门呢?我敢打赌,这六十余人中,少说有五十个记恨上了云笈宗。凭他们的心性,几乎不会被正道大宗门录用,想有所成,除了入魔门大派,就是赌那飘渺虚无的奇遇。即是如此,与其让心怀怨怼的他们投奔魔道,还不如放任不管,散修着散修着就成旁门左道了呢!旁门与邪修成就元神的几率,比魔道可少多了,废柴翻身的可能…”说到这里,她扫了一眼慕无涟,才说完未尽之语,“也小多了。”

慕无涟干脆不说话了。

他已经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与叶歆瑶,甚至与所谓的“正道”,都差了十万八千里。观念不同,叶歆瑶又针扎不进水泼不进,自己刺她伤口她没反应,说不定她还有点期待他多说两句,再往伤口上撒点盐。而她呢,往他的弱点招呼上却毫不含糊,知他修行到了瓶颈,越是心乱越容易被反噬,便逮着机会就要讽刺他两句,以动摇他的心志,乱他的修行。在这种双方都不能暴露身份的时刻,与她逞嘴皮子功夫,简直是自讨苦吃。

果然,与他那位堂兄沾上关系的家伙,无一例外,都很讨厌。

不过想到这里,慕无涟又幸灾乐祸起来。

慕无昀爱而不得,滞留步虚多年,叶琼被逐出宗门后不久,他却一举晋为元神。虽然自己与申箫心存偏见,都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慕无昀,认为从一开始这家伙收叶琼为徒就是为了起个移情作用,甩了叶琼就好晋元神。但想也知道,纵凭这般行事晋元神,于自身修行也并无好处。哪怕慕无昀想这样做,玄华宗也不会让啊!有地仙镇压,传承千万载的宗门,无论眼界见识还是心胸气度,都非小门小派能够比拟。

普通门派多个元神,地位蹭蹭蹭拔高,立马变得不一样,就好似清吟门,本来都快倒了,多阮静雅一个金丹,立刻咸鱼翻身抖擞起来。但玄华宗不一样啊,对他们来说,元神不过锦上添花,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只要地仙老祖宗还在,就无人敢轻慢他们,哪怕门派里一个元神都没有,顶多也就受敌人嘲笑两句,岂会鼠目寸光到这等地步?

既与宗门无关,便是慕无昀自己的问题了,慕无涟可不相信自己那位堂兄能晋元神,与“移情”二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叶琼傲到连酷刑都不能让她屈服,就因她长得像一个人,就直接改了她的人生,心里会没一点疙瘩?纵然没有…慕无涟可没忘记,前世的叶琼是怎么死的——为了断因果,她让慕无昀将她杀死的。这样一来,叶琼是不欠慕无昀什么了,可慕无昀呢?我亲爱的堂哥,你最好祈祷你从头到尾,都没动过“移情”的意思,否则…这还不算完呢!

正当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之时,广场的一半突兀凹陷下去,白云飘过,雾气渐生。俯身看去,但见峭壁如削,悬崖更是望不到底;正视前方,却被云雾所阻,视线朦朦胧胧,唯独能看见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锁链悬于半空之中。

“第三关的考验很简单,便是踩着这锁链,从悬崖这端走到那段。”蓝袍道人一句话介绍完规则,扫视众人,问,“谁来?”

第三十八章 虚实难辨心叵测

凭虚御风,乃是修士出窍期就会拥有的本事,莫要说踩着锁链穿过悬崖,就是缩地成寸,瞬息之内越这道天堑,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修士来说,也是与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的事情。

能留到这一关的没一个傻子,自不会认为云笈宗会这般轻松地让他们通过,都存了观望一阵,摸索门道,徐徐图之的想法。是以蓝袍道人问出那句话后,偌大广场,剩下的数百考核者中,竟无一人上前。

慕无涟见状,“憨厚”地摸摸脑袋,自告奋勇地挤出人群,高声嚷嚷道:“听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连某且来试试!”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他身畔的叶歆瑶身上。

知自己中了对方的阳谋,现在撇清也来不及,叶歆瑶索性站在原地,任由众人打量,就见慕无涟兴冲冲地走到悬崖边,毫不犹豫地迈开脚。谁料他一只脚刚踩上锁链,锁链就是一阵猛烈摇晃,唬得他赶紧将迈出去的步子收回,四周不由嘘声一片。

慕无涟回头,尴尬地看了看围观的众人,讪讪解释道:“一踩上去,就发现内息无法流转,吓得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此言一出,嘘声立停,广场上的气氛也凝重了起来。

修士与凡人不同的地方,泰半在于一身道法上,修士只要内息源源不断,肉身与天地灵气勾连,就与凡俗不同,飞天遁地亦不在话下。而内息被封的修士,就如同被砍掉双手双脚,五感全失的普通人,纵然活着也没多大用处。

想想一下无法使用内息后自身的处境,再看看云海仙境中若隐若现的细小锁链,全然望不到底的悬崖峭壁,饶是许多人心志坚定,脸色也不由白了几分。

叶歆瑶见状,心中微叹。

之前不声不响抓人的举动,让所有考核者内心惶恐不安,丧失了以往的平静;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就施展雷霆手段,将优秀却信心狠辣地考核者毫不留情地赶出去,让原本自信满满的考核者们,心中更是多了几分不确定;如今又不给人喘息的功夫,就来这么一出,封印内息,让你以普通人的身份走摇摇晃晃的铁索,本来就惶恐不安的内心,哪能平静下来?

一环扣一环,端得是精妙又严苛,如果云笈宗每年都是这种水准的考核,次次全军覆没都不奇怪。

但…想到这里,叶歆瑶的眸色暗了暗。

慕无涟的话,也不能全信。

对慕无涟来说,伪装身份待在云梦大世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一旦暴露,他连遁逃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云笈宗关押起来。名门正派为了名声,的确不会贸然杀死魔门高手,却能将用困阵将对方折磨得锐气全消,近乎生不如死。这也正是魔门抨击正道“伪君子”的重要依据——如此行事,与你们宣扬的仁慈宽厚是不是差太多了?

云笈宗实力雄厚,暗藏势力不知多少,慕无涟来这里,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哪怕他对慕无昀和叶歆瑶执念再深,也不会做赔上性命和自由的亏本买卖,真傻到一路闯关。

叶歆瑶不信慕无涟能知道云笈宗全部考核的题目,凭他的谨慎性子,知道了心中想知道的内容后,定会及早抽身离去,眼下的考核就是最好的时机。既然如此,待考了几十或者一百来号人,大家都有点疲劳的时候上前,不引人瞩目,四平八稳地落榜岂非更好?为何要第一个上前,吸引众人的目光?

慕无涟这看似憨厚不经意的一句话,可是将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忐忑不安到极点。但看这一连串的事情就知道,云笈宗有心考验他们,对题目加大难度只有开心的。哪怕慕无涟这句话掺了水分,他们也顶多在第三关考核完毕之后,光明正大地将慕无涟刷下去,给他拉拉仇恨,绝不会现在开口辩解。对本就打算跑路,压根不愿留下来的慕无涟来说,可不正合了心意?损人利己的事情,慕无涟从来都干得很顺手,损人却不会损己的事情,他也不介意顺带做做。

明知对方定在做戏,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叶歆瑶却不得不盯着慕无涟的一举一动,希望从他的动作中,窥探出一两分端倪来。

慕无涟低着头,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双脚,每迈一步都异常心惊胆战。偏偏他越是往前走,锁链就摇晃得越发厉害,饶是他极为专注,恨不得将脚黏到锁链上,整个身子也是左摇右摆,几次都要跌下去。

他晃得越来越厉害,紧紧盯着他的众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是期待他掉下去,测测这悬崖多深好一点呢;还是期待他平安通过,给大家一点鼓励,起个榜样作用的好。

约莫走了二十多米的样子,锁链晃得实在厉害,慕无涟一个没站稳,“啊”字余音缭绕,人已手脚并用,抱着锁链,吊在半空之中。

见他这般狼狈,却无一人嘲笑,而是神色凝重,不住思索,想着自己若上了铁索桥,又应当怎么办。

蓝袍道人见状,无一丝一毫同情心,淡淡道:“需脚踩锁链,方能通过,以手攀援不算。若十个呼吸之内,你无法脚踏锁链,便算不合格。”

慕无涟闻言,手忙脚乱地想翻身,偏偏他越急,事情就越做不好,刚有起身的动作,放了一只手,锁链猛地一晃——

人也飞了出去。

众人见状,心更是沉了下来。

他们都看得出来,方才锁链晃动的幅度大到不可思议…感情这玩意还专落井下石?

无论是惨叫还是落地的声音,都久久未曾传来,不知是悬崖深不见底,还是此人已被传送出去。但残留的考核者却泰半惊魂未定,竟有好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叶歆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