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如今确有一件事情,彻底难住了这位女中豪杰。

“这是怎么了?”叶歆瑶见顾明宪独坐室内,眉头紧锁,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免不得现身一见,柔声道,“为何你离了东岳,依旧十分不开心?”

顾明宪见她来了,第一反应竟是擦擦眼睛,见眼前的叶歆瑶不是幻觉,她立刻从座位上做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几乎地跑了过来,在叶歆瑶面前站定。

下意识地做完这些后,顾明宪才记得行礼一事,也不顾叶歆瑶的劝阻,十分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又想去沏茶。

叶歆瑶见状,连连摆手,道:“夜深露重,我看你亦是十分勤俭,没多少人服侍,亦没一口热水。这时候沏茶,兴师动众,实在不必。”

听见她这样说,顾明宪失笑道:“你瞧我,见到您,实在激动太过…”

“无妨,我本就不在意这些。”叶歆瑶轻轻摇了摇头,见顾明宪面相,大概了解她为何忧虑,便道,“恕我冒昧,我观明宪你的面相,令尊似乎…”

顾明宪轻叹一声,无奈道:“没错,我的父亲过世了。”

对于自己的生父,她实在没多少好感,聚少离多,没多少感情,牺牲她的婚姻也就罢了。顾明宪最不能原谅得是顾侯在明知东岳皇帝是个天大火坑的情况下,还逼着妹妹毁去大好良缘,硬生生让她过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日子。只为做出一个“顾家需要皇子”的姿态,让她做生育的工具,以等待幼弟明安的成长和成熟,好成功兵变,夺取东岳皇权。哪怕如今顾明宣和钟离信历尽千帆,顶着世人的非议喜结连理,日子称得上颇为幸福,顾明宪的心中都难以释怀。只是,事到如今,这些陈年往事倒在其次,关键是顾侯在缠绵病榻时对幼子和部将们声泪俱下,说自己想看两个被逼得远走他乡的女儿和苦命的外孙。绝口不提他这两个女儿跑到北齐,当贵妃的那个还在诏书没下的时候,就大剌剌嫁给一个本应该“流放之后,客死异乡”的昔日探花郎,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事情。顾侯幼子明安倒也乖觉,家信送到的时候,顾侯遗言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百零八章 一统天下定乾坤

生父临终时还不忘算计自己一把,这让顾明宪很火大。

“孝”之一字,永远是人们关注的重点,一个诸侯甚至帝王,他可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无情无义,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对儿女亲家痛下杀手,唯独不能不孝。因为前者是手段差异,后者却是人品问题。

萧云霈自成了气候后,他的履历就被天下诸侯翻过来倒过去,查了个底儿掉,几乎能称得上成长过往没有秘密。眼下顾侯摆出一副“我不过是个臣子,无力抗衡君王命令,不得不将我的两个女儿送进宫去,眼睁睁看着她们受尽苦楚,却连逆子都教训不得,更无力护持他们。眼下我快死了,也不顾什么君臣道义天理人伦,只是作为一个可怜的父亲和外族,见女儿和外孙一面”的样子,骗得无数人的同情,让东岳皇帝和顾明定原本就狼藉的声名更添一笔的同时,更让顾明宪不住发愁。

不是顾明宪心冷似铁,顾侯是什么样子,她这个女儿再清楚不过——他在长陆关驻扎几十载,早将那儿铸得如同铁桶一般,莫说与他争权夺利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数十万的大军,上上下下的部将,乃至城池中的官吏,明着是东岳的精锐,暗着是顾家的私兵。即便东岳皇帝派了心腹过去,不被金钱美女迷惑,也会区服于刀枪棍棒之下,真一心为主的完全活不到回去的那一刻。

同样,顾明宪若带着妹妹和儿子回去奔丧,这下场…简直不要太糟糕。

叶歆瑶来这个世界,一为确认一件事,二为再见顾明宪和萧云霈一面。如今听得顾明宪落入困境,叶歆瑶沉吟片刻,方问:“长生呢?”

“与他的七叔叔一道去攻打庄县了。”

顾明宪厌极生长于妇人之手,只知道鬼蜮魍魉算计,于女人堆里打转的前任夫君,对儿子免不得下工夫教导。萧云霈身怀高深武艺,又在北齐憋屈地过了多年,最向往得就是驰骋疆场,挥洒说不尽的热血,书写数不尽的豪情。在他看来,唯有如此,方不负男儿一生。

初七身为暗卫,段水衣管着财路,本应继续做着老本行,不该跑去当武将的,萧云霈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这两人乃是他最亲近之人,不能因自己的私心就将他们白白荒废,于是他将这两人找来,推心置腹地交谈一番。大意是在这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硬道理,我也想做出一番工业,好养活跟随我的大家,省得仰人鼻息而活,不知什么时刻就死掉。正因为如此,我希望大家也和我一道创下功业,而非隐匿于我的身后默默奉献,连个声名都不曾有。

他这样一说,初七和段水衣自然是不肯的,萧云霈早想到他们会有如此反应,立刻问:七叔你平日能保护我,到沙场上能保护我么?段水衣半辈子受人轻贱,好容易有了一身武艺,还愿意继续做商贾买卖这种谁都能做的事情,不去沙场上拼杀一番?你们两个是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兵权不交到你们手上的话,我还能信任谁?我宁愿不要人保护,断了自己的财路,也希望你们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享受着大家敬仰的目光,因为你们是猛将,是良将,更是名将!对了,七叔,你说你没名没姓,暗卫按编号从初一到三十还有各种节气,死了就补上,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我视你为叔伯,你就跟我姓萧,名一个“启”字,如何?

这一席话乃是他最最真实的想法,因着这两人深得他信任,他方实言相告,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萧启和段水衣听了,当真是热泪盈眶,也不想什么沙场危险,刀兵无眼,二话不说就上了战场,一路拼杀下来,还真是名震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梁国公麾下有两名武功高深,一骑当千不在话下的猛将。

按眼下的情况,一场战事居然要让萧云霈和萧启一道出马…“你的心,乱了。”

顾明宪闻言,不住苦笑:“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生父居然拆台,我…何其难过。”

叶歆瑶闻弦歌而知雅意,三张符咒已拈在手:“佩戴在身上,保你们安全无虞。”

见她这样说,顾明宪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小声解释道:“我,我…”

“没事的,我能理解。”叶歆瑶微微一笑,淡淡道。

顾明宪身为母亲,少不得为儿子考虑,叶歆瑶神出鬼没,动辄几年十几年不见人影。身为修士,叶歆瑶自然等得起,也耗得起,可顾明宪和萧云霈这种普通人呢?若非情急,加上对叶歆瑶行踪的不确定,觉得她到关键时刻未必会在,顾明宪也不会顺着叶歆瑶的话题说下去,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眼前的不利局面,希望叶歆瑶心软。

倘若换做从前,对顾明宪这般做法,叶歆瑶自然心有芥蒂。不过,顾明宪赶上了个好时候,为着凰柳竟然要杀自己之事,叶歆瑶心中感慨万分,亦十分寒冷,是以她见着任何一个一心为儿女的慈母,都免不得多几分宽容,不吝自己的善意。

顾明宪的确存着几分利用叶歆瑶更好解决困局的意思,但见她这样爽快,又实在不好意思,便问:“您…您要不要见见长生?”

“他战事吃紧,我就不贸然前去,再以师长的身份做些可笑的指点,动摇他的心绪了。”叶歆瑶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怕顾明宪多心,她又解释道,“我身负要事,为正事前来这个世界,不能停留多久。待办完这件事后,我就得离开此处,做一件极为要紧之事。”那就是碎丹,结婴,成就元神。

听得叶歆瑶的解释,顾明宪释然之后,又有些惆怅:“您…还回来么?”

叶歆瑶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个…谁知道呢?”

她的神情七分温柔,剩下三分却有种化不开的忧伤,这个画面一直烙印在顾明宪的心底,始终未曾散去。

那是顾明宪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从天而降,将她带离无边苦海,给予她崭新人生的女子。

三年后,梁国公萧云霈一统北齐,定国号为梁,年号长安。

长安二年,北梁出兵西秦。

长安七年,西秦灭亡。

长安八年,梁兵入蜀。

长安十年,南楚称臣。

萧云霈允南楚进贡绢帛金银,却不许他们进贡美人,让对方骨肉分离。他还提出条件,要求南楚恢复北梁太傅罗宇衡父母的位分,加谥号,入帝陵,南楚君主无不应允。

罗宇衡因战事和刺杀,加上少时饮食不调,保养不当,又有北齐人做下的手脚,这些年身体一直算不得好,每到阴雨天就不住咳嗽,关节剧痛,待入了秋更是汤药不离,全凭一股毅力在支撑。见父母终于再度得南楚皇室承认,罗宇衡心愿已了,一场大病之后,虽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禁不得劳累。但他却不甘心休息,仍旧殚精竭虑,为萧云霈出谋划策,无论这位好兄弟怎么劝阻都没用。

长安十一年,北梁攻打东岳。长陆关守将顾明安中段水衣诱敌之计,被之生擒,坚贞不屈,不肯投降身为外甥的北梁君王,忠烈之名传遍天下。纵被送至北梁帝都,亲见太后顾明宪,顾明安亦“不改初衷”,“坦然赴死”。顾明宪和萧云霈“感念此人大义”,答应照顾好他的家眷,全他忠孝之名。只不过,父亲这般忠烈,儿女子孙自然不会例外,富贵荣华肯定是有的,到底是血脉连着的亲人,至于权势地位就不必了。顾明安一心向着东岳,宁死都不肯投降北齐,你们身为他的后代,怎能玷辱先祖英烈之名?

长安十三年春,北梁大军兵临东岳帝都,围城三月,克。

长安十三年冬,罗宇衡病逝。

这位北梁国主的好兄弟,北梁三公之一的太傅,手握重权,地位尊贵,煊赫无比的前南楚皇族,终究没有看到他的好兄弟挥师南下,兵临城下的那一日。或许这对他来说反倒是幸福的,不用在故国亲人与相处这么多年的朋友之间做选择,看到他们兵戈相向的那一幕。对于唯一挚友的死,萧云霈痛心不已,辍朝三日,亲写祭文,加封罗宇衡后裔。至于选风水宝地为阴宅,陪葬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香烛冥纸漫天飞舞这些细节自不必说。这位命运多舛却雄才大略的帝王因着叶歆瑶的原因,对黄泉府的事物略知一二,生怕挚友在黄泉府过得不好,破天荒没有奉行“艰苦朴素”的那一套,将葬礼办得隆重之至。事实上,对于这一点,他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在罗宇衡头七过后,魂魄归于黄泉府的那一刻,碧落黄泉皆传来隐隐的震动,黄泉府全部鬼修对着东方,齐齐跪下,万分恭敬地祝贺道:“恭迎陛下归位!”

第二百零九章 酆都大帝初归位

罗酆山酆都城的鬼兵鬼卒们一扫前些日子的惶恐不安,庆幸着主上的归来,斜着眼看旁人笑话的同时,也卯足了劲表现,想让北阴酆都大帝看到他们这段时间的尽职和努力,好让北阴酆都大帝翻从前的老账时,下手没那么严厉,不至于将他们发配个十万八千里。

正如他们所想,北阴酆都大帝大帝归位之时,神识遍布整个黄泉府,见到黄泉府有些纷乱的情形,眉头就皱了起来。待他梳理完庞大的记忆,熟悉了真正的身体,通过风中的讯息略略了解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打算整顿黄泉府事物的时候,热情洋溢地好兄弟,万事不管的天齐仁圣大帝来了。

“罗酆啊罗酆,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前些日子苏怀真把我喊过去,从你到底转世去了哪里说到有人要害你,从我没心没肺说到我大脑空空,从三界安定说到天仙职责,从碧落黄泉亲如一家说到长兄如父,愿意全一全兄长之职…”天齐仁圣大帝见到挚友,想到这些年的痛苦日子,登时悲从中来,“我从不知道他竟那么能说,他和我谈心了整整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啊!在这六个时辰里,他连水都没灌一口,面带微笑,温文尔雅,不带脏字地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还说,在你没归位之前,若我再敢这样做甩手掌柜,就继续找我去谈心。我怀疑他在黄泉府有耳报神你知道么,我才偷懒月余,就被请去喝茶,一次两次三次…这日子没办法活了啊!”

道号“北阴酆都大帝”,真名“罗酆”的黄泉府天仙以手支着头,兴许是觉得累了,他换了只手,整个人往右侧。

能让紫薇大帝一次两次三次地请去谈心还屡教不改,我怎么觉得…还是你比较厉害?

天齐仁圣大帝见他动了,终于刹住话头,悲愤地问:“对于这些,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罗酆连个眼皮都没抬,懒懒地问:“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咱们没有友情了…”

“你这话说过不知多少遍了。”罗酆十分自然地接下好友的哀怨之语,顺水推舟地回答道,“既是如此,武成,黄泉府的所有事物就全部交给你,我修炼去了。”

真名“武成”的天齐仁圣大帝一听,立马改口:“罗酆,好兄弟一场,你千万莫要生气。”说罢,他转移话题,有些心虚地问,“话说起来,你这次历劫怎么用了这么久?弄得黄泉府人,鬼心惶惶,都觉得你出事了,内务都有些乱。”

若非罗酆与武成相交多年,早就清楚这位好兄弟的秉性,听见这句话少不得被气死。

每次被繁重的公务堆得整个人都不好的时候,罗酆就很忧伤——碧落黄泉各有三位天仙,紫薇大帝苏怀真掌管天经地纬,日月星辰,勤于公事,毫不懈怠;辅助他的东华帝君倪君明和瑶池金母杨罗敷皆忠于职守,将碧落天治理得繁荣昌盛,井井有条。反观自己这里,醧忘元君孟姜倒是履行职责,日日熬汤灌汤,旁的事情却是半点不经手,罗酆真怀疑哪天黄泉府毁了,孟姜都能悠然自得地关在屋中修炼。天齐仁圣大帝武成就更夸张,“万事不沾”四字放到他身上,当真是无比贴切,适合得不能再适合,罗酆真不知这家伙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怎么看上去比他还忙。

如果不是他们的性子太散漫,被人趁虚而入,自己怎会险些…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罗酆眸色渐深,沉吟片刻,方道:“不是谣言,是真的。”

“什么?”

“我落入他人算计,险些没办法以这个身份回来见你。”

哪怕黄泉府谣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北阴酆都大帝回不来,天齐仁圣大帝武成也没相信这些瞎话,依旧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在他看来,这世间很少有难得倒挚友的事情,区区一个历劫而已,怎会阴沟里翻船?直到苏怀真喊他去谈心,隐晦地透露了一点见闻,他才有些担心。好在他对苏怀真比较了解,倘若罗酆真的有事,苏怀真绝对不是现在这副神在神在的样子。所以武成只以为苏怀真看不得自己游手好闲导致黄泉府有些纷乱的做派,并没将事情联想到罗酆身上,才没对属下发怒,掀起腥风血雨。

别看他成天一副乐呵呵,笑嘻嘻,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若他真发起火来…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不明白。”武成皱眉,不解地望着好友,“他们…能算计到你?”

罗酆轻轻颌首,答道:“我这次历劫转世,并不单单只是一世,而是一旦前世死去,连黄泉府都不回,直接进行下一世轮回。因着上一次人族和妖族大战的原因,我一共得转世三次,这才被人钻了空子,在最后一世落入陷阱。”见好友还是有些不解,他解释道:“像我们这般的存在转世历劫,少不得身带极大气运,纵一统天下的帝王亦不能及。”

武成点头,应道:“是啊,所以咱们历劫,从来不会选择仙道昌盛的大世界,一般都是选择人道兴旺的小世界,为一世帝王将相,翻一时天地格局。又不是从前没经历过,怎么会回不来呢?”

“因为…我差点成了人皇。”

黄泉府之主,大名鼎鼎的天齐仁圣大帝听了,差点没喷出来:“什么?”

“好几个本该诞生人皇的世界,均被人以黄泉阴珠镇住了气运,导致诸国纷乱征伐,迟迟未有绝代雄主出现,一统天下。”罗酆淡淡道,“而我转世历劫,恰巧会去这种纷争不断,天时地利人和不全的世界,本身又携带不世之大气运,很可能天命所归,成为人皇,永远困在那个世界。如此一来,北阴酆都大帝之位自然要另择他人。”

“我前两次运气好,没有中招,最后一次却落入陷阱之中。若非机缘巧合,天命有变,令我破劫而出…险些就中了招。”

武成生动的表情渐渐敛去,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十分冰冷而深沉,就如无尽的黑暗,让天下生灵心生畏惧。

这位陛下嬉皮笑脸的时间太久,久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黄泉府初成之时,他是怎样镇压混沌钟的恶鬼邪魔,撕碎他们的身体,以他们的魂魄为养料,开拓这一片荒芜的土地。

黄泉府之主,哪怕再怎么装疯卖傻,游手好闲,关键时刻都无愧虚名。

“与孟姜有关么?”武成沉默半晌,一字一句,冷漠无比,“这件事,与她有关么?”

罗酆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不清楚她是否还记挂着当年之事,暂时不能下论断,倒是另外一件事…冒牌的妖族气运之子怎么来的,你得好好问问她。虽说大家都觉得元始是魔主,从末法空间中捞个灵魂出来十分简单,我却不这么看,丹朱、宸煌他们几个也不会信。”

武成利落应下,随即有些担心地说:“说到妖族气运之子…”

“我已知道事情经过。”罗酆归位之时,神识覆盖整个黄泉府,加上他对自己的事情存了些疑虑,略微算了算,一时半会没算出是谁动的手脚,却算出这些年出的大事,妖族气运之子自然首当其冲。所以他打断了武成的话,淡淡道,“真正的妖族气运之子,我见过。”

“啊?”

“若无她的帮助,我也没办法逃脱敌人的算计。”罗酆轻轻一笑,自嘲道,“逆天改命而来的气运之子,果然十分不凡,不经意之间就扭转敌人煞费苦心布置的局面。”

武成一听,眉头免不得皱了起来:“这样?那我们…不说?”

罗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若不说,事情很可能牵扯到孟姜头上,将黄泉府卷入这次的斗争之中。何况那位叶姑娘在涅槃之地被污染后还特意来见过我一次,我估摸着,她很可能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并猜出了我的身份,甚至知晓两族的动向,才来看看我的阳寿还有多长。倘若她真心不想,为罗宇衡医治创伤,为我这次的转世续十年八年的命都不成问题,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这不一样啊!”武成理所当然地说,“她虽没有治疗你,可也没找上门去,表明自己的身份。她既然对你有恩,我们也不能恩将仇报,这样吧!左右我们不知道妖族气运之子是哪个,你将这些魂魄的名单都发给妖族,让他们自己找去!咱们再想个办法,偷偷给她传信?”

罗酆叹道:“也只能这般了。”黄泉府的两位陛下议定,打算一边敷衍妖族,一边给叶歆瑶通风报信,可叶歆瑶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被凰柳的行为伤透了心,不愿再提此事,又知晓凤琼的事情败露,自己的清净日子就要被打破。她不愿回到妖族,与昔日的朋友为敌,又岂会轻易让旁人知晓自己的行踪?

第二百一十章 心中所愿难顺遂

洁白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将松针和竹枝压得弯下了腰。皎洁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为大地披上了厚厚的银霜。

竹亭之中,摆放着一石桌,两石椅。

“旁人晋了元神,哪怕再怎么低调,也少不得来个道友相贺,天下共闻。你和容公子倒好,不声不响地晋了元神多年,却硬是连半点声响也没有,巴巴地寻了这么一出清净所在隐居起来,竟无人知晓你们的存在。”霍青娥落了一子,笑吟吟地说,“不知你们打算定在什么时候成亲,届时我能否有幸前来,蹭上一杯水酒?”

叶歆瑶轻轻笑了笑,拈了一颗黑子,答道:“谁知道呢?”

霍青娥一向好奇心极重,为了观察叶歆瑶,她甚至可以将珍贵的“孟婆度厄符”用出,可见其洒脱和随性。她于枯竭的轮回泉边等待,却未曾发现叶歆瑶和容与的踪影,就知道事情有异。待离开凌烟仙境后接到传书,就再难寻觅到这两人的消息之后,霍青娥的好奇已被全然挑起。什么转世轮回,洗清因果都被她放到一边,反倒全心全意地寻觅起两人踪迹起来。

她极为聪明剔透,自然能猜出叶歆瑶和容与在躲什么人,而他们两个都对付不了,需得隐居避世方能应付的敌人,自然也不是她霍青娥能应付得来的。但若是因为区区生死小事,就弄得自己念头不通达,那还是霍青娥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余年的调查,加上叶歆瑶欠霍青娥一条命的天大因果,总算让她在这世外桃源逮住了他们。

见着叶歆瑶,霍青娥上上下下一打量,未有任何沉浸于恋爱甚至家庭中的幸福温馨感,亦没有被人逼迫,不得不隐匿行迹的惶恐不安,整个人比之从前更加清宁沉静,就好似这月下看松涛云海,竹林落雪,说不出的光风霁月,朦胧秀美,好奇心越发旺盛。

只可惜,叶歆瑶不说。

不过,没关系。

凭她对叶歆瑶的了解,哪怕被她发现了他们的住所,叶歆瑶亦不可能做出落荒而逃,第二天就消失不见的事情。既是如此,她又何须急急忙忙,一次就将事情问清楚?老汤也需小火慢熬,方能入味不是?

手谈一局后,霍青娥告辞离开,叶歆瑶略作挽留,却没能留住这位随性的邪修娘娘。

待霍青娥走后,叶歆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以不见她。”容与缓缓走进,陈述着事实。

“是啊,我可以不见她。”叶歆瑶轻轻摇头,眉宇间染上几分忧色,“然后,她就得死了。”

容与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一卷帛书,将之搁到石桌上:“所以,你将它给我。”

叶歆瑶静静地望着他,似要一点一点地看清他的眉眼,将他的容貌风华镌刻心间。

似是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千年,叶歆瑶才轻声道:“希冀你陪我十八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仿若昨日一样清晰,却未曾想到一眨眼…这十八载的时光,短得就像一场梦。”

这十八年来,他们并肩游历万千世界,最后建起了这处琅琊别院。

别院中的每一棵松,每一根竹,每一件东西,甚至每一块石头,都由他们亲自挑选,耐心铸就。春观桃蕊吐芳,夏赏一池青莲,秋见满天红枫,冬揽寒梅数朵。晨观日出之盛,夜听竹林落雪。也曾斫木做琴,琢玉为箫,琴箫相和;更曾习剑论阵,交流闭关所得。与之前的坎坷磨难,不敢放下任何戒心相比,这十八载的时光,当真轻松快活到如梦一场。

“只可惜,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容与按着帛书的左手未有动静,藏在宽大袖子中的右手却用力握紧,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问:“你可信我?”

叶歆瑶笑了笑,答道:“这话应当是我问你的,你可信我?”

这个问题,本就无需回答。

“偷来的始终是偷来的,终有一日要还回去。”叶歆瑶的目光投向远方,似遥望天边,又似看着未知的彼岸,轻轻道,“这一世,我们相遇,于我,三生有幸,于你…并不是一件好事。”

容与握住帛书,见她不复愁绪,一派风轻云淡,又沉默许久,方道:“如你所愿。”

叶歆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下去。

容与收起帛书,往反方向走去。

在他道路的尽头,有一个一次性的单项传送阵,若他一旦经由离去,这处世外桃源就再也无法对他开启。

叶歆瑶右手按在石桌上,慢慢撑着让自己左下,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沉浸安谧如一尊万古长存的石像。

层层叠叠的竹影于竹亭四周摇曳,调皮地遮挡住银白的光亮,她的身影凝于雪光与月光之间,带着一种朦胧而不真切的美,乍一看过去,好像一个太过美丽的虚影,稍一用力就会消散无踪。

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无不放慢脚步,似是怕惊扰到这种极致的安静之美。

不知过了多久,叶歆瑶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目光落在闯入者的身上,微微一笑。

这个动作让她显得生动鲜活了些许,却仍旧带着许多不属于尘世的静谧,只听得她轻声道:“今夜月色正好,雪景也极为美丽,诸位若有兴致,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站在最中央的女子身着朱色的修身衣衫,披着一件金色的披风,衣衫之华美,配饰之璀璨,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与她一比,这些光彩夺目的东西就似灰扑扑地一般,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这位女子一直用欣赏甚至有些亲近的眼神凝视着叶歆瑶,见她这样说,不由叹道:“你果然知道。”

“不早不晚,不多不少。”叶歆瑶温柔似水地回答,“不瞒你说,对于你们的来意,我十分不愿。”

丹朱轻轻颌首,答道:“我知晓,倘若说在凌烟仙境之时,你还存着几分与生身父母熟稔的心思,在那之后,就已不剩下什么了。”

叶歆瑶轻叹一声,无奈回答:“只可惜这世间之事,并非‘不想’‘不愿’‘不甘’‘不要’,就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这一点,我亦十分清楚地知晓。”丹朱缓缓道,“所以这一次,并非我孤身前来,而是请了宸煌和纪江作陪。”

“三位道祖齐齐出手,只为拿下我一人。”叶歆瑶语调悠长,三分平静,三分了然,还有四分难以名状。

她的话语风轻云淡,可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强横如三位妖族道祖,亦生出“被什么注视着”的错觉,已是张开浑身戒备,抵御着带来恐怖威压的敌人。

天眼,已开。

“这是何苦呢?”丹朱轻轻摇头,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来叹得气已经超过之前的所有岁月,“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个剑修一从传送阵离开,我们就捕捉不到他的痕迹,谁能想到你竟拥有天眼。”

说到这里,她苦笑道:“一想到我们竟被愚弄了这么多年,我就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被天眼截断的命运之线,再也无法复原。所以那个传送阵只能使用一次,且天眼的拥有者不能通过,因为她还需要在最后的时刻给阵法提供天眼的力量,确保通过此阵离开之人的安全。

叶歆瑶微微别过脸,半晌之后,方轻声道:“你们该庆幸,世间有这么个人存在。”

“没错,若没有他的存在,你孤家寡人一个,破罐子破摔,未必答应和我们回去。”丹朱柔声道,“妖族势力遍布天上地下,在我们的全力追杀之下,他只要一日不晋天仙,就永远有着性命之忧。剑修凌厉霸道,实力强横,却又是最难晋为天仙的一种。古往今来,就连成就地仙的剑修都很少,何况天仙呢?”

“但你们却要杀他。”

“而你也想好了退路,打算以此来和我们谈条件。”

听见丹朱这样说,叶歆瑶轻轻闭上眼,收了天眼。但见她深吸一口气,复而长叹道:“罢了,这就是命。”

说罢,她轻轻地将一缕被风吹到脸颊的鬓发拢起,望着丹朱,竟带上一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既是如此,我们走吧!”

丹朱有点闹不清她这么合作,甚至反客为主的从容态度到底是为了什么,按理说她的遭遇那么坎坷,不愤世嫉俗都算好的了,还会这么平静自如?虽说女人陷入情网之中,为了保全心爱的男人,的确会委曲求全,但…为何隐隐有些不安?难道自己是被坑怕了,见到这么风平浪静很不习惯?

叶歆瑶觑见丹朱神情,大概能猜到她所思所想,心中怅然的同时,竟有隐隐的兴奋。

未曾归位之时,你我心意相通,姑且算做相爱一场;如今我必须回归妖族,为未来的相杀布好开局,你又在哪里?此时的容与已出现在九玄大世界,携着帛书,叩响了玄华宗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