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两卷帛书叩其门

玄华宗的掌门苍玄真人生得一张和气面孔,纵是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给人感觉也像他正笑眯眯地看着你。

这样的面相虽说无甚威严,却极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饶是容与对玄华宗的感官略有些不好,在与苍玄真人见面并谈上几句后,也终于明白叶歆瑶为何对玄华宗百感交集。

“我于凌烟仙境之中偶得一物,本没将之放在心上,谁料前些日子机缘巧合,才知道此物与贵宗大有渊源。”容与取出帛书,将之放在案几上,望着苍玄真人,淡淡道,“但是,有条件。”

苍玄真人见着帛书,心已怦怦直跳。

玄华宗不计牺牲,不计代价地一次又一次往凌烟仙境中送人,终于将相关区域探索得差不多,本以为这一次就能十拿九稳,为了万无一失才逼着慕无昀斩情关晋元神,为此连牺牲一个,不,应当说牺牲两个大有前途的天才都不顾了。谁料千辛万苦破除结界,来到目的地,刘森后人的遗骨却已被妥善安葬,帛书亦被取走。观周围泥土的幻境,竟就是这般不走运,对方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至于原因,八成是他们为了围捕凤翊,耽搁了好一会儿的辰光,可凤翊…他们也没抓到啊!

为着这桩意外,玄华宗从上到下都愁云惨淡,很有些没精打采的意味,却未曾想到今日…

凌烟仙境开启之前,苍玄真人曾见过容与一面,亦十分看好他。如今见容与已为元神真人,与自己平起平坐,免不得一阵唏嘘,心中权衡着到底该不该退让,随即,他于心底叹息,满嘴苦涩意味。

退让?底线?早在那么多年前,他们为不触怒祖师,动了歪心思,生生舍弃那个孩子,让她在外头飘零百年,亦害得无昀…之后,玄华宗的诸位元神真人便已留下心魔。

“此物对我玄华宗,的确十分重要。”纵心中转过万千念头,苍玄真人依旧维持着一派之主的高人风范,既真切又诚恳地回答道,“还请道友直说。”

容与将帛书往前推了推,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要求:“我想见贵派祖师。”

苍玄真人愣了一下,方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得请示祖师爷才是。”

“容与,静候佳音。”

见他态度坚决,苍玄真人也没再说什么,左右此事是祖师爷吩咐下来的,如今直接交由祖师爷也好,省得万一出了岔子,又是一阵劈头盖脑的指责,让大家都不痛快。

不出两人预料,清风的答复给得很快:

可。

在苍玄真人的带领下,容与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玄华宗祖师堂的深处,见到了清风的雕像,以及雕像前方的传送阵。

按照大门派的规矩,哪怕贵为一派掌门求见地仙或天仙师长,都只能恭恭敬敬地供上三柱香,使长辈降下神识,关注此地,随后说出自己的心愿,求长辈襄助或成全。苍玄真人执掌玄华宗近千年,直接通往清风所居道场的传送阵还是第一次见,可见清风对此事的急切程度。

出于礼貌,容与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注视着苍玄真人,请这位掌门先进入传送阵法中。

苍玄真人会意,不由微笑:“道友有所不知,祖师爷说了,只见你一人。”

容与闻言,轻轻颌首,道:“既是如此,我先告辞。”

“告辞。”

传送阵超乎想象得平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空间撕扯之力,更不会造成什么不适的感觉。容与环顾四周,便见自己身处一个极为宽广,放眼望去难见尽头的殿堂之中,瞧不见旁人的影子。

观察了一阵周围环境,确定清风不打算主动出来见他后,容与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他做出这一动作的时候,空间突兀拉近,好似他一瞬之间竟迈出了千里之遥,转瞬就来到殿堂的深处,光辉的尽头。

此处筑有一处高台,高台上摆着个蒲团,蒲团上盘腿坐着个中年人。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堪称风姿卓绝,眉宇间却有一丝沉郁未能化开,让他平添了几分愁苦的意味。

容与行了半礼,淡淡道:“见过前辈。”

清风略略打量了容与片刻,方刻意用一种风轻云淡,很是无谓的语气说,“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倒是很难见到了,也难怪敢直接说要来见我。说吧,我需要给出什么样的报酬?”

“晚辈想见羲微前辈。”容与坦然道,“望前辈助晚辈,让晚辈一定见到羲微前辈一面。”

“放肆!”清风本以为容与想仗自己的“势”,心道这小子大有前途,做他的后台倒也不是不可以,还指不定哪个赚了。如今一听容与的要求,登时怒不可遏。

他身为地仙大能,发起怒来十分可怖,一方小天地已是风云变色,看似牢不可破的道场亦是摇摇欲坠。容与直面这股恐怖的威势,纵全身法力都被调动,亦被压得几乎窒息,脊梁却仍旧不曾压弯半丝。

清风见状,心中升起几分爱才之心,便将威压收回,冷哼道:“无知小子,胆大包天!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听得主上的名字,但主上贵为天下道门之主,岂是随便谁都能轻易见到的?”

他没说得是,哪怕我去求见主上,主上都未必肯见我。你小子能付出什么代价,让我冒着面子在你这个小辈面前被折得一干二净的可能,带你去求见主上?再说了,倘若主上不悦…清风简直不敢想象那一幕。

容与的手中,又出现一卷帛书。

清风见容与气定神闲,似是捏住了自己的命门,免不得微微皱眉,却在见到他手上的两卷帛书时,心中一动。

这小子似乎对自己的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之前苍玄传来的消息是说他手上有刘森的遗物,那么另一卷…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得容与说:“若前辈肯助晚辈去见羲微前辈,羲微前辈的另一份手稿也是您的。”

若问清风这一生最敬畏得是谁,当属羲微无疑。哪怕他心性入了执念,觉得羲微藏私,并没有将全部的本事交给自己,他都不敢心存任何怨怼,而是派底下人去寻访刘森和叶陵的后人,希望能凑齐三卷帛书,权作参考,走羲微的老路。

正因为如此,在听见容与这样说的时候,清风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无法将之从两卷帛书上收回。若非容与表现得太过镇定,又一副对清风十分了解的样子,让清风有些惊疑不定,不知这小子和羲微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敢随意下手,否则他杀人夺宝的心思都有了。

权衡了好一阵子的利弊后,终究是想成天仙的急切占了上风,清风重重点头,应道:“既是如此,我便舍了这张颜面,陪你走上一遭!”

羲微的道场远在三十三天外的无尽混沌中,飘忽不定,难寻踪迹。

无尽混沌乃是天地开辟之时的残留一角,据说与本源息息相关,清浊之气浓郁的程度令绝大部分的生灵都没办法受得了,至少需地仙一级的实力方能在此处勉强自保,想自如寻觅方向那是白日做梦。若非清风手持羲微特制的令牌,也不能找到混沌宫的足迹。

没错,身为天下道门之祖,对于自己的道场名字,羲微起得十分随便——因为建在无尽混沌之中,所以叫做混沌宫,这曾让性子比较欢脱潇洒的刘森笑了许久,公然和羲微开玩笑,促狭地说他若筑宫殿于苍穹就叫苍穹宫,建宫殿于高山就叫高山宫,藏宫殿于深海,那么就是海底宫喽!亏得大家还一度以为混沌宫之名有什么深意,比如大道至简什么的,谁知道…这真相,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站在混沌宫的大门前,饶是容与心若止水,亦有隐隐的紧张之感。

天下道门之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手操纵一切的羲微,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清风,既心愿得偿,就好好回去修炼吧!”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传来,就如三月春风,抚平世间阴霾,“至于这位小友…请进。”

清风心中一突,有心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几句,容与已将帛书一交,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混沌宫。下一刻,原本出现在清风面前的混沌宫就消失无踪,让清风再也没什么喜悦和兴奋,心中惶恐难安,手中的两卷帛书似有千斤重。

混沌宫名为宫殿,却不过一处小小庭院,种着几株芭蕉,几根翠竹,搭着几间竹屋。庭院左边则有一眼小小的泉水,上头搭了个窄窄的木桥,几尾鱼儿在水中游曳,泉边则围了一圈小小的鹅卵石。至于庭院的左边,则是一张石桌,两个圆形的石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得到,这种类似世俗界隐士或略有些闲钱的人家的普通庭院,竟会是大名鼎鼎的混沌宫?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门之祖终现身

羲微站在泉水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鱼儿嬉戏打闹,见容与来了,态度平静而熟稔,十分自然地朝他招了招手,微笑着说:“寒舍简陋,既无粗茶,也无淡饭,唯有这些小东西增添几分生气,你可有兴趣?”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容与就意识到,清风的言谈举止,风华气度,都竭力朝羲微靠拢,甚至是全盘仿照这位天下道门之祖的。只不过他无论本性和心性都与羲微有着极大的不同,一旦情急就会露了端倪,让人感觉他有点装,与本身的气质并不怎么相符。而羲微的气度源于自身,风姿卓然,浑然天成,哪怕再挑剔的人见了他,都没办法挑出任何不好的地方。无论对他再怎么愤恨甚至心存怨毒之意,见到他本尊之后,亦会不知不觉地放下芥蒂,被他折服,觉得此人实在可堪一交。

未曾见到羲微之前,大家自会觉得清风气度卓绝,乃是自己平生仅见的温文和煦之人,实在无愧于地仙之名。但见到羲微之后,众人才会发现,正品和仿冒品的差距又何止一天一地?

清风的道场恢弘,能容纳千万人一同听道,若他愿广收弟子,定将“万众来朝”。羲微的道场却简简单单,半丝奇花异草也无,更不存在什么珍贵的材料,稀世的珍宝,完全就是一处寻常人都能修筑出来的生活居所,偶尔接待一二好友。光凭这份心性就注定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羲微能将清风指导成地仙,实在是…难以言喻。

不仅是清风,就连岳泓,说话做事也有隐隐模仿羲微的意思,虽然岳泓八成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旁观者清。

“歆瑶被带回了妖族。”容与沉吟片刻,决定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你不担心么?”

羲微闻言,微微一笑,光风霁月,一派澄宁:“哦?你为何认为,我会担心?”

容与右手握紧,旋即松开:“是我失言。”

没错,他想岔了。

人族若是失利,这世间谁都可能担心乃至焦急,唯独羲微不会。

这位天下道门之祖曾经历过人族最狼狈,最落魄,最惨痛的时刻,一步步将人族扶持到今天,哪怕天塌地陷,星辰西斜,妖族重新成为三千世界的主宰,对羲微来说,也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他可以放弃凌烟,放弃元始,放弃人族气运之子,甚至放弃更多天仙。因为在他眼里,一时处于下风完全算不了什么,谁能笑到最后,谁就能笑得最好。

对于两族之争,妖族急,从而失了平常心,落入他人的算计;羲微不急,才能稳坐后方,掌控大局。

羲微轻轻摇头,唇角仍旧噙着笑意,温言道:“无妨。”

说罢,他顿了一顿,方道:“叶歆瑶,很有趣。”

容与可不会忘记,元始的名字第一次落入羲微耳中时,这位大能说了一句“有趣”。后来,元始因为一句羲微和释尊闲谈,又被释尊弟子坐骑传出去的话焦躁起来,引得末法主入侵,最终成为魔主,还策划了掉包凤琼,污染涅槃之地的事情。

元始能成就地仙,又成为魔主,想必亦是人中之杰,万里挑一。偏偏这样出色的存在,却被羲微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上,想让他往东他就不会往西,也难怪天下大能谈羲微而色变。而眼下,羲微对叶歆瑶的评价非但是“有趣”,还加了一个“很”字?

容与已经发现,羲微对人心的洞察到了一种极为可怖的程度——清风心中瞧不起容与,开口就是“要我给你什么报酬”,倨傲非常,纵气度再好的人也隐隐有些不快,羲微却一开始就摆出平等相待的态度,让人心中熨帖。不仅如此,容与才说了“歆瑶”二字,羲微就猜到叶歆瑶对“琼”之一字略有些介怀,真正承认得乃是另一个名字,方如此称呼。如此本事,当真是…无愧盛名。

“很多年之前,我还有些未摆脱凡尘俗念,在清风自立门户之后,又收了个僮儿。”见容与沉默许久都未有回应,羲微也没觉得尴尬,反倒十分自如地说起了过往,“这个僮儿粗粗笨笨,也无甚修行的根基,我看在他勤勉的份上给他一粒延寿丹,允他一直清扫我的庭院。就是这样一个除却做事勤勉之外没有可取之处的仆役,众人却争相奉承贿赂,就连我诸多修行有成的后辈们都不例外。他在外人面前亦一扫在我面前的卑微恭谨,趾高气昂,颐指气使,俨然第二个道门祖师。所以我当着众人的面,命人将他拖来,用特制的鞭子活生生地将他鞭笞至死,从此再不用任何仆役。”

容与知他用意,淡淡道:“他错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他愿意做,却不该做的事情。”

“正是如此。”

“但——”容与望着羲微,毫不退避,“若人生在世,需事事依‘天命’而行,又有何用意?”

羲微闻言,轻笑道:“哦?事事依‘天命’而行?若真是如此,叶歆瑶为何默下叶陵后裔祖祖辈辈相传的功法,宁愿再欠这些人一个天大的因果,也要让你来见我?难道你不见我就无法归位,不是真正的人族气运之子了么?”

默写功法,欠下因果,是为了保全昔日族人,至于后一桩事…

“她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对手,一个足够强大,强大到在她回归妖族,身不由己后,能将她造得杀孽降到最低的对手。”羲微评价道,“这是一步好棋,叶歆瑶很清醒,她知道妖族对她的定位,也知道你们俩纵然归位,一个肉身血脉尚且欠缺,一个魂魄仍旧有一片遗失在外,半斤对八两,谁都不差谁。”

妖族需要气运之子,归根结底,不过是需要一柄无坚不摧的武器。叶歆瑶能成天仙自是最好,不成的话,也能杀得人族再无精英,人才出现严重的断层,没办法再出一位天仙,胜过妖族气运。仅此,而已。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世间风水轮流转

伴随着沉重的“嘎吱”声,尘封许久的密牢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丝光线射了进来。

凤琼有些呆滞地抬起头,双目恰好迎着这道光线,强光让她觉得有些刺眼,就下意识将眼睛闭了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睁开双眼,目光向下垂,不直接看光源,总算勉强适应了过来。

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这密牢中待了多少年月,只知道自凤翊走后,妖族再没派谁过来,一个也无。

由于结界和阵法的关系,一旦密牢被完全封闭,密牢中的阵法就会自动吸收牢中全部的光线和声音,连自言自语都听不到半丝回音,寂静到让人濒临疯狂,却半点都不驱除牢中之水带来的彻骨寒冷,让这片天地除了“冷”“静”“黑”三字外,再无他物。

一开始,凤琼心中惶恐,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会被千刀万剐,酷刑加身,见着无人搭理自己还颇为欢喜,只盼他们永远都想不起自己,让她能继续活下去的好。等日子一久,她便知道空旷寂静冰冷黑暗的环境中独余自己一个,究竟有多么难熬。

在这样绝对寂静的环境下,凤琼发疯般地盼着有人能来,哪怕是来告知她的死讯,哪怕是对她施加酷刑,哪怕…只要有活物陪着她,无论会不会说话,无论长的怎么样,甚至是她从前觉得肮脏恶心,无比惧怕的蛇虫鼠蚁都好,只要有活物陪着她…

正因为如此,在见到了阳光,感受到温暖,听到来者手中铁链撞击发出的声音的这一刻,凤琼发自内心地欢喜,却在片刻之后,一颗心却又提到了嗓子眼。

妖族对她的审判,是不是已经下来了,既是如此,她…将会如何?

对死亡的恐惧如一只大手,将她的心脏牢牢捏住,让她浑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

哪怕被囚禁的时候一直想着,只要能与活人说上几句话,纵死也没什么遗憾了。可在自己终于见到了活物,愿望可能达成的时候,她却又不想死了。

她,她想活下去,非常非常想活下去。

“死而无憾”四字,说得简单,真正要做起来,却是何其艰难?

出现在牢房中的八个侍从都十分陌生,看上去不像凤凰族惯用的侍卫,甚至不出自飞禽一族,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子倒是给她一丝熟悉的感觉。凤琼眯起眼睛,辨认了半晌,久久不用都有些生锈,记忆力也渐渐不好使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琢磨片刻后,才有些迟疑地问:“表…妹?”

也莫怪她不怎么确定,毕竟在她记忆中,表妹凰韵天真娇俏,活泼可爱,撒娇卖萌顺溜无比,你若伤心,她也会陪你难过,甚至哭得比你还难受,让人下意识地就忘掉悲伤,陪她笑起来。无论凰韵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笑声,虽说她有些娇生惯养,却一点都不让人讨厌。总之,在凤琼的记忆中,自己的表妹是个善解人意,下意识就能让人眉头舒展的好姑娘,带着些天真孩子气,俏皮到了极点。但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女子,妆容冷艳,神色冷漠,眼中凝着一团坚冰,如火的红衣也生生地被她穿出无尽的沉肃冷凝。若非眉目还有几分相似,凰韵又无兄弟姊妹,凤琼连问都不会这样问。

由于长久不说话,一身妖力又被禁锢许久,受得伤也没得到好好治愈的原因,她的嗓音变得十分沙哑难听,好似生锈的铁索绞在一起,尖锐刺耳,让人下意识就生出几分不快之心。

凰韵见到这一幕,心中很有些酸酸的意味,眼中的坚冰也略有些融化。但她的目光一落到与她一道来的八个侍卫身上,又想到父母亲族的遭遇,再想想自己实际上比凤琼好不了多少的待遇,便逼迫自己狠下心肠,冷冰冰地说:“你这个冒牌货,有什么资格喊我表妹?”

“表妹,我…”

“好了,废话少说,我真正的表姐回归了。”凰韵微微抬高下巴,冷漠又倨傲,看凤琼的眼神就像看一条卑微的虫子,“诸位大人之所以没有处置你,是因为诸位大人早已商定,由真正的苦主来决定你的命运,才放着你苟延残喘这么些时日。我希望你能识趣一点,在大殿上不要说什么废话,明白么?”

她面上装得十分冷漠,心中却在滴血。

凤琼终究是她喊了几千年的表姐,眼下日子越是艰难,就越会追忆从前的美好和快乐片段。一想到凤琼即将面临的命运,哪怕凰韵昔年因年幼而被赦免,这些年为了让父母过得好一点拼命修炼,手染无数杀戮罪孽,都没办法对亲人狠下心来。尤其是在听到真正的苦主如何颠沛流离,因凤琼受了一世的苦楚,甚至他们还见过对方一面,凰柳差点杀了对方之后,凰韵更是痛恨起妖族诸位道祖的决议来。

让真正的苦主决定…凰韵一想到凌烟仙境中发生的一幕幕,就恨不得时光倒转,回到从前,哪怕不能将真假气运之子的事情说出来,怎么说也得阻止姑姑狂性大发,因为莫须有的事情百般猜忌,大吃飞醋,竟伤害亲生女儿。可当时,当时谁又能想到她们之间的渊源呢?一个是嫡亲的姑姑,一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怕后者救了他们,论起亲疏远近,也…

凤琼讷讷地应了一声,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遍数她前世看过的无数小说,从来都只有穿越者自己作死,从来没有原身体的主人回来找麻烦的份。哦,不对,这种书有,但极少,一般都是穿越者凭着“成年人强大的精神力”和“对生存的执念”,生生将对方逼得无路可退,不是魂飞魄散就是转世重生。总之,从没出现她这种状况,连参考借鉴的案例都没有啊!只不过用脚趾想也知道,被另一人夺去了原本幸福美满的人生,自己却必须颠沛流离,应该是恨的吧?可我…我并没有刻意想抢去你的人生啊,我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我…我不想死…

凰韵见凤琼神情麻木,眼中却好歹恢复一两点亮光,心中不由叹息,暗道由着姑姑的事情,他们这一支都倒了大霉。莫说丹朱大人心怀芥蒂,凤凰族从上到下都不爱亲近他们,在他们被丹朱大人处罚后,更是拍手叫好,大为畅快。毕竟,身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又与人族争斗不休,谁敢说自己没个身受重伤,需要涅槃重生的时候呢?可眼下涅槃之地被污染,元始的身化外身倒是被逮住了,修为大损,真身却藏匿得颇好。若不将他抓住,强行切断他与涅槃之地的联系,涅槃之地就永远不复清净,万一那只凤凰重伤不治,结果就是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没重生的机会了。

这种绝人生路的事情,实在太过得罪旁人,也因着这一缘故,凰韵的日子颇为难捱。事实上,若非她和凤琼是亲戚,道祖希望凤琼能不哭不闹,这次的任务也轮不到她。她倒有心提点一二,可说得隐晦吧,凤琼不懂,说得直白了,连她也要被丹朱大人送到风火洞天雷台之类的地方受刑,便无谁能照顾他们这一支,凰韵不敢为了凤琼,竟拿至亲的命冒险。

在八个强横的妖族侍卫得看管下,凰韵带着凤琼,顶着路途中遇见族人轻蔑的目光,好容易才来到大殿之中。

凤鸣宫大气威严,占地面积极广,雕梁画栋,精美华丽,说不尽地金碧辉煌。

由于是凤凰族的主场,丹朱坐于主座之上,左右下首不过半步的地方放着四张华贵无比的宝座,依次坐着妖族其余的四位道祖。台阶之下的两排座位则是妖族的诸位地仙和强悍异种,乌压压坐了满场,没到地仙阶级,又因身份特殊能出现在大殿上的,除了凤翊之外,旁得连张椅子都捞不着。

凰韵单膝跪下,万分恭敬地回禀道:“犯人带到。”

凤琼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站在大殿正中央的白衣姑娘,随即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显然没想到世事竟有那么凑巧。

下一刻,她的心就彻底冷了下去。

完了完了,新仇加旧恨,自己这一次,真…

这个念头堪堪转过,凤琼就发现大殿中一派寂静无声,下意识有些惊慌。

怎,怎么了?

在场的千百妖族,随便拉一个出来身份都比凤琼高,哪怕她眼下已是犯人,却仍旧没有不跪拜的道理。先前叶歆瑶不跪,大家都能理解,毕竟她的经历大家都有数,又是被强行压过来的,心有芥蒂实在正常。加上她实在生得太好,又是一派宠辱不惊的样子,无论从经历,从长相,从气质,还是从身份来说,大家都愿意对她多点宽容,至于让妖族遭受奇耻大辱,非他族类的凤琼…

凰柳心中焦急,下意识伸出手,想拉着凤琼跪下,却猝不及防被叶歆瑶拦住。纵猜想过凤琼会过得不怎么好,见到她的情状,叶歆瑶心中一叹,直接发难道:“怎么,妖族富有四海,赫赫扬扬,却容不下区区一个姑娘?”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有心无力终放弃

叶歆瑶不喜欢凤琼,十分不喜欢,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为对方说话。

在叶歆瑶看来,人族与妖族本就是你死我活之局,无甚公理正义,单看谁的手段高罢了。而今妖族被羲微算计得如此之惨,无非是技不如人,方棋差一招。难道棋手不查,落错一子,导致棋局落入下风,不去找自己的不是,竟还要怪棋子不好,将之百般搓揉折磨么?将怒气发泄到一介有私心,无恶意的女子身上,除却“恼羞成怒”四字外,实在找不到别的解释。

如此做派,未免有失风度,落了下乘。

再说了,叶歆瑶之前表现得实在太过合作,若她一直这般乖顺,妖族从上到下的知情者想必都心有疑窦,适时地表现出一点尖锐和棱角,对如今的她来说,实在非常有必要。

“姑娘此言差矣。”坐于上座的玄裳男子言笑晏晏,一派风流潇洒,“我妖族从上到下,绝无虐待‘凤琼’一事,半丝刑讯逼供也不曾,更莫要说折磨虐待。当然,若说好吃好穿地款待于她,也是不可能的。”

他说得一点都不错,涅槃之地出事后,妖族非但重重处置了凰柳,还细细地审了凰柳的亲族,连带着她的全部血亲,尤其是参与到“喝泉水”这件事中的凰柳之妹,凰韵之母都倒了大霉,唯独凰韵因为尚未成年,凤凰族对幼崽的保护十分到位,罪不及稚儿,才没受到处罚。但对凤琼,妖族真是没怎么动,他们只是将凤琼关到一个略差的环境中,十几年不准任何存在——尤其是凤翊去见她而已。此事无论说给谁听,对方都必须赞妖族一番,说他们赏罚分明,有理有据。至于凤琼会不会崩溃,那是她自己的问题,难不成她心灵脆弱,不堪忍受从天宫掉到地府的处境,妖族还得负责抚慰不成?

对于这些弯弯绕绕,叶歆瑶心知肚明,她略加思索,就退了一步,很是干脆地回答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出言无状,还请诸位见谅。”

“无妨,你对我们有偏见,我早已知道。”丹朱轻轻颌首,瞧也不瞧凤琼一眼,只是细细端详叶歆瑶,越看越满意,又忍不住于心中重重叹息。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若是自小生长在妖族多好,如今这境遇…哪怕她有心投靠,他们也不敢全然相信她,何况是这样的处境?实在是…哎!

想到这里,丹朱只觉凤琼的存在碍眼极了,便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另外,这犯人占据了你的人生,害你两世畸零。该怎么处置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伴随着他们的问答,凤琼的心一下起一下落,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为着生死的关系,凤琼好几次将自己代入到叶歆瑶的环境,想着自己若遇到此事会怎么做,并一度十分灰暗绝望,觉得自己定逃不过折磨至死的下场。她一直奉行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理论,曲解老子的原意,生生将之扭成“旁人伤我一人,我就灭他满门”。总觉得为着一点小事甚至口角之争,就将“敌人”踩在脚底下践踏,直到无人敢拂逆自己的意思,才算酣畅淋漓的痛快。虽说碍于现实不能实现这一理想,却能在虚幻的世界圆梦,若是见着哪本书的主角或者配角明明自己都管不好,却要大发善心地去救助旁人,就觉得对方是圣母傻X,多半直接弃文,觉得角色实在脑残到了极点。倘若那文有她特别萌的角色,她便会捏着鼻子看下去,少不得弄篇同人来虐虐其中的圣母,与基友大肆吐槽一番。

待今生穿成了凤琼,当真是没多少人敢违逆,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经过三千年的时光,她的心态也有些变化,不切实际的幻想少了些许,虽未能体会到众生的不易,却也不吝于施舍点同情心,只要不触犯到自身利益。就好似凌烟仙境中,她觉得凰柳的行为不对,凤翊补刀的行为更不好,但凤翊不过冷冷一句话,她就不敢抒发自己的善心,不愿为救命恩人得罪衣食父母。如今想来,当真后悔不已——倘若她没那么自私,为对方多说几句好话,哪怕只是表个姿态,说不定眼下就能活命?

不谙世事之时,唾弃着心地善良,愿意在自身难保的时候对陌生人伸出援助之手,又或是明明曾经有着恩怨,最后却相逢一笑泯恩仇,一笔勾销的人。如今自己身处绝境,满心绝望,才知道那份发自内心的善意和宽容是多么可贵。至于对方救了你,却没办法让你过得更好,不能肩负起你的身死,既是如此,当初何苦要拉你一把…会这样想的人,纯粹是自己脑子有问题,心态不正常吧?

叶歆瑶微微挑眉,奇道:“我说放了她,你们会肯?”

“待她归还完一声血肉,使之融入你的血脉之中,若她还能熬得住,我自无异议。”丹朱淡淡道。

对于丹朱这话,叶歆瑶是不信的。

凤琼占据她的肉身这么多年,分走了她的气运不说,还用这具身体生下来了一个孩子,灵魂早与之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以妖族的行事作风,这种存在不是攥在手心就是彻底毁灭,绝对不可能容她流落在外。他们之所以留着凤琼这么久,除了血脉转换仪式的需要外,八成以为叶歆瑶必定痛恨凤琼至深,有种让她出口气,好借此拉近双方关系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叶歆瑶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而已。

“若她还能熬得住…”叶歆瑶重复一遍丹朱话中的重点,摇了摇头,苦笑道,“此事我不想管,诸位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对于犯人的任何决策,我都没有异议。”

她不需用旁人的自私愚蠢来衬托她的聪明大方,温柔善良,左右这些美好品质也和她搭不上什么关系。在明知对方结局会是如何,自身却没能力改变的时候,若是再惺惺作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为对方求饶,那才是蠢透了的做法。就像这出掉包计,既不是凤琼能决定的,也不是她叶歆瑶能决定的,既是如此,为何要将凤琼的生死交到她的手上?

先前听叶歆瑶说“放了她”,凤琼心中狂喜,简直不相信自己遇到千万年来最大的一只圣母。可听得叶歆瑶的后半句话,骤然从极度的欣喜落到万丈深渊之中,定力如凤琼当真接受不来,她双目赤红,望着叶歆瑶的眼神简直就想生生地吃了她。正当她疯狂到失去理智,打算吐出一连串恶毒之语,咒骂之词的时候,便被一直盯着她的凰韵眼疾手快地打晕。

丹朱皱了皱眉,冷冷道:“拖下去。”

说罢,她的目光重新移向叶歆瑶,神色柔和,眼神却锐利无比:“你动过心思,真想要放过她,发现此事做不到,觉得她肯定熬不过血脉抽离的仪式才改了口,对么?”

“我没有那么宽容善良,只是…”叶歆瑶看了一眼凤琼原先待着的地方,沉默片刻,方轻声道,“我之所以未曾堕落,正是因为绝望之时有人拉了我一把,若能助一个未曾作恶的人从绝望之中走出来,自然是好的。”

丹朱知她意有所指,越发愤恨于凰柳的愚蠢,竟让原本的大好局面成为如今两难之局。思及此处,她放柔了语音,全然不似往常凌厉:“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叶歆瑶轻轻地笑了笑,神色亦柔和得紧:“我只是想着,如今的情形,当真是你们不相信我,我也不愿看见你们。但世间之事本就不能随心所欲,与其让你们下了辣手,将来我得知此事,心中复而愤恨,还不如我主动做个决断,也省得你们做了恶人。这样吧,倘若你们能不伤害我提出的几个人,我便愿意主动配合你们,全然封印昔日记忆,随便你们怎么给我编身份记忆都行。”

这个提议实在太让人行动,丹朱与其余四位道祖交换眼神,片刻后,丹朱方道:“哪些人?”

叶歆瑶很干脆地说:“容与,申箫,阮静雅,霍青娥,还有檀郡叶氏之人。”

妖族秘法甚多,自从得知叶歆瑶的真实身份之后,妖族地仙道祖齐齐上阵,种种秘法施展了个遍,时光回溯记忆抽取,从黄泉府中借得生魂查阅记忆…当真是手段齐出,将叶歆瑶两世经历追溯了个八九不离十,与亲自陪着她经历一切也没什么两样。

正因为如此,对叶歆瑶提及的这些人物,妖族道祖心中都有数。但他们恨不得将与叶歆瑶有关的人全部杀尽,断了她的念想才好,是以丹朱冷冷道:“你转世为叶家子孙,修行天书天经地义,霍青娥用得是神道秘法,真要算起来,你欠得更多得乃是醧忘元君的因果。”在这一点上,妖族秘法还是很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