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也没回头,只揉眉笑了笑,抬了脚步径直朝屋里走去。

屋内窗帘半卷,暖风吹动了绯色帷帐时,满室皆散开了一股沁心的清幽花香。东方莫捧着聂荆带回来的雪莲花爱不释手地赏玩着,时而快意地笑几声,时而又神经兮兮摇头叹气,清俊的眉宇间还顺带着陡然添上几分不舍和犹豫。

“这花的确美,要这么毁了做药材实在可惜。”他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惜,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揉抚着雪色花瓣时,还不时拿满含深意的眼光瞄一瞄我。

我低头饮着茶,对他的话、他的眼神视若无睹。

聂荆摘了头上的斗笠,伸手接过南宫倒给他的茶后,只拈指执杯,目光定定地看着自茶面缕缕袅起的轻烟,愣了神不说话。

我抬眸瞅着他,心念一动,问道:“是不是外面出事了?”

聂荆扭过头迅速打量我一眼,目光闪避时,面色有些不同往日的复杂。他不回答我的话,只把茶杯放在桌上后,沉吟片刻,起身问东方莫:“夷光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东方莫下意识地将雪莲往怀里藏了藏,勾眸笑时,眼底飘过了几丝恶作剧成功后的戏谑和玩味:“你是不是见她能跑能跳了,便后悔了?不想把这雪莲花给她做药引了?”

聂荆望着他一脸莫名,无语。

我嗤然一笑瞪眼看东方莫,心中感叹着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小人之心”时,一时也被气得无话可说。

东方莫将雪莲收入宽大的长袖后,这才扬指点着我,眼睛却看向聂荆,慢悠悠地笑道:“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带她出去。因为齐国的夷光公主已在一个月前逝于楚丘了,此事天下皆知。这女娃如今认识的唯有我们三人,山外一切,皆与她无关。”

聂荆锁了眉,踌躇地看了我一眼,凤眸微敛时,目中光芒骤暗。

我懒得理东方莫,心知聂荆有如此不寻常的神情那定是因为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样的大事一定是与我有关。

我起身走近聂荆,抬了头看他,笑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聂荆面色一缓,正张了唇要说什么时,身后的东方莫却一把拉住我,清和的眸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时,隐隐流露出了细锐的锋芒:“女娃,你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论这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若出去露面,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必定危险重重,命悬一线……而且,若是让楚桓那厮知道你还活着的话,怕齐国和公子无颜都得受灾了。”

我皱了眉,心思转动时,一时也踟躇难定。

耳边传来聂荆的冷笑声,我回首望他,只见他脸色微寒,一向淡然的嗓音此刻更显冰凉:“不说她出去如何,就是现在,齐国怕也是难保了。”

我震惊,不信:“你说什么?”

聂荆垂了眸细细瞧着我,叹气时,目光里暗自流转着浅浅光华:“楚、梁合攻齐,齐军不敌,城池连连失守,太子无苏战死城濮,你的王叔如今唯剩下了金城在守,但将死兵逃,怕只怕维持不了多长的时间了。”

话音一落,室中骤静。安寂之下,无数的暗潮翻滚来回,激得我的思绪倏然紊乱。

半响后,我扬了眸看聂荆,嗫嚅:“楚梁为何要攻齐?”

聂荆摇头,再次叹气:“是你王叔因为你的死而先挑起的战事。楚丘之议后,你王叔派了十万大军攻陷了楚丘,两国战事这才由此开始的。”

“那梁国又为什么要参战?”我心中又急又气,不禁语气慌乱,面色苍白,冰凉颤微的手指无所依靠时,不由得一把攒上了聂荆的衣袖,用力地拉住。

聂荆瞥眼看了看南宫,涩然笑道:“凡羽欲娶梁国明姬公主,父王答应还梁僖侯十座城池,并且待攻下齐国时,与之分羹。”

凡羽欲娶明姬?

想起明姬时,我脑中倒是猛然清醒过来,心中忽觉不对:齐国有无颜在,楚梁合谋岂能这般容易得逞……只是为何,为何一向文弱的大哥无苏会去战场,而且还送命在战场?莫非无颜他……

我心中越想越惊,手指一颤松开聂荆的衣袖,侧过身时,全身顿寒。

而聂荆也似看穿了我的心事,沉默了一会后,他才轻声道:“齐国豫侯无颜,自与你一起离开楚丘行宫后,据说便再未回来……”

他没回来?他看到我留给他的帛书后,应该回去王叔身边才对。而且他不该没听说齐国的事,以他的个性,断不会无视齐国危虞而不顾的……除非,除非他也出了事?……

心潮如涌,额角冷汗顿起,我咬了唇,思绪转动时,不由得回眸盯着聂荆,面色冰寒。

聂荆身形一僵,目光接触到我的视线时,苦笑无声。

“女娃不必乱怀疑了,无颜没有回齐国,不会和楚桓那匹夫有关。”久不出声的东方莫突然打破了室中近乎凝滞的气氛,说话时语气虽含不屑,但字字肯定非常。

“为什么?”我斜了眸看他。若说无颜出事,除了楚桓从中作祟外,我想不出世间还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能耐。

东方莫敛容,弯唇时,眸底颜色幽深莫测:“因为,楚桓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一点却也是叫老夫深深佩服的。楚桓说话,向来是言出必行、从不反悔。他既答应了你,你死之后他与无颜再无纠葛,那他必然就会遵守承诺、不碰无颜。”

我定睛望着他,一时迷乱失神:“师父认识他?”

“何止认识?”东方莫嘿嘿笑了两声,眸光微闪,“为师和他,那可是熟到家了!”

我看了看他,抿紧了唇,低头思索。

“师父,齐国如今危难,夷光必须要回去。你还拦不拦?”

东方莫摇头,大笑道:“为师不但不拦,为师还会陪你回去。”

“师父?”我惊讶于他突兀的转变,喃喃着,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怀疑。

“不必谢我。为师只是想念老朋友了,想回去看看庄公被困金城、受尽煎熬的痛苦模样。”他得意地挑眉笑,勾唇时,脸上又恢复了往日不正经的姿态。

我看着他,无语而默。

国难将危

山间如春,山外寒冬。天空依旧清冽似琉璃,只是北风瑟瑟,溪流凝霜,草树皆枯。景色如此萧条,冻得每一束阳光照在人身上时,仿佛冰结的火种,只有光亮,却没有温度。空寂的山涧偶尔飞过几只飞鹰,展翅博空时,不留影,唯留锐啸长鸣。

溪水旁停着两匹马,一匹是鬃毛青白相间的骢马,还有一匹……我舒了眉,忍不住笑着跑去白马身边抚摸着它的鬃毛,软声呢喃:“乖马儿,好马儿,你怎么来了?”

白马踢了腿长长嘶鸣一声,彻黑的眼睛转动时,带着喜悦飞扬的神采。

我心中一动,想了想,回眸看东方莫,问道:“晋国公子穆什么时候来过?”

东方莫仰首看天,顺手牵了骢马跃了上去,也不答我的话,只蹬腿夹了夹马肚,先驰出了山间。

他虽不答,我心中却已有了答案。于是也不待多想,跳上马背,挥了马鞭,朝东方莫扬尘而去的方向追去。

由楚中向东,一路过商丘、兰考、蔡丘,昼夜兼程,七日后,便到了自西去金城必要经过的泗水江畔的钟城。

沿途而过的地方,城毁家亡,苍野尸骸遍地,饿殍穷丁满目,但凡有楚军驻扎的地方,水泽暗红,凛凛冷风中,到处弥散着血腥的味道。冬日下的景象素来落寞,如今经过战火的噬残,天地间更是罩上了惨绝孤寂的暗灰色,数不清的白幡飘动城墙时,能看得人心滴血恨绝。

我虽在战场上呆过三年,但那时多是平原作战,只有将与将的斗谋,士与士的争勇,纵使硝烟弥漫,却也不曾毁及双方如此多的城池,祸及众多苍生无辜。如今见到这番景象,我看得既惊又痛,心底的悲悯一再受重怆时,慢慢地也被磨成一股难以平复的血海深仇。

因战事,泗水江锁,来往舟棹皆被已占领了钟城的楚军征缴做了军用的船舰。我和东方莫围着泗水走了一圈,眼见楚军十步一岗、千步一营,戒备森严得没有丝毫可趁之机,于是两人只得返回钟城里,找了一处已空无一人的破旧宅子暂歇。

天已暗。室内仅燃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勉强可照亮两人的面容。

东方莫挥袖拂去椅上的灰尘后,拉着我坐下:“饿不饿?要不要为师去城里找点吃的回来?”

我摇摇头不说话,抬手取下头上戴着的黑纱斗笠,目光凝视着室里唯一的一处光亮时,眼神有些呆滞。

东方莫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伸手取出行囊里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后,咂咂嘴问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泗水既然被锁了,想必其他去金城的路也都锁了,还有办法回去麽?”

我点头,漠然:“有。”

“有不就行了!”东方莫扭头看了看漠然不动的我,突然有些气急,“我说女娃,你这些日子既不吃东西,说话也越来越少,性子更是越来越沉闷……不难受吗?再这么憋下去迟早会把自己给憋坏了不可。”言罢,他伸了胳膊摇了摇我僵直的身子,试图惹出我、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恼意来:“若是心中难受,可哭出来,喊出来。为师不会笑话你的。”

可我只是蹙了蹙眉,淡然低头时,抿了唇依然不语。吃饭?说笑?哪能如此轻松?战争的失败,生命的无辜,城池的沦陷,一点一点压在我的心上,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心痛如割,生死无谓。王叔是为了我才向楚国动戈的,无苏的战死,无颜的失踪,还有齐国如今的危虞……都是因为我!

我扯了唇角冷笑,心中默念:夷光啊夷光,如今你也算是个祸水了!齐国若因你而亡,说是千古罪人都不为过……

我黯了神,闭上眼睛,想叹气叹不出,想流泪眼睛却偏偏干涩得厉害,还有我的心,再痛下去,怕就快麻木得不能再知世间何为痛了。

室间静寂。许久无声后,东方莫忽地伸指搭上我的手脉,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微凉的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颚,迫我把药咽了下去。

喉间猛然漾起一股清甜,清甜中又微微发苦。我睁眼看他,想问时,却又转了眸移开了视线。

“你要是再这么消沉下去,赶回金城也没什么意思。”他懒散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话语悠悠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瞥眸看他,冷道:“我只是在想离开钟城之前一定要烧了那些战船而已。”

东方莫闻言眸间发光,马上起身站到我面前,笑道:“为师就知道自己的徒儿不是庸碌之辈。说吧,怎么个放火法?”他低眸盯着我,跃跃欲试的神色间兴致昂然。

我挑了眉看他,撇唇:“放火就是放火,能有什么特别的?带上火折子,带上脑子,借点风势,不就行了。”

“那走吧。”橙色衣袖一扬,他迫不及待地赶紧拉着我起身。

我坐着不动,笑看着他,眨眨眼:“你去放火,我不去。”

东方莫耷了眉,回眸看我时,细碎光芒在他眼底一掠而过:“为什么只有我去?”

“你会轻功。我不会。到时被发现了,逃不了怎么办?”我站起了身,弯唇一笑,说得是理直气壮。

东方莫收回了手,锁了眉,面色端肃时,脸颊的颜色说不清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后悔而暗暗发青:“早知道会轻功这么重要,就带了聂小子一起走了。”

我淡笑,侧过脸看窗外夜色:“不能带他。他是楚国人。”

东方莫背了手,斜眸打量我时,笑容古怪非常:“我看不然。那小子为了你,怕是宁愿做个齐国人。”

我闻言回头,挑了眸望着他,微笑:“师父还不走,是不是打算就这么闲聊下去直到天亮?”

东方莫无奈地缩了缩脖子,橙色衣影飘向窗外时,似烟霞在飞。

眼见他去远了,我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后,拿了斗笠戴在头上,也摸黑出了破宅。

是夜江边大风。等我到了楚军停屯船舶的地方时,火焰已冲天,红色光芒浸染了半边天色,暗烟滚滚下,浪涛来回翻卷,水火两重天。远远地,我依稀能瞧见攒动的人影中那灵活穿梭的橙色人影,想了想,我忙跑上前去拉了他就往回走。

“辛苦师父了。”眼见计谋达成,我不禁也笑得也有些开心。

东方莫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扬了眉,转眸看了看那些站在在火光周围、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楚军士卒,不由得说得轻快:“来看风中救火的好戏,顺带着……从楚营里拿点东西。”

东方莫皱眉,清和的眸间笑意隐退,慢慢地浮现出一种被骗上当后的羞恼来:“好你个女娃!你是想借我放火引起楚军大乱而趁机混入他们的军营!”

“师父不愧是师父,果然聪明。”我眨眼笑笑,言词虽轻佻,苍白的容色却掩饰不了孤身潜入楚营的后怕和紧张。

东方莫见我这般神情,想恼的怒气也自然泄去了一半,要知放火容易,潜入楚营才是真的危险重重。“那火不是我放的。我来的时候,火光已起了。”他一个人沉思了半天,再出声时,却是吓了我一跳。

“不是你放的?”我困惑地回头看他。

东方莫敛容,笑了笑,神色有些不自然:“虽不是我放的火,我也随手扔了几个引火的玩意儿,让它燃得更猛些。”

我扭过头,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思寻着是谁也有这般的能耐和心思来放火烧船。脑海里隐隐约约浮出了一人面庞,一时想得我心中慌乱直跳。

莫非……是他?

我伸指揉了揉眉,面庞不自觉地因兴奋欢喜而暗自发烧。若真的是他,那就是说他没事了?可若是他无事,为何又不回金城,不直接带领着齐国的勇士们荡涤来侵的楚军,彻底消了这口恶气呢?……心忽上忽下,我想着想着,突觉出了似坐针毡的忐忑难熬。若不是齐国有难,也许我早就回竹居去寻他了……

身后有人扯了扯我头上的斗笠,我回头,瞧见东方莫略微恼火的面容。

“怎么了?”奇怪。

“你去楚营拿了什么东西?为师这问了第三次了!”语气恶劣,十分不满。

我伸指从袖中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玉印,递到他面前,笑道:“就是这个。”

东方莫接过玉印,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后,低头看我,纳闷:“就这个?”

“是啊!”我点头轻笑,回头时,顺带卷袖取走了他捏在指间的玉印,“这东西看是平常,却是楚军搬运粮草、分营划帐、整列军备的权令。因重要性比不上将军的令箭和帅印,所以容易被忽略,偷起来也轻巧些。只不过这玉印是楚军编过号按营归属的,如果它不见了,钟城的楚军需得上报中军帅帐重新划下新的玉印……所以,为新玉印来来回回奔波浪费掉的时间估计不会短于一个月。战船亦属军备,一个月后,他们要是想再征集战船,怕是就相当地困难了……”我越说越得意,忍不住把玉印当作宝贝般捧在手心,定睛看着它时,心中欢喜。

东方莫笑:“女娃知道得倒多。”

我侧眸瞥他,脸微微昂起:“好歹我也和他们交手三年,这点都摸不清,岂不愧对二哥的教导?”

东方莫嘿嘿一笑,垂眸看着我手中的玉印时,眼底慢慢绽出一股别样的色彩。瞧了会儿,他伸手欲来拿,口中笑道:“借为师玩几日。”

“不行!”我果断否决,扬手一挥,“啪嗒”一声扔了玉印入江,笑道,“那火既不是你放的,那无功者不赏。这玉印,就当我偷来填江的!”

东方莫怔怔瞧着,可惜地叹了叹,想恼,却又恼不起。盯着江水看了半天,他只得无奈垂下了头,精神颓散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滞地慢吞吞回了破宅。

乌云遮月,冷风吹着破旧残缺的窗扇簌簌作响。烛火本就微弱,如今还随风乱摇曳,惹得室内阴影森森,无端端地撩起了一股悚人的寒气。

东方莫半躺在墙边的宽椅中休憩,我则双手托腮坐在桌旁,低垂了眼眸盯着平铺在桌上的地图,一时费思。

当初先祖选了金城做齐国的都城,正是因为其北据菘山之险,南望泗水天堑,左瀍右涧,控以三河,固以四塞的绝佳地势。楚梁联军此番虽来势汹汹,连夺四方城池后,眼见已逼进了金城,却依然徘徊在百里之外,虽馋,却怎样也不敢冒然越过那些天险障碍。

只不过,不管金城再怎么固若金汤,若依目前的形势与敌军如此耗时僵持下去,怕也会落得粮尽饷绝、空城投降的亡国下场。如要解局,必需以奇谋退敌……

“怎么?还在为明日如何回金城的事发愁?”我正想得出神时,耳旁冷不防响起了东方莫似水清凉的声音,惊得我全身一颤。

我回眸瞧了瞧他倚在椅中睡眼惺忪的模样,正要恼火时,脑间却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师父,夷光若记得没错,你会易容的是不是?”我嘻嘻一笑,跳起身跑去东方莫身边,讨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摇晃。

东方莫揉眼,坐直了身微笑:“说吧,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回金城的路夷光已选好了。不过想借师父的妙手用一用,将我化装成别人的模样,好便于行事。”

东方莫垂眸笑开,问:“想扮成谁?”

“无颜。”

一语即出,某人唇边笑意僵了僵。

次日清晨启程时,虽面容大变,我却依然带着斗笠,领着东方莫沿泗水北上。骏马驰骋,追风渺尘,半日后,便到了金城宫外的菘山脚下。

东方莫抬眼仰望了高耸险峻的山峰许久,再低头时,眸间光芒稍稍黯然:“女娃,你莫要告诉为师,我们要翻了这座山到金城?”

“不许再叫我女娃,要叫公子,”我纠正他的称呼时,忍不住伸手到斗笠绫纱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思微微惘然,“这山如今要翻的话是断然翻不过去的。因为菘山靠近宫廷,所以山后有无数的暗哨和侍卫,妄闯一步者,唯有死路一条。”

东方莫扬眉,笑:“那就是说,公子你见为师年老了,所以偏偏选了条死路来走?”

我莞尔失笑,转眸看了看他那张清俊间略带妖娆的面庞,道:“师父这张脸,若你不说,旁人只道是风华正好,谁人敢取笑你年老?”

东方莫哼,毫不留情地抢白:“你说我当老不老?意思是骂我是老妖精了?”

我翻眼无语,心知他又在犯病找茬吵,于是也不理他,跃下马背,牵了马朝菘山间的一处绝锋走去。

东方莫在后面高声喊:“喂,你当真不要命了?”

“放心。侵入齐国的楚梁贼子不除,我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我边说话,边走到一处滑鉴的山壁前,停了脚步,覆耳壁上听了一会儿后,扣指在上面重重浅浅依次敲了三下。

石壁上陡然弹出一空心的石匣,我伸手自怀中取出自己的公主金印、紫绶和山玄玉放到里面后,想了想,还是又拿了出来换成了无颜给我的豫侯令牌,然后再将石匣缓缓推回。

东方莫这时也停了嚷嚷,下了马走近我身旁,安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再吱声。

片刻后,随着一声轻响,那面看似与四周石岩浑然一体的滑鉴石壁渐渐上移,转瞬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暗黑的甬道,有淄衣侍卫自里面迎出来,单膝跪地道:“不知两位是?”

我咳了一声嗓子,拿下头上的斗笠,笑道:“是公子我。”

侍卫抬头,怔了须臾后,随即欢喜地站起身,一时开心得脸颊泛出了兴奋的红色:“总算盼得公子回来了!齐国终于有救了!”

“带路吧。”我淡然一笑,牵了白马走进甬道。

菘山有秘道可直通宫廷,除了为齐国守卫秘道的数百死士外,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于五个。我本也不能知道此等机密,只是我那二哥素来藐视王法、放荡不羁,在我随着他到战场后第一次负伤在身时,那一日月圆,那夜静思塌上他抱着我,心疼而又自责时,既想软语安慰,又慌乱得手足无措,一时把秘密当作了听后止痛的笑话,无意讲出来的。

说是无意,只是凭他那天下无人能及的缜密心思,怕是有意、故意再刻意……

想起往事时,我揉眉叹了口气,忙甩了甩头,狠心压下心中那缕惘然得隐隐作痛的思念。

秘道可直通金城宫廷,侍卫领着我和东方莫走出黑暗后,当朱红金碧的宫城城墙现于眼前时,身后砰然大响,石门关闭,倏然间淄衣人影一并消无。

我牵着白马缓缓走至宫门前,仰头望着那高高重重的连甍双阙,心中一时是喜是悲、是哀是愁,竟复杂得连自己也难以分清。

离开时,是湑君和夷姜的大婚之日,那时的宫廷铺迤在大红锦绸和怒放鲜花下,处处充满着喜气的谈笑声和欢悦的丝竹声;如今再回来,金碧上素裹重重,白玉阑干缠着浅青色的绫纱,万道霞光斜射上朱檐玉瓦时,不再耀出琉璃般的斑斓色彩,而是映亮了行走宫廷间众人脸上的忧愁和苍白,仿佛,这样绚烂的霞光只是为了给整个金城罩上了一层国之将亡的迟暮余辉。

宫门前的侍卫见我回来,都当作了是公子无颜从天而降,一个个欢喜无比地簇拥上前,牵去我和东方莫的坐骑后,一路送着我们到了王叔的两仪宫。

两仪宫里一切如旧,被王叔召准入见时,满宫皆寂,诺大的殿堂唯有高高坐于金銮上的王叔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