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头也知道是他,却佯作不解地伸手又要去抓落耳垂上的玛瑙凤凰坠子。

“别动。”奕槿抓住我的不安分的双手,在我的肩上温柔地一扳,是我正对着他,“让我好好看看颜颜今日的样子。”

奕槿的指尖轻触我柔嫩润泽的唇瓣,“颜颜看来饮了不少酒,这样子真像一只慧黠的小猫。”

我“咯咯”笑着扑倒在他的怀中,衣襟间依然幽幽檀香,撒娇道:“不是小猫,不是小猫,人家都说我是只小狐狸。”

“好好,小狐狸。”奕槿爱怜地**我的发丝,俯首柔情蜜意地**着我娇嫩的唇瓣,将手伸入我层层繁复的衣衫之中,我半合着眼睛,慵懒地倒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任他款摆。

“颜颜。”奕槿用力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硬是弄醒了我迷醉的样子,“侍候夫君更衣啊,先前嬷嬷没教过你怎么侍候夫君的吗?”

“教过。”我犹自带着三分醉意道,调皮地眨眼道,“可是…”我直起身,舒展开双臂,摆出等人伺候的仪态。

我被推倒在赤色织锦万子千孙棉被上,奕槿将我箍住在双臂之间,笑道:“难道要我来伺候你吗,小狐狸。”

他低头亲吻我光洁如玉的脖颈,看到我项间所佩的璎珞圈下坠着黄金雕刻的莲花,香瓣绽开,莲子分明。

“颜颜,还记得往日我送你的那面玉璧吗,雕刻的也是白莲花,形状大小与你今日戴的金饰几乎一样。”奕槿喃喃说道。

“玉璧?”我想起来了,当时身在北奴军营的时候,我为了让芙娜解除对我森严的戒备,有意将玉璧赠予她,以获得芙娜的好感。

“现在在哪里呢?”奕槿似是无心地问道。

“它…“我略一思索,聪慧地答道,“前往漠北千里觅君时,小女子穷困潦倒,不得了只好典当了它,不多不多,换了五两银子。”

“小精灵。”奕槿刮刮我的鼻尖,“与你在一起越久就越觉得喜欢你,聪黠可爱。”

我伸出一只手腕,一段轻薄的袖子顺着玉臂滑落,露出凤来仪金镯,“我可是戴了它。”

此时,奕槿却是拉着我从床榻上起身,“差点忘了,有个礼物要给你的。”

我一时疑惑,也只有任他拉着我向房外走去,这段路倒是像印月轩前的小径,我身着重纱缀珠繁复的嫁衣,行走有些不便,而且薄薄的红茜纱禁不得寒,奕槿则是紧紧将我拥在怀中,不让我受一点的风。

我忍不住嘟嘴抱怨道:“一起出来吹凉风就是你的礼物吗?”

奕槿忽然将我横抱起来,我惊得轻叫一声,手臂却是不由自主地环住他的脖子,我踢了一下脚羞涩道:“宫人们都看着呢。”

“别动。”奕槿抱着我向前走,在印月轩前的那一处空阔的水面前驻足,然后轻轻将我放下。

今晚的水面上的轻烟似乎少了许多,只是浅浅地飘浮着,宛如益发柔**的梦境。我忍不住惊叹,在我前先作过凌波舞的地方,团团簇簇地浮水而出碧绿的莲叶,仿若叠翠千层。袅娜的轻烟浅淡,唯有那一汪浮于水上的凝碧绿得深郁,绿得纯粹、深澈,宛如能映射出一人的心魂一般。

“我特意命人在打过木桩的地方全部镶嵌上碧绿的玉质莲叶,在秋华露重的时候,依然碧绿,永不凋谢。”奕槿覆在我耳畔轻语道,“碧玉台上,唯有颜颜所作的凌波舞。”

“欢喜吗?”奕槿的眼眸纯澈如星,光华流转。就像元宵节那晚在集州,漫天旋舞啸歌的璀璨烟花下,他也是这般地问我,“喜欢吗?”

往事现在回想,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喜欢。”我极其认真地点头,“碧玉台,只为颜颜而作?”

“惟一,惟一…”奕槿温暖气息摩擦着我鬓角的发丝,“维为颜颜。”

我紧紧地抱着他,得他真心若此,我夫复何求,纵然是有不完美,可是夫复何求。

在我们紧紧相拥旖旎时刻,一从箫音如石涧中迸流而出的清泉,轻灵地追逐着这晚风云烟而来,音色清越如环佩交鸣,时而幽咽如遏止冰难,箫音超脱出尘得就像从高高的云天之上流淌而下,仿若仙人之曲。

我凝神静听,玉箫所奏的正是嘉瑞公主的诗篇《之子于归》,诗名取自《诗经》中《桃夭》,是公主诗词中罕见的平实叙事长篇,讲述一名女子从待字闺中到出嫁,侍奉嫜姑,相夫教子,宜室宜家。从懵懂少女成长为坚韧少妇其间细腻复杂的心理。与众多或是清婉,或是浑壮的作品相比,《之子于归》显得平庸许多。

但是在公主逝世多年后,这篇被冷落多时的作品逐渐为人所吟诵,纵观嘉瑞远嫁北奴的悲凉人生,一代美人如绮丽的烟花孤寂零落。诗中所说的侍奉嫜姑,相夫教子,宜室宜家,如此寻常何尝不是公主的所求的归宿。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此曲精妙,吹箫之人更是不俗。

我伏在奕槿怀里,手指缠绕着他的衣襟道:“还是你给我的惊喜。”

奕槿欲答,我仰首只觉得漫天的花雨扑面而来,那洁白嫣红的花瓣两相映衬,摇曳生姿,置身花雨,拂面只觉得幽香细细,清新宜人,恍如仙境。

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我们立在其中如同笼罩了一层清艳柔和之色,我伸手接住那一瓣瓣洁净的雪,不觉中我的红茜纱嫁衣上已落满了花瓣。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滑落,花雨也就此止住,四周又沉寂下来。

我轻柔地拂下花瓣,奕槿抬手指着那碧玉台。

我念及上次的事,连连摆手,语气带着一丝撒娇道:“不要,不要。今夜就不要把我一人丢在那里。”

“怎会,今夜还会丢下你?否则我就要‘孤身锦衾被下寒’了。”奕槿笑得有些邪气,不似他平时雍雅温润的风仪

我的脸颊上飞起两朵妩媚的绯红,啐道:“还没正经的人。”是在支持不住之下,我再次伸手想将那沉沉的凤冠取下。

奕槿按住我的手,我腻在他温暖的怀中,鼻息间闻着他衣襟上淡淡宁神的檀香,胡搅蛮缠起来,一双水眸盈盈地望着他,“饶了颜颜的脖子吧,若是它扭了…你今夜还不是要…”

“要什么?”奕槿手抄到我的腋下,来捉我的痒处,“你倒是往下说呀。”

我素来怕痒,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奕槿见我笑,却是越发不肯饶了我。

正在这时,惊天动地的声音过来,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生生地激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满心愕然。奕槿蹙了蹙眉,不一会一人冲上前禀报,带着颤音道:“宜睦公主在含芳殿中自尽!”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云如雪4

363110-04-04 18:49

听到婉吟自尽的消息,我感觉心上瞬间像是被尖锐的针锥了一下,剌剌地作痛。

她,那个看似典雅端庄,内心却隐含张狂决裂的贵族女子。竟然,倔强如此。

为了他,情愿自断于帝都中,也不愿远嫁北奴。

我咬紧牙齿,仍是忍不住颤抖。心间不可抑止地喷涌出的决堤情感,不知是悲凉,还是悲悯。尽管我与婉吟之间不算相交,甚至连和睦都够不上。可是听到她自尽时,震惊霎时就兜头兜脑地湮没了我。

因为宜睦公主的自尽,宫中如被巨石砸碎的平静湖面,顿时乱成一团。丰熙帝近来病疾加重,宫中之事都需由奕槿调协处理,一时间千头万绪。

奕槿心急如焚地携我漏夜入宫,我原本曼妙的新婚之夜也就此被宜睦的自尽冲撞得支离破碎。

现在状况突发,本来顺利的和亲又横生枝节。他与重臣在火烧眉毛之下,要尽快地商议应对之策。

当我匆匆地赶到凤仪宫时,凤仪宫中灯火通明,亦是乱糟糟的,宫女们来来往往地进出,像一锅煮沸后扑扑地冒着手忙脚乱泡沫的烂粥。其间在含芳殿的方位,隐约地夹杂着几声恸哭,听上去低沉中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在沁凉的秋夜里揪得人心悸。

在皇后默许下,湛露姑姑得以从此在我身边,扶持我。现在她看我锁眉,只是默然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神色凝重。

夜间凉,湛露将一件粉霞色丝缎掐花对襟外裳披在我的肩上,我收拢了领口。冰凉的指尖触到下颚的**,起了些微细小的颗粒。

我勉强朝着湛露一笑,迟迟才道:“姑姑…”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是欲言又止。

见我话结,湛露眉间郁结了一层薄薄的愁色,良久,趁着为我整理衣襟的罅隙,在我的耳边低低道:“颜颜,小心,小心…”

我颔首,闭眼只觉得纠葛的阴霾朝心中沉重地覆压下来,却是密云不雨。小心,小心,过分压抑的凤仪宫中,以湛露独特的敏感是不是察觉到什么,所以在提醒我小心,小心。

采蓝与撷红两人亦是愔愔无言,谨慎地侍候着引我往皇后那里去。我驻足,望着含芳殿的方向,然后,转身,撇下众人,向含芳殿走去。

“主子。”采蓝惊叫了一声,急忙追上来低声劝阻道:“万万去不得,那里宜睦公主刚刚才殁了,而主子有喜事在身,万不可去…”她的声音小了下去,“那里晦气…万一…冲撞到主子…”

含芳殿中传出的恸哭声声萦绕在我的耳畔,那样的哭声像一双粗糙的手反复在我的心上摩擦。

我眯缝了眼,冷冷道:“让开。”

采蓝被我那时的气势一震,整个人几乎要软下去,她从未见我如此凛冽地说话。

我兀自径直走进含芳殿,原本悬挂在横梁门楣上喜庆的茜红连珠缣丝红绸,金线鸳鸯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万福万寿赤红横幅皆被卸下,触目满满地充溢着飘飘忽忽的白绫,任穿堂而过的风肆意地吹起又甩下。

几位守在含芳殿中的宫女对于我的突兀出现,甚是惊愕。尽管我身上披着颜色浅淡的外裳,但是一段绮艳的红茜纱裙角依然从丝缎掐花对襟外裳下流泻而出,宛若灿灿霞光。

我身上嫣红,与这里的苍白,格格不入。

采蓝与撷红低眉顺眼地跟在我身后,见到这般的情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她死了。

心中有个声音默默道。我看着悬在中堂横梁上那段白绫,伶仃飘动,恍若一抹没有归宿的灵魂。她是穿着红茜纱的嫁衣上吊自尽的,那样的红色与我身上的一模一样,红到刺人眼。

可是她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偏偏选在我与奕槿的成婚之夜自尽。她难道是以这种决裂的方式在在抗议?还是她想证明什么?

我有些恍惚地向灯火幽明的内室走去,零星地点了几根白烛,连那烛光也是颓然萎靡的,婉吟的遗体现在还停置在含芳殿中。

“颜颜。”湛露一步上前挡下我,神色严肃地对我摇头。我回过神来,我这样贸然进来已是忌讳,是万万不可再接近灵堂了。

“姑姑。”含芳殿中逼仄的气息压迫得我难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

湛露的眼神深郁又内敛,黑得仿佛不见底的漩涡般,“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这里不可久留。”

当我要走出内室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隐藏在幽暗中的一件物什,只是一眼,震惊夹着恐惧就隆隆地翻涌上来。

我几乎是冲出来,用力地扯下挂在横木的一幅画像,尽管刻意克制,紧紧抓住画轴的指尖还是不住地振颤。

“颜颜!”湛露不由失声低低叫道。

婉吟生前的贴身侍女佩儿,两只眼睛哭得像肿肿的红桃子,不住地抽噎,肩膀因痛哭一抖一抖的。

心间不断地涌现种种令我不寒而栗的猜测,我问得有些哑然,“这幅画是谁送来的?”

佩儿泪光涟涟地看着我,啜泣道:“是林尚宫。”

我倒抽一口冷气,简直是要冰到了心肺,其实我心中是清楚的,这幅画,婉吟的画像,我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在林府中看到的一幅,紫嫣说要将它拿给婉吟…

见到我的神色渐渐凝重,阴翳集聚。湛露是何等聪明的人,她颤颤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惊骇道:“难道你认为…”后面的话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含芳殿中人多嘴杂,何况我们的面前还站着婉吟的心腹佩儿。就算心中如何的惊涛骇浪,也不可说出一个字。

长长的染了娇妍豆蔻花汁的指甲,几乎要沁进洁白的画纸中,我屏息道:“这么说,林尚宫来过了?”

佩儿含泪点头,“是的。”

我的声音透出一线冷寂,宛如沉郁的夜色,“除了她,还有谁来过吗?”

“没有。”佩儿的声音却是低低的,泣不成声。

“那么。”我此时的目光清清泠泠的,她被我看得悚然,“她在含芳殿中留了多久,有谁知道她来过了吗?”

佩儿惴惴不安地瞅着我此刻的神情,回忆道:“不久,与郡主说了一会话就走了。而且尚宫来得也低调,当时只有我与郡主两人。”

“咝”,佩儿瞪大眼睛看着我,爆发到喉头的惊叫声被硬生生掐断,惊惧到极致的神情竟是如此扭曲。

“咝”,这般优质的纸张撕起来犹如裂帛一般,画中女子的容貌在我的十根色泽娇妍的彤管之下,摧折得支离破碎。

我面无表情地连着画轴一起,抛进了房中取暖火炉中,那些碎片被火舌舔得旋舞成无数细小的火星,然后死寂般的熄灭了,同着画中人一起,熄灭了。

做完一切,我从火炉前转过身,跳跃的暖暖火光映入我的眼眸,却是如寒星般极清冷的颜色。

“娉妃…”佩儿一时间震得呆住在那里。

我唇角含着一抹清浅的笑意,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近,我每走近一步,跪在地上的佩儿就极惊恐地向后挪一点,直到她的背已直直地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佩儿。”我轻轻咬着下唇,话从齿缝中溢出,“关于林尚宫,还有这幅画…”一字一顿道:“一个字也不要向别人提起。”

佩儿沾满泪污的脸颊抽搐地抖着,所有的恐惧都化作撕裂喉咙的痛哭,爆发出来。

这样的哭声让我听得眉心跳动,我伸手按住眉心,连着神情也被笼盖在掌心的阴影下。快要来不及了,很快就会有人来的。宜睦公主虽是因心结而自尽,却是死得离奇。而佩儿作为宜睦贴身侍女,一定会受到严厉的盘查。

冷冷,冷得像是含了一枚冰凌,我霍然一甩衣袖,那件粉霞色的外裳悄然从我的肩膀滑落,“公主一人在路上,很孤单的,是吗?”

“总要有个人去给公主作伴,这样才不算是太冷清了。”我像是在对着虚空说道,“而且有的是忠仆殉主而亡,你说呢?佩儿。”

“娉妃!娉妃!”佩儿“哇”地一声扑倒在我的脚下,几乎是以头抢地,双手死命地来拉扯我嫣红的嫁衣裙角。

她哭得泪人一般,“奴婢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绝…绝不向别人…透露一个字…不…半个字…不不…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佩儿中了魔障一般地狂乱反复呓语着“不知道”。

我有些心悸,想回避双足却像是钉死在地上,那般绮艳光鲜的红色印在她褪尽血色的脸上,显得狰狞。

湛露默然地拾起那件衣裳,再次披在我的肩上,轻声道:“夜里凉,这里更凉。”

何止于凉,是冷。

我拢紧领口,向外面走去。湛露在我的身侧良久无言,待到远离含芳殿后,她才背对我,声音缥缈,“颜颜所做,还是在保护她的…”尾音被揉碎在平地而起的风中,了无踪迹。

孤身立在空旷的凤仪宫中,那无数明明灭灭灯火下的忙碌慌乱、人声鼎沸皆与我无关。瞬间觉得冷到彻骨的孤独向我汹涌地侵袭而来。

我苦笑,逼问自己:就算再离奇的绮梦幻状,可曾想到我的新婚之夜,原本美好旖旎,温情脉脉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的孤独冷寂,孑然一身。真的唯有清影还是不离不弃。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头彻尾的没有安全感,不是因为境界险恶,而是因为从内心滋生出来冷冽的孤独与失落。

他,我交托终生的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哪里?可否在现在给我一丝心安与温暖。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云如雪5

327810-06-27 14:51

正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匆匆地寻着我的方向而来,恭顺禀报道:“皇后请娉妃过去。”

我收敛心绪,默然跟着那宫女向正殿走去。

“颜颜。”湛露的声音像是揉皱了一般的喑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我说不清楚。我总感觉今日的事,不会就宜睦公主的自尽而到此为止…可是…我也不明白会如此不安。”

“姑姑。”我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宽慰的话却是无从说起。

我踏着夜间的凉风走进正殿后,所有的人皆是噤若寒蝉地竦立着,谨声曰“诺”后屏退。余了坐在正中金凤座中的皇后,还有我,还有其心腹高嬷嬷。

皇后神色悲戚,我进去时她正以丝帕揾泪,尽管如此神伤,往日的端庄优雅却是未折损几分。

“颜颜,你来了。”皇后神色哀婉地叹息道,她示意我走近,“真是难为你了,原本今夜…”

我婉娩地在皇后膝旁蹲下,如恭顺的后辈在长辈面前一般,我垂眸缓缓道:“国事要紧,颜颜自然是识大体,懂分寸,不在这里计较。”

“本宫知道,你向来是懂事的孩子。”皇后拂过我缀满珠玉流苏的高髻,音色深沉地叹道:“可是…婉吟…真想不到这孩子这般的倔强…”

“她…”皇后带着一丝哽咽的颤音,她轻轻抚着我的手背,“本宫已命人出宫通知嘉叶长公主,可怜她就一个女儿,一朝没了,真不知道让她如何挨得过…”

皇后她是在自责,可是她又能如何,奉旨行事罢了。我根本无法说什么,唯有沉默地低头,看着金丝平履翘头凤鞋,鞋尖上坠着的硕大南海明珠,莹洁纯净,光华润泽,玲珑流转。不管主人心情如何黯淡,它依然兀自明艳。

见皇后不住地落泪,高嬷嬷上前踌躇着劝道:“娘娘,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还是节哀吧,您自个身子也不太好的。”

皇后一双秀美的丹凤眼微微红肿,泪痕莹然。此刻她看上去较平日苍老疲惫许多,眼角细密的纹理,两靥因年岁而松乏的**,在今夜明亮的灯光下,纤毫可见。

“也不全然是她。”皇后抹去一滴已在腮边摇摇欲坠的清泪,“只是…我…想到了嘉瑞…”

嘉瑞公主,我感觉心尖微颤一下,皇后提到嘉瑞时,用的是“我”,而不是高贵疏离的“本宫”。

皇后本是王氏女子,王氏是帝都中显赫的名门贵族。据老宫人说,皇后尚在闺中时,与嘉瑞公主甚为交好,情同姐妹。公主远嫁北奴时,那时已为丰熙帝妃子的皇后悲痛欲绝,亲自为公主送行时,落泪千行,悲痛此生再相见,遥遥无期。由此看来,宫人闲暇时的所言不虚。

高嬷嬷应是最明白皇后心事,亦是老泪纵横,叹道:“娘娘又想到公主了…”

皇后像是触动了情肠,她一双盈满濛濛泪水的眼眸像是在看我,但更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良久,望着正殿中鹤顶蟠花的冉冉火光的烛台,空茫地叹出一句:“身处乱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牺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

“公主她…”

我当时温驯乖巧地伏在皇后膝上,抑制不住地感到一惊,不曾想过最为温和识礼、沉静典雅的皇后,竟会说出这般的话,声音中隐隐透出勘破尘世的疲惫。

“她临走时口占一绝,妾身肠断日,孤老看归鸿。”皇后眼中点点泪光盈睫,“她还未等到孤老就…”再往下她已是泣不成声,在喉间哽咽下的话语尽数化作悲婉哀恸的泪滴,零落地浸湿了手中的素白丝帕。

妾身肠断日,孤老看归鸿。我本是无泪,但是整个凤仪宫中压抑低沉的气氛,不禁令我也渐渐从心底氤氲升起悲凉。皇后的悲恸,是为曾经的金兰之交嘉瑞,并不是全因为婉吟。

“红颜早逝是悲,孤老塞外亦是悲。”我抬头看着皇后,由衷道,“但是…后者…至少是一种解脱。”

皇后凝视着我的眼眸,唇角浅浅一抹笑意绽如风中玉兰亭亭,“本宫就是这样虚假地安慰了自己多年…解脱…的确是解脱。但是…她若是活着,本宫心中就始终可以存着一丝希冀,此生因缘际会,说不定还能一见。”

“可是现在天人永诀,就是想凭吊,却连个孤坟也没有。”尽管竭力克制,皇后眼中依稀可见内心剧烈的情感翻涌,“你知道吗?在皇陵中也不过是她的衣冠冢而已!”

其妹嘉瑞公主的遗骸不能归葬皇陵,于丰熙帝而言,亦是此生大憾。

我依然只能是沉默,婷婷袅袅的烟气从狻猊熏炉中徐徐喷出,苍白的烟气将室内熏绕得恍然不真实。在正殿半空萦回不散,仿佛郁积了一层沉沉阴翳。

皇后问道:“颜颜,你为嘉瑞作传时,可知道她的闺中之名吗?”

我心中有小小的愕然,广为世人所熟知的是公主的封号,嘉瑞,嘉本意美也善也,瑞本意瑞桢祥瑞,是两个极尽美好的字,拥有它的人,同样是被世间赋予了许多光华。但是公主的闺中之名却鲜为人知。

我正欲说,皇后已是先我一步道:“旖尘。旖旎的旖,尘埃的尘。”她有一丝的失神,自言道:“有谁能想到,尊贵的皇朝第一公主竟是用最纤细,最卑微的尘为闺讳。”

“但是…尘儿…”皇后收回思绪道,“颜颜,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有过两位资历更深、位份更高的女官为公主作过传记,但都不能令皇上满意。甚至…一次皇上还动了怒气?”

我点点头,“是,以前那位崔尚宫好像因为提及了公主在闺中的一些事,所以才惹了皇上发怒…”

皇后脸颊上尚有浅浅的泪痕,“尘儿当初本是不想远嫁北奴,因为她那时已寻到了愿意执手一世的至爱,是的,尘儿深爱那个人…”

“皇后!”高嬷嬷霎时震惊,脸色变作煞白,顾不上主仆之礼颤声打断道:“…皇上…严令不准…再提起公主未嫁时的旧事…您…您怎么…”

皇后神色依然淡定,方才那般的恸哭之后,泪水将她的眼眸冲刷得透出隐隐清绝,她缓缓道:“本宫又不是在他面前说,当着颜颜的面应该不碍事。”

我朝高嬷嬷颔首,示意她放心,皇后则是悠悠继续道,“一生的至爱难寻,可是,她为了哥哥的江山,亦是胤朝千千万万百姓,还是毅然踏上了北奴的迎亲花轿…”

我感觉从心底蔓延来锥刺的痛楚,我谙熟嘉瑞的生平,却不知她为世人称颂的远嫁背后还有这样的隐痛。

“那么公主的至爱之人…”我犹豫着问道。

皇后并不回答我,秀丽的面容冷静下来,“崔尚宫在传记中涉及了此事,所以那日皇上才会怫然作怒,斥责记录如此绮艳韵事,有损公主闺中清誉。”

我惘然不解,看着皇后问道:“为家国而舍至爱,不是更显得公主高风亮节吗?”

“但是…他不觉得。”皇后喃喃道,纤指柔柔地捋了我鬓角的发丝,轻责道:“其实本宫看来,崔尚宫的文辞比你要老练、通辟许多。可你这丫头拈轻避重,有意绕开不说,通篇的都在歌功颂德,本宫若不是与嘉瑞相识,看了都要以为她是神女了。”

“无人怎的来说,尘儿的一生算是可惜了。”皇后眸色黯然道,“当初北奴王歌珞派人向帝都,宣言若是和亲,非天下皇族的嘉瑞公主不可。”

“哦。”我问道,“那么他是仰慕公主的盛名吗?”

皇后笑得苦涩,“若是这样,尘儿还不会太苦。”她的声调蓦地一转,悲愤道:“北奴王是在向高氏皇族挑衅!你们的皇朝第一公主,我—视之如敝屣!所以他待尘儿不是很好。”

她的话如重锥般一字一顿地打在我的心壁上,你们的皇朝第一公主,我视之如敝屣。

“这样…”后面的话全部绵延成一声叹息。

我察觉皇后神色稍解,心头亦宽慰些,仍是诧异不已,皇后今日为什么会无端端地反复提起嘉瑞公主,难道真的是因为婉吟的事触动了情肠,由感而发。

此时,听见宫门沉闷地“吱嘎”开了,零星的碎语几句和衣衫窸窣后,一位身披缟素的宫人恭谨地进来禀报,皇后端正容色,已然恢复一国之母的威严。

那宫人恭敬跪下道:“娘娘,嘉叶长公主已入宫。”

“她来了。”皇后旋转着左手小指上一枚通心翠镶银戒指,淡淡说道:“全部交给贵妃处理,本宫不想管这些事。她若是有怨尤,去找贵妃,或者她的皇兄,不要到本宫这里来。”

“谨诺。”那宫人应声碎步退了出去。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云如雪6

363310-04-03 17:08

我漫意环视殿中,此时已近三更,透过雕琢繁复的菱花窗格,爽天如水,玉钩遥挂,乍露冷风清庭户,罗帏色黯灯花结。

飘忽地传来通明殿众僧彻夜超度的声音,似乎又平地而起异样的响动。我感到一阵寒栗正想要察看,皇后却在身后唤住我:“颜颜。”

我转身,强颜道:“娘娘,外面…”

“颜颜,你过来。”皇后挥手示意我走近,一指旁边桌案上的纸笔道,“本宫要你为婉吟写一篇诔文。”

风袭过树枝而簌簌,外面异样的声响犹如困兽嘶吼,我听着只觉得莫名的阴影覆盖在心间,莫非宫中又出了什么事吗?

“娘娘你听外面…”

皇后罔若未闻,“最好尽快。”

我无奈地坐在桌案前,手执笔,面对摊开的洁白玉帛纸。我此时情绪不宁,脑中乱糟糟的,根本构思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今夜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就好像将我瞬间丢进迷雾中,左突右冲地找不到出路。我执笔半响,纸上才落笔两行: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