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看见端仪公主朝我的方向,轻轻击了两下掌。宴席之上,亲自手执金樽,迤逦地漫步而来,经过我时,朱唇微启,几乎是轻不可闻地在我耳边留下一句:不愧是出身将门。

由是,这场宴饮之惊成为我与端仪相交的开始。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行路之难,我岂畏惧。

我将端仪递上来的酒一饮而尽,更何况我不是踽踽独行,而是又盟友相伴。

轩彰二年夏末,七月流火天气初转凉,太液池的残荷收拢的最后一缕幽香。我于云珀宫,经受难产撕裂般的疼痛之后,诞下了我的第一个女儿,也就是奕槿第三位公主。

小公主生得粉雕玉琢,雪团一般的可爱,小小的眉眼与我幼时极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奕槿极喜欢这个女儿,赐名娉婷,封号颐清公主,记入皇室玉碟,由钦天监隆重操作庆贺典礼。

我静静地看着躺在银色玉兰花纹摇床中的孩子,柔软的身体,笑时眼底自然地迷蒙开纯粹无瑕之色,剔透得宛若澄澈湖泊。不是十分像我,我常引镜自视,眼中常深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阴戾,而她这般清嘉柔和的神色,倒是像极了从前尚养在深闺中不谙世事的颜卿。

我笑意凉薄,先有娉妃,再有娉婷。

奕槿越喜欢这个女儿,上天似乎就越不从人愿。轩彰三年,颐清公主尚未满周岁,因病早殇。原本筹备多时的周岁庆典,竟成为最后的祭礼。奕槿骤然失去爱女,哀痛万分。

据《胤书?帝王传?轩彰》记载,轩彰三年五月初六,颐清公主因病早夭,药石无效。帝大恸,不朝二日,众官觐见,始还,神貌戚戚居久日。

因为颐清公主之死,一举连累了皇后薛旻婥,与处于高位的丽妃。审讯未果,薛皇后于凤仪宫中,素衣赤足,悬梁自尽。丽妃亦被废黜,幽禁永巷,此生想要再见天颜怕是无望。

颜倾天下 番外 双生花之慧妃紫嫣 宫门寥落意多违6

239510-06-13 12:23

那日之后,端仪亲自来找我,公主出入后宫是没有什么大碍。我坐在一把檀木圈椅上,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青丝未梳成发髻,而是逶迤地垂落在素净的月白抹胸上。

“终于死了。”端仪挥手屏退众人,唯余下黄缃低眉立侍一旁,“我说的是薛旻婥。”

我斜挑明眸看她,声音清凉地说道:“她是畏罪自尽的,可不是我逼死的。”

端仪容色淡淡地一笑,随手捡起冰碗中的一片蜜瓜吃了,“计较这个做什么,反正我只知道时候差不过了,也就该送她上路了。”她说这话时,神情极为平静,不起丝毫的汶澜。

“不过,薛氏那边好像愤愤不平。外面盛传着薛氏不能白没了一个女儿,定要与林氏为敌。”端仪看着我,一双细长的凤眸似笑非笑,等着我的反应。

我却是冷笑道:“他们不平,那么我呢?他们宣言要与林氏为敌,试问一声,薛氏与林氏有哪一日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哪一日不是仇敌。他们可不要忘了,他们身上还背着林氏的血债啊。”

想到我的父亲被薛氏构陷,鸩毒。一股凛冽的恨意就翻涌而上,化作阴风如刀一下下锋利地剐在心壁上。

“薛旻婥死了,可是薛皇后却是死不光的。”端仪猩红的手指间玩着一颗白果,“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薛氏还是动他不得的。要安抚人心,还得从薛家选出一名皇后,你说是吗?”

“是的。”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幽厉之色,“请问公主听到什么风声了。”

端仪朝我伸出两个指头,“薛家二小姐,薛旻茉。”

“薛旻茉?”我默念一遍这个名字,这个人我是知道的。

端仪优雅地走近我,将手搭在我所坐圈椅两侧的扶手上,秀美的丹凤眼居高临下地对准我的眼眸,“薛二小姐在帝都城众多的名门淑媛中,可是出了名的聪敏灵慧。不只是虚传,还是确有其事,总之,薛二小姐只会比薛大小姐,有过而无不及。”

“哦。”我细眯着眼睛,看到端仪眼底隐约的锐芒,“那么来说,如果薛旻茉入主凤仪,成为皇后。凭她比我高出一大截的地位,和堪比过其姐的手段,我在宫中会更多地受到牵制?”

端仪仅是略略颔首。

我拈起一缕乌发问道:“薛氏的女儿中,还有什么人吗?”

“有。”端仪笑得有点不屑,“还有一位三小姐,不过才十三岁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霍然站起身,刻意压低的声音透出一丝阴狠,我说道:“公主,可愿琢磨一个立幼不立长的法子。”

“很难。”端仪这话说得恳切,“除非让薛旻茉与她的长姐去做伴…”

“不用这么麻烦。”我一浮动衣袖,薄纱上的朵朵纯白精致的梨花,恍若幽幽暗香浮动,音如淬毒,“皇后除了出身名门,模样端庄,性情柔顺,还要一个极好的名声。若是名声不佳,又怎么可以呢?”

“你想怎么做?”端仪冷哼一声,“你若是设圈阴螫了她…我提醒一句,不要将皇兄当成耳聋眼花之人,你现在担着失女之痛,小吵小闹皇兄是不会怪你的,但是一旦做得太绝,太卑劣了,难保皇兄不会生气,那时你也就断了自己的路子…”

“我敢提出来,就自有办法。”我挑了挑纤秀的眉尖,满脸自信。

“愿闻其详。”端仪盯着我一脸的自信说道。

“不知公主好有没有印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关于颜颜的事,过再久皇上应该也不会忘记。”我盈盈浅笑道,“丰熙十六年时,我与姐姐随同端雩公主前往青菡寺上香。”

“哦。”端仪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莫不成你想说,那次九妹与你们在青菡寺遇见劫匪的事吗?”

我微微点头,“那次九公主受了不小的惊吓,可是极少有人知道那些劫匪其实是冲着姐姐而来,当时姐姐正好被内定为太子妃的人选。姐姐当时的处境就和现在的薛旻茉差不多。”

“我知道了,你想如法炮制!”端仪果然是聪明透顶的人,立即就领会了我的意思。

“公主还有一点不知道,就是那些人是薛氏派来的。如此一来,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我清眸中蕴藏着于此格格不入的淡然。

“皇上若是追究,我只要说‘当初我与姐姐在青菡寺外蹊跷地遇见劫匪,欲掳走姐姐,薛氏存得又是什么心肠’,如此足以。”

端仪清丽的语气中带些淡淡揶揄,“颜卿难得有你这样的好妹妹,不过她也活该被你反复地利用。”

那日端仪离开云珀宫,随后几日就传来了薛二小姐遭人掳劫的消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入过贼窟,总是完璧归来,声名算是被毁了。如此薛旻茉不能成为皇后人选,另择了薛三小姐,年仅十三岁的薛旻茜。

我感叹端仪下手的迅速,又感觉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而心中生出隐约的不安。直到一日的入暮,霞光暗淡收敛之际,又有惊动宫闱的消息传来,薛旻茉从贼窟被放回后,万念俱灰,竟然在薛府中悬梁自尽。

一时间宫中上下议论纷纷,我当初未料想薛旻茉会性烈到去死。略微地感觉出事情仿佛并不是完全如我设计的那般,可是究竟哪里出了错,我却是始终琢磨不出来,想要联系端仪却久久没有回音。

我想我毕竟还是年少无知了一点,那日奕槿在我的宫中用晚膳,看得出他眉心沉郁,应是因为薛旻茉的自尽而引出的千头万绪的事,心情不佳。

我犹然不自知,竟然鬼使神差地提出,让奕槿褒奖薛氏女子的贞烈,这话应是真正触怒了他。

奕槿怒意勃勃地挥落了一只青瓷莲花缠枝碗,清汤四溅,我从未见他如此的发怒,一时惊愕,奕槿只撂下一句,你知道朕一再的容忍你是为什么,你要好自为之,就看也没看我一眼地拂袖而去。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可是当时我除了委屈之外,更多的是震惊,薛二小姐的死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绝不是原先设计的那般简单。

不过经历这事后,奕槿对我的确是冷落了许多,没有像往日那般因着颜卿而迁就我。我才开始渐渐明白,颜卿在他面前之所以收敛锋芒,而是因为奕槿不喜欢心智过于凌厉的女人。

颜倾天下 番外 双生花之慧妃紫嫣 宫门寥落意多违7

172010-06-13 17:32

也就是在那段冷清的日子里,我遇见了瑶妃。瑶妃自从奕槿还是太子时就侍奉身侧,出身诗礼簪缨之家,名门闺秀,不过因为体弱多病,性情冷淡。加上年纪又长,居于妃位却是皇宠稀薄。

那日在云珀宫外的红榭亭中,我神色清淡地站着想一些事情,忽听得身后流云般回转的声音,思绪就被轻轻地打断。

“紫慧。”

我回首时就看见瑶妃一人俏然孑立在亭外,于是仪态端庄地向她回礼。瑶妃为人性情有些幽僻古怪,我行我素,不过我对她并不生厌,想到她在宫中之日已久,若有若无地向她问到了关于端仪公主的事。

听到端仪公主,瑶妃一双秋水般的泠泠妙眸,眼底有光芒凝集。些微思索之后,她才缓声说道:“你若是不见外,姐姐可以先问你一些事情吗?”

“但问无妨。”我朝她点头。

“那么,是谁为你和五公主牵的桥,搭的线?”

我有一丝的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说,眼前的瑶妃我尚不确定是敌是友。不过反复思量之后,我还是咬牙说出:“是韶王。”

瑶妃的神色有些愕然,眉尖一挑,“那么,难道韶王没有告诉你,端仪与薛家是有过节的?”

“过节?”我重复一遍,韶王虽未说什么,端仪也未说什么,可是我已经隐约的感觉到,端仪与薛氏的过节来自她早逝的母妃,但是我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他们的过节,不是因为端仪的生母琳妃?琳妃的死因与薛贵妃有关是吗?”

“不止这么简单。”瑶妃一只玉纤覆上光洁的额头,指尖点着额上胭脂染成的一枚精致花钿。

“可以不吝赐教吗?”我看着她谨慎地问道,“那么韶王知不知道?”

“韶王知道果,却不知道因。我知道小半个因,却不敢在摸透之前胡说。”瑶妃目光澹澹地看我,那样凉意的目光令我感到一丝隐秘到不可察觉的心惊,我也不知道我在慌什么,只是一刹间觉得这巍峨宫廷中,我知道一直只是细豪之末。

良久,我才是冷冷地哼出一声:“好个端仪!”

我那时经过在暗中连日的调查,才得来的惊天消息。薛旻茉被掳走之后,遭到那班劫匪的轮流凌辱。那些人是我与端仪派下去的,这事不是出于我的授意,那么就必是端仪无疑。她因母妃之事而恨薛氏,无可厚非。可是她竟然做了之后,刻意地一点风声也不透给我。让我傻子一样地向奕槿为薛氏讨封,薛旻茉是不堪受辱自尽的,而我求奕槿嘉奖贞烈,这无异于火上加油,触怒奕槿,让他认为我是心性格外毒辣的女子而心生厌恶。

端仪这是设好了套子,只等的我跳进来。可是令我不解的是,现在薛氏这棵巨树还未撼动,她为什么非要选在这时候开罪自己的盟友。

“她是公主,先帝之女。”瑶妃的声音,犹如她的姿容一般的带几分清傲,冷丽,“只要不谋反,纵然犯了天大的事,皇上也只能削减食邑,至多逐出帝都,眼不见为净。”

“可是嫔妃不同,生死荣辱都维系在这宫廷中。”我接过她的话往下说,说完盈盈向她拜倒,“今日娘娘之言犹如醍醐灌顶,紫慧定然谨记。”

“何必这么客气。”瑶妃见我向她行此大礼,倒也不惊,只是云淡风轻地提醒道:“与端仪相交,注意分寸。”说完就像一片偶尔驻足的浮云,飘然地又离去。

我疾步地走回云珀宫,那时才流露出愤恨的神色,“碰”地挥手,打落了一只桌上的白瓷茶碗,听着瓷器清脆的碎裂声,我倒是慢慢冷静了一些。

黄缃屏息问道:“主子是想到什么不悦的事了吗?奴婢猜测应该不是因为瑶妃娘娘。”

“当然不是因为她,瑶妃可是提点我的人啊。”我紧蹙着双眉说道,想到了前段日子遇见了八王爷奕棋,惹出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奕棋正是端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十根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搅着柔滑的织云锦绣缎的一角,我算是知道端仪是什么意思了,“端仪居然算计我。”我幽冷地说道,“她是怕我会利用湘王,所以想了个法子来整整我。让我不要太得意了…”

黄缃听了急得直跺脚,啐道:“主子可愿去招惹湘王的,明明是湘王自己要纠缠不清。五公主也真是的,管教好自己弟弟便可,硬扯上主子做什么?”

“好了,好了。”我朝黄缃摆摆手,“即刻送一个消息出去给端仪,她若是愿意来就请移玉步,若是嫌累我们之间的事就作罢。”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6

439710-06-30 12:55

现在时已至轩彰六年八月末,姥姥苦心培养了十多年的琅修先一步辞世后,她也渐渐地显露出对国中事宜的力不从心,她老了,绝美容颜中透出深刻的疲乏之态。病势严重的几日,医姽婳丹姬,和侍女离陌目不交睫地服侍在她身边。

毋庸置疑的是,琅修圣女的死对姥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姥姥十几年来为她倾注的心血要比我的寥寥几月多得多,我从血缘上是,而她从感情上更像是姥姥的亲外孙女。

姥姥在病重时偶尔会神志昏乱,喜怒无常。我守在姥姥病榻旁时,姥姥会双眼僵直地凝视着我的面容,不住地唤我“琅嬛”,我心中隐隐猜到她看的人不是我,而是透过我这个影子在看另一个与我极像的人,就算这一声声的“琅嬛”唤的也不是我。

她的神色有时极其温柔,和蔼,宁静,像是慈祥的长者怀着满满的挚爱看着后辈,有时却是愤怒,绝望,忿恨,声音凄厉,一次我端着药碗服侍喝药时,姥姥登时狂态发作般地掷碎了药碗,激怒攻心地朝我喊:“琅嬛,我怎么会生出你这般软弱无用的女儿,什么大事都扛不起!”她狠狠地用手掌敲击床沿,“一辈子优柔寡断,不成器的样子!居然为了儿女私情叛离伏眠,叛离凤祇!”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似乎有凌厉的罡风平地而起,阴冷如刀。我知道姥姥斥责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寝殿中的逼仄凝滞化作无形却细密的巨网,兜头兜脑地覆压下来,让人感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慢慢地衍生出窒息般的刺痛感。

宛如一汪盈盈地盛满在徽砚中的墨被打翻,暮色霎时就浓重起来。夜空烟飞云敛,却是月色朦胧,我一级级地走下九曲白玉石阶,身后垂落的素白披帛也以妙曼的姿态一级级轻盈地滑下,其上剔透的坠珠与玉石相击发出清吟。

走得离姥姥的寝殿有些远了,回望时殿中的灯火微缩成极小极细的亮斑,大半已经隐入沉沉的暗魅。我静静地在一级玉阶上抱膝坐下,前面再走几步就是我所住的宛心阁,可是我忽然就觉得再也迈不动了。

夜风纷乱了鬓角的发丝,也纷乱了此时的心绪。若是姥姥真的有什么不测,我就将成为伏眠国的国主,我曾经是相国千金,胤朝公主,北奴嫔妃,可是眼下我即将拥有的身份却是我始料不及的。身处浩瀚深远的天宇之下,无数明明灭灭的星芒投影,不由得也生出势为棋局,人为棋子的感慨。

“表妹。”我抬头看见一人意态悠闲地坐在白玉阑干上,凭轻功飞到我旁边坐下。

“林桁止。”我低低咬牙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姥姥重病,所以去而复返。”奕析的笑中带着三分意味,“姥姥每次提起浣昭夫人都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法,但是姥姥看来挺疼浣沁夫人这个小女儿。”

他的言下之意我怎会听不明白,啐道:“你少拿浣沁姨母来当哄姥姥的幌子,若是穿帮了,凭姥姥的脾气谁也救不了你。”

见他默然我说道:“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伏眠国,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饱含神俊的眼角带着一丝戏谑,问道:“我说心有灵犀你信吗?”

我知他是有意调侃,摇摇头沉声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元君什么?这种事都可以帮着你做。我不相信几声讨好的‘姐姐’可以糊弄得了她。”

我顿一顿,神色软和些说道:“你就放了桁止吧,别一直将他扣在王府上了。”

“你别冤枉我。”奕析无辜说道,“让他好好养伤,我可没有扣着他。”

他道:“倒是你,从锦溪出来后就一点消息也没有,可让玉笙他们急死了。”

“姥姥派出的人找到我了,后来就莫名其妙到了伏眠国。”我淡淡地答道,“世事变幻如白衣苍狗。你相信吗?其实我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那就没有必要为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而卖命。”他的声音轻轻,却蒙染了一层幽幽的魅惑,直抵人心。

我霎时震惊,转过脸看着身边这人,一缕青丝吹拂在鼻息间,发丝触得肌|肤些微酥痒。

此时几道流萤般的银光带起劲风掠过,我心中暗道有人偷袭,瞬间舒展臂间的白绫将其打落,刚想出声让奕析阻挡一下。令我吃惊的是,奕析一把扯过旁边的人挡在他面前。

我顿时又急又恼,喝问道:“你做什么?”舞动的白绫迅疾地打落一颗流萤,是粒粒浑圆的珍珠,清脆地坠落在玉石台阶上相击清吟。

奕析朝我一眨眼睛,道:“是有人在跟我们玩,我不方便显示过多,表妹劳驾你了。”他微扬下颌,示意我看一处黑魆魆的林荫。

我即刻会意,带着嗔怒朗声喊道:“刃雪,你还不给我快出来。”

一阵“咯咯”的娇笑声后,从林木的阴影后曼步走出一名十七、八的白衣少女,姿容娇妍,眉宇间与元君有几分相像,四名姽婳中她年纪最小,也最活泼调皮。

“琅嬛圣女,我来了。”她轻快地跑了过来,一双灵灵秀丽的水眸斜睨过奕析,带着几分讥诮道:“浣沁夫人的儿子不过平庸之辈,毕竟是跟胤人生的,倒也不奇怪了。”她的话语中流露出对胤朝的嘲鄙。

奕析倒是不与她计较,恍若无事。

我轻咳一声,柔软微凉的白绫流淌过手心后迤逦委地,说道:“刃雪,这话我听得也不舒服,后半句连带着把我也说进去了。”伏眠中众所周知,我是浣昭夫人与胤人所生。

“姥姥叫圣女过去。”她将我从玉阶上拉起就往回跑去。

我回头看了奕析一眼,他只是朝我微微颔首,于是略略安心与刃雪一起去。

我与刃雪一走进寝殿,直感觉一股腐败腥酸的气息扑面而来,再重的沉香也掩盖不住这种气息。九支玲珑凤鸣灯点亮。随着宫女们“簌簌”细碎的脚步声,一重重玉楹珠帘被次第分开勾起,待到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后又悄然落下,无声无息。

银色玉兰花纹的鲛绡软丝幔帐前,跪着一名白衣若明净雪莲的女子,神色清冷高贵,眼眸中透出一丝极淡的幽蓝,正是姽婳丹姬。

她眸色淡然地看我,不行礼也不出声,然后旁若无人地缓缓起身,朝着帐内轻轻说了声:“姥姥,圣女到了。”就保持着清冷疏离的神色,与我擦肩而过地走出去。

我素来看惯了丹姬的乖戾冷僻,明了她心性如此,姥姥都不说什么,我也就随她了。

一双洁白素手慢慢地勾开垂地的罗帐,姥姥靠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脸色上虚浮一层青白,昔日如瀑墨发隐隐地映出银色,女人的苍老总是迅速的。我第一次见到姥姥的时候,她还俨然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美妇,现在世事沧桑的痕迹已在不着意间漫溢上眼角。

“姥姥。”我唤道。

“琅嬛,扶我起来。”一双凤眸光泽褪去,但是威势犹在,我们默默地将她扶到外室。

姥姥端坐在一张镌刻展翅凤凰的檀木大椅上,身着月白色寝衣,肩上搭着一件白狐裘披风,眼眸中如潮潮的夜雾暗卷月华。

“姥姥。”我试探地喊了一声。

“琅嬛,你过来。”姥姥朝我一挥手。

我向前几步,温驯地跪在她的膝边。

“姥姥大限将至,天命如此,与人无尤。”姥姥目光清矍不似一个垂暮之人,“此后伏眠中的一切事宜都由你做主,四名姽婳也将以你马首是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极相像的面容,我丝毫不怀疑我们有血缘之亲。但是她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得太过突兀,猝不及防间,她告诉我母亲真正的身世还有这身世后隐藏的巨大秘密,就好像一代的重债辗转到我身上,她要我无条件地接受,要我担起母亲逃避的责任。

她朝后扬手,侍女离陌垂眉,双手奉上一只雕工精致的狭长云檀木盒,打开后里面卧着一卷浅银莹然的玉帛,似乎有铁画银钩的墨色笔迹,带着书写时的劲道深深地印出来。

“琅嬛,我念一句,你也就重复一句…”她威严地命令道。

“姥姥。”我抬头时,眼底暗蕴着盈盈润泽的珠光,打断道:“我来漠北五年,为什么姥姥之前不来找我,非要到这时候才派人找到我呢?”

姥姥看着我冷哼一声,“在男人那里多吃点苦头,省得跟你母亲一样无知。”

“是因为琅修圣女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伏眠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窘境,姥姥才会找我回到伏眠。”柔软的舌尖上好像滑过尖锐的冰凌,我道:“其实姥姥还是介怀我母亲当年的叛离,介怀我身体中有一半胤朝的血,若是琅修没死…”

平澜无波的言语下,暗藏着的却是雷滚九霄的震动。心知肚明的一些暗昧,就像一滩淤积的脓血,当挑破那层薄薄的包衣时,还是会血流横溅。一旁立侍的姽婳皆是惊得脸色骤变,一个个噤若寒蝉。

“碰”,一盏影青釉刻划莲花纹的茶碗被掷碎,滚烫的茶水夹着郁青的茶叶四散流淌开去。

“琅嬛,你…”姥姥的两侧颧骨泛起异样的潮红,指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是绝对不敢这样跟我说话的。”

“所以我并不是她。”在滚烫的茶水要漫及膝盖的一刹那,我优雅地起身,也许换做她的话,她会继续跪着默然承受。

姥姥强压下咳嗽,喉咙里的声响到唇边绵延成几声笑,“那我倒要看看,你心性里是柔弱多几分,像她。还是刚烈多几分,像我。”

我神色澹澹地看着她,她启唇极重咬出几个字:“杀母之仇,你敢不敢报。”

我一时震悚,愣愣地在原地。

“姥姥!”元君像是顾不得了“噗通”跪下,神色中是罕见的忧虑,“您…要三思。”

“扶乩,你来说。”姥姥看都没看元君一眼,指着扶乩说道,扶乩清素丽颜中透出踌躇,丹姬却是一贯的神色清冷,局外人一般地看着我们。

“是谁?”我强行按压着心中困兽般挣扎着要逃出的情绪。

“你说,我们要听的都是实话。”姥姥凌厉的眼风剐在她身上,良久后,扶乩说道:“圣女,是耶历歌珞。”

我莫名地笑道:“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没必要骗你。”扶乩眼神淡定,“当年夫人用计让他在邱鹿原大败,激怒攻心之下他曾出手打了夫人一掌,夫人不知为何没有抵抗,那一掌之力却让夫人武功尽废。”

凤祇女子没有武功护体,很难活得长久,武功尽废后她与半死又有什么区别。我在元君身侧缓缓地蹲下来,问道:“元君,五年前夜闯帝都丞相府,出现在妈妈旧楼的人就是他吗?”

一声“是”随着元君沉沉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那场拖垮了林氏与颜氏的锦溪案也是歌珞幕后操控,薛式在胤朝加以斡旋,为的就是报复夫人。夫人不想连累他人,六年前刻意在集州假死,安排好一切后北上,就是为当年的恩怨做一个了断。”扶乩说道,每一个字从她口中说出似有千钧分量。

在集州她果然是假死,那么在集州被盗走的骨灰也定然不是她的。“然后呢?她死了?她既然死在北奴,那么她的骨灰又在哪里?”我有些木讷地问道。

“在北奴王陵。”姥姥略带浊音地回答,“就在那里被锁了五年,耶历歌珞就等着自己死了,入王陵后还有浣昭给他生生世世地陪葬。”

我感觉体内原来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攥紧的手指一用力,指甲就如利刃般的割破手心肌|肤,在素白的裙裾上洇湿出一朵一朵嫣红的残花。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7

397210-07-06 18:11

沉疴已久,气血皆枯。姥姥终究还是熬不住了,我自凌虚高台上看下去,王宫中缟素的苍白之色又厚重了一层,铺天盖地的白绫就像一场晦暗的早雪,死气沉沉。

那晚姥姥平静地倚着凤座气绝之后,侍女离陌亦是自刎殉主。我捡起那只云檀木盒,看都没看就那卷书写着遗命玉帛投入了火焰中,元君、刃雪、扶乩皆是大惊失色,未等她们反应过来火焰已经完全吞噬了那卷薄薄的玉帛,丹姬见此鼻翼间发出轻轻嗤笑,这嗤笑中似乎还暗藏着一丝钦佩。

长发犹如一匹墨色的柔滑锦缎,在月华下光华流转。我对着身后淡淡说道:“姥姥的遗命我承担不起。但我知道,她若活着一日就算杀了我也不会让我在走出伏眠。”

“那你现在呢?”扶乩上前一步紧箍住我的肩膀问道,“你想离开伏眠吗?可是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里?”

我疾步冲到姥姥御用的嵌金楠木桌案前,手指拈起一片薄薄的玉帛,空无一字,“姥姥仙逝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贴身侍女离陌亦是自刎而死。知情这件事的人,只有我还有诸名姽婳而已,现在我若再草起遗诏一份,废除我圣女之位,另选族人继承伏眠,你们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她们登时脸色惊变,汗如雨下,悚惧不已。

丹姬一勾唇角,梨涡浅现,抚了两下掌,语气中不知是嘲弄还赞叹地说道:“你倒是有些胆色,连姥姥留下的遗诏都敢改。”

元君愤愤地横了一眼丹姬,斥责道:“这种事你都推波助澜吗?”

“圣女,这万万不可。”扶乩神色肃重,正色道:“姥姥的身体还未凉透,你难道就忍心当着姥姥的面做出这种违逆的事情?”

刃雪是个急性子,跺脚说道:“什么遗命不遗命的,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元君是个极聪明机灵的人,揪准时机接口说道:“我们的确没有看到什么遗命,我们只听到姥姥说从此圣女就是伏眠的主人,四名姽婳都应该以圣女马首是瞻。”

先前的话本是拿来激她们的,我冷眼看着,将她们一切细微的神情尽览在眼底。扔了那卷空白的玉帛,我有些颓然地坐下,像是极疲惫了,双手支撑住前额,叹道:“你们知道的,我前半生是在帝都靡费的士族中度过的,与一般娇生惯养出来的高官小姐,从本质上说没多大差别。像这样的我,就算没有别的宏伟大业要去完成,也是根本担当不起统治一个国家的重任。”

扶乩神色凝重,叹道:“我们…愿意相信浣昭夫人,在她身边长大的人岂会是庸碌。”

“是你们…不包括我。”丹姬慵懒地舒展纤纤的腰肢,一双俊秀的眼眸中含娇含妖。

僵持之下,我手心中开始渗出汗意,却是依然面如平湖。扶乩、元君、刃雪受过妈妈恩德与教诲,有着半母半师之谊,对妈妈敬若神祇。但是丹姬不同,她是姽婳中唯一不是妈妈所遴选,她与凤祇有些渊源,而且一双透着幽蓝的眼睛又显示着她身体中寻在异邦的血液,性情乖僻,阴晴不定。

我略带凉意地笑了一声,暗声问道:“这地方难道我想走也走不出去吗?”

“走做什么?”丹姬修长有神的眼角斜挑,朱唇中挑衅地吐出一句:“我还想看着你如何将母亲的骨灰,从那不见光的北奴王陵中拿出来呢。”

这句话说得轻轻,像是没有质感般,可是却结结实实地戳在我的痛处上。姥姥临终前的一句:他是想着等自己死了,入王陵后还有浣昭给他生生世世的陪葬。尖锐如针,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自嘲地冷笑:“那我当真是不孝了…”后面的话被暗暗地隐了过去,云丝广袖下。手指紧紧地纠缠着柔若夏水的白绫,一颗心在胸腔中不住地颤跳。

“母亲…女儿此生愧对于你,你含屈忍垢数年,女儿却无能为力。”声声如泣血,我脸上已是清泪数行,宛如一支傲骨的梅上点点融雪,有说不出的清煞与绝艳。

“琅嬛…”见我悲泣,元君她们也是动容。

就在这时,令我万分惊讶的是,丹姬桀骜的眼中一时间收敛了锋芒,朝我款款一拜,说道:“丹姬愿意臣服圣女。”其他三人皆是一样地拜倒。

“罢了,我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大礼。”我从桌案后立起,背过身时心中一阵暗恼,对于丹姬一直给我高深莫测的感觉,她的突然愿意臣服,不令我喜,倒从顺利之中嗅出一丝隐忧。

“姽婳将军,你们都不是凤祇的族人吧。”我负手而立,极少这般正式地称呼他们。一簇清幽的冷光流转在我的白衣上,整个人通灵得如琼枝一树,点尘不惊。

凤祇一族早在西胤末年就式微,艰难跋涉北上,在东胤伊始之际建立了伏眠国。七世七代后,统治伏眠的王族都已人员寥寥,伏眠中的国民大多数都是外族吸纳而来,真正的凤祇族人能有几人。

我心中明了,扶乩,元君,刃雪都是妈妈从外面寻来,与凤祇没有丝毫血脉关联的女子,丹姬与凤祇有些渊源,但是血液到她身上已经分薄了。

“是。”四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我在伏眠中的几月,也渐渐地了解伏眠的概况。”我神色泰然在椅子上坐下,“国中之人二十万,然而军队竟有十五六万,除了一些老幼病残的,可谓全民皆兵。过于严苛的兵役只会导致农废商衰,早晚会动摇百姓生活的根基。”

“解除伏眠北部来自北奴的禁制,扭转这种现状,使境泰民安。”我淡淡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