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面面相觑,然后又默然不作声地恭谨垂头。

我叹息一声,话语间隐隐地透出魄力,“你们若是诚心臣服,今日之事就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出去!”

我的脸色陡转阴冷,莹洁出尘的玉枝琼苞在浅叹中簌簌凋零委地,“若不是,就遵从姥姥先前给你们下的一道密令,即刻诛杀了我。”

“你知道密令的内容了!”四人齐惊声喊道。

宛如薄玉的眼睑柔柔地覆在温润的眼眸上,我像是困倦了般以手支额,夜幕掩盖下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始料不及的。

现在回想起姥姥死后惊心的一夜,我还是会汗发湿衣。我将姽婳逼上的是绝路,我将自己逼上的又何尝不是绝路。姥姥曾留下密令,我若不听从遗诏,姽婳就要按照密令即刻手刃了我。因为我已知道凤祇中的太多事情,不能为之所用必成大患,这样也是为了顾全凤祇的大局。不过她到底还是念着血脉之亲,后又将密令内容中的诛杀改成终身幽禁。

那晚我手中的筹码是什么,是扶乩、元君、刃雪对妈妈的感念,丹姬对我的一点惺惺相惜,仅此而已。

物换星移,一朝易主。

窥见镜中女子容颜依旧,眉心间多了如一线流火的嫣红印记。凤祇继承者的印记,姥姥有,妈妈有,我也有。

我命人将铭心阁常年垂落的厚重帷幔挽起,一道道久违的光柱射入,无形无质的阳光激起纤细的浮尘飞扬。一抬手,浅金色的柔光就婉和地流转在洁白如玉的手掌,“吱嘎”推开年代久远的红榉木窗,一阵清风涤荡了沉腐的气息,这座古老的铭心阁就像一个被禁锢了许久的人,重获自由后正在极力地呼吸着。

扶乩告诉我铭心阁原是妈妈在伏眠的旧楼,原先妈妈将其命名“湮尘”,她叛离伏眠后,姥姥就封闭了这里,近几年才重新开启。

湮尘,我心中默念。

嘉瑞有繁逝,繁华逝尽逐香尘。她有湮尘,往事湮灭尘久栖。

世人常道双喜临门,怎想悲凉的境地亦不孤单。

扶乩走在前面,领我到湮尘中的书房,里面布置得十分雅致,两排直到房顶的云檀木二十四幅博古书橱,整齐地排放着一册册装订考究的书籍,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闲置着几方玲珑雅致的印章,我拿起一枚古雅的鸡血石印,上面娟秀地刻着“云醉月眠”,一方和田玉上沉郁稳重地刻着“心止岚烟”,还有一方玉箸篆,上面飘逸灵动地刻着篆文的“湮尘”。

“琅嬛,你过来看。”扶乩朝我道,向前行走几步。看来云檀木书橱上厚厚积尘,地上却有两道分明的弧形刮痕,看来这书橱后面另有玄机,她指给我看玄铁墙壁上一道狭长的隙缝,像是通向某个地方的孔钥。

我会意,将那面圣女玉牌拿出,一比对,厚度大小正好合适,塞进去后再用力一推。听见极粗砺刺耳的“吱嘎”一身,玄铁门就打开了。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幽雅的居室,黄梨木的桌椅俱全,其上一套冰瓷雕合欢缱绻花纹的茶具。琉璃宝隔的折角屏风后,一张杨妃塌上铺着深紫的软绒,银色绸缎滚边,颜色雍容高贵中透出清冷。因尘封许久,原本光泽的锦缎已经黯淡。

“这是…”我疑惑问道。

“听伏眠中有资历的姑姑说,夫人自小性情沉静,若是不想见人时就在密室中住一些时日。”扶乩答道。

“原来这里是她住过的地方。”我说话时,眉宇间带着几分寥落,俯下身轻轻去触碰塌上软绒的一角,因年代久远手摸上去就有粉末的感觉。

再往里面走,是一处规格较小的祭堂,紫檀木供案奉有香火,两侧各置有一对钧窑流云紫釉花瓶中,插着一支支亭亭柔丽的出水莲花,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体洁白匀净,无一丝杂色,只是莲心透出一抹天然莹润的柔黄。四壁间嵌入颗颗鸽卵大小的明珠作为壁灯,散发着幽幽柔和的光泽。

这里却没有设灵座,只有两幅女子的画像,看清画中女子的面容,我一时看得怔住。

一幅画中女子一名身着明黄色蹙金双层广绫长尾凤袍,臂间玉色印暗银云纹流畅披帛,青丝绾成繁复的九华朝凤髻,紫金六面镶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覆在静雅的面容上,温婉含笑。

另一幅画中女子身着明黄色绣六条赤龙腾云驾雾龙袍,腰际的明黄色佩带,镶金圆版嵌红珊瑚。黑色平冕,通天冠十二旒白玉珠荡晃,眉宇间自然而生霸持天下的君主傲气,睥睨天下。

“她们是…”我仰视着画中二人。

扶乩沉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琅微皇后,琅玕女帝。”

我亦是叹息,我早就该猜到了,她们就是给凤祇带无限荣耀的先祖。她们都是惊才绝艳、傲视群雄的女子,曾居于龙座凤位,接受天下人的顶礼膜拜。

四壁间嵌入的珍珠就像一只只明眸在俯视着我,我淡淡地叹息,参拜后从这里抽身而出。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8

366710-07-01 17:03

凌虚台上,清风徐来,带着些许雨丝微凉的潮湿,淅淅沥沥地飘洒着细雨,伏眠王宫浸润绵绵雨丝中,九曲玲珑玉阶渐渐透出雨水涤荡后,显出古玉的纯明通透,一泊涟漪阵阵的湖水是水晶般纯粹的碧蓝,湖边一丛蓊郁茂盛的竹海,隔得远了好像还可以听见雨中森森的竹叶颤动。

玉壶光转,莲花状的白玉盏中斟满琥珀色的“昔人醉”,清光涟涟,醇香袭人,素手翻转,一杯酒就随着九天而下的雨水洒落。

柔曼挽在臂间垂地的素绫,轻轻地扫过平滑如镜的地面,我转身,朝身后走近的那人莞尔笑道:“表哥,不要忘了,你可欠着我一条命。”淡淡笑意如一支素馨悄然含英,清新无芬。

“我何时欠着你的?”奕析神色中带些迷惘问道。

我浅笑着斟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从凤嘴中成一线流淌出,说道:“直到前几日我才知道,姥姥为什么对桁止的真假来历一点也不追究。

“因为姥姥早就做下决定,不会让你再出伏眠。”一杯酒入肠,说话间蒙染了酒意的清冽。

奕析若有若无地叹息,“她做得可真绝。”

“姥姥过世的那晚,若是我稍有不慎死了,你也决计逃不出去。”我将玉盏奉上,哂笑道:“这样一来,你岂不是欠着我一条命,韶王殿下。”

“颜卿。”他将玉盏接过,语气中带着迟疑,或许他已看出笑意之后延绵着巨大的悲恸。

“颜卿她早就不在了,现在活着的是琅嬛。”我将杯中酒饮尽,宽大如蝶翅的衣袖遮掩了神色的寥落,颜卿在告别那段养在深闺的无忧年华后,就一直生存在危机四伏中,现在的琅嬛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危机四伏。

“骑虎难下?”奕析将一盏饮尽,问道,“你确信可以弹压得住伏眠中的人吗?”

“我现在自托于伏眠,凭借的无非就是这些人对妈妈的一点感念。”想到她,我感觉心口一阵郁痛,“是她在天之灵庇护着我。”

我低头看着台下重重层叠的素白帷幔,隔着濛濛的烟雨,王宫北角的湮尘抽离成黯淡朦胧的幻影,像是静静浮在虚空中的仙阙玉宫,超脱了尘世中的一切而存在。又恍若一名女子单薄的剪影,萧萧细雨中披离的花枝如同女子纤纤的月眉,湖水倒影出昔日人面如玉。

“那是哪里?”奕析随着我的目光看去。

“湮尘。”声音中没有一丝的波澜,“母亲在伏眠的旧楼。”

“浣昭夫人。”他道。

渐渐地雨势紧密了起来,凌虚台上檐雨如注,玉阶如洗。素帷被高高地卷起,纷乱的雨丝濡湿衣襟。一眼看去宫殿重楼,已是混沌,湮尘似乎是渐行渐远地模糊。手中的白玉盏砰然落地,琥珀色的液体四溅横流,在地上如同一朵开败的恹恹残菊。

湮尘。

往事湮灭尘久栖。

我像是中了魔障般地冲上去将帷幔猛然扯下,巨大的素色纱幔如白鹄颓然坠地。在天地间飘洒穿梭的雨水,兜头兜脑地浇在我身上,冰凉透过衣衫渗进四肢百骸。我丝毫不畏惧地踏上凌虚台边缘的白玉雕阑,在风雨飘摇中孑然独立,高台其下足有十余丈。

“颜卿,你不要命了!”焦虑激动的声音响起,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我的纤腰,非是生拉硬拽地将我从凌空的阑干上抱了下来。

“你做什么?”我质问道,雨水顺着我的脸庞簌簌地流下,暗下使劲要分开奕析牢牢箍在我腰间的双手,却是徒劳无功,他的力气要比我大上很多。

“倒是你要做什么?寻短见吗?”他一双墨玉般深澈的眼睛盯着我,乌发已被雨水溅湿,玉冠下溢出几绺湿发贴着前额,箍在腰腹间的手臂收紧,我感觉全身骨骼被勒得一阵剧痛。

“你…”浓密的羽睫上沾满了雨珠,沉沉地坠着,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迷蒙中看见他将我横抱回凌虚台中央的亭阁。

“你放开我!”我近乎疯癫地推开他。

“你闹够了没有!”奕析怒喝道,将我用力地放在地上,见我神色悲戚,清泪盈盈,他又蹲下来柔声哄我道:“好了,好了,你难过就摔杯子,千万不要摔你自己。”

听得他温柔的话语,瞬间压制在心中种种情绪仿佛被魇镇的暗魅,以决堤之势要汹涌而出。

我绵软地将头靠在他的右肩上,任由他将我紧紧地抱着,他身上温润清宁的气息让我感到一丝心安,霎时间泪水肆意地流下,“其实…自从若菡婉仪说出曾在凤翔楼,我就已经模糊猜到她在集州可能是假死…”

我蜷缩在他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与无助,双手颤抖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好像这是人世间我还唯一抓得住的东西,泪水点点滴滴地漫洇在他白色柳叶纹起伏的衣袍,又很快地被吸干,“…只要她还活着…无任这些年再艰难…我心中始终存着一个念想…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的…”

“可是她死了…她死了…歌珞让她死了…”我像是哭到竭力般,猛地一口声息咽在喉咙里,竟是生生地卡住,“咳咳…咳咳…”我一手震颤着覆在胸前,窒息的痛苦渐渐清晰起来。

“颜颜!”奕析轻拍我的后背,见我慢慢缓了过来,他问道:“你好点没有。”我狼狈地抬头,眼眸中撞入他疼惜关切的面容。

“咳咳…”我以手掩唇,像是一口在心肺间郁积已久的淤血要不受控制地喷出,最终“啊”地一声,我趴在凌虚台的角落将刚刚喝进去的“昔人醉”悉数吐了出来。

奕析将近乎虚脱的我从发凉的砖石地上扶起,我一个趑趄又跌倒在地上,他温热的手指触到我肩膀上的衣衫,已经尽数湿透了,几道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蜿蜒地顺着脖颈的弧度滑入素锦小衣,我双手支地,浑身湿透后的冰凉让我冷静下来。

“你现在舒服点没有。”奕析蹲在我面前看我,戏谑中蕴藏着深切的关心,“坠楼未遂,又发过酒疯,认识那么久,好像还没见过你如此失态。”

我看着青砖地面上,映出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的倒影,脸上泪痕纵横,我想象得出我现在应是狼狈不堪,无一丝半点的名媛姿仪,他湿了半边身子,胸前洇湿了一大块,黯淡的色泽倒愈发显得衣料的柔软服帖。

“你刚才为什么会说‘歌珞让她死了’?”奕析犹豫着问道,“难道夫人是死在老北奴王手上的?”

我木然地坐在地上,并不回答。

“那么,琅嬛,你究竟想怎么做?”奕析正色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琅嬛”。

颜卿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琅嬛。

“我会杀了他。”充满戾气的话从我嘴中轻轻吐出,面无表情,然而我看到奕析眼底的微光陡然一颤。

“杀了他?”奕析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前的我就像凤凰浴火重生,脆弱与稚弱从我身上剥离,取而代之更加的坚韧与沉毅。

“耶历歌珞这等冷心冷肺、自以为是的人,枉费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牺牲与让步,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我眸光清泠地看着湮尘的方向,那冷雨仿佛一记记地抽打在我的心腑上,在伏眠的时日,我所知道她的往事也渐渐完整,“曾经傲视群雄的琅嬛女侠,如此倾心对他…他却至始至终视她为可以操纵的棋子…是他害得母亲武功尽废,后半生宿疾缠身…他还勾连朝中薛氏,用锦溪案压垮颜林两家…为的就算以亲人承受的痛苦来折磨母亲…”

奕析淡淡笑道:“你这样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

“王爷,琅嬛愿意为王爷的北伐助一臂之力。”我眼神清亮地看他,身上素白的衣衫宛如一朵开合的白莲,我说道:“伏眠国,可以假道给胤军。”

“你说什么?”奕析惊声问道。

我用指尖蘸了酒在地上划着示意给他看,“胤军若从伏眠国通过,就可以绕开覃积山脉,这样一来,北奴在南面的铁锁屏障就如同虚设。胤军就可以直抵邱鹿原,杀他个措手不及,甚至还可以取得像二十年前那样的邱鹿原大捷。”

“那是浣昭夫人的赫赫功勋,晚辈望尘莫及。”

“琅嬛。”奕析看我的眼神中透出清绝,“你真的愿意借道吗?你不怕发生‘假途灭虢’的事吗?”

“你不是野心勃勃的晋献公,我也不是愚不可及的虞公。”明眸中氤氲着一片莹莹清辉若水,我就这样看着他。

“那么你愿意相信我吗?”奕析问道。我们的手掌交覆着,他的手心温热,我的手心冰冷。

“不相信。”我垂眸道,“请见谅,我现在不想,也不会去轻信一个人。”想想就觉得齿冷,连与我有着血缘之亲的姥姥,对我竟还存着凛冽的杀心。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自嘲般地说道:“可以谅解,我与颜卿相识了整整六年,与琅嬛却只相识了短短数月,况且,有能力借道给我的人是琅嬛。”

“胤军过我伏眠国境之时,邀请王爷来伏眠王宫中小住。”我口气澹澹地说道:“胤军若敢作出践踏屋舍、强抢民女等劣行…”

“表妹你不会伤害我…但是会让我活得不安生是吗?”奕析在我耳畔轻声道,削尖的下颚抵在我的肩上。

我感到肩上些微的酸痛,别过脸看到腮边有一片薄如蝉翼的东西卷起,指尖一勾就将那张易容给撕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美如俦的脸,我说道:“你现在可以换个身份了,王爷。”

此时,我似乎看见层层漫卷的素白帷幔后,绰绰约约地立着一名身形妙曼的女子,随即又像幻影般一闪而过。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雪暗孤城草木稀1

305510-07-02 21:32

我后来才知道,在不显山不露水中,奕析已经将胤军中的四名副将全部更换。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并不惊讶,因为早在锦溪时我就说过,古均好军妓,南霁雪好娈童,几位副将恃有军功,就恣行无忌。桁止一走了之后,留给韶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不过心中还存着小小的钦佩,他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军中的首要人物换成自己人,扫除积弊,杜绝受来自内部掣肘的可能。

宛心阁外一座古雅的水榭中,檐角斜飞,三面临水,四面来风。湖中层层碧漪簇拥着最后一拢残荷,花瓣中已隐隐透出颓败的焦黑。近日来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天空是明净的湛青色,空中漫卷着丝丝缕缕的羽云,像鸟展开的翅膀上整齐挺拔的翎毛。

水榭正中的石桌上铺开一张棋局,我意兴阑珊地手执着白子,久久不落,我本是不喜欢在战事当头下棋,棋子受人的意念支配,成与败之间的微妙关联,福与祸之间的唇齿相依。通过环环相扣的棋招显示的都是触目惊心、险象环生的预兆。

而他,却是手执黑子,气定神闲。

那时我半开玩笑地问他:“如何遣走了那些人?”

奕析淡淡笑着说:“受到慧妃娘娘的启发,事在人为。”

我忘记当时说过什么话,只记得偌大的棋盘上疏疏落落地落了几颗棋子后,我们之间的对弈也就结束了。

据《胤书》记载。

轩彰六年九月初六。伏眠国主琅嬛假道给胤朝韶王,韶王拨下部分胤军在锦溪、通州,还有临近北奴境内的柯尔一带发起进攻,使用障眼法诱敌。而十万主力大军从盛庸城出发,历经两天两夜穿过伏眠境内,然后翻越苍括山余脉,直逼近雪涵关。

轩彰六年九月初八。在雪涵关外,胤军与北奴军开战以来第一次正面猛烈交锋。胤军首攻出其不意,北奴料想不到胤军竟然可以绕过前线坚固的壁垒,将大军从柯尔前线匆忙遣回,仓促应战。

轩彰六年十月十三日。胤军攻破雪涵关,逶迤龙吟台。

轩彰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胤军占领龙吟台,长驱直入,驻扎狄那城外。

轩彰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狄那城坚壁清野,胤军滞留此地将弥月,却久攻不下。

此时已临近漠北年关,天气异常严寒,滴水成冰。朔风凛冽,砭人肌骨。于胤军而言,已失天时。目前看来只能暂时止戈,养精蓄锐,攻陷狄那城的事拖到来年开春之际。

宛心阁暖阁,落地鸾纹铜炉中荣荣地燃着银炭,几片风干的蘅芜花瓣撒进去,霎时一股沁人的清馨幽香萦纡在鼻间。

我半倚在杨妃塌上,膝上漫意搭着质感致密的深紫软绒。如葱指尖拈着一卷玉帛纸,笔迹清逸流畅,无一丝滞碍,尽管战事踬踣,看来他很沉得住气。我看完之后就将其揉碎,扔进铜炉中烧化了。

我慵懒地从杨妃塌上站起来,膝上一袭轻柔的紫色静静落地,悄无声息。

天色暝暗,先是细小的雪子,随即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又落雪了。每逢秋雨凉透之后,就是冬雪肆意的冰封。

恍惚寒山暮,逶迤白雾昏。山虚风落石,楼静月侵门。

我仰望阴晦的天空,一首诗轻轻地从唇际吟出。轩彰六年末,即将来临的也就是我将在伏眠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放眼看去,伏眠王宫中处处红绸飘飞,张灯结彩,这也是要给经历连续两场丧事的王宫带来一些喜气。

琅修与姥姥相继病逝,经此事后,伏眠王室中成员更加寥落。伏眠中先是有人试探性地提出,后来响应的声音越来越多,资历最深的珷玞姑姑也曾多次向我进言,完成伏眠与萧氏的联姻,让我以凤祇圣女的身份嫁给萧氏长公子萧隐。

每次我都是借口推诿,经历一次梦魇般的婚姻。我反感婚嫁之事,尤其是厌恶以政治联合为本质的婚姻,我不想再次让自己像棋子一样的受人摆布,成为凤冠霞帔下的傀儡。尽管江湖盛传萧郎玉貌,萧隐哥哥的确是极好的男人,但是在伏眠的那些日子相处下来,感情总归止于兄妹之谊。

与此同时,我借新年庆典之机,低调地邀请凤祇旁支中的女童入宫。名为教以凌波舞,实为我暗中遴选钟灵毓秀、心思灵慧的女子,将其悉心栽培。在我离去之后,好成为下一任的伏眠继承人。

进宫的六名女童大都是十三、四岁,柔曼娇娆的身段刚刚长成,个个都生得明眸皓齿,嫩脸修眉。眉梢眼角模糊存着一点点与我相似的影子。

看着青稚未脱的她们,让我不禁感到远在帝都的凝玉妹妹,还有更年幼的芳芷妹妹。不过六年的时间过去,当初稚弱的女孩应该已经长成风姿绰约的女子,如花苞般娇嫩的年纪,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作为颜府的小姐,受着颜氏的福泽庇荫,她们应该可以得到一个好归宿吧。

我轻轻握住一名女童的小手,柔声道:“手执素绫,双肩持平,然后屏息凝神旋回…”

此时,一名侍女小步踱到门前,屈膝禀报道:“圣女,韶王殿下返回了。”

我正在手把手地纠正女童的动作,心想他回来得倒是快,却不抬头地说道:“先带去宛心阁的东暖厢,让玉笙陪着一会,我待会再过去。”

那名侍女“诺”了一声,又垂着眉细碎地迈步退了出去。

我轻拍女童肩膀,示意继续。她深吸口气,小脸涨得通红,鼻尖上略带一点晶莹的汗珠,愈加显得明艳可爱。手中的素绫一挥一收间,松弛有度,几个回旋亦是脚步稳当,纹丝不乱,娇俏的小脸上流露一丝傲然的神色,看来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

我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一脸兴奋,如娇莺般清脆地回答:“圣女,我叫琅染。”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人未至,清朗的声音已至,奕析此时身着一袭秋白色团蝠锦袍,铜冠束发,丰神俊朗地含笑看着我们。

我看了他一眼,低头对着琅染轻语:“琅染,你带着她们回自己的住处。”

她们一个个都听话地披上保暖的狐裘斗篷,琅染带着其他几个小姐妹出去,快到门口时,琅染不慎被狐裘里包着的长长裙裾绊倒,“啊”的一声,整个人向前摔倒在地上。

这个殿中为了练习凌波舞,铺上一层厚厚密实的绒毯,但这样毫无防备地猛然摔在地上,还是疼得不轻。霎时间琅染娇美的小脸皱起来,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楚楚可怜。

她正好摔倒在奕析脚边,奕析正要伸手去扶,我在后面看着,轻“咳”一声,他的手就僵了一下没有伸下去,很快有同行的女童将琅染扶了起来,她声音小小地抽噎着退了出去。

奕析似乎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一勾唇角哂笑道,“王爷您贵人多忘事,我可是记得六年前在帝都颜府的事情呢。”

“什么事?”奕析一脸迷糊的表情。

六年前在帝都时,我为颜氏后继有人,而接受颜澈等三人过继给颜氏。奕析来找我时仅仅露了一下面,就惹得颜凝玉与颜芳芷两个小丫头举止失常,心神不宁的。现在我为遴选女童继承伏眠的事,一段日子的悉心观察下来,总算稍稍有点眉目,不能再让高奕析给我搅和了。

“你忘了也就算了。”我虚扶一下发髻上的螺银细簪,问道:“你回来得倒快,还要再赶往盛庸城?”

“再去盛庸做什么,琅嬛圣女既然愿意假道,难道还会吝啬做我军的后方?”奕析顿了顿道,“不是在飞信中写了抵达日期么?”

我揶揄他道:“你们前线如何,我并不想知道,你用不着像寄家书般的一封一封地传飞信给我。”话一出口,忽然觉出些不对。

高奕析想笑又止声,清俊的眸子盯着我道:“我倒十分愿意是寄家书。”

“那王爷尽快娶一房王妃,也好让信使一骑红尘地南北奔波,给您寄家书。”我装作没听懂地微微浅笑,转过脸去不理他。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雪暗孤城草木稀2

345710-07-03 13:56

雪虐风饕,百泉冻咽,如此恶劣的气候下,士卒、辎重几乎寸步难行。狄那城坚壁清野,久攻不下,有关进攻的战事也暂时被搁置。

韶王没有回盛庸,而是重新递交国书,要求我以国宾之礼接待他。高奕析气定神闲,容色上看不出半分为战事的忧心。他说要见识一下伏眠国的风俗民情,那神色不像是身负重任的北伐主将,而像在外游历的悠然贵族公子。我当时就笑他这位皇家贵胄什么庆典场面没见到,非要眼巴巴地留在小国小民的地方。其实数年前元始帝与琅微皇后平定天下,共同制定礼乐刑法,一贯相承下来,整体上还是大同小异。

繁琐的礼节仪式过后,已是临近子夜。宛心阁外一处古雅的水榭,四面垂下浅灰色致密的鲛绡,尽管只有薄薄一层,却可以密不透风地阻挡外面的寒气。水榭下一汪湖水深澈,幽黑中隐隐透出墨蓝。万木皆枯,此时也无残荷可以看了,远处明珠华灯的光泽,倒映在湖上宛如一面沉水的莹洁静璧。我斜倚着水榭阑干,一阵冷风吹过,鼓起层层清漪翻涌扑到在我脚下。

前额是针刺般的清醒,冷风一激,“昔人醉”的后劲上来了,丝丝入扣的醇香带着潮热酥骨渐渐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灰云徐徐地垂落,镶嵌在鲛绡上一星一星的灯光,氤氲成模糊的影子。我回头,奕析拂落了勾着鲛绡的玉钩,一手指尖拈着剔透的水晶盏,里面搁浅着一弯琥珀色的液体,抱怨道:“自己不畏冷,不要连带着我吹寒风。”

撩帘的刹那,目光落在斜飞檐角一痕鲜艳润泽的彤云上,停滞一下。他在喉底轻笑一声,说道:“倒是十分的喜庆。道听途说,圣女可是要出嫁了?”

“出嫁?”我讶然问道,“你哪条道,哪条途听来的?”

“道途条条多得很。”他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道,“你就说有没有这事?”

“我此生不想再提婚嫁之事,只想一人终老。”葱根指尖点着鲛绡上一星光斑,亮泽猝灭。

“你决定了?”奕析试探地问道。

“你就那么放心?”我问有意回避着道,“将粮草、辎重、马匹等备用都留在伏眠?”

“我不是说过吗?”奕析微抬下颌,将残酒贯入喉中,清冽悠然说道:“既然你都愿意假道,难道还会吝啬做我军的后方?”

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魅,“如果我紧闭城门,那么胤军就会被围困在北奴境内,物资断绝…说不定还会腹背受敌。”

声音婉转柔曼,一字一字清晰地浮在虚空。仿佛娇妍丽冶的花瓣下,暗藏着沾满螫毒的尖刺。

奕析淡笑,不露声色道:“琅嬛你说得可真绝。那我是不是应该学晋献公,现在就将‘虞国’连根拔除?还是干脆拖你下水?”

我默然不答,轻转皓腕将见磬的水晶盏满满地斟上,浅呷一口道:“既然已经对峙了那么久了,为什么就不能拖到来年开春之际。现在虽初战告捷,受严寒天气掣肘,不得不将攻势缓下来。”

“因为…”墨玉眸心淌过一线清灵的流光,“因为宜睦公主被逼殉葬,香消玉殒…”奕析修长的手指轻击桌面,分明朝着帝都的方向,“有人悲恸欲绝,激怒攻心…”

“碰”,我将水晶盏重重地放在石桌上,酒液激烈震荡,飞溅到我纯白织金鸾纹的衣袖上,我冷笑道:“别把什么罪孽都往我身上推。按我看来,十有八九是想利用新君即位、朝政不稳的契机,不能由着他万事稳当了,才是错失良机吧。”

“抱歉。”奕析饮下一杯“昔人醉”,他应该知道的,我极不喜欢听到“宜睦公主”这四个字。

清泠飘逸的弦音透过一层薄薄鲛绡幽幽邈邈地溢进来,先是几缕零落的滑音,我已听出是凌波舞的前奏,乐声似是推渡着涟涟清漪传来,声声空灵中蒙染了湖水的幽冽沁冷。

循着声音看去,与我们隔水相望十余丈的地方,十几盏八角朱漆彩雕宫灯,挑亮一处濛暗的夜色,流光溢彩。正是我遴选进宫的六名女童在作凌波舞,绰绰约约地可以看见随着妙曼的娇躯,流云回雪般的衣袂飘飞,手中舞动素绫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凌波舞么?”奕析细眯着双眸问道。

“是的。”我又饮下一杯酒,昔人醉刚刚饮的几杯只觉得酒味清淡,越饮到后面越觉得浓烈。

“易学难精。”我指尖轻揉着眉心,回忆道,“当初我七岁开始跳凌波舞,一年学成,学精却用了四年,到了第六年,身量初成时,才略略达到妈妈当年的水平。”

“那你现在还作得出凌波舞吗?”

我初一听,觉得奇怪,后思忖一下说道:“有些难,因为凌波舞中很多姿势,只要调整一分就可以是摄魂绫。自从我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只要心中存在一点杀伐之意,就作不出凌波舞。”

“哦。”奕析若有所思地点头。

此时,亦是一曲终了,琅染与其他五人朝着我们的方向,婉娩优雅地屈膝行礼。

奕析兴趣寡淡地扫过她们一眼,突然猛地夺下我手中的酒杯,桌上已经横躺着五只磬空的冰玉壶,“你别喝了,莫像在凌虚台中那样吐得难受。”

我推开他的手,“你随我。”

宫殿楼阁,琼台玉宇都静静地蛰伏在东方一抹煌煌天光中,蒙昧的光影勾勒出建筑物轩朗、硬挺的线条。我头枕着手臂趴在石桌上,肩上披着件淡黄斑点的厚实猞猁裘斗篷。水榭四面垂有珠灰鲛绡,倒也不觉得冷。

奕析走后,我就反复在想他临走前最后说的几句话,睁着眼睛在水榭中一夜无眠。被压着的手臂稍稍感到僵硬,我尝试着触动一下,指甲猛地刮到了桌上的一只水晶盏上,它在桌上“咕噜噜”地旋转,剔透的水晶在旋转时,人眼盯着只觉得目眩,许多色彩被凌乱地搅浑在里面,最后我伸手将它“哐当”覆倒在桌面上,终于停了。

像是遭了梦魇般,双眉微蹙,我感觉有些吃力地按着突突跳动的眉心。

你肯定有什么事隐瞒着我,而且那事还十分的重要。

我们之间没必要坦诚相见。

我依然还是趴倒在石桌上的姿势,被体温捂得久了,身下的一面石头倒也有些暖意。莹白如玉管的指尖蘸着昨夜的残酒,在平滑的桌面上划着,渐渐地勾勒出伏眠西北部边疆的形状。一段连绵的细线后,我用力蘸了一下酒水,手指弹出一大串水珠,这里是苍括山延伸过来的余脉,在旁边就是毗邻的碧翎国。苍括山整体在北奴境内,也算是庞大的覃积山的余脉,且有军队驻扎。碧翎国长期受到北奴控制。山有守国有守,合抱成天然屏障,这样几乎就是将伏眠深入西域一带的路给堵死了。西不可通,东不可往,北为北奴,南为胤朝。

我的手轻轻一拂,就将桌上蜿蜒的酒迹全部抹去。

越国鄙远的事情胤朝是做不出来的,那块地方对胤朝只能是食之无味,绝无弃之可惜。若是你愿意,就可以控制苍括山一带,解除来自北部的禁制,从而连通西域诸地。

东边白光已大盛,如利剑般丝丝刃刃地刺破黛青色的云团。

我支撑着慵懒地坐起来,昨夜饮了不少酒,而且一夜无眠,可是我并不觉得头晕,只是稍稍有些乏力。支起身体时,没顾到后面,手肘将一只略微倾斜的冰玉壶撞了下去,我回过神的时候,里面的酒液已经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