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我试探着唤了一声。

很快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玉笙走到我面前,“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忍不住浅笑,多少年了,这丫头一直都没有改口,按照颜府中的旧制叫我“小姐”,在北奴时如此,我特意将她从宁州接来也是如此。有时睡得迷糊着,听见她叫我“小姐”,恍恍惚惚中像是又回到了颜氏旧府,十四、五养在深闺中的颜卿,骄矜尊贵的相国千金,兼以聪颖灵慧,对未来更多的是憧憬,满足于心底带来愉悦的小小幻想。

“一身酒气,我要沐浴。”我道。

玉笙点头后,就与人着手去准备。

“啧啧。”清丽纤细的女声响起,秀眸瞥过桌上地上洒落的残酒,笑道:“那这么珍贵的酒来擦桌子抹地,不知道姥姥知道了是何感想?”

我原本以为会说这话的人是元君,回头时一双浅淡的眸子撞入眼帘,唇角含着一丝清雅疏离的笑容,才发现来的人是扶乩。

“扶乩,怎么你找我有事么?”我漫意地理着压偏的发髻,鬓角发丝松散。

“有。”她神色淡淡应道,细长纤秀的眼睛看了一圈四周,“来看王爷走了没有?”

我轻哼一声,半开玩笑道:“难不成还留着他?”

“圣女自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极轻的话就像一根细却锋利的冰弦,不着痕迹地割过了肺腑。

分寸,当然是有,要是拿捏妥当就难了,就像冰弦在手上,抓得不紧,细若发丝的它就掉了,抓得太紧,就会割裂自己的皮肤。此时,我正色道:“扶乩,你速去将元君,丹姬,还有刃雪找来,就说有事商议。”

轩彰七年二月二,已是龙抬头的日子。天气却不见怎么回暖,但是莽野上猛烈的暴风雪却是渐渐少了。有时天穹暗沉阴晦,会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轻盈漫卷,幻烟幻雾地在一座年代深远的孤城上空盘旋,若不是狱那城墙上处处林立闪烁着剑戟戈铤的寒光,倒是雪原上一派静谧宁和的景色 可是这里哪有静谧与宁和司言,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中,留下的无数士卒遗骸或许已经腐朽糜化。但是近几月之内,士卒的身体在这里被战火压碾得支离破碎后,断肢残骸说不定还完好地埋在雪下,只是入冬之后一场又一场席卷天地的大雪将所有都掩盖了,无任是血染铠甲而战的壮士,还是弃甲曳兵而走的逃兵,只要在这块土地倒下了,就像是着同样的殊荣,就是被自然中最洁净、最纯粹的雪掩埋,比入土为安的那污浊熏臭的泥土中,是要好上百倍。

伏眠与胤朝之间正式达成协议,伏眠将与胤朝组成盟军,共同攻打狄那城。我之前虽多次临近战地,但是都还未真正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这也是我第一次领会到什么是锋铺酷烈,裒鸿遍野。

我出伏眠时,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郇日睛以下蒙了一层轻薄白纱。行军到离狄那城十里远的一个小镇,耶里曾有北人与中原人混合杂居,都已是房舍空置,冷清异常的巷遵两侧,几扇残破的门像深秋枯叶般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楣边上,冷吹过就“吱嘎”低吼着瑟瑟发抖。

我看到一间红墙黄泥盖房子,栅栏围着,杂植着几株针叶松,像是经过烈火烤炽,大半边现山颓败干枯的焦黑。我走近后从焦地上捡起一块烟熏火燎的术牌,上面只能依稀辨出两个字“司学”,我心神器地一滞,就是这里,我曾经向耶历赫进亩在人口聚集处开设蒙学,想必这里就是了。

那么术牌上前面两个看不清楚字必是“禀灵”。瞬间感到压在木牌上的手指有些微颤,耶历赫当初问我学院名字,我就在一张纸上落笔写下大大的“察灵”二字,意为青稚幼童,秉承灵秀之气想到这里心壁霎时覆上一层薄薄的悲凉,可以说我创造了这里,又毁灭了这里。

轩彰七年二月,扎军狄那城五里。

轩彰七年三月,狄那城未攻下。

轩彰七年四月,情况依然。

辗转到轩彰七年五月中旬,这种态势仍在延续,早料到势如破竹地下来,到这里定是要磕到难缠的老竹节而生生卡住,但是没想到看似其貌不扬的狱那城,会像一颗坚硬的胡桃那样顽固。久攻不下,平白与它消耗着并非良策。于是奕析决定先扎营在龙吟台附近,再从长计议

七年前两国储君龙吟会见时,妖魅般肆虐的滔天大火直冲九重云霄,从中爆发激溅出无数炽热的焰球,混台着血肉残肢坠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腥艳而且残忍。

现在青石筑造的龙吟台现在只剩下一段段坍圮的断墙,断壁残桓,孤柱孑立。偌大的一座龙吟台在火劫之后,剩下寥寥几处还尚完整,显示出当初鼎盛之相,别处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本圣祖皇帝刚始建的龙吟台,如同一方纯净青玉悠然独立于冰天雪地中,现在就像被外力狠狠地掷碎了,徒留下一地残破不看的碎玉。

故地重游,我看着那废墟竟有一时的怔忪。龙吟台之劫于我而亩,就像是前世残留下来的记忆一瓣飘零的落红。与我一同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很多都已经永远地演出我的生命。

奕析俯身以指腹轻轻摩挲一处断壁上千年青石沉积下来的纹理,完整清晰的纹路宛如碧波荡漾,喃喃说道:“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七年了。”说话间他的眼风一直扫向雪原北部,那里横卧着一痕黛青色的影子,正是狱耶城楼。

“七年了。”我若有若无地重复一遍,神色平静地说道:“当它没有发生,也就不觉得过得快了。”苍莽雪原之上,满眼清朗明净的雪光,四周景物尽淡褪成朦胧的影子。

我勒缓绳上马,说道:“回去吧,你帐下的几位将军,还有姽婳在前面三里的地方等…”我口中的“等”字还束落地,就感觉一团黑影猛烈地从高空向我俯冲下来。

我下意识地用佩剑格挡,那黑影厉声尖叫,浑然不惧,陡然伸出-对锋刃般的利爪向我扑来,我霎时反应过来偷袭我的嘿影是一只黑雕,看它一收一弛进攻我的策略,还是一只训练有索的黑雕“琅嬛一”奕析惊忧地朝我喊了声,“嗖”地拔出剑鞘虢力投向黑雕,邢只雕猝不及防地被击中,猛地个翻身差点坠落在地。黑雕发出阴戾的声厉号,很快又狠拍翅膀直追过来。得手,奕析亦是飞身上马,大声喊道:“琅嬛,我们快走!”

此时又一只黑雕从高空俯冲下来,借着下坠的劲道,这回它尖尖的利喙转向去攻击我坐下的白马,马狂乱地嘶吼着,避闪不及脑门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应该是疼得锥心刺骨,登时发起疯癫来,四蹄狠踢暴抓,带起无数纤尘般飞扬的细小雪粒。

我手心微湿,极力地想要安抚它,一时驾驭不住竟整个人脱离鞍鞯被甩出去。强健有力的手臂在我下坠的腰间一紧,身体忽的往上提,落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中。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我看清我原来已经被接起到变析的马上。

“快,传信给他们。”奕析一面专注御马,企图摆脱身后穷追不舍地两只黑雕,一面朝我说道,策马带起的劲风“呼呼”在我耳畔长啸而过。我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从身上掏出信号弹,放信给几名将领和姽婳。

我们现在手中没有弓箭,这种雪原上的猛禽又凶悍异常,而且具有谋略的左右夹击,光凭手中的一柄剑不能完全对付得了它们。

“低头。”奕析面如白璧微莹,却始终保持着冷静,一只手覆在我的头顶用力压下,我只感觉颈部柔嫩的肌肤有粗砺的翎毛刮过,一阵微小的刺痛,接着感觉眼前有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一闪而过,我抬头时看见一只黑雕狼狈地跌落在雪地上,鹰爪上生出的五道黑色尖钩有半寸长,正在死命地在雪地上刨,耷拉着的左翅骨上稳稳当当地插着一柄剑,伤口处正在不住地往外涌血。

另一只黑雕见同伴受伤,凄厉地号叫一声,幽邃的眼珠中狠芒陡现。翅膀上的翎毛支支竖起两端的翅尖展开时足有三尺长,霍霍地扑振着向我们进攻。

“把剑给我!”奕析沉着道,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剑。双眸清珏地看着愈来愈迫近的黑影“啊!”我紧攥着他身上的银白色精钢铠甲,看着他身后另有三只黑雕像鬼魅般地出现,振翅迅疾靠近,忍不住尖叫道,“雕,你看,还有!”

“看来是有人刻意在用驯养的黑雕袭击我们。”奕析眼底亮光凝聚,声音暗沉,修长的手指在鲨鱼皮剑柄上根根收紧。

“我们先进那片小密林避避。”顺着我指的一个方向,那里郁郁密密地生长着针叶松,朔风中阵阵松海扬波,白雪覆压下凝冻着一星藏绿的色泽。那里枝轲交错会干扰黑雕视物,藏身密林,要比我们袒露在一览无余的雪原上安全很多。

“驾!”奕析紧抿着薄削的唇,我们交换一下眼神已会意。

奕析不愧是御马高手,他暗自将劲道下沉丹田,看准时机上身向前俯倒,上臂牢牢地拖住马的脖颈,我的脸隔着层面纱紧紧贴着马脖粗糙的鬃毛。

“不要动。”奕析在我耳边低语,刹那马一双后腿有力地后踢,不偏不倚地将那只受伤瘫倒在雪地上地高高踢起,那团影子快得像黑色的闪电直袭后追上来的三只黑雕,瞬间三只黑雕进攻的章法已乱。

“快。”趁此喘息之机,快马扬蹄。可是我们忽视了眼前还有一只黑雕在伺机而动“琅嬛,当心!”奕析轻叱一声,径直用手臂为我当下直啄到面门的尖利鹰喙,剧烈冲击摩擦之下,精钢铠甲上竟然激溅出一道银色的亮芒。

我一时愣住,随即屏息凝神,一泓纯白的流光自掌底飞出,直击半空中的黑雕,柔若无物的白绫在指尖丝丝缠紧,那端正好绕上了黑雕的一边翅膀,半边身子被掣制,黑雕自顾不嚷,开始疯狂地扑棱健壮的双翅,白绫在我指间缠绕,一点点深深的勒进皮肉,我硬撑著心道:着黑雕的劲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我们坐下的马腾跃丽起,猛地一头扎入了针叶松林中。在那个罅隙变析挥剑斩断了一截白绫我缓了口气,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我的手指都要折断了。

松林中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尖锐的针状叶子,有些还有细细的倒钩,蓊郁的松林里而遮天蔽日的,外面虽是雪光透亮,松林里面却是十分阴暗。我们在穿行不时被尖针如细细的鞭子般抽在肌肤上,创口根微小但也疼得钻心。

我忍不住轻轻出声,奕析远比我来褥警惕,对周围异样声音的捕捉也远比我来得灵敏。

“嘘。”他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我噤声,毫无防备地被他抱住一齐滚下马去,在我们悄无声息地落在厚厚的松针落叶上的时候,幽静的林荫深处忽然发出万重凌厉的弩箭向那匹马射击。

跟前惊悚的幕令我顿时瞪大眼睛,那匹马瞬问被射成了披甲刺猬,痛苦地跌倒在地上,微弱地呻吟几声就没了响动。

颜倾天下雪暗孤域草木稀.

凝结在细针上的雪粒簌簌抖落,露出叶尖藏绿鲜润的颜色。我被变析整个压在身下,分毫动弹不得,感觉到几颗微小的雪粒落在我的鼻尖,那种沁凉透过肌肤纹理一直渗透进去。

幽森阴暗的密林深处,六、七个瘦削却矫健的黑影如鹞子般窜出,足尖轻点落在射成刺猬的死马旁边。其中一人目光幽冷阴戾,声音暗沉地说道:“遭了,没有人只有马!”

“可是黑雕明明将他们赶进了密林。”另一人说道

“走不远,肯定还在里面。”眼中阴狠的精光暴露,“派几个人围在外面,其余人在里面搜捉不到活的就焚了整个密林!”

我听得心惊胆寒,指尖轻微地滑过地上密密的松针,白绫上缀着的坚硬玉珠硌得手心发哺“别动。”奕析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他们很快就来了。”

我屏息静等着,渐渐地传来刀剑相击的打斗声,刚开始是如同湖面上轻荡的彀皱,后来竟是惊石落湖飞溅起三尺冰花无数。

我微微抬头,看见他右臂铠甲下莸青色穿云袍撕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一脉雪白的里衬露出来轻声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他神色澹澹地浅笑,“只被雕瓜勾破了衣服。”

我尝试看用指尖去触若隐若现的一脉雪白,他俊秀的双眉微蹙.坚毅的薄唇紧抿,我蓦地感觉眼前冥蒙地迅疾穿越过无数尖针的阴影,如同春日解禁的濛漾杨花扑面。2269851

“轻声,密林中还有人。”他微仰着修削的下颌侧耳倾听,光线晦暗的林中,树与树紧密的挨连间偶尔几缕极淡的雪光漏下,棱角分明的俊颜在光影中渲染出柔和清嘉的弧度。

墨睫细垂,我看见松针地上落着一个淡黄色的物什,奕析正在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没顾上我在做什么。

我伸手将其捡起,淡黄禅纸叠成小巧的三角,看来边角的磨损是积年之物,边角毛绒绒的磨损却愈发衬得柔和服帖,上绘金色纹理,正中红色轮八瓣莲花,~痕色泽黯淡的红穗贳穿而下,轻嗅时淡淡檀香,还有男子温润清宁的气息。看样子应是一枚平安符,却没有标明任何皇室的印记。

一丝浅溃笑意无声息地漫上唇角,这么精致秀艳的东西,应是出征前曼妙佳人所赠。时刻不离地贴身带着,才会磨损得这般旧了。他仅比我年长一岁,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地位尊崇的年轻王爷,又是当朝太后极其宠爱的幼予,拖到现在正王妃之位还是空悬。

我将掌枚小小的平安符置于掌心,暗红的长穗子柔柔下垂,绕在一截雪白的皓腕上,我看到禅纸上印出一勾一划纤细的墨迹,想来里面还书写着什么,说不定是依依脉脉情话。

眼角的余光略略地掠过他的脸庞,看到他凝神看着四周并来看我,迟疑一下还是将其打开,当那张符被我完全展开在手心时,看着上面娟秀的笔迹。

我一时如适霹雳般怔住,身边的一切都在瞬息间呼啸着远去我就好像置身在一片落落空茫中,唯一看得见的,就是手心中托着的禅纸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石且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中的《卷耳》,但是让我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书写这首《卷耳》的竟是我的笔迹!我是不会看错。是我擅长的行书,韵致深涵,藏而不露。笔锋间透出些许青稚、柔弱少女情致,像是未经世事的闺阁女儿所传。

脑海中蓦然清光流闪,是我十五岁时的笔迹,当初权宜之下,跟随奕槿前往龙吟台会见北奴储君耶历赫。途经宁州城,在城东的寺庙中我曾求了一枚平安符,后来因贪看后山梅花丽莫名遗落了当初小小的懊恼之后,我就不在意这事。而现在,时隔七年,它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宛若一瓣发黄的雪花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一低头刹那,七年漫长的光阴在掌心如流水般哗哗地倾泻,其间交织着飘忽零碎的记忆断章,宁州,平安符,红梅,瞬间似有冶艳的胭红花影潮水般漫溢上来。

这不是天意弄人?我当初满怀懵懂地为奕槿而求,却因缘际会地到了娈析那里。

残破不堪的过往中,一个被禁闭的角隅却是难以触碰的烫灼。那张禅纸在我的手心中如同振颤着的单薄黄蝶,有着难言的娇柔脆弱。

一线漏进密林的极细光柱落在眉心,点亮了眉心间那枚嫣红的印记,风祗的印记。心中那个冷峻幽冽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琅擐,我现在是琅嬛,想到那日在宛心阁中与扶乩的密谈。如玉葱根的手指一根根收紧,红穗顾着一截雌腕悄无声息地落地,恍如一段逶迤的残霞。

奕析一直顾自看着四周,似乎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飘到我身上。

密林外面激烈的打斗声逐渐湮息下去,此时传来一名女子清凉豪爽的声音,正是元君,她喊道“你们要是再不出来,就要轮到我们放火烧林了。”

奕析听了勾动唇角一笑,直起身后,像是要扶我起来。我轻轻将身子一翻,灵巧地避开他欲扶我的手,然后自行站了起来,抖落粘在衣服上的松针。看得出他眼神一滞,随即如常亩笑道:“我们走吧,不然你的姽婳将军就要放火烧林了。”

“我还在里面,量她也不敢。”我语调生硬疏离地说道,“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奕析平静地神色中蕴藏着单单怅然,但他没有勉强,静默着蒙头向外走去。他走出后,我片刻也就出来了,里面密密的松针,在裸露的前额和手上刮起许多纤细的伤口,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我出来时猛地就看见一丛烈火在熊熊跳动,元君含着戏谑的笺手举火把,正在与奕析帐下的几名将军争辩着什么,其中一人已将雪亮的佩剑抽出数寸。她在毫无顾忌地笑着,那儿名将军却是凝结着一脸寒霜。

“什么回事?”我厉声问道,“元君,你还真打算放火烧林不成!”

“琅嬛你别动怒。”元君笑意漾漾道,“小女子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是我用来对付那几只缠人的黑雕。”她眼波流转,玉指慵懒地一点,“你看那里,差点就可以将那扁毛畜生做成烤鸟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两只壮硕的黑雕拖着翅膀,在雪地上拼命地扑棱,巨翅上的根根竖起的翎毛被火烤焦,看上去这猛禽的翅膀小了一圈。

“你倒是厉害。”我不咸不淡地说道

元君顺势将火把插在雪地上熄灭了,狭长上挑的丹凤眼不屑地扫过刚才那几名与她争执的将军,朗声笑道:“瞧你们刚才那紧张的熊样,怎么连一句玩笑话都受不起。我自家主子还在里面,还能真放火不成?”

一旁冷眼看着的丹姬轻轻嗤笑,她耶张生得雪莲花般的脸上是不会有什么表情,只有两种则平日中拒人千里的冷傲,二则是轻蔑地嗤笑。

元君一向言辞无忌惯了,出口就是拂人脸面的狠话。刚才那名剑出数寸的将军正是脾气急躁些的粱袅,被“熊样”这般的话一激那还了得,奕析使了个颜色,站在梁裳身侧的沈仲将军眼疾手快地将鄢三尺青锋按回剑鞘中。

“我们回去。”奕析装作没看见刚才那事,淡淡下令后翻身上马。帐设千重,冷月青灯。

我指间扣着雕花冰瓷茶盏,白瓷衬得茶叶碧如翡翠。浅浅地饮啜温热的茶水,闲闲地看着一面绷在架上的巨大地图。此时帐外两个袅娜的身影重叠,扶乩和刃雪已是挑帘进来。我见她们不请而米,随意闽道 “你姐姐呢?”

刃雪皱皱细白圆润的鼻尖,说道:“还为着那两只大雕置气呢,说丢在野外可惜,真应该带回来做成烤鸟,她这辈子还没尝过那么大的雕。”

我忍不住笑,趁抿荼的时候用衣袖遮了过去,心想:元君恣意放诞的脾性还真一点都没有变过

“不过丹姬说了,这黑雕能长得这么大,说不准是让人用药养大的,不吃为妙。”刃雪补充道。

我静静地朱红填漆盘中拿起两只精致冰瓷茶盏,一线腾腾清流溅冰盏,我将两杯茶递到她们手中,姽婳将军是与我在伏眠最亲近的人,我奉茶她们相觑一眼,倒也安然接受。

“你们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们了。”我清雅箕道

扶乩眼光掠过地图道:“琅嬛,北奴世代的王陵在覃积山北面五峰之一的绛华峰处,若从狄那城进入是一百二十里路程,若绕到边境柯尔进入是一百四十里路程。”

我指尖轻触着细润的冰瓷,“两条路都根难吗?”

“看来根难。”刃雪拖长声音道,“当前坐镇狄那城的是貔貅将军翁戌赤璋,坐镇柯尔的是他儿子翁戌摩珂。全权仰仗着老丈人和大舅子,现任北奴王看来平庸得很,还不及他父兄一分。”

我抿了口茶水,眼光澹澹地落在柯尔的位置

扶乩看着我,沉下声息说道 “这些日子看下来,琅嬛你似乎无意打仗。”

“本就无意。”我说道,“不过仅是凭若为胤朝盟军的身份,为深入北奴借个名头罢了。”

颜倾天下雪暗孤域草木稀3

帐中煌煌明亮的灯柱忽地拂动,在我眼眸中在落入飘摇不定的光影。手臂搭在冷香术的桌案上流泻而下的云色衣袖上若隐若现银丝刺绣,光泽沁冷索美。

“ 琅嬛,你是铁了心要拿回夫人的骨灰?”扶乩问道

我沉沉叹息一声,心口却蔓延开一阵郁痛,她死后六年,六年了封闭在那阴冷幽冽、暗无天日的王陵中,生既不自由,死也要被禁锢。不由间唇角染了一抹冷寂的箕意,耶历歌珞这样做又算什么,杀了她又视如至宝地供奉着她的骨灰,是显示自己无情中的多情?可是她呢,非妻非妾地与他同葬,又要她情何以堪。

“是的。”我垂下眼眸道。

扶乩与刃雪神色凝重,面容如月霜华,齐声道;“姽婳愿意全力相助圣女,迎回夫人。”

“那么圣女打算怎么做?”扶乩问道,“已经在狄耶城外耗那么久了。”

我微扬下颚看向刃雪,“你说应该怎么做?”姽婳将军中刃雪年纪最小,但却对行军用兵之道最为谙熟,姥姥在世时曾对她嘉言称赞。

刃雪略略思虑,口齿清楚地说道 “我建议圣女放弃狄那城,转攻柯尔。”

我此时并无表态,示意她往下说,“狄那城之围从去岁到现在将近半年,可是眼下气候回暖,胤军渐得天时,并无撤退的意思。北奴军队主力大多转移到狄那城附近一带。柯尔的防守不会很严密,而且翁成家的长公子摩珂是性情暴戾之人,其谋略远不如他狐狸一样刁滑的老爹,强攻也好,智取也罢,对付他应该不会很难。”

我应允地点头,密谈片刻后,刃雪和扶乩都退了出去。我用银剔子心不在焉地将灯芯挑亮,反复思虑之后,我披上件皮毛密实狐裘向奕析那里走去。…

轩彰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我与奕析在龙吟台别过,为r不引起北奴暗探注目。发现我们用意而加固柯尔的防守,我只偕同四名姽婳将军回国,在伏眠重发兵力开往柯尔。

轩彰七年五月二十四日,伏眠军队抵达柯尔。

轩彰七年六月十九日,柯尔失守,翁戌摩珂带残兵撤回鄢都。

轩彰七年八月初六,僵持了九月之久的狄耶城攻破。

轩彰七年八月下旬,边境四处流传着貔貅将军翁戌赤璋战死身亡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时间北奴人心惶惶。

轩彰七年九月初,老北奴王耶历歌珞,退位蛰居六年后再度复出,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废除了其子耶历弘的王位,将其幽禁别宫。他则重登大宝统治北奴,并且任命回鄢都勤王的翁戌摩珂为上将军,接替其父的位置。

轩彰七年九月中旬,耶历歌珞下令退守到擎帘峰、落铁峰、绛华峰一带,并控制邱鹿原,凭险峻独特的地势形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屏障,鄢都及周遭诸城固若金汤,从此,胤军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无法再行进半寸。

日子已迫近十月底,又是一年冬季来临。天际黛云低垂时,鹰隼振翅在原野上盘旋哀号,渐渐地有一场一场的雪花飘下来,枯黄连天的衰草蒙上一层斑驳的白色。不等来日,极目望去又是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的景象。

我和奕析在柯尔北侧弥杉一带会台,几月不见他看起来清矍很多。我刻意地回避着不说话,几日下来相处冷淡。

瀚海丈冰,愁云惨凝。

我坐在暖帐中闲闲翻着一本《武纬》其四,与我在颜府上看过的只字不差,不禁佩服妈妈博闻强识,过目不忘,时隔多年后还能将风祗中的典籍完整地默写出来。姽婳立侍在我身边。帐内悄然,唯有架起火盐中红焰“滋滋”爆鸣。

须臾,伏眠士卒推搡着三名五花大绑的人进帐来,我神色淡漠地扫过他们一眼,这三人就是我费了不少周折后才在弥杉捕获的,参与修葺设计北奴王陵的工匠。

其中有两人面容黧黑,身形瘦削,垂头跪在地上不发一声。还有一人生得体格魁梧,狮眠虎鼻一双凶光暴露的狮环眼直指盯着我,嘴中不时地吐出难以入耳的秽语,被反绑着还不安分地扭动两个士卒一左一右发大力气才制住他。

元君的性子哪里是按捺得住的,右灵活手轻翻,一道流光般的白绫在手掌F飞出,“啪”像是掴耳光一样在那人脸上狠狠抽了一汜,那蛮子被打得一时愣住,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柔若无物的白绫在人体真气的驱使下,抽下来就像有形的手掌那般有力。

我轻轻“咳”了一声,元君才把飞到半空的第二记耳光收丁回来,神色中带着三分不情愿一旁丹姬柔艳地嗤笑道:“元君,你以往可都是抽双响,今天变单鸣了。”

元君哂笑,轻蔑地横了丹姬一眼。

对于姽婳之间存在的冷嘲热讽,我见得多了,只要不起内讧我就装看不见。我优雅地将《武纬》放下,细眯着双眸打量他们,半刻后才轻柔地启唇问道:“你们都是北人吗?”声音柔曼委婉,如风过浮冰般悦耳,让人嗅不出一分危险藏在里面。

“还是胤人?”我神色澹澹看着地下跪着的三人,皆是沉默不语,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我再问一遍,你们是北人还是胤人?”我容色依然平静地问道,话中却隐隐透出压迫那两个黑瘦的入伏在地上,跟蚊子叫一样地说道:“我们是居住北地的胤人。”

我神色柔和地一笑,面七覆着的轻薄鲛纱,随着如兰香暗涌的呼吸微微浮动,我说道:“很好我也曾是胤人。”

这时那生相粗犷的男人困兽般地吼了一声,惊得押着他的两名士卒差点趔趄着后退,那人破口骂耶两人道;“你们两个怎么了?那妖女说两句话就把魂都勾走了!”

狮环眼怒视我道:“老子知道你要问王陵的机关图!想撬开老子的嘴门都没有!”

“哦。”盈盈笑意中带着一丝玩味,我道:“原来你知道留你一命的价值在哪里。”

“告诉你这个妖女,老于是铁铮铮的北人,浑身有的是血性,出卖北奴王室的事,你就算千刀万剐了老子,老子也不做!”那人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喉咙间剧烈地“咕噜”一声,朝我的方向吐出一大口黄浊的唾沫。

我避闪及时,那口唾沫落在主帐的白羊毛地毯上。元君瞥了一眼就别过脸去,嫌恶地切切骂道“这个北人!别到时候没问出什么,倒弄脏了自己的地方。”

“那么,你们呢?”我放缓声音问另外跪着的两人

那两人面面相觑,再抬头时眼睛里尽是视死如归的坚毅,说话时底气也十足,“要杀要剐随你我们绝不会背叛北奴王室!”

“呵呵。”丹姬笑着走到我身边,火盆中滋滋红焰的光芒投在她身上,宛若一支皎皎雪莲花染上浮艳的颜色,眸心中一抹异样的幽蓝明灭流闪,字字如同雪亮的锋刃,“看来要严刑逼供了。”

她斜倚着靠近我,轻蔑的神情在她眼底一闪而过,“伏眠的刑罚可是很严酷的,圣女若是看不下眼,可以先回避一下。”

闻言我冷哼一声,自我进伏眠以来,丹姬就一直对我存着隐约的敌意。我面朝她时脸上却是笑意漾漾,细细曼声说道:“你就是将他扔进纣王的虿池,看那翻腾的蛇蝎一点点啃噬他的血肉,我都看得下眼。”

逼供这样的事,当我还是颜卿的时候就已经做得熟门熟路了,更何况我现在是手握一国之重的琅嬛。迫之以威势,加之以权谋,施之以手腕,就算嘴里生的是铁齿铜牙,我也有法子一颗颗地给他连根拔了,乖乖地说出我想昕的话。

“你倒是很有胆色。”修长的玉指直戳上那北人的脑门,我惋惜地叹息,“这样的人若能收为

己用也是难得的人才。尽管性子上刚劲有余,柔韧不足,但是跟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地¨你,如何在敌人面前明哲保身。”

“但是你却运气不好,今日恰巧我没有相惜英雄的闲情,所以我只能交给你此生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温言软语,却如淬艳毒,“就是‘棒打出头鸟’,可惜你在人间用不上了,就到冥界去好好受用吧。”

四下静寂,一个个噤若寒蝉

我的话锋陡转凌厉,就像一柄嗜血的利剑破空劈下,腥艳的鲜血丝丝刃刃地缠绕剑身,“把这个人拖出去,鱼鳞剐。”

此言一出,帐中人的脸色全骇白了

鱼鳞剐为凌迟酷刑,即将受刑人衣服剥净,用渔网紧紧勒在身上,使其皮肉块块凸现于网眼之外,刽子手持一柄极薄极利之刀,细细脔割,至死方休。

做这种酷刑的刽子手定要刀法精湛,三千刀,前面二千九百九十九刀,绝不能让犯人毙命,直到最后一刀方可了解犯人性命。

我既已下令,无人胆敢拂逆。即刻就有士卒奉命进来,将那名剽悍的北人架出去,那北人倒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昕到“鱼鳞剐”都紧闭着嘴巴不肯开口求饶,眼睛中射出冷厉的两道光直刺在我身上,破口大骂:“妖女,你这么心肠歹毒!你定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人被几个士卒牢牢钳制着架出去后,我的目光清冷地瞥过跪在地上的另外两人,那两人将头低低地垂到地上,看不到他们脸上是何表情。

“把这两个人也带出去,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幽幽说道,“准备好冷水,要是中途骇晕了就用冷水泼醒后再看。”

主帐中,置有炭火的铜盆中,高窜的火苗忽然暴长成青面獠牙的形状,道道明亮的火星激溅出就像毒蛇口中吐出猩红的火信子。

这里一切都被覆压在沉沉的死寂中,就连哭泣的声音电没有。纤纤玉指拈了一朵娇粉索馨,轻轻地弹进熊熊燃烧的火盆中,柔弱的花瓣即刻被烈焰吞噬,仅余一缕幽幽残香。

“啪啪”,两下击掌声,帐中的沉寂已被一名姿容清艳的女子打破,丹姬曼步走近,丽冶的声音中暗藏几分钦佩,低低说道:“圣女,你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女子,无论容貌,还是狠绝。”

沁冷的光芒半映入眸心,语调中含着极淡的一缕嘲讽道:“说到虿池,受条件所限,不能与丹姬一同欣赏真是遗憾,不过希望这不登大雅之堂的鱼鳞剐,能堪堪地入你的法眼。”

丹姬闻言,恭谨地朝我一福,柔声说道;“圣女若是想看虿池,这有何难。等到我军大捷后回伏眠,还请圣女移玉步丹姬的藏香阁。”

“哦,这真是让人期待。”我展颜微笑,不冷不淡地说道

“我也十分期待…真的有那么一天。”丹姬说话时,眼眸间似有丝丝缕缕的幽蓝雾气氤氲衬得她原本就异于他人瞳仁,愈加得妖冶、幽遂。

我们一齐走至帐外,看见那北人被剥净了用渔网装着悬在半空,身上壮硕的皮肉在渔网孔上勒紧得块块暴起,行刑的酷吏已经做好准备,手执着锋刃极薄的剐刀。剩下两人被挟制着跪在昂前面,强迫他们将每一刀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现在就是这个修罗场上的至尊,一切,就等着我一声令下。

不少胤军也都纷纷出账,挨挨挤挤地围着看热闹。令人从心底泛出一丝凉薄嗤笑,原来目睹别人的死亡,也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脔割到三十六刀,他还在对我破口大骂,割到一百零九刀,他终于骂不动了,扭动着身子开始惊惧的嚎叫,割到三百二十八刀,他的口中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呻吟,一团血肉模糊在渔网中蠕动邢台之上,血流如注。

凌空而下的俊美少年,身影萧疏地临风立在清冷洁白的月光中,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惊若天人,势压全场,那名行刑的酷吏霎时愣住。

“颜卿!你在做什么!”高奕析此时对我说话的口气,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失望,和不可置信。他面色如失血般苍白,薄唇紧抿,一双墨如点漆般深辙的眼眸径直地盯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以往他总是万事不扰心的样子,或者笑傲云霓,兴寄烟霞的悠优情态,何时见过他真正凛冽的怒意。

“鱼鳞剐。”宛如嫣然桃瓣般娇柔的唇轻吐出三个字

“你何时竟会用这种手段!”他上前一步,质问我道,“你这样做,何不一刀系r他来得痛快。“这种手段,我向来就会!”我冷艳浅关,“而且我不想他死得病快!”他说道;“你不觉得这样极其刻毒吗,毕竟当年的浣昭夫人是如此温柔善良。”听到“浣昭”二字,我的心像是被尖锥刺中般的抽搐一下,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颜卿,那人毕竟与你无怨无仇,你又何必下这种辣手!”

“韶王殿下,我是琅嬛。”我压低声音说道,说话间却有一股狠戾喷涌而出,指着那名行刑酷吏呵斥道:“你愣着干什么!继续做你的事!”

“住手!”奕析紧蹙剑眉,朝他怒喝道,眸心一簇奠名的冷焰跳动邢台之上,那名酷吏刚要动手,听见奕析断喝又中邪般地僵住。

我冷声叱责道:“你看清楚到底谁是你的主子!”

我话音末落,一道清亮迫人的剑光,犹如惊龙般呼啸着出鞘,周遭人摄于冷冽的剑气,都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在电光火石间,那柄寒光凛凛的剑已经整个没入北人的胸膛,剑柄露在外面兀自震颤不已,可想而知出剑时充满霸气的力道。

那北人瞬间咽气的场景,纤毫毕现地映八我瞪大的眼睛。更加令我惊愕的是,出手的人竟是韶王高奕析。

“你做什么!?”一双明眸中翻腾尽是怨恨,如同虿池中翻腾的嗜血蛇蝎。

“反正三千刀之后也是死,你若想他死,我就为你一剑杀了他。”奕析孤傲的唇角勾起一抹嘲弄,“你若是想立威,那么我告诉你,虐杀俘虏只会适得其反!”

“高奕析!”我极少这般连名带姓地直唤他的名讳,冷笑道;“你来揽局?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