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染侧身趴在嵌始梅花式矮几上,身上披着件家常的瑰红织金云霞衫子,把着小银匙子在拨百合翠叶熏炉里的香灰。因在暖阁中不外出,她也懒得梳髻,及腰长发就用支锚金镶蓝宝石的扇形杖子蓬松别住。

“姑姑。”她唤了我一声。

“怎么?”我正在摆棋谱,头也不抬地问道。 一手闲闲地拈着枚白品棋了, 手拿着率《纵横博弈》,面前方精致的紫玉攒金始棋盘,错落地摆着几枚墨晶白晶的棋了。

“那天在繁逝中…”琅染撂下小银匙了,侧着脑袋踌躇地问道: “他们真的是夫妻吗?”

我手执棋子顾自下棋,闻言不动声色地叫菩.“是。”

“可是…”见我反应淡漠,琅染整个人前倾趴在矮几上,钗子上垂下丝丝细长银线,坠着数枚明透莹洁的珍珠,她低声嘟哝道 “既然是夫妻,那么做得末免也太绝了。姑姑,你看他们,那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

“玎”, 一 枚墨品棋了落在棋盘中腹的位置,我伸手到雪玉棋钵中摸白子,神色谈渍地说道:“互相利用而结成的夫妻,本来就不会有多少情意。有朝一日,对于彼此杖有价值了,反目成仇,你死我活的也是常有。”

“姑姑,我当叫就在身边,看得清清楚楚那支箭就是那个人射的。太狠毒了,她流了好多的血,箭就插在心口,一 句话也酿不出来,断气后眼睛还是商瞪瞪地凸出着,真是骇人。”琅染垂首,蹙着纤秀的双眉说道,眼中流露出惊惶失措。

“那天在繁逝中吓到你了?”我浅叹口气,手心贴着她白暂的脸庞,柔声说道: “是我不好,那天本不应该带你去。血腥的场面,没有个孩子见了不害怕的。”

我看着她,清婉灵秀的剧目问依稀有我年少时的影子。杀人,其实于我而言,连战场都见过的人,是无所谓了,可她仅有十四岁,半大的孩子,会害怕会战栗也是人之常情。

“姑姑。”琅染轻轻地握住我覆在她脸颊上的手,明眸扑闪地问道 “那个人叫您嫂嫂,您真的是他的嫂嫂吗?那么您以前岂不是…”

我感觉伸出的手指有些僵直,猝不及防地,内心深处好像被细微却尖锐地蜇了一下。抬眸撞入琅染年轻姣好的而容,神色明净单纯。

我黯然浅笑,小孩子无心之言罢了,却也能戳到了隐痛上。那段过往,我极力地想要忘记,然而其中连结的千始万缕岂是那么容易可以尽数斩断。

琅染见我异常沉默, 一时着急,气息略带急促地说道 “对不起,姑姑,琅染不应该问的,真的对不起。”随着声音就小了下去,渐渐地眼眶晕盈出汪汪泪水。

“我没有怪你,好好地又哭什么?”我谈笑,将一方素雪茜诗纱帕了摊在她手中。她这话问得虽戳我的心,但是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的走下来,我还不至于在个小孩子面前失态。

“姑姑。”琅染轻声嗫嚅,修长的手指绞着那方雪色的帕子。

“这副棋局是当年浣昭夫人,也就是我的母亲所作,其中也没多大的玄机和用意,就是给闰中女儿解闷的,你好好琢磨,等姑姑叫来再看你能不能拆得了。”我将最后枝墨品棋子落下,紫玉棋盘上四位相应,天元独秀,已是盘玲珑环扣、晴藏机锋的棋局。

宫人在百合翠叶熏炉中扔进一小块香料,礼人心腑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孔洞中溢出。缠绕在腕上的暗红色珊瑚莹珠颗颗徐徐生辉,光洁明澈得要照出人影来。

我默然无言,指尖轻抚过腕间,触手直觉得珠子纹理坚缜密细腻。起身缓步走了出去,走近殿门时,一名侍女垂眉恭顺地碎步上前,靠近我轻声耳语几句。

我听完,立刻就道:“赶紧准备,我要出去。”

侍女为我披上银白色云纹联珠羽缎斗篷,在结领口的带子时问道:“圣女,最近时时都将琅染姑娘带在身边,今儿个怎么不带着她,可是琅染言语上冲撞了圣女?”

“我会跟孩子计较?”我执帕子掩唇嗔笑道,“琅染那小丫头连日赖在暖阁中不出门,益发地懒起来,发髻不梳,衣裳也穿得随意。若是带着她,定是要梳理整齐了才肯出去。你看这气候末回暖,日影尚短,这已经过了午后,已是未时了,等她弄齐全了,岂不是天晚了?”

悲风高旋,寒意砭骨。我与扶乩两人骑马出官,去那边有些路程,大约在路上磨耗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羽缎厚重密软的帽檐下,我抬头看见三楹房屋,正门的椒图门把上漆经年日剥蚀脱落了许多,墙面上有些地方还密布着黑癣,白纸糊的灯笼在风中翻转,缔人潦倒颓废的感觉。

我问道:“是这里吗?都打听清楚了?”

“是的,琅嬛。”扶乩答道。

我走了进去,里面石阶上的雪有人扫过了,露出青砖地面,像是零零落落地残了好几块。两侧庭廊间悬挂着白灯笼,幽黯的光芒透过薄纸,扑面而来浚渣呛鼻的纸烛之气,越往里走,越觉得阴郁侵人。

“沈仲死了,他那夫人还怀着身孕,哀恸过度,限见着一日日不济下去。”扶乩指着前面紧闭的房门说道。

“沈夫人在那里?”我问道。

“也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若不是为了腹中骨肉,怕早已是随着去了。”扶乩说道。

我心绪惨淡,以手支着前额。心申却有个声音在说,若不是你当扭意气用事,沈氏夫妇又怎么会这样?那时胤军中诸将皆痛恨愤然,不惜拔剑相逼求我给一个交代,后又因为韶王重伤恶化,危在旦夕,性命堪忧,后又在有心人着意驱使下,此事不了了之。可是我却一直不能心安,因为让我害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若是沈仲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他的夫人怀有麟儿即将临盆,妻、子俱全,家人团圆,又是如何和乐幸福的人生美事。

而现在,除了满眼漫卷的白绫孝带,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

扶乩说道:“这位沈夫人的闺名好像是苗儿,琅嬛,既然来了,要不要去探视她?”

“苗儿?”我霎时惊愕地反问。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扶乩察觉我反应异常。

“我只是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我紧锁眉心,沉声问道:“她是哪里人?”

“宁州。”扶乩答道,“她原是宁州府中一名服侍的丫鬟,后来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沈校尉,也就是现在的沈仲将军。”

“我再问一句,沈仲的排行是不是第三,人曾称他沈三?”我轻轻顺了口气问道。

“是的。”扶乩略略吃惊,道:“您都知道了?”

我匆匆地饶过她就向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疾步跑去,扶乩虽不明原因但即刻跟着我追了上来。我一使劲推开房门,里面光线黯淡,岑寂安静,里面候茌药罐旁边的老婆子被我着实吓了一跳,“霍”地起身站起来看着我,吊着的黑陶罐子正“咕噜咕噜”地冒出热气。

“两位姑娘您…”那婆子在腰间系裙上擦擦黑瘦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顾自往里室走去,里面弥漫着浓烈腥苦的药味,我不是第一次走进病人的房间,却觉得这里是莫名地憋闷压抑。

湖水色袱罗帐子用铜钩松垮垮地挑起,用得已是有些磨损陈旧了,碧色撤花团绒厚褥下,一人昏然睡着,面色苍白,小腹的位置高高隆起,衬得整个人愈加瘦削。

我看清她的模样,就一下认出来了。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八年前我随变槿两度同往宁州的时候,在宁州府中服侍我起居的小丫鬟。当年我们年纪相近,我素来末当她是丫鬟,相处时日虽短倒也十分处得来。十五、六时的菡儿,如一朵烂漫绽开的山花,纯真懵懂,男女间思幕之情她虽羞赧但心中敢喜。她不当我是外人,曾将与沈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不过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会有这般巧的事,唰隔多年,我再次见到了苗儿,却是在这般的境况之下。

“菡儿。”我解下厚重的羽缎斗篷,蹲下身握住她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颜小姐?”菡儿费力地睁开限睛,她已认出了我。

我看着她黯然无光的限眸,消磨尽了生气,不由心中涌起酸涩道:“是的,是我。”

”颜小姐。”菡儿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她现在这种样子,如何使得出半分力气,我与身边一名小丫头见状,忙将她扶着在身后垫了两只厚厚的软枕。

菡儿虚握着我的手,细瘦的手指不住地打颤,喘息因心中激动而急了些,说道:“颜小姐,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再见上您一面…”她的脸颊浮着病态的潮红,用手托着额头,喃喃说道:“莫不是我在做梦…病得严重了而出现幻觉…您…不是已经嫁给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了?您现在应该在宫中…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菡儿,你没有做梦,仔细看看就是我啊。”我握紧她的手,神色悲戚地说道。

这难怪她不知道,当年选作和亲的婉吟郡主,在出帝都之前悬梁自尽,于皇室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件丑事,传出去令天下耻笑。那时照宫中的意思是秘不发丧,再寻觅人选封作宜睦公主,悄悄顶替婉吟。后来北奴王耶历赫亲口说要我,胤朝高氏索性顺水推舟。除了胤朝皇室中人极其亲信,还有北奴的一些人知道宜睦公主的真正身份,天下百姓一概是不清楚的,只认为出阁和亲的应是一位皇族宗室少女,而颜卿,前颜相的幼女,早已是封作娉妃侍奉君王身侧,既非皇家公主,又非宗室郡主,有谁会想到她身上。

“菡儿,我的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的。”我哽咽说道,“要紧的是一别多年后我们最终又见面了。”

“小姐…”菡儿亦是动了情肠,扑上来抱住我嘤嘤地哭起来,她原本身子欠安,这般哭起来愈加怯弱不胜,她身边服侍的小丫头顿时红了眼圈,也跟着淌眼抹泪。

“好端端地招你哭了,倒是我的不是。”我抱着她曼声细语地劝道,“莫哭,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这般哭起来伤着自己也伤着孩子。”

“小姐。”她紧抓着我手怔怔地垂下泪来,点点滴滴地涸湿了我的衣袖。床头的羊角灯映着她一张煞白的脸,单薄的取肩随抽泣一下一下耸着,巽道:“小姐,我快就要撑不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孩子出世那天。就算熬到了,没他我怕是也活不下去了…倒也好,万念惧灰不如随他一起去了。”

“菡儿,你说什么傻话。”我轻责她道,用手轻柔地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听在外间熬药的婆子说,菡儿临盆的日予也就这几天了。沈仲过世时,沈夫人怀有身孕,而且他们自幼相识,患难夫妻,情意深重,左右想瞒到生产后再委婉地细说,不想还是瞒不住了。

身边的小丫头用农袖抹泪道:“这位小姐,自从我家夫人得知噩耗后,整日心神恍惚,饮食不健,身体一日一日不济下去。婢子看得出来,他们感情极好,若不是为了将军的遗腹子,夫人当时连死了的心都有了,能熬刮这一日也实在不容易了。”

听闻那丫头的话,我感赏一阵刺剌地刺心,暗道:你此生不圆满也就罢了,何苦将原本好好的两人害成这样。我伏在她的肩上低声嗫泣道,“菡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我不哭了,您倒是自己哭起来了。”菡儿伸手轻拍我的后背,疑惑说道,“您说的什么糊涂话您能来看苗儿,菡儿心中已是很感激了。”

“可是…菡儿…我…我…沈三他…”我看着菡儿身子绵软地靠在身后的垫子上,面容憔悴支离,眼皮红肿,睑下还染着一圈乌黛。心中觉得愈发不忍,张口却说不出完键的一句话,几个字在唇畔断断续续地破碎。

“琅嬛。”一直静默着的扶乩,上前一步以手压住我的肩膀,秀颜面沉如水,她细声道:“看来沈夫人并不知道沈将军的死因。”

“你没必要说山来。”扶乩凑近我的耳边,“你曾今数次尝过遭人怨恨的滋味,怨恨这东西无形无质,却像酒一样深埋在心中只会越来越强烈,然后驱使人去做一切舍身舍命的事情。”

扶乩的话陡然令我心神一禀,几根手指揪紧着霞光色细褶落梅瓣裙裾,上面密密的刺绣硌得手心有些疼。

怨恨,就像一瓢冰到极点的冷水朝着面门泼下,苗儿会因此怨恨我吗,就像当初的芙娜怨恨我那样,我并不怕她眼巾凌烈的杀机,让我胆寒的是深藏在腾腾杀气之后,那种悲愤凄厉与绝望。

扶乩暗中使力将我从床边拉起,温言劝我道:“既然见过了,琅嬛我们今日就告辞吧,看天色也要渐渐地暗下来,而且冰雪末化,道路滑腻阴湿,夜间御马而行十分不便。而且你素来身体弱,久待在病气恹恹的地方于你也不好。”

“小姐,今日能再见到你已是茁儿的福气,菡儿现在这样能熬过一日是一日,也不知道何时再能见到小姐,望小姐千万保重。”菡儿低泣道。

一滴泪珠滑到瘦得尖尖的下颠,一坠一坠地悬着。

“菡儿,你也要好好保重。”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尽管不舍又慢慢地将手放开,披上御寒的斗篷与扶乩一起出去。

我看着扶乩,张口欲亩,她已是先我一步说道:“有些事不用你说,但请你尽管放心,我自会命人好好安排,能多补偿沈夫人一点是一点。”

“那是极好了。”我淡谈地说道。

“琅嬛,你跟那夫人认识?”穿过庭廊的时候,扶乩问道,“是从前的故交?”

“也算是吧。”我点头,清淡的日光稀疏地自云间漏下来,叹息道:“当年一名家道中落的孤女,无依无靠地在宁州时,她曾照拂过我许多地方,也曾待我很好。”

“一个人是对别人待他的好记得多些,还是对别人待他的不好记得多些?”扶乩笑道,覆在眼睑上一排紧密的羽睫颤如鸦翅,她正色道:“琅嬛,你听我说,人的一颗心索性全是硬的,硬了大半却留着一小处软的,那里,我们通常都叫它死穴。”

“你是不是听闻什么了?”我漫意地问道。

这名擅长占卜观星的姽婳,此刻白衣素颜地站在我面前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逸与超然,她道:“听琅染说,你那日在繁逝,假作激愤失态,其实是为了能护着芙娜夫人离开。当初在她姐姐绮娅重压之后,她心善确实明里暗里地维护了你很多。可是那时如果耶历弘发狠了,下令万箭齐出,稍有不慎,岂不连你都要死在箭下。”

我仅是微微一笑,“我们回去吧,你自己说得夜黑结冰路会难行。”

出了沈府,骑来的两匹马在寒气中打着粗重的响鼻,我看见那里竞有站着一人,长身玉立,两根指头间衔着细眭的枯草,闲闲地逗着马玩。我骑来的耶匹青玉璁向来性情暴躁,磨耗了我好大功夫才驯服的它,现在温顺地不踢不闹,任由那人骑着它颈间光滑如缎的鬃毛。

我走得近一些,翻手夺下他手中那根戳在马鼻中的枯草,“韶王。”

重重晦沉的云层扯出一线湛蓝天空,渐渐地缩小,收敛了一袭黯淡凌乱的暮霞。

奕析孤身一人而来,未带着一名侍从。我用手轻轻拂过青玉璁毛皮平整的面部,回首看了沈府眼波淡然地说道:“原来沈仲的夫人就是当初在宁州结识的菡儿。”

“你知道了?”奕析平静地道。

“在这样的境地中再次相见,不知道是积下的缘,还是造下的孽?”我看着几盏白灯笼在凛凛寒风中像是失了魂魄般地摇晃。

我趁着整理羽缎帽檐垂首时以手指拭过侧脸,那里还凝着犹自束干的泪痕。“我见到菡儿了。”我与他各自携着缨绳深深浅浅地在雪地中行走,说道.“整个人病得昏昏沉沉,这病已是不轻了,再加上身孕的拖累,我怕她真的会…”

“听天由命吧。”奕析牵着马风轻云淡地打断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微微苦芰,“你先前不说,莫不是怕我难过。”

“你的确会为这种事难过,不是吗?”奕析无意间瞥过我微红的眼睑,如桃瓣涸红清莹的雪,问道:“哭过了?”

“终归还是我害了她。”我长叹道,走在雪地中,取眼被冷风一魄就会刺痛,“当时在弥杉城若不是我决意非要前往王陵,也就不会中计,也就不会害得沈仲被暗袭惨死。”

“其实你不必内疚。”奕析道。

“我暗中命人好好照顾菡儿,也算是一种补偿。”我低头浅关道,“你不用劝我,我只想把能做的都做了,而且我也不是那种会拿内疚来折磨自己的人。”

“颜卿。”奕析轻声唤道,“抑或我应该叫你琅嬛。”

我忽地听见他唤我以前的名字,眉心不觉一颤,声音安澜地说道“颜卿死了,我应该是琅嬛吧,可是真正的琅嬛却并不是我。”

我不看他,眉梢有淡溃的寥落抖落,自嘲笑道 “也许你听来会觉得可笑,我现在是拖着一副死人留下的身躯,又顶着另一人留下的身份,如此而已。”

奕析上前一把握住我马的缰绳,青玉璁略带恼意地轻啸一声,四蹄踢起无数晶莹雪粒,他面朝我阿道;“想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今后打算去哪?”

“也许我会留在伏眠,也许我会走。”我的眸子撞上他追索的目光,轻松关道:“王爷不是说过九域之广,又不仅仅是两家的天下。而且,只要扫己不把扫已往死路上逼,总还是有路可以走的。”

“那你说我应该走哪条路?”

“你回帝都去吧。”我侧首看他,髻间簪着的一枚银丝累珠风钗,小指大垂落的珍珠在眉间荡出润泽细致的波光。

奕析紧拽缨绳并不打算放手,他迫住我的视线,眸心深辙,眼中的耶片雪光似的清明直映入人心,“可是我并不想回帝都,你知遒为什么吗?”

“与我无关。”我生生地截断他欲说出口的话,启唇孤冷地吐出:“我也希望与我无关。”

寒风囊挟着砭骨的冷冽,烈烈地灌进宽大翻飞的衣袍。不觉间已是夜色轻临,暮霞隐在深遴层密的云后,幽静中雪无声飘落,渡洼地轻盈地如同袅袅升起的薄雾。

他的衣袍上悠悠宵白芒栖落,终于说道;“琅嬛,从丰熙十六年到轩彰八年,我待你心意,你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漫天轻舞的雪如雾如烟,好似心中的会意,婉转而隐涩,我别过脸叹道:“可是,你又何必过于执着?”

我黑白分明的眼珠却沁出一抹清冷的倔强,正视他道.“你知道的,在九阙烟尘生之时我被你的皇兄台弃,被迫成为议和的筹码远嫁北奴。我曾是耶历赫的妃子,怀过一次孕又流产,现在深陷在纠葛不清的身世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眼下的何去何从。”

我感觉头被风吹得有些胀痛,最终还是狠心咬咬牙说惜;“你的一份心意,我承受不起。”

“可是我并不在乎以前的事。”奕析气息急促地说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我扶着青玉璁勉强站稳,胸口慢慢地蔓延开-片冰结,然而涌出的往事却如涨潮般扑倒在心壁上。

也许我欲他之间,永远注定了缘差一线。当我封怍娉妃、奉旨进宫之时,我是嫂嫂,他是叔叔。当找和亲北奴、远赴塞外,我是耶历赫的妃子,他是胤朝的王爷。当我被姥姥接回伏眠,我是风祗的后人,他是高家的子孙。一步步走米,我们之间却是袱山几重,渐行渐远。

“如果我在乎?”我朝他浅美,如同一支染着冰雪的白梅,“而你,终会遇着命中温婉善良的女子,像一张白纸般纯粹的女子,我却不是这样的人。”

“温婉善良,白纸般纯粹?”他篁意多少带着失落的支离,“琅嬛,我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却没有人比你说得更加刺心。”

簌簌落雪,融在柔软的羽缎上是如凝汨般剔透的水芒。眼前这个人,天赐盛宠,他的人生应是接近完美了吧,皇室亲贵,太后索来疼爱幼子,做的是王爷,却活得比旁人多一分洒脱无拘,品貌才识、性情修养样样凌于众人。像他这样的人,常伴身侧的女子自是仰倾城之貌,禀麓质之心,性情温柔如水,心思纯粹如雪,是幽谷百合、凌波水仙那般的人。他睦情,她亦是痴情,携手看过金谷花开渡过画船明月,剪过玳筵银烛,踏过夕阳芳草,听过雨湿芭蕉。

“没有别人,这么多年来…”奕析指着自己的心口,沉声说道 “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

我笑意苦涩,那股莫名涩味一直刺刺地扯到心底,狭细的伤口被微咸的汗水濡湿,愈加疼得尖锐,亦是一指心口的位置,狠下一硬说出:“可是我这里却没有你。”

“我不信你是无知无觉的人。”奕析扳住我的双肩,眼底恍若深邃的夜里灿出漫天星辰,邪般明明灭灭地像是在企望着什么。

“王爷,也许我是要比别人来得无知觉一些。”我后退一步躲开,身后的马被我猛然一撞,粗粗地嘶鸣着躁动起来,“芙娜曾经骂我是冷心冷肺的人,她说得对。当初耶历赫诚然对我很好,可是他死的时候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想着自己如何脱身,逃避殉葬。”

“那你在王陵中为我掉了多少眼泪?”奕析却是追问我道,不让我有分毫的喘息之机。

“是我的过失,既然没有可能,就不应该留下任何念想。”我神色冷淡,“今日澄明,终不算是误了你。”说罢便翻身上马。

“琅嬛,你心中没有我,也没有耶历赫。”他抓住马辔头,眼神骤然光亮闪过,“那么你以前爱皇兄吗?”

我坐在马上俯视他,却是忍不住“嗤”地一笑,问道:“我离开帝都后,你见过慧妃紫嫣了?

“见过。”奕析虽不解我话中深意,还是点头应道。

鬓角的几茎发丝吹得毛毛地贴在脸上是些微的痒,我冷下声气道:“她怎么说我的,我就是怎样的人。”

奕析握在我手臂上的力道一大,我竟是径直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的气息宛如初春微凉的花香拂过耳畔,呵气间是令人心尖发酸发痒的沉醉,薄削的唇锋轻点温软的耳垂,掠过细腻水润的侧脸,正要覆上轻红盈泽的¨时,我耳后隐隐泛起绯红,下手一把用力推开他。

四下冥暗,唯有雪凄然独舞,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推开他之后又后悔力遵用得过大,他身上的箭伤恐怕末完全长好,如果再裂开了可是最要命的事。

“你在王宫中的那下推得更重。”他的声音微弱,带着崩溃出的绝望与脆弱。

我怔忪地杵在原地,恍惚记起当初如花苞娉婷初绽的年纪,他弯下腰为我抓起千鲤池中那尾鳞片斑斓的锦鲤,我满心欢喜地用涸湿的绢子裹着它,手心感触到小小的鱼身中清晰心跳。而我现在就像耶尾锦鲤,被裹住了眼睛,被裹住了呼吸,腮瓣黏在干枯的鳞片上,身体随着水分蒸发而逐渐地风干。

“对不起。”我轻啮下唇,雪的清冽冷冷地卷入我的呼吸,疲惫说出:“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我是觉得累了,经不起什么折磨了。”爱也罢,憎也罢,我却对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害怕。倘若万中取一,有一个可能让我们在一起,也就意味着我要面对帝都,面对以坠崖为代价而割断的前生。

这是我不愿意的。

张开的手上泠泠地渗出有湿意,却不是汗,一瓣一瓣的雪花落在手心,又悄无声息地融化,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壮烈。

心中模糊地想到雪花又名未央花,草木之花多五出,度雪花六出,末央,没有结束没有尽头。

颜倾天下星雨坠擎夜无声8

珠霄云境,素烟虚寒。漾漾雪色飞花中相隔得已模糊的宫殿,遥遥若玉楼倚清空,点点飞雪映着溟漾流光。琪树玲珑珠网碎,仙风吹作步虚声。

青玉璁沉重地打了一个鼻息,铁蹄踏在松软的积雪上。我侧身轻盈地从马背上滑下,一盏盏排开的八角琉璃宫灯点亮了朱漆鎏金的长廊,重重红梅凝雪含露盛开,袭人而来脉脉花香疏淡。

一路策马归来,执缓绳的手微微冻得有些麻木,指尖触到下颌,泪水缓缓浸透,那一线纤细冰凉颤抖着一直延伸到脖颈深处,竟是生生地打了一个激灵。

一袭白衣清影拂过,瞬息失神间我与一人迎面撞上,眼中映入一双眸子如同明湛天际的孤亮寒星,匀净的墨色中隐隐地透出摄魂幽蓝。

“丹姬。”我定了定心神。

她笑得仿佛最冥蒙的月光一样淡:“琅嫘,你回来了。”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绕过她就要走。

“这外而倒是极冷。”丹妞却是漫步走到我前面,“琅嬛,想到藏香阁看看吗?”

丹姬所居的藏番阁坐落在王宫西南一隅,为历代医媳姻居住。那里清幽宁谧,人迹罕至,是潜心静心研究医理毒学的极好之处,而且背靠着常年水泽湿润的紫木山,便于采集各种药草动物。到伏眠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走入这藏香阁中,里面布置得敞丽古朴,尽目望去,贴墙而置一排紫檀木药斗子,上面码着密密麻麻的药屉,还有就是书橱中一册册一卷卷的繁冗的医书,药香冲淡,熨帖微苦,若不是亲临此处,半分也想不出这里的主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阁中从外面用地龙地引入一眼滋滋的温泉,不为室中保暖,却是为养活一些珍贵的奇花异草。

走进一间内室,正中砌着一方纵横三尺来阔一尺高的玉盆,地下以铜为胎,充盈泉水,上覆有疏松赤红青腴,其对上是一片琉璃亮瓦,今晚正是落雪,天色阴阴,若是日头晴好之时,就会有阳光透过这片明净的亮瓦照在玉盆的泥土上。

我看见那方赤土用金线匀整地划出五个区域,里面种着的药草睦得奇形怪状,不是世间凡品。

我大都不认识,不过有一株我认得,叶展复羽,花开浅金的鸽足老鹤草,当初变析身受箭伤,性命垂危时,就是这株灵草救了他。

老鹤草旁侧区域中是一种匍匐茎黑掌叶的药草,叶子下掩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簇黑球状果实坚冷的色泽如同铁丸,不过已枯萎噩倒了大片。

丹姬伸手小心地将那黑色球状果实摘下,放入小小的一只玉钵中,她轻叹道;“刃雪这毛手毛脚的丫头,上次来取鸽足老鹤草的时候,我叮嘱她莫将其他药草一并拔了,毕竟好不容易才用温泉养活着。但是你看,这株黑须魈还是让她整得死了大半。”

我道:“你这样差使她,她心中窝火,也必要做出一些毛手毛脚的事情来。”抬头看着两侧巍巍庞大的药橱,每个药格子上按着贴金拉环,走近了看上面用正楷錾刻着药材名字。

我随手拈起一颗翼珠子,触感也是如铁石一般的冰冷,问道:“这是用作什么?”

她兀自做着手头上的事,清冷一关,“不是用来救命,就是用来要命的。”

我将那东西扔回玉钵,对于她的傲慢无礼我是见惯了,于是轻哼道:“说得极是,药毒本同源这里所有的东西不是救命的就是要命的。”

丹姬手执犀角锤将玉钵中的黑珠子碾碎,金石撞击的声音在夜间凸显得格外清晰,她自言一般道:“琅嬛你知道么?以前这里的主人是姽婳璃珩。”

我在麂皮墩子上坐下来,说道:“听几位资历较深的姑姑略略地提到,不过都是点到为止罢了,我现在不急着走,如果你想说,我便洗耳恭听。”

她捣着药,垂下一帘幽黑细致的睫毛说道 “当年的璃珩与浣昭夫人相交甚深。”

夜深之后我本是慵借着,一听见“浣昭”两字,霎时扯起些精神,“怎么?她与我的母亲…”

“璃珩对于制药制毒表现出超凡的才华,夫人对她十分欣赏。不过她为人捐介阴冷,怪僻幽戾,是个难以亲近的主儿。”丹姬不咸不淡地说着。

“还有呢?”我讪汕地笺两声,自幼就在接近与世隔绝的减香阁中,浸泡在呆滞空洞的匡书中长大,似乎历代的医赡姬都是这样一副冷冷的难以亲近的脾性。

“说个趣事吧。”丹姬放下犀角锤,眼底泛出一痕幽黯的光芒,她幽幽说道:“璃珩是极自负的一人,她若要制什么毒,定先将毒药吃下,然后毒发前的一段时间配出解药。”

“后来呢?”我听得眉心一跳动,世间竟存对自己这样狠的人,这普天下恐怕也找不山第二个人有这般的胆魄,她是在以性命相搏,将生存的契机压缩成一线,逼迫自己激发山最大的潜能。

“最后一次,当她配置至毒之药素魇的时候,因忍受不了索魇发作的痛苦而举剑自戕,其实她只要再熬过一会,解药就配出来了。”

索魇,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唇畔的笑意如天际的一线游云,若有若无,“璃珩不是死在素魇之毒上,而是死在自负上,可见一个人如果过于高估自己,他的下场不会很好。”

我看着玉钵中捣成的铁桶般光泽的粉末,用细细的小银匙子挑起点,问丹姬道 “如果这是要命的东西,你敢像璃珩样试药吗?”

丹姬嗤笑道:“我自问没有璃珩的才华,也没有璃珩的胆识。”

“唉,以命相搏的事情不是人人都做得出来的,缘非这件事真的肯什么只得执着的地方,就像璃珩以制毒解毒为人间最乐。”

我轻叹声,眼风却利利地扫过丹姬的脸上,王陵机关的翻纸经人刻意改动,单室无敝地崩塌,沈仲被离奇暗杀,弥杉的仗败得蹊跷, 一 桩桩仿佛久沉积满淤泥的湖底,瞬间涌向水面的气泡般冒了出来,却有个个被戳破后湮灭无影、逐渐清晰起来的还有那日我在帐中说出的承诺只要能救活韶王,往日的我概不追究,也不许别人追究。

诡异的死寂烟雾般弥漫开来,我感觉得到,丹姬一直对我怀有莫名的排斥和敌意,我却说不清是为什么。我们根本算不得认识,就算之前的场相识,也是有些lU谊,不至于会走到相见如仇的地步。

我拿过她撂下的犀角锤,顺手做起她刚才的活计, 一下一下地将黑须魈的果实碾碎,那圆溜溜的黑球就像铁丸了一样坚硬,我试了半日,都仅是在玉钵中滚来滚出。

“还是我自己米吧。”丹姬不动声色地接手。

我轻笑道: “你的活当然你做得最好,可是有些活儿你却做不好。这铁丸子我敲不碎它,你却明了个中技巧将其研磨成粉末,别人也就看不出先前是经过我这个外行人的手,别的事情也是样的。”

我看着锡制螭吻滴水更漏已经漏到三更天了,说道 “时候晚了,我也要凹去了。虽是你请我来的,但也不必送了。”

“留步。”丹姬泠然随遵,“当初在弥杉逼供叫,圣女随过想看样东西,我说回伏眠之时,请圣女移步藏香阁,定不让圣女失望。但是回来之后千头万绪地也就忘了。今日难得来了,请问圣女可有共赏的雅兴。”

我心底惊,已然明白她话中所指是什么,轻咳了声道 “不用了。”

说完我就走,到门口时,只觉得斜刺里一团绒绒的黑影极快地掠过,想起当年在风仪宫中的那只受伤的狐狸向我扑来时,就是这样的快,这样的无还手之机。

白绫翻转已紧紧将那物缚住,脚下用力踢,那黑影凄厉地哀号声,重重地撞在根铜柱上,那碧幽幽眼珠闪着光亮,分明是一只体型壮项的黑猫。

“我以前有个妹妹也爱养着猫儿玩,不过我偏生地不喜欢。”我亲白走过去蹲下,将那只奄奄一息的黑猫捡起来,笑着还给丹姬道,“我力道下得不大,应该死不了的,要是死了,我改日来赔罪。”

我的手轻轻拂过猫头上尖尖峰起的耳朵,皮毛光滑得像是尚好的黑缎样,那猫儿见着我却是畏惧得直往主人身上缩。

丹姬双臂一舒轻巧地扔了猫儿,“真是佩服。”她朝我粲齿笑道, “姥姥粜然没有看错人,就算琅修邪裉病秧子不死,圣女之位也轮不到她了,到底是姥姥亲外孙女,就是要比别人不同些。”

我感觉有渍渍的倦意裴来,朝她神色寡淡地一笑走了出去。

眼下早已经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这气候还是不叫暖,想来北国的春天来得就是要晚些。淅洳的刚阿中夹着雪霰了,淋着比雪花落在身上还要l制冷。我闲叫就与琅染起摆摆棋子,琅染倒也伶俐,在暖阁中与** 做伴的时日学会了不少布局。

现在那方紫玉棋盘上摆的是九星连子,手起棋落问町咀演化出千军万马的攻势,其中贳穿《武纬》中的兵法,雷动风拳,上是伐谋。当年在集州,妈妈最后救给我和紫嫣就是这个, 一盘棋罢了。

琅染侧着头看,手执棋子眉心微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