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来吧。”我和颜笑道,“当年我跟个妹妹在闺房中也常常玩这个,她性子极强,若是耍赖,我都是让着她的,但是我想赖的时候,她却不愿意让我了。”

“姑姑对妹妹真好。”琅染低声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见她今同意兴阑珊,就命人在棋盘上覆了巾细纱白绢,仔细地收了起来。恍然间原来过去那么多年了,就像指缝中匆匆倾泻的流沙,看得清星光亮闪过,却再也记不清它是何时溜走了,低头极清浅地笑道: “施陵还好,毕竟跚超向己选的,就算不好也要甑硬着头皮走下击。”

琅染掀起嘴,吃吃道 “姑姑,我不明白。”

我微微苦笑,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没有选这条路,有人将我推了上来,我岂不是也要一直硬着头皮走下去。

颜倾天下 看尽夭红浑漫语1

渐沥的阴雨停了,渐渐地有熏暖气息从润泽的土地上释放出来。几株桃花开着,深褐的枝头妩媚地亮着娇妍丰腴的绯色,重瓣桃红,密密瓣尖舒展着,挺立出根根纤纤的花丝,盈盈地流转着玉液琼浆。颤颤地凝着雨水的靶凉,飘落下无数伶俜单薄的花影。

一袭逶迤拖地的白色素雪绢云形千水裙立在树下,衣染云霞,娟娟韵致。几瓣桃花飞入掌心,花瓣被雨水浸涸得透明,宛如栖落在手中一只娇软的蝴蝶。这般情景却是无端地想到一首唐诗,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飘花若雨,落人衣裙。应了景,却不知怎的应了情。

连日来王府那边风平浪静,里面的人传出话都既是韶王因伤静养。自从上次在沈府外偶遇后我与他已有多日不见。

想想他身上的箭伤已经无碍,可是难保有个意外。我思忖一番,还是决定偕同嫡姻前往王府中。

我进去的时候回了通报的人,径自走过穿堂游廊到了后面,远远地已经看见一树蓊郁茂盛的寒松掩着后面的屋子,皴裂的枝干蜿蜒遒劲,那森沉沉的墨绿直要透进蒙在窗子上澄净的绵纸中。

我走近了,听见有轻微地人声,于是放缓脚步。

隔着一层枯藤一层树影看不清楚人形,听见摸糊地传来一声:“王爷-兑了,要回帝都去。”

听见这话,元君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眼神示意将她挡了回去

这时有一男人怨声道:“算r吧,王爷很多天之前就说了要回帝都,到现在还没动身,一点回去的意思也没有。”

“说穿了就是含不得…”一人正切切地说着,F半句话就不知怎的掮灭了。

“先不说这个,王爷连日来脸色不好,你们可知是怎么了?”

那人絮絮地说起来,“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把王爷受伤的事呈报到了那头。太后她老人家急得不行,连下了数道懿旨催王爷回去,现在正为这事恼着。”

我上前走近一步,想听得再清楚些,枯藤上密密地斜挂着昨夜的露水,轻轻碰到就成股地顺着藤往下滴淌,“嗒嗒”地打落在石板上。

说话的声音遽然小下去,我收敛神色,落落然地走出去,见到原先围着的人都散了,仅剩下景平一人。

他朝我拱手见礼,我看了一眼远处四扇紧闭的房门问道:“你家王爷在吗?”

景平锁眉沉思道:“可是王爷说了心烦,什么人都不想见。”

我细挑眉梢,从喉底笑出一声道:“既然如此,就烦劳您转告一句,就说琅耀来过了,吃了闭门羹就走了。”说完作势,拂袖就走。

“别别…”景平忙不迭拦在我前面,笑脸劝道:“小的怎么可能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什么人里面怎么能包括您呢?”

我也不跟他计较,毕竟我曾害得他家王爷重伤,怕是从心里有些不待见我。

走到房门前,他试着抬手轻推,发现竞没有关紧,缓缓地敞开一道极细的缝。众人皆是退后。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听见里面“轰隆”的玉器碎裂的声音。

我陡然一惊,当场众人闻声皆是屏息,景平已是脸色大变。

我“碰”地推开门走进去,这里我来过,熟门熟路地绕过两道垂拱珠帘门,就看见奕析意态闲闲地坐在一张紫檀四角虎首大臬后,正玩着套在大指上一枚羊脂白玉扳指。坚硬的澄泥地砖上横躺着半截葵花青玉笔筒,还有零星的碧色残骸碎片,几支插在笔筒中的徐州细毫散落在地上,如披离横斜的浸露花枝。

我神色平静地俯下身将那半截笔筒捡起,青玉质地清透纯明,雕饰繁复镂空花纹,其上錾刻两排缜丽的篆文,勾划细若蚊足,是毋忧拂意小的宫制字样,毋喜快心,毋恃久安,毋惮初难十六个字,其底有小,看得出是件珍贵物什。

“怎么非跟东西过不去,好好地偏要掷碎了它?”我云渣风清地说道,起身时将那儿支细毫玉管笔一并捡了起来,一把插在流云拔墨嵌玉八方笔筒中。

奕析里面穿着团福暗纹的云雁细绸寝农,搭着一件皮毛柔软密实雪貂裘,未束冠,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他自从上次受了箭伤后,伤葑反反复复总未见大好,轻袍缓带之下更显出一分清减慵弱

“我可没有扔它,不知是哪个没眼力劲的下人,将这东西搁在了桌边,手肘一碰就扫了下去”奕析懒懒地斜欹着弹墨彩纹锦面软椅,头也不抬地玩着扳指说道。

他两指拈起那仅剩半截青玉葵花笔筒,又“哐当”一声地放回桌上,赌气般地道:“我若是有心扔它,怎么可能还剩下半截没碎的?”

“真不愧是兄妹,你跟端雩。”我刻意咬字强调道,忍不住晒笑,“当年我还在端雩身边做她的侍读女官时,这位小公主,遇上一点不顺心心的事情,她就爱在自己殿中砸东西。拿那些死物出气。不过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地就往地上扔,举件事儿说,我以前见过她拿着一块尚好的徽墨往琉璃折角屏风上砸,两样东西都碎了,一群宫人侍从不敢劝,只敢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收拾。”

奕析听得出我话中明指端雩,却暗藏着存心编排他的意思,不冷不热地说道;“阿九怎样你倒是知道得清楚,我却是有些记不清楚了。”

我揶揄笑道:“所以才催你回帝都去啊…”

这时又听见“轰隆”一声,那只流云拔銎嵌玉八方笔筒猛地磕在地上,整身掷了个粉碎,他意态愈发倦懒地倚在软椅上,索色纹理起伏的领口微微敞开,几缕墨丝旋着落在若隐若现的锁骨上,他笑得带出几分单纯无害的邪气,“碎成这样才是扔出去的。”

门外候着的小厮听闻里头掷碎东西的声音,“哗啦”地碎片拂落,提心吊胆地阿了一声,却是死寂地无人答应。

自从我进来他就一直冷着张脸,我不由有些恼,嗔责道;“韶王殿下,你不待见我就算了,何必给我脸色看。”

“告辞。”我扔下两个字转身要走。

“琅嬛。”奕析却是从紫檀大桌后冲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你放手。”我正在薄怒之下,用力捋落他握在臂上的手,他却是越发抓得紧了些,分毫不让。

两相僵持下,我看着绕在素雪农袖上的修削手指,套着一枚细琢蔓龙的玉质剔透的扳指,这东西我早在集州时就见过,是当年丰熙帝赏赐予他的诸位皇子,也算是象征皇族的信物。于是冷笑奚落他道:“你怎么不干脆碎了这个,看你日后怎么跟皇室交代。”

趁奕析分神的片刻,我使劲将手抽出,不知他的确是病巾步腹虚浮,还是有意,身形踉跄地朝后退了一步,闷声重重地撞在那张纹理致密坚硬的紫檀案上。

我见他将手掌平摊在桌面上支撑后倾的身体,手心正好要压上青玉碎片锋利的棱角,他还浑然未觉,我一时心急,疾步上前伸手将邢碎片扫下。

奕析秀挺的双眉微整,缓缓地顺着桌子滑下,一只手紧紧压住左胸位置,正是上次箭伤的位置指间隐约有一线纤荐游丝的血色渗山,疏疏落落地隐在垂委的云色衣袖下。

“当真要被你害死才完。”他强忍下喉间的咳嗽,沉声道:“琅嬛,北奴王府,沈府之外,还有现在,你推了我三次。”

“从去年到今年,养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是丹姬亲自施救救,我就不信伤口能那么容易裂开。”

我见他神情虽痛苦,面色却如常,不由心中存着些微迟疑。

“琅嬛,算你狠心。”奕析脸色莲蓬阴睛地横了我一眼。

“后悔了?”我限恨咬牙道,正在气恼上,两个字竟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验伤。”

话冲出口后,我心中一惊才觉得不妥。

“验伤!”奕析却似是与我较劲般,神色中又带着几分孩童青稚纯然的赌气,“嗖”地皮毛松软的雪貂裘从一例肩膀滑落,修长的手指顺势勾开云雁细绸寝农微敞的领口。

我一时惊愕得来回过神来,奕析却是动作快如电光地握住我的一只手,“上次箭射在这里。”声音迷蒙若一缕暗栈中涌动的渍溃花香,染着蛊惑人心的清醉邪魅。

指尖被迫牵引着触到男子温润的肌l肤,宛如坚玉冰凉,又蕴着炽灼的热度。我霎叫感益头脑一片痉挛般的空白,玉颊透出窘意的绯红,贴在他胸前的手被牢牢钳制住,想要挣脱力气却一分一分地被销蚀。

抬头对上如深辙潭水的眼眸,我感觉心口一阵惴惴地乱跳,赧然支吾遵;“我今日……还是先告辞…”趔趄着末走山-步,纤腕被有力地扣住,轻轻地“啊”一声,我们已倒在一张铺着万字回纹天鹅绒毯金竹丝细玉簟上。

我分毫动不得,柔细短短的绒毛酥痒地抚在耳畔,还有他在耳边轻软的鼻息,“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困在墓室中的棺椁中时…我们就是这样的…”

“放手!”我生硬地说道,青缝如墨,婉顺地流落在光洁的玉簟上。

“哈。”奕析关山一声,限神中满是戏谑,“小羊进了狼窟丁,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你走?”他箍住我的后颈,颤抖的羽睫相触,暖昧的距离中充溢着柔情的呵气如兰,他的薄唇离我嫣红的唇仅有半寸。

我却在那瞬间别过脸,试着动了一下,整个人被他紧紧地压住着,顿时气结道;“高奕析,你发什么疯?姽婳可都在外面。”

“不喊。”他微扬剑眉挑衅道。

“姽…”刹那间落下炽烈缠绵的吻封住了所有的气息与意识,我轻合双眸将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台欢帐动,轻罗晴解,香口倦开檀半掩,芳心欲吐葩犹含。锦袭卧下,发褪铰落,莹雪凝脂,柔情滟滟,稀云尤雨,心醉嫣然,燕语低呢。

一盏明净的琉璃灯壁上隐隐绰绰地眺出取双俪影,寂静如斯,一般含情凝睇的剪水眸子,宛转出明媚如春的情意,恍若世间最旖旎最甜美的毒,飞琼若雾的朦胧中,渐深渐远地沉沦下去。

冰蔬娇弱地细垂在菜若丝绒的花瓣间,绿狻炉中iyLII{的熏香在虚空袋娜盛开如莲。我蜷缩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在那里仿佛可以宽阔地包容下我的一切。无需刻意地隐藏着,刻意地忍耐着,刻意地压抑着,瞬间涌出清莹的徊芒点点宛如璀璨的碎钻,我闭L眼,似乎很久没有这般沉沉地安心地入睡了。

我蹑手蹑脚地披衣从床榻上滑下,无意问瞥见夜色如缝丝墨水晕染上窗格的绵纸,限见着天色已经晦暗下来。房中未点灯,里面的事物蒙上一层缥缈如烟的暗色,唯有书桌上的一盏鸳鸯双栖和枝绵琏的琉璃灯亮着,朦朦胧胧的,柔和如春水泛波的光让人心境宁和安适。

一扇窗子敞开,映入雪后初霁晴朗静好的夜空,他早已醒了,肩上披着一件单薄的丝质寝衣临窗立着,超逸的气质如琼苞玉树,皎然出尘,清冽的夜风掠过他再吹到我身上,都似乎染着他独特温润清宁的气息。

我轻轻走过去,双臂缓缓地绕过他的腰际,鼓足了我今生全部的勇气般,紧紧地从身后抱住他。

我明显感到变析身体微惊地一颤,他转过身,眼眸含情深致地凝视着我,良久嘴唇嚅动道:“颜颜…”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亦是同样情意潋滟的眼神看他,愈加紧地抱住他。

奕析将我深深拥入怀中,神色中带着生怕下刻就要失去的惶恐.他削尖的下颠抵着我的头璃,有些硌人的痛,越是痛却越让我感觉眼前这人一触一嗅的寻在都如此清晰,让我司以摸得到,抓得住,他低喃遵:“想不到我们还有今日,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我们此生注定无缘了。为情所殇的人,常常悲一个有缘无份,但毕竟缘让他们曾经沧海,只少了份与子偕老,我怕我的一生连缘都修不到…”

“我现在就在你身边。”我伏在他身上,不觉间无数喜极而泣的泪珠肆意流淌,那深藏在心底巨大声音汹涌地破空而出,如同振着金翅的蝶褪去枯萎的旧茧,“我不会再躲着你,也不会再离开你。”

虚度了那么多岁月,空耗了那么多年华,但愿都还来得及。”从丰熙十六年到轩彰八年,回首过往,将近九年的光阴如在指缝间浮光掠影般地流过。这九年来活得无比地漫眭艰难,是眼前这个人,贯穿着经由,衔台了首尾。当所有的人都离去,当那些曾经天真以为的刻骨铭心彻底地演出生命,是他,默默陪着我从最初的那步,一直走到了现在,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惘失措,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

奕析有些激动地抱着我问道:“颜颜,真的吗?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我怕我要疯了,可是我又不能疯。你决意了这辈子要当不为情动的冷心人,那我就决意了此生都孑然一身,好好地守在你身边。”

他的话如和煦的春风浸洇着草木清新徐徐拂过我耳畔,我声音软糯地嗔怪道:“说的又是哪门子傻晤,你若是真的孑然一身,不婚不娶,那如何使得?”

我浅笑着拿过桌案上的火折子,奕析从身后握住我的一只手,我们两只手相扣地交握着,他在我的白花苞般的耳垂上落下细致的吻,低迷道:“为你就使的。”

我温软地靠在他身上,将九枝玉勾连烛台上的红蜡一支支点亮,同样一点点亮起来的还有我的一颗心,在尘埃中湮寂了那么久,时至今日,如同被封闭了整整二十年的湮尘宫被重新开启,无数光束穿越漾暗透进来。

帝都皇城,一径寒云色,去岁的旧雪化尽。灼灼妖娆的桃花迎埘l而开,碧玉疏枝,揉破绯红万点,那股滋润心肺的馥郁甜香随着初红染枝头一点点漫延开去。温宪太后因年迈体衰,夙婴疾病,又不喜宫中喧闻。搬出天颐宫已久,一直居于西面阴山别苑那里清寂宁醢,鲜有尘扰,是养病静心的好去处。

融融春光透过洒金细褶的宙纸,邢柔和的光晕过滤得极为稀薄,太后身着万福万寿如意锦缎暗红棉袍,坐在青玉底色翠纹织锦坐垫的花梨木软椅上,以手支额,身形微斜,渡谈的倦意染上这张经风霜销蚀的面庞,眼角密密的细纹如鱼尾般舒展,脸上的¨松弛黯淡,已没有当年的紧致光洁,曾经丰润的双颊因久病而瘦削凹陷。毕竟已经四十出头的女人了,再艳的胭脂,再好的粉黛,也描画不出年轻时容颜的鲜亮生动。

她省得生老病死,天地常理。人如果连“病”与“死”这一层都能看开,更何况“老”,自然不会去自寻烦恼。

一名宫人垂眉恭谨地端着碧玺菊花纹圆盒踱步上来,高嬷嬷悉心地端过圆盘上的百合燕窝粥盛在一盏雅致的碧玉小碗中,软糯的粥上撤着金黄的桂花丝蕊,尚滋滋地冒着白气。

“做得根别致。”太后和婉微笑着,搅着小银匙试了一下。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一阵噪杂,宫人们纷纷跪地迎接,农袍塞率的摩擦卢,女子骄纵响亮的声音传来,太后闻声轻蹙双糟,燕窝粥仅尝了一口,就兴趣寡溃地撂在旁边,“哀家就知道,又是她来了。”

“太后,九公主也是探视母后。”高嬷嬷见太后神色微沉,笑道:“冲着这份孝心,世上哪有母亲嫌女儿烦的,七王不在身边,九公主常来阴山别宫也是怕您闷了,只是这每次来的排场有点太大,吵着您了。”她是素来太后亲近的人,所以敢这样说。

太后浅叹道:“裒家哪里是嫌她烦了,只是九公主出阁多年,这张扬跋扈的性子丝毫不曾收敛事事也束见她肯用半分心思,哀家担心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母后!”端雩已是夹风带火地跑了进来,她身着霓虹取缀联珠对孔雀纹罗裙,外翠烟霞银罗花绱纱半袖睦衣,青丝挽成娇俏的堕马誓,发侧斜挑着几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管,面颊浮上一层嫣然绯色,穗个人明媚得如同殿外三千桃天中的一株,裹挟着烂漫春光有些莽撞地撞入室中。

太后慈祥笑道: “先坐下,有事慢慢说。”

“端仪参见母后,愿母后福寿安康。”五公主端仪一身湖水蓝薄烟纱外裳,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与其妹不同,她的性子端庄沉稳,不像端雩是在亲母面前尽可以放纵一些,见到太后先本着礼仪节数请安。

“难得你会过来,大家聚在一起。”太后脸上的笑意愈浓.“都坐下吧。”

端仪笑容得体地朝太后颔首,动情道:“母后风体染恙,做女儿的不能侍奉汤药、常伴左右,也应该时时探望、嘘寒问暖,端仪自觉真真惭愧,方才听母后一言更觉得无地自容。可是皇兄说过母后的身子需静养,所以端仪也不敢无故地来叨扰母后,今日妹妹要来,所幸让我得知了,所以央了妹妹才敢一同来看望母后,望母后不要怪罪才好。”

太后脸上始终挂着雍雅的箕,“哀家不怕叨扰,就怕太清冷了。”

“母后。”端雩也不肯坐,径直跑到太后跟前,轻跺丁一下脚说道:“您还不知道吗?七哥哥自行请旨说要纳妃成婚了!”

“这不是好事吗?”太后神色遽然一亮说道:“前几年也一直提起,可是你哥哥左推右推的不愿意。况且他年纪也不小丁,早就娶个王妃料理家政,一直拖着也不成皇家体统。”

“可是母后,哥哥要娶的那女人据说比他足足大了二十多岁呀!”面对太后的平静,端雩杏目圆瞪道。

“是吗?”母后此刻才微抬头问道。

“母后,您可听明白了。”端雩有些发急道,“不是哥哥比那女人大了二十多岁,而是那女人比哥哥大了二十多岁。”

端仪一直安静地坐着,迎春髻上一枚红玛瑙喜鹊簪垂下细碎缀银叶子的流苏,有些晃得摇摇欲坠,嫣红如珠的指尖虚虚地扶了一把。“人家可是绝世难有的美人,其美貌可是能与嘉瑞姑姑平分秋色。”端仪说话的口气中含着几分玩笑道,“而且你也别‘那女人’的叫,说不定是你将来的七嫂。”

“再怎么样的美人,既然跟嘉瑞姑姑是同一代人,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再美也是迟暮美人了”端雩横了一眼端仪,不屑地说道。

端仪闻亩淡箕,轻轻地朝太后的方向峻了一声,太后正斜在软椅上闭日莽神

“暖,母后。”端雩撅着小嘴,神色中露出一丝懊悔,低声道:“阿九方才的口不择言,母后千万别生气,阿九话中可没有影射您的意思。”

太后缓缓睁开凤目,未理会端雩,而是看向端仪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美貌可以与嘉瑞平分秋色?”

端仪施施然走近,朝太后深深一福道:“母后,当年鼎足并称的三位惊世美人,嘉瑞姑姑,浣昭夫人,还有琅嬛。现在七弟要娶的人就是琅嬛…”端仪顺势俯下身覆在太后耳边,声音极低地说道;“母后,别的暂且不论。但是数年间凭侠名扬名滇北的琅螺不是普通女子,据说她是西陲一小国伏眠王室的公主,现为伏眠国的国主。”

太后听闻微微壁眉。

端仪神色有片刻犹豫,还是咬咬牙轻声阿道:“母后,您怎么看这事?”

太后浅呷一日宫女奉上的杨河春绿,细白的瓷盏衬着一汪碧色盈盈,眼角的纹理展得开了些,不期着某一个人,却像是在说给每个人听,“哀家能说什么,女儿都不由得娘做主了,现在儿子就更由不得娘了,只要他自己得欢喜,又不引乱朝大局无碍,就一切随了他吧。”

端雩粉白的面孔被这话刺得骤然一红,羞恼地转过脸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后您怎么还提这事?”

太后的话中晴指的是端雩,当年端等因心心念念地恋着林桁止,拒绝父皇丰熙先帝将她赐婚给庞氏子弟,并且指天发誓酏此生非林氏门不入,非林桁不嫁。公主拒婚本身就是大逆不道,而且以死相逼更是罪上加罪,但是丰熙帝总归还是心疼着小女儿,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但是为了对得住曾经给庞家许以公主的承诺,于是将五公主端仪赐婚给庞氏睦子鹿裕。

端雩生性是犟,但是难保没有人撺掇着她。端仪当初看似无奈无故,但不得不说是最终让她占着好处。这事已过去多年,太后一向性格温和,不是刻薄的人,但对那事心中还是存着抚不平的疙瘩。

端仪亦是有些窘然,就着喝茶将情绪不着声色地掩盖过去。

“母后,您先别说我。”端雩娇面一皱道。“您说哥哥此举岂不被皇族中人笑死,茶余饭后指指戳戳,娶个年纪足以当娘的女人,他还不如直不娶。”

太后笑道 “阿九, 一 个王爷终身不娶,还不是照样会被皇族中人指指戳戳。”

端雩嘲亮的眼珠流光一闪,像是想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太后跟前,佯作叹息道:“母后要是殊儿知道了,她还病着,岂不气得要吐血。”

王氏三小姐,温宪太后之妹,当年嫁八玉阴侯贺氏,诞下一女名为贺丽殊,正是变析、端雩的表妹。

“端雩。”太后极少以公主的封号称呼女儿,她将茶盏放下,神色中透出些许疲乏,高嬷嬷谨慎地上前为太后揉着太阳穴,“娶不娶是奕析的事,许不许婚是皇上的事,病不病着是殊儿的事,母后不准你掺和着。”

端雩闷声应了,两名公主陪着太后沥沥地说了会话,因太后累了,也就恭谨地跪安告辞,从行宫退了出去。

阴山此处山体走势平缓,春光温煦正好,吹面不寒杨柳矾,又是桃花初绽绯然,山间蒙染了层腴泽妍丽之色,轻薄恍若流霞。两名公主于是弃辇步行。

端雩从行宫出来就一直神色怏怏,说道:“五姐,你看母后那反应,自从因病迁出皇宫后居于阴山行宫后,对事事愈发冷淡下来了,连七哥哥的事都懒得管。”

“母后不是说了吗?随他的意。”端仪漫意地折了一枝桃花,美道,“不过烦心也是有的烦心的,七弟不娶还好,若是亲事有点眉目出来了,玉阴侯夫人,你三姨还不赶紧来姐姐跟前讨个情儿。碍着自家姐妹的面子,这对母后来说才是烦的。”

“我可不希望她嫁给哥哥。”端雩道,“话说回来,我不是不喜欢殊儿,是不喜欢她那股死缠的劲儿,哥哥不敢去玉阴侯府,多半是怕了她了。”

“你是不怕她,但千万莫在这时候招惹她。”端仪笑意中颇有意味,“她若是真气得吐血了就是你整治的。”

“姐姐,什么招惹什么整治的?”端雩板着脸,“我难不成还要躲着她吗?”

端仪顾自将手中的桃花扯下一瓣,语气平淡地说道;“母后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掺和。”眼角的余光却是极快地扫过端雩。

端雩鼻翼间极轻地哼了一声,接着就没了下文。

嶙峋层叠的冷石间,一株夹缝而生的桃树匍匐弯折,新抽枝头挨挨簇簇的桃花正艳艳地开着,一般宝蓝翅黑色圆点的蝴蝶流连飞舞在花间,端雩贪看那双蝶儿,心绪罕已勾到那处去了,不顾宫人阻拦,提着裙裾步履轻快地跑上前去。

端仪亦是缓步上前,问道:“妹妹,你今天这样大的架势出来,等会可是要进宫击吗?”

端雩用手表拢一只停栖着的蝴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想请你顺带着帮个忙,将这个迸给麓妃。”端仪示意身后跟着的人,那人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黑陶制酒坛上来。

端雩看了一眼,看着不怎么起眼,问道:“你送酒给紫嫣干嘛?”她又转念道:“这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不然紫嫣在宫中什么发有,你也进得投意思。”

“很多事说芽了都是没意思的,非要图个意思做什么?”端仪轻轻掩唇笑道,“其实也是一般的清酒,不过用料考究了些,酿制时要采集十二红,十二香,女子饮用也有一定调经滋阴的功效罢了。”

“姐姐为什么不进宫?”端雩疑惑问道。

端仪不疾不徐地说道:“丽妃可是你的小姑子,我若是眼巴巴地为一坛酒去,不也没意思。倒不如给妹妹做一个顺水人情。”

端雩听了点头,无意间说道,“我这位小姑子心性生得强,不过倒也一直七病八病。去年生下皇子的刚候,差点半条命就去了。据说现在还是病恹恹的不太好,进宫的时候顺道去她那里看看省得林桁止叨念着。”

端仪示意身后耶人走之前,将东西交给九公主的人。

端雩看了一眼那黑不溜袱的酒坛就皱眉道:“五姐,既然酒是好酒,怎么着都应该好马配好鞍拿个像样的东西来装才是。”

“妹妹说得极是。”端仪抬起纤指覆上坛口的泥封,说道:“还有一件事,封口的油纸上写着酒方子,具体是哪十二红,哪十二香,麓妃若觉得酒好,可以让宫人照样配置了。”

端雩露齿一笑,眉梢弯弯,调皮问道:“既然是好东西,姐姐怎么不送我?”

“你若喜欢,我回去就立刻命人送到你那府上,这样多好。”

到阴山山麓,两名公主分轿而行,一路迤逦着远去了。

行宫中,所有的宫人被屏退,太后依然是斜倚在软椅上闭日养神,殿中渐渐地安静下来,那样的感觉就像是霜一杯滚烫的茶水,热气消散,然后一点点地凉透。

太后朝商嬷嬷说道:“尔容,这里不是皇宫,也没有别人,你且坐下。”

高嬷嬷神色有些惶恐,踌躇良久才照做了,轻声道:“二小姐。”

太后似是感叹地蔓道:“从前尚在王府上时,你就是这样唤我的,十多年都没变过,后来进宫了,转眼已是二十多年过去,贵嫔,贵妃,皇后,太后,哀家都快记不清你改了几回口了。”

高嬷嬷瞅着太后的神色,仔细斟酌着道:“太后,方才九公主吵嚷了一通,您若是累了,就……。”

“琅嫘。”太后面沉如水,扶在椅上的手拍在楠术几上,“碰”地一声荼盏磕碰跳动,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清晰。

“别人不知道,可是哀家却知道琅嬛就是浣昭。”太后深抽口气,“浣昭已逝去多年,就算退一步讲,浣昭还活着,她与小七也是有半个母子之谊,说什么也不可能成婚。”

高嬷嬷思忖一下,还是进言道:“太后,你就那么确定浣昭就是琅嬛么?浣昭已经死了,那这样说来琅嬛也应是死了。可是照现在的情形,琅嬛却是没死。”

“浣昭和琅嫘根本就是同一人。”太后以手支撑前额,声音陡然一沉,“难道会有别人?”却

随即否定地摇头,自言道:“可是颜卿也死了一年多了,而且那些从北奴遣送回来的老侍女,都是亲眼看着颜卿殉葬而死,也不可能是她。”

高嬷嬷在太后跟前半跪下,叹道:“其实,殿下为什么执意北上,您身为母亲应该清楚,会不会是因为颜卿死了,殿下也死心了,所以愿意退而求其次。”

太后笑出一声,“哀家就是太了解小七了,他是绝不会退而求其次。如果愿意将就一个谁,也不用到等到这个时候了。当初宜睦公主身死的消息传来帝都,哀家那时整日心思惴惴,就怕他从此不回帝都来了。”

高嬷嬷欲言又止道,“太后…”

“琅嬛,琅嬛,不可能是浣昭,也不可能是颜卿…”太后口中碎碎地念道,“既然她叫琅嬛,定是与浣昭有些渊源,可是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声叹息从深深落落的大股中传山,慢慢地化开如同玉帛纸上慢慢散乱的墨迹。

轩彰八年三月十八日,皇上颁下御旨准皇弟韶王与伏眠公主琅嫘的婚事。十九日,命皇使峨冠博带,乘玉珞,执圣旨,一路张五爪金龙踏赤红云纹大旗,带着美酒五十坛,白璧二十双,鸳鸯万金锦一疋,通香虎皮檀象一座,四尺高烨光珊瑚树一座,香文罗手藉三幅,七回光雄肪发泽一盎,紫金被褥香炉三枚,文犀辟毒箸等备色赏赐,北上宁州恭贺韶王新婚之禧。

颜倾天下看尽夭红浑漫语2

轩彰八年三月初,日影浅薄,缕缕清光轻柔地如新抽的洁白蚕丝,纤纤地抖落些如月色初上的迷蒙。王府书房中,奕析意态慵懒地靠在黑檀木塌上,膝盖上覆着一掖莲紫苏织金薄锦。我从外面走进去,心知他伤势早已无碍,不过是借静养的托辞回绝一些官员烦琐的拜访,还有就是懒。我缓步踱入,见状打趣道:“养病,养病,养出越来越大的懒病。”

奕析斜瞥过我一眼,就道:“你的小跟班呢,以前不是到哪里都跟着。”

我心知他说的是常常跟在我身边的琅染,“什么小跟班?她很快就会是伏眠国的下一任主人”我挨着他身边坐下,笺道,“我打算把伏眠当成及笄之礼送给她。”

“阔绰的姑姑。”他的下颌抵着我一侧的肩胛,瓮声瓮气地说道:“你怎么不当成嫁妆送给我?”我转首横瞪了他一眼,沉下脸道:“高奕析。”

他却是轻拍我的肩膀,哈哈地笑出声,“玩笑话,当不得真的。”

此时有名梳双鬟髻蜱女在帐外禀报,“王爷,有从帝都来的使者求见。”

帝都派来的使者,奕析命婢女将人领进来。我香了一眼外边,问道:“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刚直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又坐回塌上,奕析扬扬眉毛道:“你回避什么?怎么着也足别人回避。”他从身后伸开双臂轻拥着我,在耳轮上印下温软的一吻,声音低迷道:“是不是呀,夫人?”

“你给我好好躺着。“我微微赧然推开他,啐道.“谁是体夫人?我可不是你夫人。”

奕析闻言蹙额,踢掉膝上的薄锦作势要起来,“偏不好好躺着。”他赌气般地说道,“除了夫人的话,别人随的我可不会听。”

等了不消一会,就看见那婢女领着一名身着海蓝色四品官袍的官员进来,奕析推说衣着不修病容憔悴不愿见人,令人搬了椅子,让那名使者就坐在帐外说话。

使者先是不敢坐,恭敬地向变析作揖拜见。说起他在弥杉受伤一事,“听闻王爷受伤,太后和皇上都十分挂念。”

“让母后和皇兄如此担心,小王真是万分愧对。”奕析不成不淡地说着场面话,“大人此次返帝都,尽可以回禀太后与皇上,韶王伤势已无碍,勿再挂念。”

“卑职还有一事。”使者慎重地顿首,道:“王爷不愿回帝都养伤,皇上念及漠北偏远之地无名医圣手,所以从太医院选了擅长治疗外伤的太医五人,已一道随卑职抵达宁州。”

“皇兄对手足的关爱,身为臣弟铭感五内,大人和五位太医一路风尘仆仆北上,本王定会奉为王府上宾款待。”虽感到一丝意外,变析依然笺道,“但是本王说过伤势早己无碍,还是请大人回帝都的叶候,将随行而来太医一同带回。”

“王爷宅心仁厚,若是体恤卑职,就千万免了卑职这趟差使。”使者惶恐地再拜,苦着脸道:“上头说了若是王爷不收,定是太医无能,入不得王爷的眼,也不用回帝都皇城了,直接往西流放到琉球一带。”

奕析随缓的声音陡然一紧,问道:“这不可能是皇兄的意思,是谁出的主意?”

使者道:“慧妃娘娘。”

“慧妃?”奕析略略沉吟,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竟然突兀地却轻飘飘地冒出一句,“她倒是长久,还没失宠唯?”

我用手肘撞丁他一下,阴着脸暗声道:“你咒她做什么?她才二十出头而己,这时候失宠了,你让她下半生怎么过?”

“你那毓妃表妹厉害着呢。”奕析笑意深涵,戏谑地说道:“我看她就算是贬出宫也不见得会玩完。”

那使者闻言愣愣,干笑两声道:“慧妃娘娘姿容绝丽,颇有才学,得皇上赐予封号‘慧’,此乃六宫侧目的殊荣。更为皇上诞下一双儿女,当然是圣眷不衰,圣誊不衰…”使者说着用衣袖揩过额角,似乎是在冒冷汗。

慧妃,六七年过去了,我时常听见有人提起慧妃,却没有人再提起紫嫣。淡忘了她的容貌,不过她眉梢眼角的那些桀骜依然清晰。

紫嫣一向是锋芒明显的女子,其不下于男儿的心思从她擅长的草书中就可以窥见一斑,遁篇的铁画银钧,每个字中的竖必挥洒得如剑刃出鞘般锋利。

圣誊不衰,我觉得现在听来格外平静,恍惚想到若是当年没有耶历赫索婚一事,我已嫁入东宫,日后再顺理成章地成为奕槿三千殊色的后宫中的嫔妃,凭他对我的宠爱,身居四妃之位不无可能,或许圣眷不衰的人会是我。可是以紫嫣高傲的性格,既然决定放手一搏,她又怎么容得下我,真到那时我未必会忍让。就算没有当年的事,只要我们身在宫中,就必会有反目成仇的一日,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