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使者的局促,奕析说会留下那些太医,命人带他前去府上客房休息。

我握住奕析的手,对上他温雅的笑意,于我而言,昨日己过,最重要的是现在。

轩彰八年。琅染十五岁,在她的及笄典礼上,我正式宣布将伏眠国圣女之位传给她,从此由琅染统治伏眠。看着满目如惊峦绵延的流彩华幛,心中渐渐升起释然,当初我以授予凌波舞的名义传召族中聪慧灵秀的少女八宫,悉心培养,暗中教导,等的就是这天的到来。

阅尽当年恩仇事,当得知真相的那刻我就决意了要离开。我无法接受姥姥,对她暗藏的情绪甚至是抵触,尽管她与我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可是我不想像母亲一样,活得如同一枚棋子,人生永远被别人任意操控着,生,既已无从选择,死,亦是溺身阴谋。

主意已定,归途却是不同。

原以为这一路走下去注定了伶俜孤己,却想不到携手之人还有他。

日借轻黄珠缀露。困倚东风,无限娇春处。霜尽天红浑漫语。渡妆偏称泥金缕。

一阵疾风吹过,嫣然桃花瓣从窗口纷乱地飞入,落L墨迹犹湿的薛涛笺,几瓣轻盈地浮在徽砚中凝聚的一汪乌沉沉的墨池上。

再看见轻盈飞扬的明黄缎朱红彩缎帷幔,红漆及银殊桐油髹饰墙壁,粘金沥粉的双喜,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憧憬与欣喜。脸上是嫩吴香、圣檀心这般的胭脂名品都晕抹不出的娇羞。

永丰柳女,那个孤寂无靠的女子,纤纤袅袅若井边柳般易折。前些日子闲来翻一卷词,看到这里总要释卷,心底渗出一层薄薄感伤。现在唇角不觉扬起一丝笑意,不过看来终究不是我。

那些颜卿的过往,她以死为界而尽数割断的前生。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若是还有些难以割舍的怕也是只有他了。

人生寥寥数十载,我们却数次缘差一线的错过,但是我此刻还是庆幸上苍的厚待,在蹉跎漫漫长的岁月后,最终让我们的生命交相遇,历尽波折后,想不到我还能以琅赠的身份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两厢情愿结发结心的夫妻。

看着他温和清宁的目光,一颗心渐渐地堕入愈发柔软中。北地的仲春依然冷冽,几株早绽桃花匆匆地开了又谢,在犹寒的风中恍知点点艳冶的胭脂抖落。开花末落子,桃花俏媚如红颜,是飘零憔悴的不祥之兆。可是于我而言,与他在一起的每刻,即使窗外之景凋落,和煦的春光已是烂漫一大一地。

菡儿熬过了难捱的冬天,却熬不过这个春天,诞下沈仲的遗腹子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气力,一切支撑的信念在孩子落地的那刻全部崩塌。

她走后,她的女儿未满月就已是无父无母,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沈仲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姊妹可怜的孤婴无人可以照顾收养。

对沈仲和苗儿,我心中始终存着愧疚,与奕析商量之后,决定将沈家孤婴接到王府抚养,也算是补偿了,让我心中多多少少可以好受些。

乳娘将那个孩子抱给我和变析看,杏黄的棉布襁褓中裹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因胎中不足,她显得格外的弱小些,不住挥着胳膊细声地啼哭。全身的皮肤红红皱皱,尤其是额头这边,几根稀疏的胎发,皮肤薄得可以清晰地看见根根血管,里面一线细若游丝的血在流动。

自从两年前流产失子后,我看见浑身通红的婴儿就会无端地害怕,害怕想起在繁逝的日子夜夜纠缠不断的梦魇中那个浑身是血、扯着我的衣角叫我“母亲”的孩子。

“王妃,请。”乳母小心地将孩子递给我时,我怔忪地末伸手,双臂像是霎时使不出一分力般抬不起来,面色却是异样的苍自。乳母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动作一时僵滞在那里。

奕析看出我神色中的恐惧与抵触,他是知道我的心结所在,双手温柔地覆L我的肩膀,低声附在我耳边劝道:“琅嬛,你若做不到,别勉强自己,我们将这个孩子托给其他人,还是可以给她最好的照顾最优渥的环境。”

我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双手的颤抖从乳母手中抱过孩子,鄢孩子极轻,抱在怀中几乎没有什么份量,隔着襁褓我感觉到她软软得像棉花的幼小身躯。我抱着她倒安静得电不哭不闹,一侧红皱的小脸贴着我索锦质地的衣襟。

“我不想托给别人。”我霭着怀中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脆弱,抬眸朝奕析道:“我们收她做女儿好吗?”

“好,你说的我都答应,”变析应得十分爽快,俯下身用指尖轻轻抚过孩子幼嫩的脸庞,他显然十分喜欢弦子,说道:“从此你就是我们的义女。”

“我说的是当成亲生女儿,而并非义女。”我眼神清亮地看着变析道,“奕析,你是太后所生又是在太后身边养大,恕我冒犯的说,若因为某些原因,你从小不得已养在别的宫妃那里,尽管那人对你呵护备至,你可会对她有生母的依赖与亲切?”

奕析思忖片刻,神色凝缓道;“你的意思,是对外宣称这个婴儿是我们所生?”

我点头,看着变析的反应。

“好,小丫头你以后就足韶王府的郡主,”受析从我怀中抱过孩子,朝我说道:“我即刻上奏请赐予郡主皇室玉碟,姓名载入高氏族谱,这样好吗?”

变析抱孩子的动作有些笨拙,拉长声音道:“我是无所谓,可是于琅嬛的名声不好,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就有了孩子…”不知道他哪里下手重了,硌痛了孩子,孩子突然就放声哭出来。

“我并不在乎名声。“我抱过啼哭的孩子,柔声哄着。将他们唯一的孩子视如己出,尽心尽力地养大,我也算是对得起沈仲和苗儿。我现在过得虽安定舒逸,但日后之事难料,今日的幸福安乐未必能睦久。为孩子计远,她若是能托身于皇族高氏,就相当于一生有所依靠。

午后困倦的一日,我阖眼躺在一张梅花檀木香妃眭榻上,睡得不太安稳。躺得久了却越发觉得头脑发胀,身子在塌上一斜,松垮挽在髻间一支白水晶玉兰纹簪,垂下的细银流苏冰凉地贴在脸颊上。

脚步声急促地传来,两重纱幔骤然撩开,一双手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臂,熟悉的声音道:“怎么?睡觉都不安稳?”

碎发莲蓬地覆在额头上,我睡眼惺忪地看他,手抚上一侧的耳垂,“我是睡不安稳,总觉得耳后在发烫,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咒我。”

“谁在咒你?”奕析清凉的手指触到我的耳后,收回手时却在我脑门上弹了一记,笑道;“琅嬛,你还未睡醒吧,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我感觉额头上轻微一痛,拂落他的手酸酸地挪揄道:“襄王是无梦,谁知道帝都中有多少个有心的神女。人家翘首仰望了那么多年,体若是娶了个才貌冠绝的王妃还好,弹压得她们没话说。可是你倒好娶了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她们还不狠狠地在背后咒我?”

琅嬛本是母亲的名字,但是当初姥姥为了身份饱受争议的我可以尽快在族中立足,才出此下策给我用了母亲当年在族中的名字,为的也就是将母亲当年在族中的威信移花接木地转到我身上。

在外人看来,琅嬛既然与嘉瑞、浣昭齐名,自然也就是上一辈的人。可是丰黑帝第七子韶王还风华正茂,在胤朝皇族与士族中,一枝梨花压海棠,老夫少妻称不得稀奇事。男人只需有命消受,一辈子都再娶再纳。以前在丞相府,我曾见过爹爹的一位同僚携家眷拜访。我那时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看了一眼,那同僚已是两鬓染霜,皱纹深刻,可是身边的夫人却是生得娇俏水灵,看上去和我一般的年纪。

只不过老妻少夫实属罕见,尽管琅嬛也是一代美人,不过很多人都这样想,再惊艳的牡丹花王开到半萎了,比不上朝着春晖盎盎盛开的迎春花。我拈起一缕发丝扫过他的面颊,悠悠笑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您说是吗?韶王。”

奕析默然,冷不防地抓紧了我的两只纤纤手腕,将我压倒在塌上,笑着奚落道:“四十多岁的女人,话倒是愈发多起来了。”

我略略笑着,仰起腑挑衅道“怎么,你嫌弃我了?”

“我怎么会嫌弃贤妻呢。”奕析却越发不肯放过我,伸手来抓我的痒处,我索来怕痒。塌上狭小根本躺不下我们两人,躲避间我滑下睦塌,赤足立在地上。

看他躺得益发舒服,我正要作态,听见红榉木的窗棂上“钉钉”地传来几下敲击声,像是有人将石子一类的硬物抛到窗棂上。

“什么声音?”我问道。

奕析瞥过一眼紧闭的窗外并无人影,漫不经心地说道:“说不定是几只鸟。”

我匆匆地整理一下衣着走出去,却看见扶乩竟然站在外面。见她神色凝重,我正要狐疑地开口问,她就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我的手朝外走去。

“怎么了。”我被她的动作惊得闻道。

“琅嬛,你速跟我回伏眠。”扶乩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出大事了。”

我蓦然一沉,原本见到扶乩,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若非大事,扶乩是不可能亲自来找我,现在经由她说出,就像心中微弱的恐惧一下子被证实了。

“什么大事?”我固执问道

扶乩与我各自上马,她深深叹息,眸子中的一丝哀伤随即被冲刷得清冷,说道;“是琅染出事了。”

一路策马回到伏眠,感觉那里一切如旧,只是阴阴中觉得气氛肃穆沉抑。将缡绳交给迎接的侍从,我疾步跑到旧日住过的宛心阁。时令己至四月,宛心阁正殿中却透出森然肃杀的阴冷,一口黑沉沉的棺椁安静地摆在正中,焚燃的烛纸灰烬如纷纷杨花般坠落在棺上,旁边立着神色悲戚的刃雪,和一脸淡漠的丹姬。

还有一人背对我半跪在地上,应该是元君,见我到了缓缓地将棺盖推开。

我有些失神地走进去,脚下像是软软地踩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棺中躺着的人是琅染,十五岁的娇颜中犹带着未脱的青稚,那样一分青稚如同半开含火的花苞上沾着的剔透清露,明澈的双眸紧闭,脸色却是诡异的苍白,因沟她死了。

“琅嬛,你还是节哀。”扶乩看着我越来越差的脸色。

节哀,如何节哀。原本鲜活蓬勃的一个生命才短短几天就这么没了,形同枯槁地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叫我如何节哀。琅染在我身边将近两年,她虽唤我姑姑,可是我心中是将她当成自家妹妹来疼爱。

“这是怎么回事?”我阴恻恻地目道,眸中进出的日光冷冷地扫过四名姽婳。

元君默不作声的将一把晦暗的纸钱扔进火盆中,刺眼的火光伴着呛鼻的气味冲起。丹姬的脸上依然像是凝结着寒冰。

“琅染她是在湖中溺水身亡。”迫于我的气势,刃雪声音弱弱地答道。

“溺水身亡'?”我冷声反问道,“我倒不觉得在伏眠中有哪一滩水,可以深到让人溺水身亡了。

“如果是自己想死呢?”丹姬一贯的置身事外,透过蒙蒙烟气看她的嗤笺像是虚浮着,说道“再浅的水中不是都可以溺死。”

“哦,丹姬你的意思是说琅染是自尽,与他人无关?”我眉心忽地一跳。

丹姬地看我,低低地叹道;“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想不开呢?”

我俯下身看着棺中琅染失去血色的小脸,前几天还缠在我身边。不禁暗恼之下一掌拍在棺壁上切切道;“人已经去了,我又从哪里知道琅染是自尽,还是自己不慎失足,还是被人暗中设计?”

“暗中设计?”扶乩眼神惊愕地蔑视我,“琅嬛,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飘浮屯散的烟气将殿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隔得模糊。我想伸手为琅染拂落发间的灰烬,手刚伸出就被另一只手握住,是在半跪在我身边的元君,她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深郁,出手“碰”地又将棺盖合上。

她站起来时,鼻息拂过我的耳边,说道;“人已经死了,再怎么追究也没有用了。”

我直起身轻关一声,看着众人泥塑一般僵硬的脸色。忽然间发觉,我竟然也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暗自咬牙说道;“刚才是我有些冲动了,但我并没有迁怒别人的意思。”

刃雪走近我身边低泣着安慰道:“我知道琅染死了你一定很难过,就像当初琅修死的时候姥姥也很难过一样。”我看她一双水灵灵的明眸中浸满泪水,又极力地克制着。我的手覆上自己光滑微凉的面颊,她是这里唯一流泪的人。

“是的,我难过。”我沉沉地出声气道。

我才将伏眠交给琅染,她就莫名地溺水死了,不得不说是蹊跷。其实丹姬所说不是没有道理,我想起那日在湮尘中,琅染阿我是不是真的要与韶王在一起。我了说是,她那时恨恨地说道:姑姑不是真心疼我,而是及早地打算好了将来脱离伏眠时好,我接替你的位置。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这是两年来琅染第一次言辞激切地顶撞我。

十五岁女孩的那点小心思,我不足看不出来。只是琅染不是软弱的人,不见得会为这样的事情而轻生。此时头脑中蓦然蹦出“婉吟”两个字,连我自己都被生生地吓到。婉吟,曾经真正的宜睦公主,外表柔弱如水,心性却比谁都刚硬,对感情更是执着痴著。当年她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无力反抗她将远嫁北奴,而我常伴君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她最终选择在我新婚之夜自尽,一场丧葬冲乱了一场婚嫁,为的仅是以示决绝。

“琅嬛。”扶乩打断丁我道,“琅染死了,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回过神来,深敛口气声色冷硬地道,“倒是你们什么意思?今日找我回来是为了我们毕竟姑侄一场来辞别,还是为的其他?”

姽婳交换一下眼色,丹姬幽幽开口道;“除了琅染之外,其他与她一辈的人都不太成器。”

“这事慢慢再说。”我看见有身着缟素的侍从上前,要用铜钉将棺盖封紧,我制止道:“等一会。”默然推开棺盖将琅染额发间的一片灰烬拣走,既然走了,何必带一点灰,做完之后我闭上眼,长舒一口气道:“开始钉吧。”

“铛铛”几声,棺盖被严严实实地钉上。我觉得胸口憋闷,殿中浮沉的细小烟尘似乎要无孔不入地将人体的每一个毛孔堵住。

我推脱说身体不适从宛心阁走出来。漫意地走了几步,宛心阁四周的竹林生得蓊蓊郁郁,新抽的嫩青层层叠叠地覆压着墨绿。我凝心看着,未想到这绿也让人看得眼花。刚要挪步,回首却看见元君跟在我身后。

“元君,你也觉得里面闷吗?”我淡淡问道。

“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性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元君笑道,“当年婉吟郡主自尽的时候,据说你冒冒失失地闯入含芳殿,也不怕被冲撞了什么,今日进来的时候我也着实一惊,还是一点讳忌都没有。”

“不提婉吟可以吗?”我看了她一眼道,“而且琅染也不见得是婉吟。”四名姽婳中唯有元君与我相识的时间最长,也只有她知道我在帝都中的一些往事。

我伸手拂开目目前横斜的竹枝,狭长细叶上的露珠缀连着簌簌汇聚着流落,溅湿了身上月白衣袖,缓步走入竹林中。我顿了顿问道:“她什么时候出的事?”

元君答道:“大概是昨天暮后,没敢马上惊动你才拖到现在。”

我听闻惊诧道:“昨天才殁了的人,为什么停放一天就要装殓入葬?”

“我说不上来。”元君摇头,良久才道:“不过这样于她也好。”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是我所不知道的,你若不想说.其实于我也无所谓。”我扶着身后一支修眭的翠竹,色泽若萧萧碧绿玉管,回望宛心阁一眼说道 “我已见过琅染了,但是我无法为她做什么,谢谢你出来遴我,我们就此别过吧。”我说完就要离去。

“琅嬛,你别走。”元君足尖一点起身,挡在我面前。

“还有什么事?”我眼神消透地香她,哼声筵道:“难道还要我主持丧仪不成?”

“琅嬛,你就不能留在伏眠吗?”元君问道。

“为什么?”脸上浮起的清浅荚意如漾漾细雪,我道:“好像还是你告诉我的,风祗后世女子若再与高氏男子存在瓜葛,就会被褫夺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资格。”她眼中渐渐浮出一层隐晦的深意,“是的,但是你不同。”

我朝前走几步,麂皮鞋底轻而软,可以感觉到踩E刚刚破土的笋尖那种麻麻的痛痒。我蓦然抬首问道:“如果可以破例,那么紫嫣不是更好的人选吗?假使姥姥在世,姥姥更加欣赏的人也应该是紫嫣。”

元君似有似无地叹道:“浣昭和浣沁之间,姥姥最终爱的女儿却是浣昭。”

“原来姥姥对她也是疼爱的。”我的唇角勾起些微暗讽的弧度,“就算这样,姥姥也不见得就会对我爱屋及乌。”

我们并肩随意沿着宫中的小径走着,小径上铺有的光洁鹅卵石表面漫溢出滑腻的青苔。银丝云蝶飞翘的鞋尖踢起一小块,我忽然不着边陆地问道:“元君,你记得幼年时的事吗?”

元君脸色微显迷惘之色,随即朗声筵着自嘲道:“我连父母部记不清楚了,还记得什么幼年的事情?只记得好像是我四五岁的时候遇见了夫人。”

我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带我回南国幕容家归省,我对生活在慕容府的姥姥、姥爷有点印象,但不是根清楚。不过寥寥几次而已,等到我大概十岁之后,她再也没有一次归省,几乎与恭容家断绝了联系。我那时就监得根奇怪,母亲是生性温和的人,却与娘家慕容府之间彼此冷清。但是我那时根本想不到,原来幕容府中的两位老人,其实不过是为她捏造假身份而刻意安排下。”

年幼时的记忆如同宣纸七漫漶的模糊墨迹,似乎曾在某个恍惚的梦境中出现,紫陌垂柳,人面玉颜,“我真正的姥姥是在府上遇见的那名陌生女子,姥姥要求母亲将我交给她。母亲当时就断然回绝,她从来婉顺,这也许是她第一次违逆姥姥的意思。”

我们渐渐地远离了宛心阁,四围清寂,抬头看见绿荫尚还疏疏落落的枝柯间,挑出一角光线柔和冲淡的浅灰色瓦楞。我心中想,难怪这么安静,原来前面就是被逼忘了近二十年的湮尘。

“琅嬛。”一声身侧的轻唤止我从那抹浅灰中回神,转酋看着元君,她神色是罕见的沉凝,带着一点深秋露寒霸重之时蒙蒙芦絮散飞的俘憾,问道:“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我默然摇头,生怕她误解,说道:“不会。”我环视周围参差错落的飞檐斗拱,“因为在这里所有的人中,我唯与你相识最久。”

这个她自小生长,而于我全然陌生的伏眠,丹姬心性乖僻阴戾,扶乩对于事事冷淡,刃雪则是年幼而心智未全,能论得上信字的,也唯有与我相识了七八年的元君。

元君深敛口气,“你信不信?”她握住我的双手,“也许出了这个门于你而言才是最危险的。”

“为什么?”我心底遽然一紧,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只能将自己的直觉坦诚相告。”她眼神微微一黯道。

“我记得姥姥曾经说过占领半步先机,就可以避免日后受制于人。”我清泠地笑出声道,突然有一丝骑虎难下的错觉,“如果现在躺在棺椁不是琅染,而足琅嬛呢?”

自眼角溢出的一线余光瞥过元君此时惊愕的神情,我浅笑道:“元君,谢谢你今日对我的推心置腹。”说罢我看了湮尘一眼,又往回走去。

“琅嬛你去哪里?”元君问道。

我道:“再回宛心阁看看琅染。”

伏眠新一任主人琅染猝死,我重回伏眠处理其后事。琅染在我身边近两年,到底还是有些感情。她明快爽朗的性格让我想起从前的颜芳芷,待我是单纯的姐妹情分。眭姐颜珂自小嫉妒我是正室所由,对我不是冷淡就是心怀惶恐,而表妹紫嫣一向心思甚重,性格争强好胜,与她相处太累。

日子渐近五月,暮春轻寒之意犹在,却又到春深夏浅时节。一场丧仪之后,伏眠圄中风平浪静。我那日没有去宛心阁,而是直接拜访了伏眠中的璃珐姑姑,姥姥和几位资历较深的姑姑已相继过世,斌珐年迈体衰,渐不问人事,但毕竟是上一辈的人。有她出面,所有的事情会显得顺理成章,至少表面上是。半日瞄谈后,我起身告辞,她在我身后无奈叹息,莫名地说了声,真不明白你姥姥为什么会如此迁就你。

我当时想:迁就,也许相比于姥姥生前对浣昭的苛刻,对我已是十分迁就。

湮尘宫,清疏的日光射入室内,在地砖上拖曳出一壁阴暗的影子。我站在云檀木二十四幅博古书橱前,意兴阑珊地把玩着几方玲珑雅致的印章,难以释手的是其中一方玉箸篆,上面飘逸灵动地细刻着篆文“湮尘”,我看得出来,唯有这方湮尘是出自妈妈的手笔。

我从桌案上取过一张洁净的素心笺,将玉箸篆在质地细腻匀润的印泥间轻轻一按,待要在雪白上印落时忽觉得眼前一懵,男子指尖温和的热度覆上眼脸,唤道:“琅嬛。”

“先放开。”我佯怒道,回首看见奕析脸L无辜的美意,心道我就知划除了他枝有人敢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方才落即时被他猛地吓到,我握着印章的手不禁一抖,印在素心笺上的“湮尘”二字就斜斜地拖出了重影,看着有些可惜,于是将这张索心笺揉成一团扔了。

我将玉箸篆放回青玉嵌丝暗花的格子中,嗔怪着问道:“你吓我做什么?”

奕析顾自将那方玉箸篆取出,拈在两指间仔细看上面的篆文,轻念道:“湮尘。这是浣昭夫人的字。”

此时他忽然又朗笑出一声,半开玩笑道:“哈,幸好刚才体拿稳了,如果碎的是它,琅嬛你还不跟我使劲地置气?”

“好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道,他的出入容易倒令我暗下生疑。

“难道你要将我拒之门外吗?”奕析佯作沉声反问

“我是怕你会出不去,别忘了当初你假托桁止的身份,差点…”我神色淡淡道,说到这里我却忽地噤声,令人寒栗的往事何必再提。姥姥逝|±[的那晚,行差一步,我也许尚能不死,但姥姥冷硬的性格,他就算是真的桁止也肯定活不了。

“琅嬛,你在想什么?”奕析见我沉默。

我心中暗暗计较,终于下定决心,跑L前紧握他的手说道:“你跟我来。”

奕析问:“去哪里?”

“就在湮尘宫中。”我默数到云檀木博古书橱第六幅,轻车熟路地将圣女玉牌插入玄铁墙壁上一道狭长的孔钥中,再用力一推,隐蔽的暗门就自行打开。

密室内流波般地荡开烛光荧荧.我走在前面,领着奕析走八。待看清里面的物什,他脸上一瞬间出现的惊诧在我的意料之中,“这里跟北奴王陵中的那间密室…”

“一模一样。”我平静地接口道,“因为歌珞墓室中建造的那间密室就是仿制了这里。”

奕析沉思道:“这么说来,曾经的浣昭夫人,也可以说是曾经的琅攫,也领着歌珞来过湮尘的密室?”

“是的。”我点头,他略略细想就想到了这一层上。

这间密室中所藏的是伏眠最隐晦的秘密,关于这个有着几乎与东胤一样长远历史的小国,真正的命脉与来历。因为这祭堂中供奉的不是别人,正是琅微皇后与琅开女帝。

我们步八密室里侧的祭堂,与北奴王陵中密室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的供案上不是装着骨灰的冰玉髓坛,而是悬着两幅女子龙袍风服的画像。

“你看,她们就是风祗琅微和风祗琅了。”我道,指尖点着我们眉心同样一线流火的嫣红印记。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奕析的目光明澈若灵玉温华,那轻薄如翼的清莹水色将我整个人彻头彻脑地笼罩着。

“因为我不想对你还藏着什么秘密。”我手臂囤在奕析腰间,侧脸贴着他身七柔软服帖的衣料,我感觉到他亦是抱紧我,道,“曾经你说毫不犹豫地说愿意相信我,可是当你问我是否愿意相信你时,我的回答却是不信。我知道我如此一定裉伤你的心,怛是我现在说,我相信你。”

“就像浣昭夫人对歌珞真是毫不保留地信任。”奕析对琅擐真正的出身向来持有疑惑,但是他从未因此刻意地追索什么,此刻他欣然笑道。

他无心之语,我却觉得这话刺耳,将呼吸深深埋八他怀中的罄宁与温暖。“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黯然叹道:“傻瓜,他们最后可是反目成仇了。”

我心中道:傻瓜,你怎么老说让我不顺心的话。上次在驻军在柯尔时还用徐昭佩来笑我,说什么当初徐妃见眇了一目的粱元帝尚是半面妆,我如今积目俱全而我弄得神容憔悴。你难道不知道粱元帝与徐妃间的一场情缘不得善终吗?

“他们是他们,而我们是我们。”奕析在我耳畔轻语,细致缠绵的吻沿着耳轮的弧线悄然滑到唇上。

颜倾天下看尽夭红浑漫语

伏眠国中之人二十万,军中服役人数选十五六万。除却老弱病残,近乎全民皆兵。过于严苛的兵役只会导致农废商衰,早晚会动摇百姓生活根基。

军队额定编收的时间跨度由三年阔为五年,其军中年纪下限由十二推至十五,上限由六十五推至六十。每户有子则基取一人,多子则三男取,以此类推。

我衣着素简拜谒了伏眠中资历最深的珷玞姑姑,当着她的面细细道来,言辞谦卑。今日我是为先前情急之下的冒犯诚意请罪而来。

在珷玞的默许之下,一些举措在不显山不露水中推行。她与扶乩同系出h术一脉,年纪四十出头却已是*干枯、皱纹密生的老妪,然而眉骨精奇,双眸深湛。回想耶日,她正闹闲地用一把色泽深凝墨紫的紫砂壶烹制蓍草荼,蓍草本为占h之用,《博物志》言:蓍千岁而三百茎,其本已老,故知吉凶。其味辛苦,性平温。

我看着小小的紫砂盏中蓍草之叶如栉齿状深裂,叶缘裂片细小如蜈蚣足,极像是被风干弯曲的蜈蚣卧在盏底,一时端在手中末敢用。

“珷玞姑姑。”我试探着唤了一声,见她兀自闭目静坐着,并不搭理。

“端一杯温水来。”珷玞缓缓开眸吩咐一旁的侍女,说道:“蓍草的味道太苦,烹制时无论滴入多步的醇清甘露,还是难掩涩味。”

我将紫砂盏放下,商亩道:“姑姑似乎并不待见我,就像烹制菩草无论滴加多少的醇清露都难掩涩味。我无论怎样谦卑都不能让姑姑撇开成见之心?”

“琅嬛你毕竟是晚辈,难道当初浣明就是这样教你跟长辈说话吗?”珷玞正色道。

“母亲向秉承娩顺谦和,而我自己怎样跟她无关。”我字字恳切道,“还是姑姑对我当初拒绝嫁八萧家虞耿耿于怀?”

珷玞那时出于缔结联姻的初衷,一再地劝我嫁给萧隐。经历一次政治交易的婚姻,我反感被人当成棋子般操控。我当时就以此身孑然、无怍他想回绝了她。可是要紧的是我后来不仅嫁r,还嫁给高氏中人。

“跟你母亲当年一样,她也是力拒嫁入萧家。”珷玞抿了一口菩草荼,颇有意味地美道。

“还有一点姑姑末说。”我眼眸浦若寒潭,说道:“就是萧隐也跟他当年的世叔一样,心中另有他人根本不想娶我。”

珷玞黢黑幽深的眸中精光隐约,那双目叹深入人心,“唉,难道风祗注定了要和高氏纠缠不清?”

女帝琅开一脉人丁寥落,直到今日唯有我和紫嫣两人,紫嫣旱已是慧妃,而我现在做了韶王的王妃。在瑶珐眼中,凤祗和高氏真真是纠缠不清了。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诸事已逐渐安稳下来,一日日风平浪静地过去。元君向我辞别,她奉是耐不住冷清的人,喜欢四处行走,而且性格放诞无羁,不为礼法所束。虽然不舍也就随她去r。

风和日丽,熏风拂面。我和刃雪送别元君。气候回暖,有些地方芜杂葳蕤的草叶猛窜到及膝高度,我们三人各自牵着马。元君生性风趣能侃,刃雪正值青春少艾,叽叽喳喳地爱说爱讲,一路上倒也不冷清。

“你倒是走得心急。”我拽紧缀绳,朝元君道,“不过也因为伏眠中太沉闷r。”

刃雪步履轻快地跑在我们前面,听见我们说话,回首咯咯地美着打趣道:“对呀,对呀,好心急呀,怕是姐姐的风流帐催得紧了。”

兀君听闻丹风妙眸圆瞪,恼怒道 “刃雪你这只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临到走了难不成皮痒痒,得想让姐姐收拾你一顿?”

“姐姐,你现在还不见得能追得上我昵。”刃雪调皮地冲着元君做了个鬼脸,整个人像只意态娇娆的小蛱蝶轻盈在芊绵碧草间穿梭翩飞。

“你还真的去追?”我轻握住元君的一只手,盈然笑道。

“追上去撕了小丫头那张嘴。”兀君切切说道,眼中尽是轻松的玩笑之意。

“既然是小丫头,就别跟她计较了。”我问道,“我有事问你,此次外出,会前往帝都一带吗?”

“应该会去,毕竟帝都一带有伏眠名下的产业。”元君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牵着的青玉璁此刻嚼着四处蔓生的鲜美争汁的野草,淡淡说道:“因为我想让你去看一个人。”

“帝都中的人,是谁?”元君细挑睦眸,看着我问道。

“慧妃。”我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林紫嫣?”元君有些讶然道。

我瞥过她的神色,莞尔笑道, “不然你以为是谁?”

“你准备去找她了吗?”元君霎时收敛了脸上散漫的笑意。

“不是。”我摇头,说实话我根本不曾设想过要与紫嫣再次会面,我也想不到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又会是如何的情景。这么多年匆匆过去,朝堂之上林氏声势煊赫,如日中天,而她身居三妃之位,膝下子女惧全,身为女子应有的一切似乎她都有了。听那日帝都而来的使者对她的褒词美赞,绝丽风华,慧质兰心,六宫侧目,圣誊不衰。多少年了,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过得怎么。我思忖后说道 “你单为我暗中查探一下紫嫣还青林氏的近况,不过千万不要惊动到她。”元君说她自会斟酌行事,我向来对她信任。有这样一句话,自然更让我安心。

湮尘宫地接王宫南侧宫墙,孤寂偏僻,出其南三十余丈。则是一座独立的别院,清幽敞丽,其间杂植备色林卉。与藏香阁相同,自紫术山用地龙引接温泉水进入园中。是姥姥早年所建,后又闲置不用,却并末废弃。湮尘被禁剽将近二十年,重启后仍是阴气萦结,不宜常居。

我命人重新整理拾掇了别院.作为我闲居之处。别院名为柔曼丽冶的“流蕊”,想是妈妈无忧年少时所取,与湮尘不同。整座别院设计若花开五瓣,正中有雅致的屋台攒聚如蕊。院中无湖无池,却多假山怪石嶙峋。北地气候偏寒,流蕊南苑几株寒绯樱正盛开得如欲坠轻云,轻薄如绡的花瓣在枝头层层密密,深深浅浅地粉霞绯红簇拥,那柔枝一脉慵懒地低垂着。

满月之后,我与奕析的小女儿养得柔腴白嫩了许多,不像刚刚交到我手上时干瘦弱小,浑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现在裹在赤红丝线石榴鹅黄底的襁褓中,黑亮的眼睛间或一转,盏发透出几分圆润可爱。

乳母喂奶之后,将小郡主放在香楠术坠落数串精致银铃的摇床上,卿卿哝哝地哼了半日的眠歌她还是睁着眼睛,偶尔小嘴中发出咿呀一声不肯入睡。

室外一派的春光熙和,心情亦是舒畅。我亲自抱着小郡主出去透气,她待我也不生疏,安静伏在我怀中不哭不闹。

我感觉怀中那个小小的身躯软软得如粉团儿,看着眼前一带轻绵如云的浅绯烟霞,不觉间心中溢出淡渣的欣喜与温馨。侍女生怕我累着,将摇床仔细地搬山来,放在花事正繁盛的樱树下。

甜香细细,隐约地染着凉露的清新。我见她眼睑耷拉,微有些倦意,于是轻轻地将她放在摇床上,动作极缓地推着,生怕惊扰着她沉然酣眠的梦境。

奕析此对身着白玉蛟纹锦衫,束发亦不用玉冠而是银帛罗巾,在脑后垂下两道飘逸轻扬的丝绦,意态闲雅悠然。他俯下身看小郡主睡到半酣时鼓起粉嘟嘟的腮帮,说道:“好像比刚来时长胖许多了。”

“是胖些了。”我浅笑,轻推摇着笑道:“王爷你别忘了给小郡主取名的事。”

流樱若雨,花落无声。我伸手小心地为她掖紧锦茜红明花锦缎被子,几瓣娇柔的寒绯樱轻盈若蝶地飞落在锦茼红缎子上,浅绯花瓣衬出明艳的颜色。他闻言抬头,目光清和地看着我,几剪素风吹偏了鬓角的发丝,丰神如玉中依稀留着年少时的落拓。那样静好宁和的画面,就像一对尘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夫妻守在爱女床边。

“那么…”奕析略略沉思,抬头看到漫天飘摇的娇娆樱花瓣若流丽的阳光,说道:“就名为樱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