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扑哧”地笑出声。

奕析俊面疑惑地看我,问道;“难道不好?”

“很好听的名字。”我的手指滑过婴儿乘润的脸颊,抬眸道:“不过我不喜欢这个‘蕊’字。”

“蕊为花中之心,最为娇弱尊贵。然而字义虽好,字形却不好。”我凭空写了一个“蕊”,继续道,“你看,这心都操碎成三瓣了。我希望她一生平安无忧,不要有那么多心事可操。”

女子心思过重,于己于人都不是幸事。这话是爹爹曾经说的,我当时不倍,总觉得是爹爹的迂腐偏见。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渐渐有些情了。表妹紫嫣争强好胜,难道我就不是吗?也许从一开始我能愚笨一些,软弱一些,无知一些,安分地留在集州,也就不会有今后的种种事端。蕊,草本之下三心,这个字我是不会用的。既然收养了这个孩子,我对她视如己出。以一个母亲质朴的拙心,自然不希望她一生心思负担多重,拥有普通人的平安喜乐就好。

“琅嫘,我懂。”奕析与我心意相通,他一向又顺着我,问道 “那么你觉得什么名好?”

“恩,流樱若雨,取其中二字,就叫樱若好了。”我笑道。

奕析轻轻地握蒋我的两只手,他的掌心有让人安适依赖的温度,“都依你。”

颜倾天下碧水青山尽长隔1

樱若因胎中不足,而自幼身体孱弱。接到王府后悉心照顾调养,已比刚来时好了很多,可是时有小儿惊风之状,夜间常啼哭不止。

细长的钧窑美人觚中插着清晨新折的素馨花,洁白的瓣儿上凝露涟涟。我身着玉色轻烟纱外裳,系着浅碧色千叶缱绻细褶百合裙,腰间束叠翠丝缎在裙裾上结一枚细致的如意结,面上依然覆着一袭纯白的鲛绡。修睦的手指拂过一排墨香盈溢的书籍,我将一卷《渌水堂集》放回书橱中。

我缓步走到外间,看见玉笙正守在樱若床侧,身边放着各色丝线整齐的笸篮。她低头在搭在膝上的一方蓝缎上绣几针,又不时地低哝着哄着躺在小床上的樱若。

玉笙见我到了,将手中绣着的东西给我看,欣然问道;“小姐,现在天气渐热了,这个花样给小郡主做肚兜可好?”

我看着那细密的线脚,湘绣针法绣出并蒂海棠锦春图案。因孩子娇嫩,不用金线银线,然而水红棉线之上自有明光烨然而生,称赞道;“你的手艺自然是好的,有这样一位巧手的姑姑,樱若也算有福。”

玉笙微微赧然,低头道:“小郡主的姑姑,这个玉笙怎么敢当?”

“你对她这么好,将来喊声姑姑也是应该。”我挨着樱若的小床在墩子上坐下,樱若用小手抓着下巴,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我轻轻握着樱若的一只手,真的很小,小到完全可以被我的手包住。

看外面天光明煌,我有些无奈关道;“这个时候睡足了,晚上又要哭闹了。”

玉笙捻线绣完一针抬头,抿嘴笑道;“小姐,您这可是嫌小郡主烦了?听府上的老妈妈说,您小时候也常哭闹着,夫人事事亲力亲为可没有嫌过烦。”

听她笑语如常,我却觉对面前这人出一丝愧疚。玉笙在我身边尽心尽力地服侍了十几年,尊我如主,却待我如亲。早年在帝都时,我就想着为玉笙配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平静地过日子,好过作为我的陪嫁侍女远赴北奴,去过前途莫测,颠沛流离的生活。但她当时执意不肯离我孤身而去,说有自小一处陡大的人陪伴,再艰难的路也会好走一些。在北奴五六年,对她而言是耽搁了。

想到玉笙年纪比我大上好几岁,现已是近三十的老女,至今未寻得个归宿,这怎么不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旧病。我的确舍不得玉笙,毕竟我身边难得有如此忠心坦诚的人。但是要我为一己之私,一直误着她我却做不到。

今日我略略地将我的意思再向她提了提。

玉笙听完,兀自飞针走线含着关意道;“小姐,您这是第几次要撵我走了?”

我有些好气道:“我怎么会撵你走,只是不想你一再地耽搁着,体少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小姐,玉笙真的不想离开你。”玉笙握着我的手,目光恳切的说道,“玉笙到这个年纪了,对花嫁没有什么心思,现在就想好好地陪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服侍小郡主,这样不好吗?”

“好好,你一向就是对我太好。”我亦是握紧她的手,当初在颜府,妈妈将她调到我身边服侍日常起居,就是看中了她的敦厚忠实,木讷寡言却是一个耐苦沉稳的人。我的指尖划着裙衫上柔密的干叶绣纹,无意间说道;“我是想为你寻着一个终身的归宿,万一我不长久…”

“小姐!”玉笙有些发急地打断我,面色微红道:“您说话怎么连个顾忌都投有?”

我守在樱若床边,看着她恬静安睡的小脸,再看玉笙一脸的严肃,忍不住笑道;“我随口说说罢了。跟你说的那事要是不愿意,也当我是随口说说。”

正当这时,轻快地跑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挽着姑娘家常梳的双鬟髻,发间的银钗上摇着一颗明闪的坠珠,身着桂子绿瑞锦襦裙,容颜不甚美丽倒也清秀,眉目间一派小女珐的娇憨可爱。她是韶王府上的一名婢女,唤名碧桃儿,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而且还会几下功夫,与府L一般

的侍女不同。

“参见王妃。”碧桃儿声音甜甜地欠身请安道,我还未说“免礼”之娄的套词。她转眼间就跑到玉笙身侧,高声赞道:“玉笙姐姐的手真巧,这双海棠绣得跟刚刚采来的一样。”她眼神中又是惊叹又是羡慕。

碧桃儿尚是小孩子心性,对我和奕析甚为忠心,而且身份特殊。时而调皮地不守规矩了,我也不与她计较。

玉笙本是内向喜静的人,不像碧桃儿那般开朗热情,低声道;“碧桃姑娘还小,刺绣这东西只要多练练手就会做得好了。”

碧桃儿闻言扁扁嘴道:“绣成后虽好看,但绣的时候那一针一针,密密麻麻地要将人的眼给看花。”

玉笙掩唇而笑,“小姐您听听,这碧桃姑娘的话跟您小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我亦是笑,闲闲地问道:“王爷哪去了?”

碧桃儿俏眸轻眨,说道:“回王妃,王爷在宁州府镇兵指挥长史大人府上。”

我以手轻抚前额,记得奕析好像早晨的时候说起过,我偏是忘了,随意问道:“长史大人有什么要紧事需商量吗?”

碧桃儿摇摇头,忽然她眼神一亮,慧黠笑道:“王妃如果想知道,碧桃儿马上想办法培您去打听。”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且不论宁州府的事我不关心,就算关心,而且我也不相信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真能打听到什么。

我清浅地笑出声,半开玩笑道:“碧桃儿别去,先不说这宁州府你进不进得去。就算进去了万一让王爷撞见,还以为我派人跟踪着辖制着他昵。”

此言一出,室中三人都笑了。也许周围大人的言笑打搅了樱若睡觉,她突然睁眼醒了,皱着粉粉的小鼻子啼哭起来。

“樱若,乖,不哭。”我低嚷地哄道,温柔地将樱若从小床上抱起,一手托着她柔柔的身体,一手轻慢地隔着襁褓拍她的后背。在哄樱若蛙着的时候,我想到什么地闻碧桃儿:“碧桃儿,你来有事吗?”

“闲话扯扯,可是碧桃儿可没有将正事忘了。”碧桃儿摆出正色,振振有词地说道:“王妃这是驿站传来的。”说罢她呈上来一判精密封口的信笺。

我心中微有些疑惑,拿过来仔细一看,信封上正是元君的笔迹。心中暗睛掐算时间,她现在应该在帝都中。她临走之际我曾托她调查紫嫣的近况,心底隐隐有些不详。现在千里迢迢地传信回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玉笙见我犹豫,手驻留在封口却迟迟不撕开,走上前体贴地将我怀巾的樱若抱走,瞅着我的神色闷道:“怎么了,小姐?”

我回神将信封撕开,里面滑出一张索心小笺,的确是元君的字。现在已是初夏,身上的衣衫渐渐轻薄,现在却无数如同细小的冰凌揉搓进每一个毛孔,我看着却不禁心神一凛。帝已下诏密幸宁州,十六日起程,轻车简从月末可至,予得此则速修书,望汝慎重,万事留心。

碧桃儿虽心性调皮好动,却亦是俺得察言观色。见我神色有异,手指倡直地拯着那张纸,小心地开口阿道:“王妃,这封信中有说出什么事吗?”

“没事。”我清淡地说道,碧桃儿是个伶俐的丫头,虽知事情不见得像我说得轻松,但还是机灵地朝我福了福就退了出去。

我将樱若从她怀中抱回,将那张有些揉皱的信笺精玉笙看,她多年来陪伴在我身边,即使在最困厄的时候,都是任劳任怨地服侍我,未曾一日离开。她是我寥寥几个愿意信任的人之一,难得能坦诚相对的人,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她的。

玉笙看完之后,脸色发白地张口结舌问道:“小姐…他…皇上要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和盘托山好了。除了琅嬛这个名字是不得已,别的我真的没什么要瞒他。”我将那张信笺就着烛火燃尽,双臂温柔地圈着樱若,看着她婴儿专有的分外水润明辙的眼睛,我记得妈妈曾经说过婴儿的眼睛是最明净纯辙,可是当这双眼睛龋明净纯辙时,它所看到的东西是不会留下记忆的。包括樱若现在正看着我,但她以后对今日的我不会有任何记忆。

“可是…小姐。”玉笙面露愁容道,“这不仅仅关系着你跟韶王,还有你当初的假死…最要紧的还会牵扯出夫人的事。”

我看了一眼玉笙,经过多年风雨波折,表面上看着还是一副憨直的样子,其实心思历练得细腻入微。她谠得极是,我现在的名字——琅嬛,势必会牵扯出伏眠中的一些事,甚至还有妈妈当年伪制幕容浣昭的身份,明为富商小姐,其实作为一名细作潜入胤朝的旧事。

“那就隐瞒吧。”我叹息着,俯身轻点一下樱若的额头,芰道:“除了极少几人知道琅嬛就是颜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琅嫘就是二十年前与嘉瑞、浣昭美貌齐名的琅嫘,现在四十多岁美人迟薯了,而跟早逝的宜睦公主颜卿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人。”

颜倾天下碧水青山尽长隔2

天际的暮色渐渐浓重,蔓延开鸦翅般纷乱披离的颜色。隐约看见一轮皓月衔远黛,疏疏地流落下浅浅清辉,六月的夜间凉风起,月华清辉F延伸出一丛枝柯交错的渡色剪影,覆着霜雪般的洁白 一间摆设秀雅的房中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樱若娇小的双颊哭得彤红,伸出襁褓的小手臂胡乱挥舞,任乳母从左手抱到右手,还是横抱直抱都没有用,还是嘶声哭个不停,许是苦累的时候才略略止住一会。

我从玉笙手中抱过樱若,将她放在膝七轻轻地抚慰着。乳母缔她刚刚洗净了身子,连肚兜也未穿,就用一方质地柔软的烟青色小锦被裹着,一团玉雪可爱。樱若一动就露出莲藕般的手臂和圆润后背,我用手托着她的后颈柔声哄着,她鸟溜溜的跟珠好奇地看着我,伸着手来抓我脸上的面纱。

消停了片刻,她嘟起小嘴发山“坞”一声,又哭起来。

“王妃,奴婢有句话憋在心中很久了,就怕说出来不妥当。”乳母立在帘外,蹙着眉眼说道。

照顾樱若的乳母,我来来去去地遴选了好几趟,最终从最初二十多人中留下其中四人。她们都未满三十的年纪,模样端正,身体康健,箍重要的是安守本分,不存了歪心邪念。这四人中要数这位韩姓的乳母最为得力悉心,已生育三子,照顾幼年弦子经验丰富,多时暗中观察下来看她心眼实诚,是个可靠的人,所以我特意命了她为小郡主的贴身乳母。

“你尽管说好了。”我帮樱若将洗澡时解F的一枚银制长命锁重新挂上,玉笙在我身边搭把手。这枚长命锁做工极好,精雕细琢着五色祥云腾空纹理,正中镶着色泽天成明透的红翡滴珠石。触手摸上去,银质表面竟是温热,想来是乳母怕正银饰冰着孩子,事前细细地包在绢子里捂热了,不由也感叹乳母的心细如尘,体贴入微。

韩乳母神色谨慎地说道 “奴家听人说幼儿夜间啼哭不止,是魅邪侵扰的缘故…”

我索来不信怪力乱神,随意笑道;“早命人去寺庙中乞了黄符回来,这东西府上贴得还不够多吗?也不见得有效。”

“王妃,您待奴家把话说完。婴儿无知却有灵,小郡主夜间惊哭怕是因早失父母,冥冥中顾念自悲。”韩乳母道。

我心中荡波般地一动,沈仲去年离雌,但是离菡儿去后还不满百日。我看着怀中啼哭的孩子,一个念头泠泠地跳出,婴儿无知却有灵性,她莫不是…在为生了她后力竭丽亡的母亲哭丧。

我回想起当年苗儿不甚俏丽却红如渥丹的脸颊,还有最后一次沈府相见时,那张瘦削凹陷的苍白面孔,再看看樱若年纪尚小却与生母有几分酷肖的小脸,忍不住悲从也来。若是沈仲不死,菡儿不死,这个孩子能养在亲生父母身边,应该会幸福很多吧。

玉笙见我念及往事,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道:“小姐,都过去了,您也不必再自责,好好照顾小郡主,将其平安地抚养长大才是正事。”

我转头朝玉笙会心一笑,心生感激之情。她总是安静地陪在我身侧,宽慰我的心。

“奴家听来一个法子。”韩乳母面露隐秘地细声说道,“父母早逝而受惊的孩子,用父或母生前贴身而戴金银铜铁等的饰物,做成一寸左右大小怒目龇牙的虎首式样,项圈手链旨可,即可给小儿压惊,保佑平安。”

“哦,知道了。”我倦意淡谈地应道,“父母生前贴身所戴饰物,金银铜铁等都可。我即刻命人去办,若是这法子真的有效,自然不会少了对你的赏赐。”

“谢王妃。”韩乳母喜滋滋的拜谢道。

我的指尖拂过樱若佩戴在胸前那被精致的银锁,这银是寻常物什,但是这么大块完整且颜色通透的红翡滴珠石却是难得。想着有些微的怅然,再珍贵的东西,也比不上生身父母贴身而戴的铜铁之类,想想感情亦是如是,无关之人给的爱再好再完美无瑕,或许也比不上心中所爱之人给的半句嘘寒问暖。

我让玉笙将樱若抱给乳母照顾,四名收入王府的乳母中,唯有韩乳母清楚樱若郡主并非我与奕析亲生。我低语道:“你记着提点她一声,此事不可外扬。”

“知道了,小姐。”玉笙会意,我也无需多说什么。

走到外面,皓月当空,远处寒色暮山问吐纳出的无数星子光芒晦黯。天幕帅墨深沉,灭陲之处若有若无地升起暗红的疏烟,像是笼罩在冷光齄冽的铁戟上的层浮锈。

入夜起风,我屏退了所有跟从,一人独自走着。看着映在墙壁上的萧萧树影,如一大团纠结的墨水,莫名地感到一丝心神烦乱。沿着夜露沁凉的台阶拾级而上,看到一兴致闲雅地凭栏而立,衣袂随风飘扬。

我心中知道是谁,提起裙裾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一时玩心大起,伸出双手去蒙那人的眼睛不过他比我高根多,此刻又是背对着我,尽管踮起脚对于够到眼睛的高度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琅嬛。”安静着的他陡然山声道。

我瞬时一惊,伸出的双臂顺势囤住他骨髂分明的肩膀,纤秀玲珑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嗔笑道:“就准休吓唬我,还不准我来吓唬你吗?”

奕析握住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感觉到他掌心热度干燥的纹理,看着我来的方向问道:“樱若睡了吗?”

“再哭闹上一会吧。”我朝他眨眼,讪讪地苦笑道。想起房中乳母给我说的皤,于是简略地说给奕析听。

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地说了两声好,凑到我耳边问道:“你知道今日宁府中在商量什么事吗?“

我心下讶然,细细思忖已大致明了缘故,却有意避而不答:“谁关心宁州府中的事?今日我正好收到元君从帝都传来的信函,你倒是先猜猜她说了什么事?”我的侧脸贴着他背部明朗冷冽的线条,意态清浅地笑着。

奕析回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敛声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我平静地点头。帝都或是奕槿,于我而言都已太遥远。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八年的时间,其中相隔着太多的人与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原本应该抹灭的前生记忆,诡异地在一个人的头脑中保留下来。

“琅嬛。”奕析眼神异样地看着我的平静,“那你怎么想?”

看着他此刻的表情,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双敏臂软软地搂住他的脖子,娇声道:“还能怎么想都已经嫁给你了,悔婚的事我可是做不出来。”

“可是你知道的,虽然那么八年过去,皇兄他…”奕析微蹙眉峰道。

“既然做了你的王妃,我当初就没有打算隐瞒,不过玉笙说得对,我不得不顾忌到我的母亲。原本想着最快也是要熬到八月中秋节叫,没想到会这么仓促。”留得尖尖的指甲“沙沙”地划着栏杆上纹理细密的玉石,心想:的确太仓促了,现在伏眠中许多事悬而末决,此时绝不是好的时机。

我们两人倚着栏杆并肩而立,月渐渐升至中天,印在青石格子地砖上的影子,由长地拖曳若重叠到缩微成脚下模糊的一团。

“我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难为元君居然能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来,我给玉笙看了信,她却惊吓得半天都在走神。”我声色清淡地自嘲道,“有点后悔给她看信了,她若是今晚睡不着,我就更后悔了。”

奕析仅是笑笑。

“我承认白天是我在敷衍玉笙。但是…你先说清楚…”我揪住他的衣襟两侧,轻轻撅嘴问道,“碧桃儿到底是来伺候我的还是来看着我的?那丫头不要以为我就不知道她今天偷偷地又回来过。”

奕析笑道 “你别跟碧桃儿计较。”

“她认你是主人不见得认我主人。”我切切道,“小丫头等着明天来缝她的嘴,她今天不是夸玉笙的海棠绣得好吗,叫玉笙给她绣一朵在嘴上。”

奕析闻言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鼻尖,佯怒道:“琅嬛,你说话可是越来越过分了。玉笙那种的性子如何扎得针去,你怎么不自己去。”

“嗳。”我戳一下他的额角,咯咯笑道;“让我绣就不是并蒂海棠了,小丫头到时候岂不是更有的哭了。”

颜倾天下碧水青山总长隔

高奕槿此次出宫名为北巡,为避免不必要的劳民伤财,并不是一路声势浩大,鸾风赤方扇,玉珞金步辇。而是尽量低调,仅仅知会了沿途的地方府衙。

我的身份如果唯独是琅嬛,伏眠国主,跟他相隔遥远,是不会见到的。可是琅嬛现在另一重身份却是七王妃,从名义上来说已是皇家中人,避而不见有些说不过去。不过权衡现在形势,诸事未稳,以免节外生枝,我是不宜出现在奕槿眼前。

权宜之计,就是寻找一人暂时做我的替身。

这些日子我一直居于流蕊苑,外面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来。皇上亲自率领命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前制置使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等官员,查看了雪涵关外的龙吟台墟址遗迹,故地重游唏嘘不已,二十年的龙吟会盟之耻最终湔雪,并且嘉赏与宴请在北奴之战中有功的将士。

皇上素来与韶王感情亲厚,此行未偕同宫誊嫔妃,倒免了避嫌的顾虑。阔别后为畅叙兄弟之情,皇上未居于宁州行宫,而是居于韶王府上。风平浪静中过去几日,我独居于流蕊,长日悠悠,闲闲无事,我不能见变析,也不能见樱若,日子过得幽闲却也冷清。

流蕊苑中晚开的寒绯樱早己瓢零凋谢,几瓣焦黄失水的花瓣沾在湿润的泥土上。旁边的一丛伶仃的索罄花生长得势头正劲,枝叶葳蕤,墨紫色的花萼纤纤地托着鄢白瓣金蕊。

我沿着乌石小径漫步在苑中,远远看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弯着腰在抬地上的樱花瓣,弹击灰尘收在束口绢袋中。我心中想倒是有趣的人,于是出声道:“已经落地的花瓣做成千花不太好,就是用来制香那香味也比不得新采的来得纯。”

我想到以前妈妈在世时,除了看书之外,也喜欢采撷新鲜的花瓣制香,至今还记得遗落在她衣襟袖底间纯然雅致的美蓉香。

听到我这边的声音,那女孩小脸一红就跑了。我走上前几步,没看见她踪影却迎面碰七了刃雪刃雪四处霜了一眼,问道:“怎么,琅嬛你找人吗?”

我淡淡地摇头,“你怎么来了?”

刃雪一听,不满地扁扁嘴,“这话听着怎么像是逐客夸。”

我笑而不语,携她一同在花阴下坐着。刃雪的性子跟元君极像,不过因她年纪尚小,说话间更加开朗直接一些。

“你说那人会什么时候走?”刃雪一手托腮笑着问道。

“不知道,应该不会很久。”我道。我不能露面,扶乩会替我假扮成琅螺王妃。她不必周旋,甚至不必说话,只需礼节性的稍稍拜见一下。尽管前段日子关于琅嬛的传闻甚嚣尘上,我相信以奕槿的性格不会过多的注意一个无关的女子。

刃雪她聪明伶俐却过于活泼好动,这样十分容易惹人注意。还是一向安静沉稳的扶乩最好,她心思缜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我倒觉得扶乩奇怪,那个半死半仙的人,我本来还以为她不会答应。”刃雪说话时的毫无顾虑很像元君,明眸一眨埋怨道:“我们四人从小一起长大,丹姬是冷冰球,她是冷淡溃,要不是还有姐姐陪着我,这日子就太难过了。”

我漫不经心地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琅染。”

“琅染?”见我蓦然提起这个名字,刃雪神色有些惊讶,叹息道:“她很可惜,才十五岁的年纪而己,我当时听到她溺死的消息时真不敢相信。”

“我也是,当姽婳亲自来找我回去时我就有预感出了大事,只是没想到这大事是出在她头七的”我有些落寞道,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有种感觉从未间断,就是琅染的死跟我有关。

刃雪端起瓷盏轻抿一口,缓和气氛道 “琅嬛,还是珷玞姑姑的荼最好喝。”她顷刻出了个主意道:“我们一起去她那里好吗?”

我想到上次珷玞对我半冷不热的态度,不好直接回绝,于是调侃道:“我可不敢去,看着茶碗底躺着一条蜈蚣,这样的茶我可喝不下。”

“什么蜈蚣?”刃雪有些糊涂,即刻反应过来,清灵荚道:“你晓的是蓍草茶,其叶缘裂片细 小如蜈蝼足罢了,哪是真的蜈蚣。”

“不过据随姑姑闭门好几日了,谁也不见。”刃雪嘟囔道。

我轻轻哂笑道:“那个倚老卖老的。”珷玞是伏眠老一辈人有资历的人中唯一还在世的,她脾气冷僻,不喜被人打扰。我除了必要时礼仪上的问候外,一般都是对她敬而远之。

我想到些什么,落落起身道:“刃雪,陪我去看看姑姑。”

刃雪十分不解,想问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与我一同骑马从流蕊出去,我们没有直接沿近路回去,而是从流蕊出去之后再往北。策马跑出五六十里,直到临近胤朝与北奴交界人的柯尔,眼前出现大片广襄贫瘠的戈壁,稀稀落落的有几方土色毡布围成的人家,长相粗陋的骆驼刺之类乱草杂生。此时少风沙,一眼看去远处地平线上戳出几处突兀的尖锋,满目漠漠苍黄中如异景叠现,庞大的覃积山脉在一派荒凉中蜿蜒横旦。我若是没有看错,那儿处突出的尖角就是鹰断峰、擎帘峰一带。

我并非真的要去看珷玞,不过是在流蕊苑中过得烦腻了,出来散心透气。过了云坪山繁逝,我与刃雪继续骑马往北而去。

“琅嬛,你看。”刃雪惊奇地指着鹰断峰。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击,只见那里甲胄林立,铁戟冷光。身披铠甲、面容肃重的侍卫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将鹰断峰所有的通道全部封锁。

“怎么回事?”我心中疑惑,如此森严昀守卫,莫不是这鹰断峰中出了什么事?

我们骑马跑近了些,觉得疑惑之意更深。此处乃荒凉之地,人员稀少,现在外围密匝匝地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我们跨在马上俯视,倒也是呈现挨挨挤挤的人头攒动情状。

我极目望向模糊在云气缥缈的山峰间一点隐约白色缟素飘扬,看那些侍卫如此严肃郑重,难道是有什么不凡的人在鹰断峰中?

我递了个眼色给刃雪,她立即会意。朝着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亲切地喊了声“大叔”,然后阿道:“大叔,好多拿刀持剑的人,那里出了什么事吗?”

刃雪容貌生得秀美,声音娇糯,说话间别有一种刚刚睦成的女弦青稚玲珑的可爱。那个顾着自己往里面挤的男人本是嫌她多事,回头看了一眼竟有些愣愣着。

刃雪咯咯地笑了,信口胡诌道;“大叔,我跟我家夫人骑马路过这里,这么多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呀?”

那男人缓过神来,大掌一拍头道 “小姑娘,我也是跟着霜热闹的人。喷啧,不过听里面的人说是当今皇上在鹰断峰上祭奠已逝的宜睦公主。”

宜睦公主这四个字重重地落在心上。我心神一惊,握不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哎哟,夫人,骑了半天马您累了。”刃雪机灵地在我手肘处虚虚地扶了我一把。

我眼神定定地商盯着半插入空的山鹰,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浮茌云色缭乱中,此石为鹰喙,正如其名,峭拔尖锐得如屯腥的利喙。

怎么说来,槿奕正在鹰断峰祭奠宜睦公主,也就是我。现已是七月,我心中暗暗掐算一番,今日正好就是我两年前坠崖的日子。时间过得真是快,一晃眼就是颜卿已过世两年。

我感觉指尖有些发冷,山麓中尚有些凉意的风泠泠地兜头一吹,一个念头从心中陡然跳出,奕槿选在这个时候北上,莫不是因为颜卿的祭日将近,他是想来祭奠我吧。回想去年这时正处于两国交战,此地战火弥漫,而今年已是安泰景象。

那男人见刃雪生得美,又肯主动搭讪,聊得意犹末尽,“小姑娘没见过这阵势,咱们的皇上排场真是大气。”说着谄笑着来摸刃雪所骑马长颈上顺滑的鬃毛,他惨叫一声,冷不丁手背上裂开一道马鞭抽出的红痕。

刃雪见他继续纠缠,杏眸刨瞪地骂道 “什么咱们的皇上?是你的皇上!我们可不是胤人!”

我轻咳一声,示意刃雪骂走那人就好,不要过于招摇。

“琅嬛。”刃雪侧目看了我一眼轻唤道,小心地观察着我的神色,面我却是自看着地上的人。

那男人挨了刃雪一鞭,那样霸气的力道不是一名女子能有。心知刃雪是有背景,吐口唾沫,怏快地咽下这口气不敢计较,于是转头与另一围观的人交谈起来。

“这天子的仪仗就是气派,我是从晋平城一路追过来看的。”

“你这贼眼睛倒是有福气,宜睦公主不是当今圣上的皇妹吗?看来皇上对自家妹妹还真是好。”

“对呀,就算是公主中疆壤出名的嘉瑞公主,一生为边境和睦做了多少事情。也不见得先帝曾这样隆重地从帝都到滇北来,亲自击祭奠她呀!”

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尖刻地揶揄道:“什么皇妹?你们有听过先帝的哪一个公主封号是宜睦,定是哪个王府候府的什么郡主,封了公主后才嫁到北奴去的。”

人群中传出两声干笑,“嘿嘿,不是亲妹的话,那事就说不清楚了,说不定是旧日的相好。”

此言一出顿时轰然笑开。

有个极力压着战栗但严肃的声音恐吓道:“烂嚼皇家的事,你们都不要命了。”

我听着心中一片安澜,草根百姓就是喜欢捕风捉影地谈论皇族的事,当成荼余饭后的聊资。对颜卿是美赞也罢,诋毁也罢,淡忘也罢,我亦是全然不在乎了。

忧色渐渐地凝上眉间,恍如苍苍苇叶上坠着一痕洁白的清霜。奕槿难道你还没有忘记我吗?可是我却已经不想再记起你了。

我仰头看着山峰间白绫猎猎翻飞,那白色缕缕游丝般盘桓而上,隐约有裒恸的梵音拂拂地穿透九重云霄传来。当初我尚在北奴时,奕槿就曾派出入来找我。耶历赫向来警惕,觉察到异样之后,他令我搬离繁逝,甚至不惜群臣非议的代价特我藏在北奴最所有机要的内棱——密宫之中,就是不想奕槿找到我。

那个被峰下急湍逆流冲走的尸体,身上所带的信物足以证明她是颜卿。颜卿死了,幸好是死了,否则奕槿不会放弃找我。我从喉间笑出一声,八年前,你做你的九五至尊,继承生来高贵的血统中注定的“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的荣极。我做我的和亲公主,此生就算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莽落花”凄苦零落,我们亦是两不相干,两不相干!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需他的原谅,可是他贵为帝王,我与奕析要立身在世间,难道也无需他的谅解?

“琅嬛,你在想什么?”刃雪握着我的一只手,将力道紧了紧。

此时喧阗吵闹的人群中忽然安静下来,一行仪仗逶迤地下来,前方张着三十六面云幡金幢龙虎旌旗,煌煌焕彩翠华宝盖上皆饰以缟素。一个身着紫蟒青云服的人大步走出来,面庞方棱,态度倨傲地指着我们呵斥道:“大胆刁民,此处乃是宜睦公主祭地,皇上都是弃车徒步,你怎敢如此狂妄地骑在马上,对皇上和公主不敬!”

“呵呵…这脸上的表情是够凶神恶煞了,可惜可惜,是个公鸭嗓子。”刃雪笑得整个人都要伏倒在马背上,手中的小皮鞭高傲地一扬一扬。凑近我耳边轻声道:“要是他知道你就是宜睦公主,还敢让你下马吗?”

刃雪话说得非常大声,太监想不听见都难,一时间气得垂在脸颊上两边肉抖动,拉扯着声音道:“放肆,放肆!”

“刃雪,不要惹事。”我口气薄责道,刃雪这样的性子总是太惹人注意,看了一眼渐渐临近的仪仗,下手勒转马头,“好了,我们走吧。”还好这里攒动的人多,隔得那么远他应该看不清我们的。就在那刻,太监忽然中魔障般噤声,一截亮刃删入臃肿的身体又利落地抽出,鲜血迸溅。“啊”一见到杀人,惊惧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霎叫围观的人慌张地抱头四逃,场面混乱成一团。

颜倾天下碧水青山总长隔4

三教九流的人群四处逃窜,混乱不堪。隔得虽远,我看得清楚,是太监身边的侍卫,刚才还像铁雕般站着,山手如此干脆利索。其他侍卫见情况一味变,“刷刷”地抽出随身的兵刃。

我看着那些人,抬头看时蓦然一惊。临近山麓的地方原本整齐罗列的白绫仪仗已被肆意冲乱寒光忽现,隐隐可以感觉杀意弥漫。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暗袭。

混战时刀剑无眼,挤在最前面的几人被斜刺中E出的刀刃活活砍死,血气刺激下攒动的人群愈加惊恐不安。刃雪脸上收敛了玩意,警觉地伸出一臂护在我身边,沉声道 “琅嬛,我们快走。”

“这是…”我犹豫道

刃雪截断我的话道;“这里的侍卫都不是武功泛泛之辈。而且动静那么大,宁州城中的援兵很快就到。倒是我们久留这里,一旦暴露身份就完了。”

“慢着…”我勒紧缓绳,鞍下的马痛苦地嘶鸣一声,颤着缰绳的指骨勒得发白,“奕析…高奕析是不是也在那里…”

“琅嬛!”刃雪用力地撵紧我一只手,拦下我冲动的举止道,“你放心,高奕析自己武功就不错,更何况有扶乩在,她不会让他有事的!”

先前围观的百姓抱头四窜,互相踩踏间,携带的物什零零落落抛掷一地。我与刃雪原奉在人群边缘,现在一下子被卷入逃散的人流。而对这样纷乱的场面,我驾驭的马显然有些躁动不安,粗气阵阵,铁蹄不住地刨着疏橙的沙土。左突右冲,一时间竟是寸步难行,我险些就被撞下马去。

混乱中,一人鬼祟地欺近我身后,我心下大惊,听见“啪”的鞭声在空中爆开,刃雪快如闪电地出手,那人脸上,着实地挨了一记,捂脸喉咙里发出连连惨叫。

刃雪收住鞭势,不梢娇叱道 “真是不要命了?”

“刃雪。”我低喊道,与她一同翻身下马。远远地望见耶一抹明黄色,我没来由地觉山些许心虚和害}自,尽管置身人潮,但我们两人这样高骑在马上实在过于显眼。刃雪会意,坐在马鞍上的身你柔韧地后倾,舒展双臂抱住我滚到一边,顺势飞起足尖狠准地踢中马后腿肌腱。那马匹痛苦地嘶鸣,脱离了缀缒的驾驭,登刚野性大发地朝前跑去,坚实的铁蹄落处,人群皆被惊吓得躲敞,我心知她此举是想借马来开道。

“琅嬛,我们走。”刃雪当机立断道,在姥姥精心培养的四名婉嫡中,以刃雪的武功最为拔尖

她身形轻盈灵活如蝴蝶穿花拂柳,一双玉纤自雪色袖间探出,轻易地打退了前面挡路的几人。

我握住刃雪的伸出的手,身你向上轻跃,侧身隐在一面山岩之后。横越两国境内的庞大绵亘的覃积山儿经重峦,几经叠嶂,腥断峰下蔓延出一段余脉,连接着荒芜戈壁上的风斫沙砺的嶙峋怪石。我们暂且藏身高耸的山岩后,我谨慎地探头望击,刀光剑影带起的劲ijj飒飒巾,明黄色赤龙踏云仪键氅依然屹立不动。那些从山麓进宫的暗袭之人已渐渐落了下风,大有败退之势。

我悬着的心略略放下,落在山道上的目光瞬间一紧。我们现在所站的位置角度特殊,看到冷绿森然的林术丛抖动,“沙沙”的声音像是蛇虫在茂盛的杂草掩护潜行,矫健的翼影踏着裸露的岩石一闪而过,草叶的缝隙间挑出几星刺亮的利刃,如同蛇寒如星子的眼睛,箭势盘桓着扫过,似是在寻找着什么,蓄势待发。与御林军正面交锋的刺客仅是诱敌之计,丽真正危险的是潜伏在隐蔽的暗处。

“刃雪,你看那里。”我道。

刃雪低声问道;“琅嬛,那现在怎么办?”

目之所及处,山道两侧眭得半人高的草术异样晃动,我只看得出有人,却看不出有多少人,问道;“你能看出有多少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