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喝下一口冷荼,莲子清心茶当端仪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端出来了,现在袅袅缭绕的热气弥散,一大口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像是一柄两侧开锋的利剑冷冷地直逼到温热的心口,正是这种直逼心脏的冰冷,让人感觉无比的清醒和高度的警觉。

喝完一口冷茶,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染着茶叶独有的冷幽和通辟,“正因为如此,林家才要正大光明地去请求皇上赐婚。要知道朝廷跟滇南之间的这根弦虽然绷得紧紧的,但到底还是没有绷断的痕迹,就像皇上不想轻易跟定南王撕破了脸,毕竟定南王能替大胤守住南面门户几十年,滇南一带地处富庶,与邻边各国商贸来往密切,其实力不容小觑。”

“定南王的两个郡主正是如花妙龄,待嫁闺中。若是想要南北修睦,联姻无疑就是最好也最便捷的方式。于皇上而言,端仪所言及的林家只是皇上的一小块心病,而定南王才是真正心头巨患,我若去说,定能落准了皇上的心思。况且日后若有兴兵之时,皇上能要用到林氏,定要对林氏加以笼络,所以皇上不会吝啬一次赐婚。”

“再者,我刚才问了初儿,定南王的两位郡主更加受宠一些。郡主嫁来帝都之后名为新嫁娘,实可扣为皇上手上的人质,暗下将这个意思透给皇上,皇上不会不同意。同时,借此林氏大可向皇上表明一片赤诚忠心,愿意担起牺牲。”

“当然定南王不是笨人,名为联姻实为人质的手段,他不会看不出来。但是王爷如果拒旨,皇上放下九五之尊的身段,有心修睦在先,定南王不能以礼相待,错失一步,就可令他先失了天下民心,孰轻孰重定南王还是会分的。”

黄缃点头道:“娘娘,您这样毫不留情地挫灭她的锐气,端仪公主那里您准备怎么办?”

“她自己就应该先想好,要打林氏的主意,就不能怨我扇她一个大耳刮子。”紫嫣冷哼,她将口气放缓一些道:“被我反将一军,她先肯定在气头上,等到气顺一些时,黄缃你在为我打点一些人送到她的府上。”

“明白,这些事情黄缃会为娘娘办妥,绝不会让娘娘有后顾之忧…”黄缃的眼神越过紫嫣,落在了毓贵嫔身上。

毓贵嫔灵灵地一愣,双膝一曲随即向紫嫣跪下,“姑姑,上次外面送男童入帝都时,因看守不当,竟让人凭空地掠走了三个,查到现在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是初儿的过失,请姑姑责罚。”

紫嫣皱了皱眉,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若是那走失的三个男孩不立即除掉,万一不慎向外部透露了些什么,再让有心人抓住再顺藤摸瓜地查过来,后果那才是不堪设想。

尽管如此,紫嫣还是双手扶了她起来,温言道:“莫这样跪着,当心腹中的孩子,这件事姑姑自己会处理,你以后不必操心了。”

林衡初静静昕着,像是松了口气,敛声道:“姑姑,请求赐婚的事宜早不宜迟,姑姑定要夺得先机,到时候端仪就不得不绝了想要庭修哥哥入赘庞家的念头。”

“对,我就是要绝了她的这个念头。”紫嫣说得决断。

毓贵嫔还很年轻,面庞轮廓生得很玲珑精致,长得是三分娇七分媚的眉眼,盈盈眼波流动的时候最是动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并不使她娇小的身段看上去走样,她转过头正对着她的姑姑,犹豫再三,终于怯怯地问道:“姑姑,初儿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她咬着唇,鼓足了勇气,可是问出来话的声音还是细如蚊蚋,下半句几乎就是听不见了,“姑姑要绝了端仪的念头,是为了庭修哥哥不沦为端仪的男宠…还是林氏的实力不被分散…“

紫嫣浅笑,笑意中透着苦味,她偏过头,墨色的长发下流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脖颈,沉沉浮浮地埋在她浓密的发中,声音虽轻但是有着切金断玉的刚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氏。”

林衡初竟有些愣愣地,手心紧紧地攥着一方锦帕,嘴唇翕合许久,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这话在心中一遍一遍转圜的时候艰难,一旦到了唇边就不艰难了。其实紫嫣蹙眉,林庭修曾对她说过,他已有喜欢的人,据他说,那个人不是官宦士族的大家闺秀,似乎也不是一名荆钗布裙的小家碧玉女。那时的林庭修就像一个羞赧的少年,而不是官场上冷峻严肃的林大人,他告诉紫嫣又请求紫嫣不要去查。

漪澜殿的女主直起身,向外面走去,鬓角的一丝细发被带起的风吹拂到耳后,扰得耳侧的肌 肤微痒,现在想这些没有丝毫的意义。

“姑姑,您去哪里?”林衡初回过神,慌忙地追出来。

“御书房。”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6

从高处俯视而下,宁州城市集上,百姓行走来往,人流熙熙攘攘,嘈嘈杂杂。

自从元君从帝都折返,接连几夜睡不安席。离开帝都九年,也许是当年姐妹决裂,心中始终存着芥蒂,愤郁失望之余,我总是刻意地回避想起紫嫣。可是现在,我却不时地会想到远在帝都的她,由她一手扶植起来的林氏,其势力在朝堂和草野悄然壮大,还有姥姥生前留下的不为人知的安排,让我越想越觉得心神悚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畏惧,隐秘得如同漾起的极细微的水纹,暗涌着慢慢聚成湍流。

身侧的元君轻轻推我的手肘,我惊疑地转头看她时,然而她清亮剔透的眸子一廓,却是有意将我的视线引向一处。

眼角余缝里,随着主人急促的步伐,匆匆掠过一截玉青色衣袍。其间木樟绣屏零落着隔得远了,只见蓝田玉冠束了一头平整的黑发,露出一张极为清秀白皙的面容。

我看清楚不禁愕然,那人是林庭修!当年在帝都林府初见,他还不过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那时的他且年幼,但举手投足已颇有三分英锐豪气。在波云诡谲的官场浸淫多年,他眉梢眼角磨砺尽了少年时的稚弱与青涩,已具备独当一面的心计与手腕。清秀柔和的脸庞轮廓脱胎于少年时的模子,只是眼底蕴着那抹深沉令人感觉难以看透了。看来这样的他,确实可以襄助他的姑姑慧妃共撑林氏这座巍巍大厦。

既然端仪出现在宁州,再看到代表一支林氏势力的他,也就不是那么奇怪了。

我唇际浮起一丝冷笑,紫嫣非常看重这个智谋心性类类出挑的侄儿,在她眼中亲兄长倒是可有可无。当年我亲眼看着她以扩充门庭为由,将偏远旁支的两兄弟领进林氏。我自然清楚紫嫣真正的用意,什么扩充门庭,繁衍子息都是虚的,那时年仅十五,心思冷僻通透的她,开始谋划暗中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是真的。

与林庭修同行的还有官家装束的一人,林庭修外貌看似弱质书生,可是言谈间的气势却要压过身边那人几分,他朗声道;“宜睦公主逝世两年了么?”

此言一出,这里的人都唬了一跳。大家都心知肚明,因着上头的威压,在这里是不能随意议论宜睦公主,而林庭修这般无所顾忌,像是刻意要说出来给人听般。

那人似乎为难地小声窃语,林庭修倒是大力地擎住他的右肩,迸出厉芒的眼眸盯着他,“你这话说得倒是含糊,宜睦公主为北奴王殉葬么?那你说公主是自愿,还是被迫?”两个人推推搡搡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元君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记得,那孩子好像叫林庭修。”

我神色淡淡,声音中带着诮然回驳过去,“他叫庭修还是庭茂,又能干我何事?”说罢不顾她急忙阻止,我就兀自走了,临下楼时,在狭长的楼道中与他擦身而过。时隔多年,我与他见过屈指可数寥寥几面,我脸上覆着一帘及襟面纱,想来他是认不出我了。果然,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略微驻留就扫开了。

我独自一人回去时,想到紫嫣,她当初给林家兄弟的再造恩情,不过就是巧施手段在收拢两枚棋子,她仅比他们年长几岁,因族中排行虚当一个姑姑,其实他们不过棋子而已。

那么我呢,心中蓦然有个凉薄的声音在问,我又做了什么比她高尚的事?想到与林庭修仿佛年纪的颜澈,还有颜凝玉和颜芳芷,我当年妄自将族规统统撇到一边,擅作主张将他们过继入颜氏,确实为枝叶凋零的颜氏宗室留下一个后人。可是,当年觉得颜澈的天资不如林庭修时,我难道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失望,我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与她较劲的争强好胜之心?

这样说来,我与她存的心又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暗植人手,为己所用。更甚者,当年在颜府后院,奕析就曾明言,我收两名义妹的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日后待价而沽的筹码,我当时惊异于他言辞的犀利和毫不留情,或许的确是被他言中了某处隐秘的心思。

心中不可自抑地沁出一抹黯然,我与他们虽无血缘之亲,但毕竟是我赐予他们“颜”姓,亲手领着他们进了帝都士族的是非之门,他们若是因此能坐享富贵,而一生不得安然,就是我当年造下的孽。

坦言,我惧怕那个空阔敞丽的府邸,落落荡荡的,孑然而立只有我一人,父亲遁道远走,母亲遽然辞世,亲姊与我生疏,表妹与我离隙。我希望有个人能与我共撑门户,尽管那时我已经决定嫁给奕槿,也曾一度义无反顾地认定他,是我此生跟定的良人,此生栖落的寒枝。我不由得感慨自己那时太清醒,是那种与初绽花苞般娇嫩的年纪不相称的清醒,清醒地看到他终将是一国之君的身份,清醒地看透他全部的爱不可能为我驻留的事实,所以,也清醒地不让自己沉浸在绮思旖梦中,去毫不设防地完全依靠他。

做不到吧,也许真的做不到。紫嫣也是,当年她决定嫁给奕槿,惹出姐妹共侍一夫的局面,面对我时,她没有一丝畏缩和藏捏,而是坦坦然然地告诉我她是为了林氏。她坦然,我不坦然,当她逼视我的时候,难道我可以否认我的出嫁没有为了颜氏的成分?与此同时,我还愚蠢地输掉了一部分感情。

一声长长叹息从胸襟间溢出,父母离散后,我与亲姊颜珂向来生疏,长成后彼此冷淡。她妒我是正室所出,畏我嫡系女儿的身份,只是未当我是妹妹。想到往事我就忍不住一阵反胃的嫌恶,当年颜氏蒙难她袖手旁观,颜氏再次起势时,她又挖空心思,甚至不惜地要她的独子改姓颜,为的就是侵霸颜氏的产业。自然,在我当着她的面将颜澈的名字写上族谱的时候,我也未当她是姐姐。

然而紫嫣与她不同,我自小就当她是妹妹,与亲生无异。她性情过于强势凌厉,我尽量处处忍让。其间经历多次起起伏伏,她凡事有自己主见,容不得别人拿主意。我不是性子婉柔和软的人,年轻气盛直视狠话绝话说出来,我虽心无决裂之意,我们之间到底还是生出嫌隙了。

当初年少时的颜卿,拥有一副骄傲世人的绝美容颜,她是身份矜贵的相国千金,脚下的那条路将她引向帝王新宠娉妃,甚至更为尊贵的位子。脚下那条路且是十里锦铺,繁花团簇,却时处暗藏机锋和杀戮。然而她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她全身心依靠的人,只有孤身一任无前地走下去。

现在经历一番世事蹉跎的琅嬛,身陷北奴的六年如浮尘,在削修指尖弹散得灰飞烟灭,再回首已是前尘往事。重回风祗直觉得一切恍然如梦,姥姥,这个世间唯一与我血脉相称的人,她冷酷地毁了母亲一生,也做得到冷酷地毁了我,我从未觉得她是亲人,然而我看着她熬到油尽灯枯,她入葬时我胸臆间充胀得难受却是冷冷地落不下一滴眼泪。还有谁?

恍惚中我似乎要撞上一人,匆忙避开后,我睁大眼睛看清是奕析,竟是无意识地回到韶王府上了。他看着我的失种,竟忽然“哈”笑出来,双臂一张作势要将我揽入怀中,“琅嬛,你倒是回来了,我以为还要涎着脸皮去一趟流蕊苑。”

他语气中三分惊喜更多却是调笑,我心中清楚他这是见我面有忧色,借此来开解我。可是我还计较着前几日他为着端雩而恼我的事,故意身子一闪躲开了他,抬起一双水色清泠的眸子桀骜地看着他,冷冷地回话道:“怎敢劳动尊驾?”

我们现在正在王府偏门的位置,也不知道我回来之前他等了有多久。奕析趁我不备,猛地捉住我一只手腕,就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朝里走去。

我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抵触地想要甩开他,无奈他真的发力起来,手腕被箍得紧紧挣脱不得,我恼怒道:“高奕析你做什么?”

奕析倒是平和问道:“你恼我,可是不恼樱若?”他带着我走进的是府中一处静谧清幽庭院,雪泥三围砌墙,郁郁浓影掩映,以前空暇时,我与他常在此悠悠然漫步,偶尔停下来略略地交谈上几句,都是随意而平和。

“你少每次都拿她来说事。”我神情气恼,却又忍不住一笑,“上次是六个月就会喊‘母妃’,这次看你什么花样?”

奕析见我神色略微缓和,顺势将扣在我腕上的手一收,伸出手臂拥住我的肩膀,俊秀的眉眼朝我贴近几分,“怎么?还为前番端雩的事生气么?”

“生气。”我用劲推开他,生硬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我故意别过脸不看他,舌头却是不受控制了丢出一句酸话,“说穿了我谙于算计,我任意妄为,我是你什么人?到底是比不得亲生妹子。

颜倾天下 玉容犹沾玉垒雪7

奕析实在忍不住笑山来,双臂从身后搂住我的纤腰,湿润清柔的气息萦绕在耳畔,他笑道:“是,你满腹玲珑的小心思,怎么就看不出我那日说的是气话。阿九毕竟是我的妹妹,你这促狭的,既然看穿了难道这点醋都要跟她较劲?”我偏过头看他,他正好在我的侧脸上浅浅落下温热的轻吻。

我心中正恼怒郁结,我向来性格又倔强任性,见他软下声气求和,也存心不愿给彼此台阶下,径直恨恨地用手摩擦被他亲到的肌肤,登时小半边侧脸擦得红肿起来,我仍是不肯地不停手。

奕析终于忍到极限握住我手,他看着我手指上五管养得尖尖的素白长指甲,足有三寸长了,沉声道:“你非要把脸上的皮抓下来才停手吗?”

“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我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赌气似地冲他喊道:“莫说划破了脸,就算我死了与你何干?”

我感觉脚下轻飘飘一下蓦然没有着力,竟被他拦腰横抱起来,他这回是下了几分力道地将我扔在庭院中的一张石塌上。

他脸上紧绷出些微怒气,“琅嬛,你越说越离谱不是?”他扳住我的肩膀,随即欺身压上来,我又不得尖叫一声,他唇际衔着住我洁白如珠的耳垂,一句迷离话柔柔地度进我的耳中,含糊我却是听得分明,“你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来…那你要把…多少皮抓下来呀…”

“别闹了,住手!”浮起的红晕从脸颊一直烫烫地烧到我的耳根,我算是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中暗骂高奕析死皮涎脸。这时奕析倒是不跟我闹了,顾自直起身与我在石塌上并排坐着。

“怎么,不生气了?”奕析温柔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引着我的手心贴在他的胸口,这个动作我并不陌生,我熟悉他的温度他的触觉,隔着一层衣衫触碰到那笃定的跳动,是好像我们的血肉都要就此相连的耶种熟悉感,“刚才还赌气说‘我是你什么人’,难道我当你是什么人,怎么待你,你还不清楚么?”

我抱住他,像是寻求庇护般将头深深埋在他服帖绵软的衣料间,鼻息间淡淡清润气息缭绕,轻轻道;“我清楚。”

奕析如何心肠待我,我早就清楚了,不是他待我的心不够,而是我永远都还不起他。纷纷扰扰的尘世执念中,他是唯一值得我抓住的人。

“我不是气你,毕竟九公主是你的胞妹,我陷她于险境,你生我的气也是情理之中”我抬起头,眼眶中积着汪汪盈动的水色,莹莹散落,手指颤抖着抓紧他的衣襟,“我很后悔当初,可是如果让我重来一次的话…我也许…也许…还会这样…”眼泪禁不住地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淌在我的手背上“滴答”地滑落,我口中的“也许”指的已不仅仅是端雩。

自从脱离繁逝那座囚禁了我六年的樊笼后,在那段万念俱灰的日子里,我流尽了前半生的眼泪。所以我极少落泪,只除了是在他面前。面对他,无需矫饰笑,也无需矫饰哭。他疼惜地抱紧我,唇抵着我的秀发道;“一路走下来,你这样的烈性子从来就是做了就做了,没有什么好后悔,又何必拿悔来折磨自己。”

我疲倦地伏在他的膝上,凄然笑道:“路,我不觉得脚下还有路了,走一步算一步。”

小院中森然丛生的林木散发的气息沉重而且凝滞,我伏在奕析膝上,侧过头眼眶中映入大片大片,枝叶蔓生而成的黑压压的墨绿色,那样的色泽在我泪珠盈睫的眼中,肆意地扭曲着凝结成浓稠蠕动的脓液,看得令人的头皮一阵刺痛的发麻。

“我们一起走吧。”幽寂沉凝的院落中唯有这个声音是清晰的,我盯着奕析那双明若晨星的眼睛,清浅得宛如秋日里的两泓滋水落后的寒潭,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不做王爷了,你也不做伏眠国主,我们就这样走吧,更或者说,撇下一切,不要再管任何事了,我们顾着自己逃吧。

“逃?”我重复他的话,奕析在“逃”字上加了顿音,我听得心尖巍巍地颤栗一下。

“你先安静昕我说。”奕析朝我黯然一笑,像是对着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琅嬛,你知道的,皇族中最难能可贵的是亲情,在我心中母后和九妹都是极重要的人,天家富贵和王侯爵位对我而言反倒无足轻重,若不是追不得已,我是不想离开母后和妹妹。”

“我懂的。”我艰涩地点头。

“为什么当初定情成婚的时候,我做不到索性一走了之,而是甘愿冒险留下来,我心中所存希冀总有一线转圜余地,那一线转圜的余地足以让我们栖身,而不是逼迫到要双双隐没草野、与帝都参商永不见的地步。”奕析长叹道,目光追逐着北风飘向南处,“可是上次母后重病,我回到帝都侍疾…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脖颈像是僵硬地定住了,想要点头这样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到,瞪大盛满星芒般碎泪的眼睛看着他,僵硬支撑地脖子让我的呼吸都一寸寸艰难起来,世事从来无两全,我猝然惊醒,琅嬛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逼他在至亲与至爱之间做出选择!

奕析伸手捧住我泪光莹然的尖尖小脸,修长的指端拭去湿黏的泪痕,语调中带着平日里的轻松戏谑道:“颜颜,既然如此,我们逃吧,就算是落荒而逃。”

这声颜颜中唤得多少有几分宠溺的味道,这个称呼从前尘封在心底,不知多少年前,是帝都中的那人常吟于唇齿间的爱称,而跟那人有关的我统统摒弃了。原本是厚积尘土的冷漠遥远,经他口中一下子有血有肉地鲜活起来。同时心底的那股任意与豪狠被激发出来,冲开了两道纠结的细长修眉,抑制不住地想爽利地笑出一声,也许走不掉,我们就逃吧,就算是落荒而逃。

“你不后悔吗?”我问道。

奕析存心不答,拖长了声音道:“…后…悔…后…悔…”

我用目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忽的扑上前用双臂紧紧箍住我,在我的唇瓣上用力一啄,笑道:“那也是在七老八十以后,埋怨你这个发秃齿摇的老妪当年拐走本王,让本王少享了半辈子的亲贵清福。”

“有这般死皮赖脸的人么?我若是成了老妪,你难道不是须发皤然一老叟么?”我听他这样说,竟也是“扑哧”一笑,不示弱地讥讽回去。

奕析有些心不在焉,沉默良久,方式反复思量了多次才道:“琅嬛,我想离开之前,回帝都最后一次看望母后。”

我微颔首,可是奕析后面的话让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不止是我,是我们!”

我可做不到他此刻的冷静和淡定,惊声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以,我如何能出现在太后面前?”

“可以。”奕析仿佛在安抚我般,将难以镇定的我紧拥在怀中。

我此刻却是心神激荡,奕析是孝子,他要见太后我无从阻拦,可是我却不能,我实在不想在此事上会节外生枝,我急切道;“不行,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你打算怎么跟太后解释我们之间的事。

“不用解释。”奕析说话的口气如同清茶般淡远幽眇,他正视我的眼睛中不安的光芒道,“她是我的生母,她会明白一切,也会谅解我们,琅嬛你知道么,我求的就是这样一个谅解。”

我咬着下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既然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反驳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求了,仅求来自生母的一个谅解,我还能再说什么,他为我将一切能舍的都舍弃了,我还能苛求他什么,难道我要头一个不肯谅解他。

奕析见我是默认了,只是闷闷地不肯说话,朝我笑道:“虽说什么都不用解释,但是我话先说明,有两个字你必须要改了,不能叫‘太后’,而是‘母后’。不然,这件事可不好解释。”

我懒懒地斜睨了他,舒缓笑道:“你这时候倒是会斤斤计较着,你何时喊过她一声‘母亲’,还不是每次都是‘浣昭夫人’。”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1

长年厚幕重垂、空气凝滞的湮尘宫,我命人将帷幔高高悬起,红榉木菱格窗子尽数打开,万道明晃晃的光柱肆意地射进来,可是依然照不亮这里的幽暗阴晦,窗口灌进来的冷风刀子般割得,肌肤生疼,可是依然冲不淡这里的腐朽窒闷。湮尘,湮尘,一语成谶,注定是要湮灭在尘埃中。

当年姥姥过世,西陵夕阳,曾经的侬艳过渡成一抹黯淡暮霭。我跪在一帘低垂的锦缎床帏后,姥姥临终时,仍气息残喘着厉声斥责琅嬛的优柔寡断,心性懦弱难成大业。她这话骂的是我的母亲,同时骂的也是我。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优柔寡断,也绝不优柔寡断,当他说出远走高飞的时候,我就心意决然要脱离眼前这一切,不管不顾这有多难。凤祗族中的国仇家恨,血脉相承地传了七世,仇深如海,恨重如山。我不想背负,也背负不起。当初我的母亲在历尽艰辛、阅尽纷争后,恋人反目,至亲背离,身心俱疲之时她选择逃避。

我以前只知道父母相敬如宾,夫妻之间极少有亲密相爱的迹象,现在我才明白她当年嫁给父亲,仅仅是因为她累了,家族的责任让她累了,那份注定崎岖的爱让她累了。她嫁给一个爱她的人,相夫教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仅此而已。如远行的候鸟般,累了拣一段寒枝栖息,而她就像那只候鸟,颜家只能是她短暂停驻的寒枝,不是留住她一生的旖旎至境。

我现在就要像她一样,可是有一点不同,他于我而言不是寒枝,而是一生眷恋的旖旎至境。

伏眠国中,不顾四名姽婳和珷玞姑姑的极力阻拦,我强硬提出脱离凤祗一族,琅嬛的名字曾被剔除二十余年,重新出现在族谱中不足三年,这次恐怕是要被永远尘封了。出乎众人意料,我放弃其余三名与琅染同辈的人选,而将伏眠全权交给姽婳丹姬。我与丹姬素来不和睦,在凤祗族内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也不是秘密。当我去意已决,众人更倾向于猜测我会看好元君,甚至扶乩,可是我却没有。

“你非走不可?”沉寂中,一把纤亮清冷的女声冷冷地掷出来。

“是,非走不可。”我回首看着这位面容冷俏的医姽婳,“这次,任何人任何事都拦不住我。”我的话说得虽然轻柔却隐隐地透出切金断玉的决然。

“姥姥到底还是白费了一番心血…”丹姬感慨道。

我正色道:“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姥姥凭她自己的意思强加给我,而我并不想接受。当初姥姥命人将我带来伏眠,可想过我是否愿意,姥姥擅自废除我的旧名改赐琅嬛时,可想过我是否愿意,姥姥将母亲未完成的责任转嫁到我身上,可想过我是否愿意。当姥姥沉疴难愈,想她撒手西归后无人弹压得住我,她刻意选在那时才肯告诉我母亲骨灰的下落,心中谋算的还不是借此将我套住在伏眠?”

丹姬笑出一声,那笑声根短促也很锋利,“姥姥没能将你套住在伏眠,你现在是被别人套住了。”她啧啧地嘲讽道,“西胤历代联姻的冤孽啊,凤祗女子难道注定要跟高家的男人纠缠不清。”

“我若说与他无关,你定然不信,不过坦言也不全是他的缘故。”我看了她一眼,深敛口气道:“何况你们都看得清楚的,我接管伏眠,接管凤祗之后,仅仅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从北奴取回母亲的骨灰,另一件就是从旁系中挑选出琅染等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召进王宫名为传授凌波舞,实为秘密培养好能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所以,我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谁都拦不住的。”

“琅嬛,我现在应该还是可以称呼你是琅嬛吧。”丹姬笑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篾然,“琅嬛,你想过没有,颜卿的一切与你已经毫无关系,现在你若是脱离凤祗,你将会什么都不是。”

“我想过的。”我一字一顿地道,“但我宁愿什么都不是。”丹姬这样说未免过于小觑了我,我当初可以断然地舍下颜卿的身份,现在我怎会舍不下琅嬛。

我抬头看着一排镶嵌入墙壁的书橱,层层叠叠的,眼前仿佛高峻更迭的群山,我想我是来最后一次了,我从湮尘唯一取走的就是母亲的一幅画像,看着画中女子柔和清嘉的眉目,这本来就是奕析为我画的,也理应是我的。我不曾说话,倒是站在我身后的丹姬幽幽地开口:“你的心思真让人看不透。”

我回首看她,“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存心让人看不透的意思。”

她目光如炬,道:“你手头上不乏人选,可你为什么独独选择我?”

“元君性情疏散,扶乩自视清高,而刃雪人虽聪敏,但因年纪轻又不免莽撞,珷玞姑姑那里,说句不中听的,她不过外强中干的人罢了,唯有你…”我道。

丹姬嫌恶地蹙眉,“好了,好了,琅嬛你何必说这些无用的场面话,你说元君疏散,她好歹长期在外奔波,而我是终年碌碌地留在凤祗,疏散说我才是。而扶乩自视清高,我更是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绝不可能被我控制。凤祗中对于别人我还能摸准几分,但是丹姬此人我却是一点都看不透。

当年的颜卿在孤身逃出北奴时,曾见过她一面,那时的她待人接物的原则一贯如此,对我淡淡地保持一定距离。可是在伏眠再次见面,她对我没有故人间的相惜,反而比以前更加冷淡,甚至怀有凛冽的敌意。

一直以来,她对我的态度始终暖昧不明,亦敌亦友,她对我说话言辞尖刻冷峭,当初在弥衫因她的缘故,害我与胤军几乎要到了刀剑相见的地步,但是她又全力救治过因箭创而性命垂危的奕析,还有那日在她的藏香阁中一番针锋相对的谈话。那张清艳至极的脸笑起来尽是狂狷与不屑,我都看不清那笑的背后,她对我究竟是憎恨,还是仅仅在试探。

“我不会被任何人控制。”丹姬笑道。

我微微颔首,刻意追问道:“那么姥姥呢?”

“她例外。”丹姬妩媚的丹凤眼朝上一挑,冷冷地回视我。

“你对姥姥倒是还留着一份忠诚。”我说得不冷不热,元君等其他三人都曾与浣昭有故,唯独她是自小跟在姥姥身边。

“琅嬛。”丹姬的一声冷笑像是自喉间喷出,嘲讽道:“忠诚我是有,我也尽量地不愧对这忠诚,但是你有吗?亏你还是琅玕女帝第七世嫡系后裔,凤祗于你而言不过可有可无,受之即受之,不想要了就拱手于人,弃如敝屣罢了。”

丹姬与我说话一贯如此口气,我不想与她冲突,浅笑道:“出身是由不得我选择,即使当年我母亲极力想为我改变,但是到头来她还是白费了半生心血。我‘拱手于人’的那个人是你,而你说的‘弃如敝屣’确实冤枉我了。”

丹姬鼻间轻哼,但未理会我,在我看来,她紧绷着脸的样子却是比冷笑时要柔和很多,她忽然沉吟一声,“浣昭夫人…”两道厉亮的目光陡然锁定在我身上,“很多人都说过你跟浣昭夫人长得很像,容貌像到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说的不错,从以前到现在,很多人惊叹我与她的相似,丹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连姥姥也这样觉得,当初她赐予我“琅嬛”之名时,大概也恍惚地生出故人复生的错觉。

丹姬叹道;“浣昭夫人确实是个难得的人,而其妹浣沁夫人在能力方面比她逊色很多,姥姥曾经也更倾向于她,可是论性格,却是浣沁夫人较浣昭夫人更胜过一筹,浣沁夫人性子豪烈,不肯拖泥带水,而浣昭夫人性子温绵,有时又过于心软…”

我心神愣了一下,嘴唇翕合道:“可是浣沁姨母最终割腕而死…”

“呵呵…”丹姬笑音纤亮,仿佛一把细小的冰凌碾碎在心口,双眸炯炯地能找出洞火来,“毕竟浣沁夫人的自尽换取了颜氏及幸存林氏中人的平安…好过浣昭夫人毫无意义地死在一个男人手里,她爱了那人半辈子,又恨了那人半辈子,一辈子都活在那人的阴影了,可是那人根本就不在意她。”

丹姬怎么说我,我不在乎,就是不允许她诋毁我的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胸口涌起的恼怒之意强行压下去,罢了罢了,都是过去很久的事,再深究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深究,可是丹姬却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她轻轻一勾薄削的唇角,“可是你们容貌虽像,但是性情却不像,至少你的心要比浣昭夫人冷硬多了。”

我听出她话中暗藏深意,脑中莫名地掠过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还以为你生来就会漠视和践踏别人对你的好”,她话中的隐讳让我觉得芒刺在背,索性挑明了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琅嬛你多心了。”丹姬道。

如此沉默了一会,我开口闲闲地问道;“丹姬,你是自小就在姥姥身边么?”

“可以这么说吧。”丹姬的眼光游散地落在一个虚空中,“比你在姥姥的身边要长很多。”

“这个是自然。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姥姥。”心中想着,如果琅修不死,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姥姥。”

我轻松地笑出来,别过脸去时话中染着一抹鄙夷,我盯住她那双眼眸如剔透流转的珠光,墨黑中折射出一线若隐若显的幽蓝,迟疑片刻问道:“你…可有北地的血统么?”

丹姬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反应过来,用削玉般的指尖拂过眼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看出来了,但是很多人都是看不出来的。毕竟这双眼睛已经黑得几乎看不出其他杂色了。”

“说起北地,你可曾想起一些事没有?”丹姬睁大眼睛看我时,眸子中宛如游雾般丝丝缕缕氤氲的幽蓝愈加明显,轻轻启唇吐气如兰,“有些人的眼睛是没有杂色的湛蓝。”

眼睛是没有杂色的湛蓝,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猝然间惊愕如同闪电劈中全身,眼前幻觉闪过,耶历赫那双湛蓝的眼珠,近乎要蹦脱丹姬那双墨黑透蓝的眼珠而出。我惊得不由踉跄退了一步,紧咬住下唇才未让冲上咽喉的尖叫溢出。

我用手扶住身后的桌子,将手心的皮肤重重地碾压在桌角细密坚硬的纹理上,隐隐地发痛了才勉强定下心神。我不禁惊诧,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耶历赫,想到他。自从离开北奴之后,我从未想起过他,更确切说,就算当初身在北奴,我的身份是他的妃子,他的女人,我也从未一日将他放在心上。

丹姬依然含笑看着我,一双丹凤明眸含妖含俏,无辜地像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她顾自继续说着:“琅嬛你刚才问起我有无北地的血统,应该有吧?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到姥姥身边的时候,还是不足三岁的光景,太年幼也记不清了。”

我无心听她说这些,匆匆卷起画轴道;“都是些旧事了。”

“是的,都是些旧事了。”丹姬眼神落向一处渺远的虚空,似是感慨道:“你好像很疼爱那个名为樱若的小女孩,如果当初琅嬛的孩子可以生下来,也是这般大吧。”

听到关于那个尚未成形就早夭的孩子,柔软的心口像是被粗糙的手大力地搓捏一把,凝结得触目惊心的血痂又被狠狠地剐了起来。我清楚丹姬怪癖阴戾的为人,却不知道丹姬为何刻意戳痛我的旧创。震惊之余,可是我面色仍然是波澜不起的平静,“你错了,他若是活得下来,应是要比樱若年长一岁。”

“幸好未活下来,否则于琅嬛你也是徒增烦恼罢了。”丹姬点头,口中吐出的一句话轻飘飘的,我想要仔细听时却如同细烟般的掐断了,抬眸只撞见她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再看过去依然是一脸冷俏,让我怀疑刚才的笑意也是错觉。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2

在凤祗中,论先前与我相识还有元君和萧隐。是日,正好是琅修过世两年的祭日,我与琅修相交甚浅,近日诸事紊杂,我心烦意乱地也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却在渊心阁外遇见了经久不见的萧隐。

此次相见,萧隐看上去身形比以前更加消瘦峻拔,面容也似乎憔悴很多,黢黑如幽潭的眼眸中透出濯荡尽浮世红尘的清涤与透辟,和无可名状的沧桑。

我暗暗惊异于他的变化,与他最后一面是姥姥过世后,短短两年时间他竟变了很多。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落在渊心阁的青琉屋顶,撒在澄碧青琉瓦上稀薄的日光,混合着从瓦上蒸腾出的一缕奇异的浅碧色折射入眸中,而那眸中似有淡淡悲矜,更多的还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萧隐哥哥,你回来了。”我叹道,“琅修过世两年了。”

萧隐看着我清苦笑道:“时间真快,姥姥过世也快两年了。”

我黯然无语,无论是四名姽婳还是萧隐,在他们眼中姥姥都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存在,她的心智韬略,她的阴戾狠辣都是肃穆的信仰。可是这个世间唯一与我血脉相承的亲人,我的姥姥,我对她不存在丝毫融融相乐的祖孙之情,甚至是彼此怨怼。

“在丹姬那里碰到硬钉子了。”萧隐没有问我,而是平淡直白地叙述,想来结果已在他意料之 中。

我切切道:“丹姬性格孤僻狷介,言辞咄咄逼人,我与她实在多说无益。”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性格。”萧隐道,他深思片刻问我:“琅嬛,你非走不可么?”

我点头,在湮尘宫中高峻的博古书橱的阴影下,丹姬也是这样问我,那时如何回答,现在还是如何回答,“是的,去意己决,谁也留不住我。”

“这样也好,毕竟一生至爱难寻,既然找到了就要好好珍惜,权势仅是过眼云烟罢了。”萧隐说话间神色寂寂,恍如堪透凡事般的落寞。

萧隐年长我一些,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轻轻却如同久坐枯禅的老僧,他现在的样子与其说平静还不如说是死寂。

见此,我勾动心肠叹道:“萧隐哥哥你明白是明白,为何也拿话敷衍我。什么权势,说穿了我不过就是没有担当,贪想安逸,我怕死,我怕…”

“怕与高氏正面成仇么?”萧隐接过我末完的话,那清辟的眼神中掺不进一丝矫意伪装的尘垢。

我浅笑,萧隐说得不错,精简的一句话却正中肯紫。我若是恋栈凤祗之主的位置,除非我死了,就避免不了终有一日要与皇室高家正面成仇,那时我与奕析都将处于无可言喻的尴尬境地,倒不如我们现在就双双退出,做一个了断吧。

静默良久,萧隐漠然道:“你有顾忌。可是这样也好,无所顾忌的人往往无所牵绊,也没有什么值得那人驻留。”

我听得萧隐似乎话中有话,瞅见他淡漠的神色,我不好直接问,但还是踌躇着道:“萧隐哥哥有喜欢的,或者是爱的人吗?”

“有。”萧隐平淡地吐出个字,手掌挡在眼前,纤薄的阳光穿越狭长的指缝,细细地揉碎入他此时晦涩的神色,眼睛空洞地看着我,话语轻得如柳枝拂春水般不着力道,“但是她不像你,她被太多的事情牵绊住,看不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宁可在尘世中活得辛苦,也不愿做自由自在的小仙女。”

我想要追问,皆被他一句看似风清云淡的话挡了回去。说起往事,他脸上不曾有丝毫哀戚与惋惜,像是一切都看透了一切都看淡了。他言尽于此,我暗自缄口,无需再问什么。

萧隐忽然笑笑,说道:“你跟丹姬的脾性都是一样的硬,我倒觉得你可以再去找一趟珷玞姑姑,由她出面会好一些。”

我摇摇头,想到丹姬在湮尘宫中言辞冷峭的挖苦讥讽,尖刻地去戳我心底的旧创,“我倒想软和,她却是毫不留一点情面。”

萧隐“嗯”地颔首,问道:“琅嬛,你离开凤祗后,有想过凤祗之后如何么?”

“我只对丹姬说过一句话‘君可自取’。”我唇角微微上勾笑道,有意无意地说道:“还有,姥姥又不是仅剩下我一个外孙女,加上她不是十分欣赏浣沁姨母吗?也可以去找我的那位表妹。”

“不行。她不行。”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声沉沉的低吼几乎从他喉间逼出,萧隐猛地将视线从渊心阁撤回,背离阳光的眸心蓦然一黯,仿佛一漩落叶急遵地深陷下去,微弱的光亮撕碎着零散着被湮灭。

“你…怎么了。”我为他瞬间的失态而一时愕然。

“没什么。”萧隐面色依然是平静,淡淡道:“既然如此,只是,不必将不是凤祗的人再牵扯进来。”说罢,他留下一句“我会替你说服珷玞姑姑”,话落人己远离。

离开伏眠时,我带走的仅仅是母亲的一幅画像。辘辘转轴声渐远,回首长风萧飒的城楼,想起当初就在这里姥姥命人将我带入伏眠,她告诉母亲守口如瓶了一辈子并为之而死的惊天秘密,那是关于凤祗的秘密。今天我再从此处离开,两年半的时间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倒像是回应了缘起,潭深水寒的凤祗注定不是我能栖身。

我与奕析简单打点行装,打算从宁州城一路南下,路经集州,顺州,金莱,渡船过景薇江,最后抵达帝都面见太后。丰熙十七年,我封作宜睦公主远嫁北奴和亲,至今暌违帝都已有九年。九年了,那座巍峨煌丽都城的棱棱角角,于我而是自小生长于此的熟悉,还有经历九年风雨霜雪涤沥后的陌生。

回想当年雪虐风饕的和亲之途,我坐在绯罗软屏夹幔的凤銮中,曾对着远逝的城楼咬破指血发誓,恩断义绝,我此生将不会再踏足帝都一步,但是面对他,当年的旦旦誓言似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了。

但是时隔九年,心境已不同。当奕析说起回帝都时,我曾同他说起这事,玩笑着道;“我当年可是立下誓的,至死不归帝都,你这样岂不是逼着我破了当年的誓言。”

奕析听着“嗤”地笑出,“那时不过十六岁,就拿生死来起誓。你若要将那话当真,我可要认真地推敲,那么‘青丝绾作同心结,相携白首不离弃’也算当真,我要去帝都,你既要不离弃,又要至死不踏足帝都,你说如何办。”

我笑而不答,猛然从身后圈住他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背上,心底被股清泉滋漫得甜润润地绽开一朵一朵的芬芳来,“我自然要舍彼而取此,除了我们之间说过的,统统不当真了。”

离开韶王府后,我皆是能舍弃的就舍弃,索性求个一身轻松。玉笙是跟在我身边十多年的人,她为了我甚至错过了女子最好的花嫁之年,孤寂冷落中的相依为命,她曾泪流满面地求我不要让她离开,她除我之外无依无靠,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此生绝不抛弃玉笙。碧桃儿和景平自然是要跟在奕析身边,还有未满一岁半的樱若。

从宁州城过集州城,不消四五日功夫已抵达顺州境内。在此短暂驻留,时至七月末,骄阳似火,外头的天气尚燥热。顺州地处偏北,邻近有云昆、三堠等数道川泽环绕,水汽润泽氤氲,在这伏暑天里也是清凉宜人。

顺州一带景致极好,城围四周堆叠着一圈层峦奇岫,城中平原仿若一弓浅浅碗状。沃野绵延千里,呈现赭红色的土壤间郁郁葱葱地生着各种作物,白的是棉红的是高粱,交错着好像铺在地上一大块色泽绚丽的织锦,看这般茁壮的势头又是一个谷粮满禀的丰年。时令正好,缓坡上丛丛晚素馨、朱槿、红焦、剑兰、玉仙等欣欣向荣地开着,瑶草簇新绽芽,萱草葳蕤漫生,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到处一派嘉花幽木的景象。

想到百年前庞氏先祖,追随雄心壮志的圣祖皇帝拾掇旧山河,途径此地曾感慨风调雨顺,天地英韵,造就出这方不输南国的钟灵毓秀之地,顺州得此名也是这个缘由。圣祖皇帝首次破祖宗先例,赐封异姓为王,庞氏先祖即为瑛和王,世袭王位,当时圣祖赐予庞氏的封地,顺州也包括其中。直到丰熙年间,据说庞氏后人自行上疏退居侯位,顺州归还朝廷,距今也不过数十年。

我此时心情甚好,感觉在数剪徐徐惠风中,长久滞留在胸臆间的一股浊闷之气像是涤荡清净,整个人都舒展清扬起来。我身着一袭质地轻薄的浅绯烟纱对襟长裙,纤细如发的银线在罗裙上漾漾晕染出洁白的梨花瓣,如墨秀发尽数上拢到一侧,绾成轻盈俏丽的堕马髻,清简雅致的珠花埋在扰扰墨云间,垂落的细银流苏随着偏向一侧的发髻而摇摇欲坠,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笼面纱下双颊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婉腴丰润,愈加透出几分少妇纤丽轻妩的韵致。

奕析亦是一身银白刺绣灵芝袍,衬貂白笼巾束发,一副平常富贵读书人家公子的儒雅装束,我与他携手并肩走在阡陌间,俨然是一双外出游玩赏景的少年夫妻。白袍绯裙,环佩琮瑢,衣袂飘飞,临风欲仙,我们言谈晏晏,轻侬软语,或仅是脉脉含笑,一双画都画不出来的璧人。

满目醉心景色,我却并不贪恋,不时地看向我们十指交握的手,眼光游离地顺着那条牵着我的臂膀向上,最后落在他半边俊美的侧面上,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与他相识十余年,竟不曾有过一次我们携手出游,这样了无芥蒂,放开心结。想来有些伤感,无端蹉跎了那么多岁月,当辗转人世,尝尽艰辛后,方然顿悟原来我内心真正渴求的幸福,其实一直触手可及,所幸我们都还年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在垂垂老矣之前,我们还有大段的时间。

我不禁握紧他的手,他的体温暖暖地熨帖着我掌心的肌肤。每当这时,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的手生来就是为了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甚至掌心每一道蜿蜒的纹理都能惊人的吻台。奕析感觉到我加在他手中的力道,唇边荡漾开笑意道;“你现在想的什么?”

我看向四周,到处都是繁盛蓬勃,玉笙抱着口中咿呀含糊的樱若,保持一箭之地跟在我们身后,碧桃儿和景平尾随在更远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