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微垂眸,半扇细长幽黑的羽睫覆在下眼睑上,却有意避开不答。宛转地说出潜藏在心中多日的隐忧:“在想此行面见太后的事。”

我回想起凤仪宫中,当今的太后,当年还是手无实权的皇后。那名容貌秀美端庄,但憔悴病弱的女子,宫中鲜亮妩媚的女子争奇斗艳。那样只能算是清丽的容貌过于普通,在宫中简直俯拾即是。我快记不清太后的模样了,朦朦胧胧记得的她安静柔和,言辞举止间,流露出一派高门深府中陶冶出来的优雅高贵的气质风度。

奕析用手臂轻轻一拢我的双肩,他给我的目光平和而笃定,透进我的眼眸来抚慰我心中的那丝不平静,“无需你担忧这个,一切都交给我。”

“可是,我担心太后她…”我欲言又止,这个温柔婉默、沉静如水的女子,曾在帝都给予我不少照拂,甚至有次我的命都是她救下的。我对她一直怀有对长辈的敬畏之意,想到此番相见,心中又添了几分忐忑与畏惧。

“我说过无需解释,母后会谅解我们的。”变析轻拍我的手背,口气中透出戏谑的成分,食指曲起来刮一下我的细腻微凉的鼻尖,“你还真是个傻瓜,丑媳妇终归是要见公婆的,更何况媳妇你又不丑。”

平原上浸洇着花香的熏风拂拂吹过,那清冽舒畅的感觉使人仿佛身处缓和的水流,萱草中摇曳地一团团轻盈如绡的浅紫花瓣,隐约跳动着如零落的星子,足尖踏上去那薄薄的浅紫花瓣像惊散的蝴蝶般纷纷飞起。

我听出他在取笑我,蹙眉要打,却被奕析一把抓住手腕,他收起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道:“倒是你的‘太后’二字务必改称‘母后’,这方是当下最重要的。”

“不改。”在这俏丽的景致中,倒是勾起我闲置许久的玩心,与他赌气起来,“偏不改,皇室中人可是尔等平民能随便称谓的?”其实我不是全然与他使性子,只是如此生涩的母后我实在说不出口。

待到他要生气时,我才拿出软语劝他;“别闹,人家都看着,我们还是规规矩矩走会路。”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奕析默然不说话。我听见头顶处似乎清脆的笑声,眼角余光中一道红影飞快掠过,定睛细看竟落到奕析怀中,是几支新折玉仙花,红艳艳娇滴滴的,根部还用系发的红丝线挽成个结绑住。

我抬头朝右看去,那处深褐遒劲的枝条上空悠悠地晃着一只藤条秋千,稀稀落落地谈笑声,茂盛伸展的树冠掩映下,露出两名少女娇小的身影,她们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浑圆的眸子都是淌着一汪水般的晶亮,新奇地打量着我们。

庞氏本府落在西北边境壅州,壅州邻近多个西域小国,百年间设立互市,商贸来往,人员流动,民风趋于淳朴开放,而顺州曾多年是隶属庞氏的封地,近十年内才归入朝廷,但其民风民俗自然受其影响。

我看着她们羞涩地躲在树冠后,忸怩着探出脑袋飞快地看奕析一眼。我见此心中倒也是不恼,她们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倒是奕析那一时的不知所措让我觉得暗自发笑。

我故意饱含醋意地斜了奕析一眼,果然瞪得他浑身不自在,我微微撅嘴不满地道:“你…你,招蜂引蝶!”

“你少胡乱冤枉我。”奕析见我沉下脸,作势要扔了手中那花。

我上前一步止住他的动作,想到他刚才戏谑我的事,劝道:“人家小姑娘还趴在树上,你若扔了,她觉得伤了脸面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地一头跳下来,你可怎么办?”接着我放低声音,咬着耳根说道:“要知道,当初的韶王可害得我那凝玉妹妹哭得死去活来?”

“多少年前的旧账了,颜颜最近真是醋劲愈发见长,心眼愈发见小了,遇到些事就随时跟我将旧账翻出来算一遍。”奕析神色一皱,笑道:“不能扔,我送你如何?”

我正眼都不肯看玉仙花,那红色仅是艳丽而不纯粹,论风骨一分都比不上在漠北生长的红棘花,挑剔地嗤笑道:“这么艳俗的花,我可不要。”

玉笙见我们站在远处不走,说话的情景像是在拌嘴。她抱着樱若来劝,奕析看到女儿,笑颜逐开道:“樱若最听话,爹爹就给樱若好了。”

樱若侧过白嫩小脸看了我一眼,乌溜溜的眼珠透出一股子摄人的机灵伶俐。她细眉毛拧着,粉粉的腮帮子鼓着,渐渐涨得彤红起来,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居然憋出两个含糊的字,“艳俗。”

樱若虽口齿不清,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分明,被她的惊人之语齐齐地震了一惊。樱若说出这两个字后,说话就顺溜起来,瞪着眼睛道:”母妃不要,樱若也不要。”说着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小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尾梢上各坠着一颗莹白的珍珠,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荡一荡的摇晃,其稚子情态娇憨可掬,令人忍俊不禁。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3

尽管他百般开解,可是对于见太后一事我依然心存顾虑。奕析其实心中清楚,我同意此行,泰半是拗不过他。他向来体贴我的心思,不愿勉强于我。我们相识至今,一路跌宕起伏地走来,几乎不曾有过安定的生活。于是暂且抛开所有烦心的事,潇潇洒洒地在风调雨顺、秀景和宜的顺州游玩几日,就连南下之事也暂时被搁置了。

客栈中行李往来,鱼龙混杂,我不喜嘈杂,在顺州城东郊外租赁一处房屋,三进院落,远离集市,除山林间风声树声、鸟鸣虫啾外,人声罕至。背后枕着一脉常年积翠绵连的山岭远岫,林木繁阴,环境清幽。原本是城中一户富贵人家消夏的私宅,后不知为何闲置下来。我看过那里,空间还算敞阔,院里屋里的设施也还齐全,虽比不上王府,但是仅仅暂住,也不过于讲究。

在顺州的那段日子,想来是十年风雨颠簸、大起大落后,我人生中最恬和最安宁的一段日子,人生就像逼仄成一线的水流越过激险滩巉岩沟壑,最终化作一派潺湲的溪流,前途应该是豁然开朗么?人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知死过几次,不过不求后福,只求换得与他后半生的平静安宁也就足够了。早迎朝霞,晚送夕照,描眉点唇,出双入对,顺州一带秀丽的山水几乎都被我们游玩过。我们约定好,绝口不提帝都,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日子。

我们在此落脚后,所有东西都要打点,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衣食住行,日常开销。那时我方为细枝末节的事头疼起来,想以前无论是颜卿也好,琅嬛也好,都是前呼后拥,被人周周全全地服侍着,从未亲手打理过这些事情。当年颜氏贬官到集州,我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很多,最初地忙乱后,日子过得也慢慢井然起来。也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真正地像个妻像个母。

日光澄静的午后,庭院中一株粗壮古木撑开阴凉,我还会执一卷墨香清淡的诗集,闲闲地读给怀中的樱若听,而樱若左右扭动着肥嘟嘟的小身子,一刻都不肯安分,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将一根指头放在嘴里**,笑起来时露出上下四颗嫩白的牙儿。那时奕析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或是品茶或是怍画写字,我们偶尔脉脉含笑地低语几句,更多时候是相顾一笑就明了对方的心思,他若是倦了,我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略微厚实些的外裳,现在虽天热,但是穿着轻薄的夏衣,但是坐在阴凉的院子里打盹,免不了要着凉。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相夫教子的生活,说的应该如是。

想当年我尚是养在深闺懵懂无忧的少女,我素来不喜针黹,唯喜读书,最爱文经武纬,历法典籍,诗词歌赋次之,而爹爹推崇的女贤女德之流更次之,爹爹膝下无子,也不打算将我假充男儿教养,极厌恶我这种不合闺阁规矩的举动,可是母亲却是心态平和宽容,淡淡美着说出一句戏言,她只是还未遇到一个降得住她的人罢了。

母亲毕生所求的安宁,也就是一个相夫教子,是尘世间女子皆有的卑微的愿望。而姥姥恰恰最鄙夷的也是这个,姥姥曾厉声地斥责母亲生性懦弱,难成大事。她与歌珞爱恨纠缠,爱与恨都不纯粹,注定不得圆满,相比之下,而我却要比她幸运很多。

我愿意为他学会裁衣,学会烹饪,学会作为妻子应该做的一切,好像就是应了母亲当年的那句戏言,我遇到一个降住我的人也降住我的心的人。

天朗气清,日色如金,山腰的一泓澄澈泠泠的湖水如美人玉面,些微乳白烟雾缭绕中,一痕绰约青山如女子不染而墨的双黛,颦着似喜非喜罥烟眉,如此景致,娟娟可爱。碧色隐隐间,勾勒出几座房顶模糊的轮廓,看来空寂的野外还有人家居住。

我与奕析携手而走,宽大的衣袖在风中追逐着缠绕在一起,踏着清新湿润的草叶,时而足尖还是踢翻起潮潮疏松的软泥,赭红的泥土卷着纤白的草根,衣襟处沾着清晨犹寒的露水,衣料凉凉地贴着肌肤,使由他的掌心传来的温热更加明晰,整颗心就这样温温地熨帖着。

他是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而也愿意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信他具有为我安排今后生活的能力。一直以来,因为我的倔强要强的心性,活得都太累太疲惫。在王府中彼此坦诚相对的那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那双如湛蓝天际的皓月般的眸子,纯澈到不染纤尘,又广博深厚得似乎能包容下我的所有,当他说出让我来为你背负一切的时候,我像是被瞬间击中软肋般,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泪水漫溢而出,心中全部的设防顷刻溃不成军,一生渴求就是可以依靠的肩膀,当真正出现时,良音久待竟成惊,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问起太后的喜好,奕析也都事无巨细地回答我。尽管我曾在太后身边近身侍奉,可是年月久远,我都快要淡忘了。可是,我仍然开不了口称喊“母后”,也不愿喊“母亲”,当好几次滑到唇边的“太后”被奕析的眼神给生生地逼了回去,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山“令堂”,使得奕析愈加对我哭笑不得,最后只能由着我叫“夫人”。

“我记得夫人多年有冬春两季犯心口郁痛的旧病,上次你带去帝都的药方还算有效,就是熬出的药苦涩异常,难以下咽,服药后舌根发痛,几日间味觉全失,十分痛苦。我后来从医书上寻到一个方子,先将药材用纸包着在蒸汽里蒸透了,用钵子细细地研磨成粉,掺水搓成龙眼大小的丸子,用三分清醇甘露勾兑一分蜜胶,在搓成的丸子上均匀地摊上一层,就可减轻苦味。”我娓娓说完,从最初的畏惧到现在的紧张。这般的心境就像一个初到夫家的新嫁娘,在昨夜红烛停罢后要参拜舅姑,羞涩地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

“你呢,一曲菱歌抵万金。”奕析侧耳听我说完,将我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裹在掌心中,他眼神极其认真,在我耳畔喃喃时唇齿间冲撞着的温软气息,拂着我耳边的几茎碎发,“相信我,颜颜,你真的很好。”

我“扑哧”笑了,也只有这个人,在看透我的本心本性后,依然能说出我很好。

我心底柔软得像是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用指尖将理了理鬓角松散的发丝,我们信步走到一面静如琥珀的湖泊边,一根打入湖泥的黝黑木桩上拴着一叶小船,那小船正好泊在湖岸一段凹陷处,静静地浮在水上,野渡无人舟自横,我的目光落向隐在晨雾叆叇间一段深色的影子,婉转道:“夫君你看,那里似乎还有人家。”

奕析细眯了一双俊眸朝我指的方向看,问道:“娘子,可是走得累了,这荒郊野外我们夫妻两人要不去向主人家讨个歇脚的地方。”

“不累。”我娇嗔着乜他一眼,示意他看湖边

奕析立即领会了,牵着我一起向系在湖边的小船走去,多年身在北地,我很久不曾划船,想当初我随母亲回南国省亲,南国水泽漫延千里,划船和泅水的本事都是她在那时教给我的,多年不练,我觉得倒是生疏很多。

我试了下划桨,术浆的纹理缝隙间生着墨绿的藓草,触手觉得有些凉凉的黏稠,我用力向岸边一推,术潮绳朽,直觉得颇沉,奕析解开木桩上的绳子正要来帮我的忙。正在这时,原本寂静到唯有两人的空间,骤然插入一把低浑的男声,“七殿下多年不见,你倒是好,一见面就不声不响地霸了我的船。”

我听得心中震惊,猛地抬头看见岸上立着个年纪约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当地人家自制的蓝色土布裁成的衣衫,衣着粗陋却也齐整干净,他高额隆鼻,眼窝陷得很深,唇略厚外翻,并且紧紧地抿着,生得还算形貌俊伟。若不是气度清朗不俗,貌似是从王族侯门中出来的公子。否则这样一身打扮,我真的要把他当成进山采药的平头百姓了。

与我不同的是,奕析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反应格外镇静,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朝他道:“庞二公子。”

我登时明白过来,同时暗暗惊讶于这名看似普通的男子,竟然是瑛和候庞裕的弟弟,庞家二公子庞雍,在胤朝是名动天下的才子,得到诸多待字闺中的官宦小姐的青睐。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在闺中时就听说过,只不过从未见过他的本人,今日一见竟是如此风尘落拓。

我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似乎之前就已熟识,此次意外相见实乃故人重逢,不胜自喜。我坐在船尾,而奕析在船头,中间隆起竹篾船舱将我娇小的身影完全挡住,庞雍满怀欣喜地纵身跃入船上,直到觉得狭常的船身剧烈地颠簸一下,我“哟”地轻呼一声,他才发觉这里除奕析外,还有另一个人。

刚才船身晃荡时,覆在脸上的面纱如轻云软烟般浮起,掀开的一角隐约露出小半边脸。庞雍看着我顿时惊愕得愣住,竟然一直怔忡地盯着我看,我心里觉得毛毛的发刺,但是他的目光却是凝滞着不能移开半寸。我与奕析的关系,明眼人一看就能明了我们是恋人,更或者夫妻,他与奕析有过旧交,就算素来不相识,这样唐突地直视人家的妻子,也是大大有失礼仪的。

“烟烟…”他失神若干燥的唇片翕合,吐出两个字来。

我听到那两个字,心中瞬间像是无端的忧虑击中,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僵硬地朝他点头回礼,一时竟也是愣愣地不知如何应对。

庞雍倒是极快从失态中反应过来,笑出两声驱散尴尬,船忽的上下沉浮,他已抽身返回岸上,他若无其事地朝奕析大声喊道:“七殿下,若是我的眼睛还不笨拙,想来这位就是七王妃了。”

奕析不予否认,慵懒地倚在半人高的船舱,身长玉立,笑道:“前些年听闻二公子在正值春风得意之际中断仕途,弃官而击,后渐渐淡出文坛,不知踪迹。我当你去了哪里,原来是拣了个好地方,过起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来了。”

庞雍轩轩眉头,自嘲地道:“闲云野鹤倒是真的,我现在一个孤家寡人嘛,不过不得逍遥罢了。”

我远远地坐在船尾,静静地偶尔听见几句只言片语,但听奕析与他说话的口气,两人似乎不仅有旧谊,而且交情匪浅。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4

“在这个当下放弃兵权,七殿下正是明智之人。”庞雍朗声笑道,大有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要知道宗亲不领要职是当年圣祖皇帝留下的祖训,可后来胤朝屡屡发生外戚擅权,在过去数十年间横霸朝廷的王氏和薛氏就是极好的例子,此种情势下,为了从强大的外戚手中夺回权力,先帝就曾一度破了这个皇室成员不得掌握实权的祖训,对其弟定南王给予充足兵权,将整个滇南划为封地,就连当今圣上对几位宗室兄弟也是委以重任,林桁止将军名为胤朝大将军,统辖全国各路兵马,可实际在手中的兵力不会超过十五万,而且分散在各个关隘。那你看现在,定南王拥兵自重,与帝都势如绷弦。皇上隐忍这位亲叔叔多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乃帝王心性,皇上对其定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是执掌实权的诸位亲王,现都只是盘桓观望,一副隔岸观火的暖昧态度。你尽早地甩开这个烫手的芋头,不是明智之举么?”

奕析听他一番长篇大论,仰天潇潇一笑,语调淡淡,“可是,我现在连闲散宗室也不想当了。”他的话让人听了直觉得三分当真三分掺假,“就像你一样,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起来,不要兵权也不做王爷了。”

庞雍似乎极了解奕析的性格,严肃冷僻分析道:“你跟我不一样,我不做官,放弃不过是一个职务,说穿了身外之物罢了。而是你不做王爷,放弃的却是一个身份,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是由体内的血统所决定的东西,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兵权,皇上求之不得。若是你一走了之,外界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还会传出当今圣上气量狭小不肯容人,甚至恶意排挤手足的谣言,这种话传到那些正摇摆不定的诸位王爷耳中,不正是让他们倒向定南王那里么?这是其一,还有…”

“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奕析开口截断他的话,他面色沉俊,缓缓道:“但是我说的出,就定然有办法做到。更何况,去意已决,无论谁都留不住我。”

去意已决,任谁都留不住了。我昕得手中攥紧了生着滑溜藓草的木浆,墨青的汁液都被我掐得渍浸手心,心中感觉一阵滚滚热流涌起,我们的心到底是长在一块了。我从未开口对他说过脱离凤祗是如何的艰难,他也缄口不提他放弃王爷的身份要面对的重重险阻。我不说,他心中已明了,他不说,我也同样设想过他的处境,就像做了多年夫妻,彼此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庞雍道:“皇上现在两头为难,当下乃用人之际,林氏依附皇室,可是皇上恐其重蹈先前王氏和薛氏外戚专权的覆辙,心存顾忌,又不能放开手脚任用。”

奕析“哈哈”笑出来,“你虽弃官不做,可对于局势却能了然于胸,既然隐居了还这么牵挂着外面的事,难怪你说不得逍遥。而且,你莫这般风清风淡地谈论,你们瑛和侯庞氏多年盘踞壅州等地,实力不容小觑,那庞家准备站在哪一边,难道也是你口中所说的盘桓观望之流?”

“七殿下错了,庞氏是外姓却不是外戚。况且庞家是拥护帝都,还是投身滇南,干脆就要做那盘桓观望、投机取巧的无耻之流,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我那大哥能决定的,庞氏已不是先前的…”庞雍的声音渐渐地低微下去,后半句散落在邈邈之中,大概只有他对面的奕析听清楚了,不过那言语中隐着一抹尖锐的嘲讽和难言的苦涩,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

“闲云野鹤,但不得逍遥。七殿下说得极是。”庞雍喟然叹道,“但我前些日子化作布衣入了一趟帝都,有些事不想听到也难。”

奕析用手指轻轻敲着竹篷制成的仓顶,神色闲闲地道:“那你倒是说说,在帝都所闻所见还有什么?”

庞雍不知是依仗乃赫赫瑛和侯庞氏之子,还是自恃文采清高,一次一次谈论皇上,丝毫无所禁忌:“当今圣上与先帝一样喜好追求道术,圣上登基多年,后宫经历多次选秀,无奈子嗣不广,听一名道士所言皇城正西乃是八卦离位,离属火,而此处正是御苑中的扬碧湖,水扑离位之火,导致皇宫子嗣香火不盛。所以皇上采纳道士进谏,下令将扬碧湖填成土丘,其上建道观,内设一座三丈高福寿绵延青铜大鼎,注入明脂桐油,不分昼夜地燃起熊熊火焰,方可保佑皇族子孙香火旺盛。”

奕析听闻蹙眉道:“皇兄就这样将扬碧湖填了,毕竟术士之言不可尽信 。”

庞雍道:“朝臣们也不敢为此上奏,推推阻阻,弄不好治一个诅咒皇室断绝香火的罪名,这是谁都吃不消的。其实不就是一个湖,另择地方开凿就是,把湖填成丘,再将山夷平掏出一个湖,这种沧海桑田的事做起来,只不过劳民伤财些。”

奕析神色淡然地听着,转过头与我相顾一眼,只是不置一词。

“而且那人也不是你口中的术士,据说与谪仙人清虚子有些关系,所以皇上才会如此信任。”庞雍道,“还有件事,宜睦公主过世三年,圣上亲临漠北为之悼亡,仍是思念不已,竟然想到了唐明皇在杨妃死后命道士殷觅芳魂,相信那道士能有排空驭气、升天入地的本事,能够精诚致魂魄,蓬莱仙境重相逢。为此朝野私底下议论纷纷,只是无人敢面谏罢了。”

我听得怔怔,手心不是渗出汗还是那滑腻黏稠的苔藓,我一时捉不住那木浆,“噗通” 一声让它钻入水中,激起一圈四散的漾漾水花。

当他们听到响动朝我看来叫,我兀自低头用绢子擦拭着手掌,神色一派平静。其实扪心自问,无论是奕槿以九五至尊的身份亲自上鹰断峰凭吊,还是他效法唐明皇求魂魄相见,在我“死后”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我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于他我的心早已凝结成一面冰冷坚硬的湖,任何石子都不能够激起波澜。要痛的在那道和亲圣旨下来的时候,已经痛过了;要伤的在我掷碎凤来仪的最后诀别那刻,已经伤过了;要流的眼泪在繁逝卧病的整整四年,也都已经干涸了。

从此,他欠我的一笔勾销,而这么多年来我受的苦不会比他少,我欠他的也应该还清了。

过去种种,我不会恨他,只求彼此的人生不要再有牵连,可是他为什么执意不肯放手,我忍不住冷笑,他何时又变得如此糊涂,相信会有什么魂魄相聚,只怕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还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算了,不说这些事了。”奕析避而不谈此事,神色凝霜般澹澹清泠,问道,“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殿下想说什么呢?”庞雍微微仰头,嗤然道:“这里是顺州,十多年前尚是瑛和王庞家的封地,庞家从王退居为侯后,顺州重归帝都,现在庞家的人出现在顺州,会让人怀疑居心叵测吗?

“七殿下觉得我应该避嫌吗?”

奕析似乎一点都不介怀庞雍说出这般含讽含刺的话,平和说道:“顺州,因风调雨顺而得名,宛然嵌在北国土地上的一个江南。坦言,这里每一寸土地城郭,都是百年前全靠庞氏先祖浴血沙场打下来的。”

“你这话说得倒是不失公允。”庞雍淡淡道。

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庞雍已经飘然远去,奕析从船头晃荡着朝我走来,见到我根本不看他,眼睛盯着那身土布蓝衫渐渐地缩微成一点,最后隐没入苍苍林木的墨绿中。

奕析竟然轻松地笑我道:“你这个小气的女人,他刚才不就是盯着你多看两眼,你这会要盯着看回来。”他弯下腰抓住我的手臂,故意压低声音,“他如何知道你叫颜颜。”

“少说这般不正经的话。”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耳尖,难道就没听出他方才唤的像是‘烟烟’么?”

“你知道么?当初二公子弃官,其生性散漫与波云诡谲、瞬息万变的官场格格不入,是一个原因。”奕析挨着我身侧坐下,道,“而歌颂美人的名篇《紫懋歌》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众所周知,又是另一个原因。”

其实奕析就算不说,我心中已经掂量得十有八九,庞雍瞬间失神唤出的应该是“嫣嫣”,慧妃林紫嫣,才子风流倜傥,与佳人相逢时,君未娶而卿已嫁,不可不谓人生大憾。我深深敛息,我了解紫嫣的性格,她永远都是太清醒,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人若是心冷肠硬,就从不会觉得有过遗憾,莫说她慧妃的身份迫使她对这份情愫视而不见,就连她的心也会迫使白己对这份情愫视而不见。

我不想再去想她,闲散道:“听二公子的口气,他似乎不满端仪公主这位长嫂。”

奕析点头,云淡风轻地道:“我知道他们素来不和的。”

关于端仪的风评我听闻过不少,其实奕析应该也了解这位黄皇,据说现任瑛和侯庞裕懦弱惧内,而其妻性格强势,惯用手腕,庞氏表而上是属于庞裕,叫是实际上做主的却是端仪。端仪贵为公主,行为不甚检点,以前与几位小叔子之间就有诸多留言,近年来行为愈加乖张,在身边豢养美貌男童,公然出入,无所顾忌。这无疑会让庞裕和整个庞家都无比难堪。

“二公子更不满的,似乎应该是朝廷吧。”我似笑非笑地猜测道。

他倒是不以为然,“庞雍从来都是这样桀骜的脾气。”

我道:“自古同姓封王,异姓封侯。大胤开朝百年来,庞家是唯一的异姓为王,退居侯位也不过是十数年间的事情,其间是非曲折,岂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也不是局外之人能说得清的。因此庞家之人若是心存怨怼,也尽可然。”

老瑛和王庞旌正值盛年却无疾而终,那时其长子庞裕上疏陈情,表明多年以异姓居于王位,除感戴皇家天恩隆重,更常惴惴不安,唯恐德不处其厚,功不受其恩,恳请革除王之封号。先帝极为感慨,几番挽留后就准了这道奏折。无声无息中,掌握在庞氏手中的兵权最终还是被富贵荣荫化解了大半。

我看着他,幽黑的眸心透出一抹清亮的剔透,我方才无心之语,但是言辞间却频频暗指丰熙帝,丰熙帝毕竟是奕析的父皇,我这样说难免令他心中不自在,解释道:“我照实说,并无存心诋毁先帝的意思。”

奕析却是无心听我说这些,他对前朝的盘根错节根本不感兴趣。目光追逐着湖面一片袅袅氤氲着的烟波幽淼,天陲泼墨织锦的朝霞褪尽,厚密的云层间漏出纤细的缕缕光柱,还未驱散湖面的白雾,他讷然道:“你记得么,绮霜阁外的湖上可有那么多雾气?”

我被一时问得愣住,绮霜阁是母亲生前在丞相府的旧楼,他为何会无端端地提起来。

“你真的不记得了?”奕析看着我眼中的茫然,追思过去道:“浣昭夫人过世后,父皇曾整夜燃着安魂香守在绮霜阁外,为的就是能在七七还魂之期再见浣昭夫人一面。”

“我记得。”我一字一字吐出声音干涩,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桁止身陷囹圄,性命堪虞。无计可施之下,我假装成母亲的魂魄,以她的身份请求丰熙帝搭救桁止。就在那里,我遇到在暗中保护丰熙帝的奕析,也幸得遇见的是他,才让我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得以全身而退。

“父皇此生未爱过一个女人,他对母后是敬重,对薛母妃是顾忌她的家族,倾心所爱的唯有浣昭夫人一人。你真的无法想象那种爱深到怎样的程度,父皇在绮霜阁外近乎固执地枯等了七夜,唯求能见最后一面。父皇沉疴缠身时,力排众议,留下旨意不与先母后合葬,而是在皇陵另居别室,随棺入葬的唯有夫人生前的一件旧衣。”

奕析胸臆间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声音竟微微发颤,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句话在喉间凝滞良久终于说出,“父皇相信会有生魂再聚,皇兄也相信,你离开多年,他却对你未曾一日忘怀,他对你的感情,不会比父皇对浣昭夫人少…”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仿佛被利锥击中般猛地一痛,凄恻道:“真的不会少吗?”我倚着奕析手臂,侧脸贴在他的衣袖,轻柔服帖的料子,无一丝刺绣的痕迹,我再抬头看他时,紧咬着发白的下唇,幽幽道:“她不愿入宫,先帝至少还能放了她,放她去跟别人成婚**,放她去安静平和地生活。”

可是奕槿能放了我么?像丰熙帝放了浣昭一样地放了我么?当年我费尽心机地制造宜睦公主坠崖身亡的假象,除了逃离北奴外,更多的也是为了让奕槿从此死心,放弃派人来找我。我用假死欺骗过他,而现在与我结为夫妻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我不敢想象,在他明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后,会是怎样的震惊和愤怒。

我原本心中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幻想此次重回帝都,多年的心事能就此化解,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讲明白,但是听得庞雍这样说,看来原本就微弱的希冀更加多了一重渺茫。

“颜颜…”奕析轻声唤我道。

“你之前说过你患得患失,其实患得患失的人也是我,我害怕失去你,害怕失去现在有的一切。”我堵住他的话,倔强地将盈在眼底的一汪泪逼回去,唇边绽开的笑意如回风舞雪,“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结爱同心,生死不弃,我们连死都无惧,今后千难万险,我们都一起面对。”

我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他,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可以体贴入微地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这让我感觉心安和踏实,我说出的句句皆是我的肺腑之言。心中溢出一煞决然,我与奕析之间最终,圆满也好,玉碎也好,我都不会离开他。

“答应我,现在不要说这些事了,我不想再听。”我伏在他膝上娇嗔道,一把青丝柔顺宛转地流泻在他飘逸的衣袍间,纤修的指尖勾落面纱,扬起一张濯尽铅华的清颜素靥。

“好,我都答应你。”奕析亦是拥紧我,明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两人亲密依偎的剪影,恍若琼苞玉树相依。我久久看着,直到风吹过时水纹荡漾着模糊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坐下的小船悠悠地随风漂荡到湖心,山间湖水至清至寒,清沥沥得澄碧见底,无枝蔓藤藻。

此时日头渐高,阳光驱散了山林间游弋的岚烟,远处一带隐隐绰绰的黛影被阳光冲刷得清晰起来,露出一排苍翠盎然的屋顶,其上覆着整齐的竹片瓦楞,隐约还看得见蓝布粗衣的人影。

我们并排坐着,一左一右闲散地推着船桨。湖上四面开阔,燥闷的热风被清寒的湖水浸润得冷冽舒畅,令人心旌荡驰,真当有种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的豁达意境。奕析感慨道:“庞雍真会挑地方,我们日后不如也寻个这般清幽的去处隐居起来,那可真是素衣莫染红尘,潇洒不问世事,一蓑一笠任平生。”

这何尝不是我想要的,想那淡烟融月,清风溅水,风动幽花,流芳满径。我们在人间寻得清静去处,结庐厮守,闲来迎风举觞,酣畅淋漓,抚琴弄筝,环佩和鸣。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又是如何的人生快事,得此,想必此生亦是无憾了。

我枕着他笑道:“何必巴巴地羡慕人家,我们不如就在这里造起一座竹屋来,就像前人说的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我素白的面颊微微酡红,细声娇软道:“夫君,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双宿双牺,岂不比他自在上百倍?”

奕析指尖拂着我的长发,他凝视我一字一顿认真说出:“颜颜,我不贪求,此生惟你足矣。”唇瓣胶合随即而来轻柔细密的吻,我感觉仿佛堕入一池旖旎的春水,温暖潺湲的水流在身侧柔柔地流淌而过,我合上双眸。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5

我身着一袭白色生绢长裙,安静地坐在正值花事繁盛樱花树下。含粉凝露的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枝头,映着碧空朗日,阳光浅薄如纱,晕染一点点樱花的色泽。漫目蕴满勃勃生机的洁白绯红,那般灵动的色泽,仿佛一幅墨迹酣畅的水墨画,笔锋勾勒出的每片樱花瓣**盈润,都鲜活到要呼之欲出。

我手执一卷书漫意看着,数剪惠风,流樱若雨,花瓣悠悠地坠落在我舒展开的裙裾上。幽香袭面,飘逸的衣袖翻飞若流云回雪,浅浅地盈动着甜馨的气息。远处传来小女孩清灵稚嫩的笑声,樱若,我喊出一声,翩跹的花雨中我寻找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迤逦委地的洁白裙衫不时被莫名的东西勾到。

绵延成片的樱树中,我提着衣裙兜兜转转还是走到原地,不禁焦急起来,再次喊道,樱若。这时,忽然眼前闪过一团娇小的红影,我伸手一把抓住她,既惊又喜地道,樱若怎么这般淘气,母妃喊你也不应声。樱若两丸黑水银般的圆圆眼珠看着我,一根白嫩的指头吮在口中,就这样冲我咧嘴笑,撒娇道母妃,我痒,牙牙痒,她说着伸开两截短短的手臂,小鸟依人地扑入我的怀中。

我爱怜地抱着怀中温热的娇小身躯,软语安慰着她,樱若现正出牙,牙龌发痒是正常的。你乖乖地不要用指头去抓。樱若愈发娇懒地赖在我怀中,她双颊晶莹红润,欢快地拍手道,母妃,母妃,你读给樱若听的诗樱若全都会背了。我微微一愣,看着赖在怀中的孩子,憨态可掬,不停声地喊着母妃,母妃。

此时,她的声音陡然一变,依然是清脆纤细的童音,却分明换成了男孩子的声音。樱若抬起脸时,小脸上天真可爱的神色消失殆尽,悲矜凄恻地道,母妃,母妃,你对她真好,你对这个跟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真好,可我是你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你对我会有这么好吗?你对我会有怎么好吗?

我怀中抱着的躯体骤然缩小,缩小到仅仅只有六个月胎儿,原本穿在樱若身上的那件小红薄衫,骤然化作他浑身上下的淋漓鲜血,顺着苍白灰暗的皮肤滴淌下来,他的身子那么小那么软,脆弱到仿佛会一碰及碎,连我的手臂轻轻抱他的力道都承受不住。

我“啊”地尖叫一声,惊颤着连连后退,他从头到脚都浸在鲜血中,他张开血肉模糊的两只小手,踉跄着要扑上来抓紧我的裙角,母妃,他将一根指头塞进口中,像樱若那样冲我咧嘴笑,我痒,牙牙痒。

我整个人像是中了魔障般僵硬在原地,他头顶破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血液从那里汩汩地流出来,那张小小的脸酷似耶历赫,我根本无法抗拒他,任他双手蜷曲成拳头攥紧我的衣襟,扬起一双染血的眼睛看着我,母妃,你会教我读诗吗?你会对我这么好吗?

我嘴唇翕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抬头,洁白绯红的樱花瓣依旧纷纷乱乱,飘落在我身上顷刻化作殷殷碧血,触目惊心地开遍白色的裙裾。意识混沌中,我感到身体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这止不住的血竟好像是从我自己身体里流出来似的。

母妃,他浑身是血地朝我爬过来,口中喊着,母妃,我伸出手去触碰他,然而他面朝我凄然一笑,就渐渐消失。那时四周遽然变暗,无数樱花瓣兜头兜脸地朝我倾覆面下,无尽的血从我身体中流走,渐渐地干涸…

“啊!”万籁惧寂的深夜中,女子惊恐尖锐的喊声格外清晰刺耳,我依然处于**崩溃的状态,身子竟然直直从床上挺起,半幅锦被从身上滑了下去。奕析本是呼吸均匀地躺在我身边,听到响动“嗖”地起身抱住兀自挣扎的我,急切地安慰道;“颜颜,颜颜,你醒醒…”

我此时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抬头,眼中就撞入奕析焦锐不已的脸,“奕析…”我紧咬着下唇干燥如火燎的喉间艰涩地翻滚出两个字。

奕析将惊魂未定的我圈在宽厚有力的臂膀中,俯身吻着我被冷汗濡湿的鬓发,问道;“颜颜你是怎么了?”

我此时面容像是褪尽了血色般的苍白,憔悴支离,睁得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无神,仿佛受惊的小鹿般,同样失血的唇被我咬出发白的印子。青丝凌乱地披在两肩上,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贴着双颊的肌肤,滑腻湿冷得像是谁冰凉的手指,冰银丝挑绣小朵梨花的素白寝衣下,柔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失神地重复着,心中郁痛,终于激荡的情绪压制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入手掌悲恸地痛哭出。自从离开北奴以后,我刻意地迫使自己忘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忘记耶历赫,忘记他带给我的一切。可是我不知道,为何我会在这个时候再次梦见那个早殇的孩子,那个未出世就夭折腹中孩子。梦中那个小小的人,他浑身是血,从头到脚都是血,而我也是,倒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中。

“我好像看见他了…血…他浑身是血…”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自从那个充满刀光剑影、浓重血腥的夜晚,那般的绝望无助,仿佛所有的力量都抽离了身体,我已是身心俱疲,不堪重负,可身边所有的依靠部已离我远去。我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孤寂冰冷的感觉了。此刻正在悄然地占据心头,五脏六腑都慢慢地被牵扯着滋生出寒意。

“他在喊我母妃…我…找不到他了…我…”我看着奕析的眼神惘然无助,泪水断线般地落下来。越是极力想要忘记,它越是明晰,像是某种腐骨侵髓的烙印,任我怎样都摆脱不得,一次一次受到梦魇的折磨。我的手无意识地覆盖上小腹,指尖感受到皮肤的温热,满心凄然,我如何忘得了,就是那一次惨烈的小产,我今后都不会再拥有自己的孩子,这是依附我一生的隐痛,也是我与奕析之间避而不谈的禁忌。

“颜颜。”奕析长叹道,那些往事他都知道,他扶住我颤抖的肩膀,目光清澈而坚定,蕴着满满的疼惜和爱怜,“颜颜,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我顾自抱膝,将身体蜷缩得小小,孱弱的手指绞着轻暖柔密的云裳,眼角坠落的泪珠将锦被洇湿出暗色的斑点。此时我看上去娇弱无力,脆弱到仿佛经不起触碰。

奕析柔软薄削的唇吻着我冰凉的额头,他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双臂拥住我微颤的身躯合衾躺下,肌肤相贴时,我感受到他的体温传来的热度。

他暝目牢握,发出的声音恻然而且自责,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越是这样折磨自己,我就越是自责,我恨当初一念之差,未能及时救你离开北奴,让你独自受了那么多苦…”

我的泪水交颐流下,被啜泣堵住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手摸索着覆上他紧锁的眉头,凝声道:“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想到我终其一生都不能为我最爱的男人诞下子女,一颗心像是辗转着滚在密密的针毡上,挑细的针尖刺入绵较的血肉,霎时又尖锐地疼痛起来,手腕一疲软就滑了下去。

奕析一把抓住我滑下的手腕,隔着迷蒙的黑暗,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眼中遽然腾起的亮光,那般清濯纯粹的亮光,皎如皓月,明若星辰,他朝我竭力喊道:“我丝毫都不在乎,颜颜!我说过的,此生惟你足矣。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亦如是。这世间繁华富贵千万种,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

我默然无言,一时震撼,“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从他心底爆发出的一句话,瞬间惊雷霹雳般强烈地撞击着心壁,汇聚成隆隆巨大的回响。

“奕析…”我戚戚然阖上眼,像是受伤的小兽寻求庇护,将整个身躯蜷缩着窝在他怀中,汲取着他的热度,鼻间荡漾着他独有的清润幽冽宁远的气息,他的怀抱就是我今生最眷恋的庇护。

“颜颜,安心睡吧。”他以保护的姿势将我箍在怀中,将手掌覆住我蓬松的额发,柔声低哝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将头牢牢地抵住他的左肋,温驯地点点头。我睡眠向来轻浅,这样被噩梦惊醒已不是第一次,然后就瞪着眼睛拥着锦被,一直无眠到天亮。奕析知道我这个毛病,我时常在半夜醒来,他就在我身边鼻息微鼾地睡着,其实他是醒着。我若仅是安静地坐着出神,那么他就装睡,一旦我出现有什么异样,他就会从身后温柔地揽住我纤瘦的腰肢,轻轻道,怎么做噩梦了,你睡不着么。

昨晚梦魅侵扰,我心神恍惚地伏在奕析手臂上辗转整夜,我知道他亦是一夜无眠。我早起时又受了些风寒,感觉头重神眩,整个人昏沉沉的。

那时樱若两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她素来与我亲近,常常黏在我身边,软声软气地嚷着要与母妃一起玩。我对于那个梦依然心有余悸,一次看到樱若穿着那身红绫子弹花衣衫,银铃铛般地笑着蹒跚向我跑来,我不禁浑身一阵寒栗,险些就失态地叫喊出来。事后,奕析暗中命玉笙将樱若所有红色的衣服收起来,哄着樱若道,樱若听话,母妃身体不好,莫吵着她,父王陪你玩好吗。他自然明白我这几日身体不适是受了风寒,然精神不济却是因为心病。那时我心性倔强不愿提起,他也不说破,就是尽力地陪在身边。

我们南下之途,原本在顺州时暂作停留,现在因为我身体微恙倒是耽搁下来。在顺州无声无息地度过一段日子,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伏眠的信笺,玉帛索笺,封口处工笔绘着一支嫣红如血、热烈如火的红棘花,是丹姬亲笔写给我的,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姥姥祭日将近,汝为其孙,族姓可舍,不废懿亲,展信速回凤祗。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6

我脱离凤祗,就是不想再与之有任何牵连。本想丹姬如此真是多此一举,看信后仅仅是一笑了之就要丢在一边,但是看到“族姓可台,不废懿亲”这八个字,我却犹豫起来,阖眸叹息,那人毕竟她的母亲,是我的亲姥姥。片刻踌躇后,最终我决定重回伏眠一趟,也是最后一次,算是我为姥姥最后做的一点事情,纯粹是一份孝心,祖孙之情也就此了断吧。

此后,我简单了打点行装,奕析不愿留在顺州等,非要与我一同沿原路返回。当再次踏入宁州城时,我笑他道,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回到原地了。那时奕析附在我耳旁轻轻道,只要有你在,多少次重来我都无所谓,还怕什么兜圈子,我听后面朝他微微一哂,岁数越大,倒是越发油嘴滑舌起来。他无言,只是此次回到宁州,他对我愈发温柔体贴。

回到伏眠时,我却是孤身一人,因着是姥姥的祭日,我特意衣着清简素丽,一头长发随意地绾成髻,漫意地点了几朵玉色珠花。我执意不肯奕析陪我去,连让怀有武功的碧桃儿随身保护,都被我断然拒绝。毕竟这是凤祗内部的事情,我独自面对就可以,实在没有必要卷进其他人。

从轩彰七年至今,转眼间姥姥过世已有两年。我看到丹姬身着缟素,容颜清隽素丽,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摄人的凛冽,她身形峭拔地站在虔诚朝拜的众人面前,诵读祭献姥姥在天之灵的谥文,洋洋洒洒千言,抑扬顿挫,字字悲泣,声响九霄,令生者闻之无不垂泪动容。我远远地站在一个角隅里,冷眼看着面前的场景,看着正中那巍峨青铜巨鼎上,密密地竖满轻烟缭绕的紫香,看着那个素来心性冷冽的女子,在做着原本应由我来做的事情。

漫目看去,尽是高高扬起的苍白的绫幔,在风浪中烈烈翻滚,冥纸燃烧后化作轻虚若烟的灰烬,忽的被卷地风一剐,就纷乱追逐着沾上衣衫,无数枝描金蹙银的擎天香烛晃晃高烧,袭面而来的滚滚烟尘熏得让人口鼻发涩。

我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沉郁,压抑,凝滞,窒闷,却没有一次让我感觉如此难受,像是一口将续未续的气憋在胸腔中,那种将要窒息的错觉压迫着我的五脏六腑,这些日子来因身体染恙饮食乏味,近乎不曾进食,现在脆弱的胃像被谁粗糙的手大力地揉搓着,终于强忍不住一口酸水呕了出来。

按照礼节,凤祗族中每个人都要亲自上青铜巨鼎,为凤祗上一任尊贵的女主敬献上一炷香。我摸索用绢子拭净唇角的秽物,却在此之前悄然离开。前朝隆重盛大,声势赫赫的祭祀还在继续,而我在伏眠王宫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无意识走近湮尘宫,那是母亲在凤祗度过少女时代的宫殿,也是姥姥在暮年常居的铭心阁。

也许是曾被尘封太久,也是怨气凝结深重。宫门重启经年,湮尘宫中永远都是阴寒湿冷,每此踏入这里的时候,我总感觉从骨子里渗出潮湿幽凉的寒意,阴恻恻地像是不怀好意的蛇盘踞在背脊之上。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这里对我存在着某种莫名的吸引,母亲最鲜活明媚的生命曾经在这里黯淡,而姥姥强势凌厉的一生也是在这里走向枯竭,在这座宫殿中留下的,是这世间血缘与我最亲近的两个女人的印迹。

进入湮尘宫,我熟门熟路地走向寝殿,最先看见一张镌刻展翅风凰的紫檀木椅,失去旧主后就空落孤寂地摆放在那里,铺满落寞的余晖。我微暝双眸,默默地走过去,伸手去摸搭在椅靠上的白狐袭垫子,触感依旧蓬松柔软,只是狐裘的色泽暗了许多。

当年,她就是坐在这里溘然长逝,我极力回想着她的模样,那时的她脸色上虚浮一层青白,昔日如瀑墨发隐隐地映出银色,凤眸中箍后燃起的一线光亮如潮潮的夜雾暗卷月华。我与她相处之日甚短,头脑中留存的记忆也十分有限,零零落落地缀连在一起,模糊地印象中,她对我总是冷颜相对的时候多,都不曾有过人家平常祖孙孺幕慈爱的场景。

她逼我学会我不想学的东西,逼我学会武功,逼我去亲手杀死耶历歌珞。我的手指攥紧凤座上的狐裘,密实皮毛间散发的幽森潮意渐渐深入掌心,我也曾数次拂逆她的心意,在她气绝后就擅自焚毁遗诏,一意孤行地深入北奴王陵夺回母亲的骨灰。之后,动辄就分解她耗尽一生心血而在伏眠组建起来的兵力。

她过世的那晚,我曾频频地出言激怒她,她的手颤抖得连椅靠都扶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抓起盛满滚水的茶碗,就狠狠朝我脚下的地面砸来。最后,我选择离开凤祗,凤祗中的一切应该都与我毫无关系了,可是当丹姬信中提及“族姓可舍,不废懿亲”时,原本冷硬下来的心竟还是无端地抽动一下,我最终还是来了。

不知我这般出神地想了多久,渐深的暮色自窗格的缝隙间漫延入室内,原本的阴晦更添了一重浓重的暗色。

轻微的“吱嘎”一声,宫门被人推开,一个窈窕细挑的身影踏着余晖走进来。她仰首,斑驳的光线中映出一张清素静洁的脸,深不见底的眼底沁出一抹幽峭的浅蓝,神情疏高傲然,是姽婳丹姬。

与她此刻的庄重肃穆不同,我神色宁静,斜身靠着紫檀椅背,顾自看着落在手心中的一缕绯红霞光渐渐消失。

“琅嬛。”丹姬的目光驻留在我身上,声音颇带威严地道,“姥姥的生祭还未结束,你为何中途离开?”

“我累了,不想再看了。不是还有你么?”我淡淡道,漠然地转过头看她,良久才反应过来这声“琅嬛”唤的是我。

丹姬看我的神色肃穆,珠唇抿成绷紧的弧度,嘲道:“原来这就是你对长辈的尊敬。”

我知道丹姬不满我对祭礼的怠慢,还未为姥姥亲手敬上一炷紫香就中途离开。我其实是身体不适,但是我却懒得与她辩解。

“随你怎么说。”我闲闲地用手掌掩盖了双眸,唇畔梨涡浅现,一句话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况且,姥姥也不少我的一炷香来祭奠。”

丹姬凝视着我的脸庞,沉默,一如此时渐深渐重的暮色悄然在我们之间蔓延开去。我撇过脸去刻意去忽视她眼睛中那抹令人悸动的幽蓝。

“琅嬛,你在这里,莫非是凭吊么?”寂寂中清冷的声音中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嘲弄。丹姬生着一双俊俏妩媚的丹凤眼,眠角微微上挑,她曼步朝我走来,轻轻地将手覆上凤座的狐裘,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梦呓般的模糊,“你记得么?当时就是在这里,姥姥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我听得眉心悚然一跳,抬眸猝不及防地撞入丹姬一张似笑非笑的秀脸,眉如墨画,眸如漆点极其秀丽的轮廓,半明半昧地浮凸在透进室内的一片凝紫沉沉的霞光中。

“也是在这里,姥姥的身子还未凉透,你就亲手焚毁了姥姥留下的遗诏。”她直视着我,冷剔的眸子将我瞬间的表情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

湮尘宫中的阴潮湿寒让我生生地打了个冷噤,但也不及丹姬此时的话让我觉得幽森。多少年来,我从未畏惧过什么,却唯独害怕这种眼神,这种眼睛过于犀利,宛如无坚不摧的刀刃般深入经脉丝络,分条缕析地看透—个人。

“丹姬,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由沉声问道。

丹姬神色淡泊地抿唇一笑。她靠近我,呼出的温软幽长的气息,道:“可是,那份遗诏现在却在我手中。”

我眼神一滞,手指勾拢了鬓角的碎发,缓缓问道:“哦,那么遗诏上说了什么?”

丹姬倒是不急于回答我,浅笑着离我退开几步,优雅地在黢中踱步,姿态如同一只魅行的猫儿。她的眼神落向一个莫名的方位,“琅嬛你好像做了很多违逆姥姥心意的事。其中最过分一件,就是你擅自下令削减伏眠的军队。”

“是吗?”

“无知!”此刻,丹姬丝毫都不肯掩饰语调中的轻蔑,“你知道姥姥为了培植兵力,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多年苦心经营,就让你轻易地毁了。”我闻言,不为所动地道:“丹姬你让我来,难道是为了在姥姥灵前罗列我的罪状?”

“你知道遗诏中怎么说吗?”她霎时收敛笑意,神色如冰山般凝寒,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像是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我的反应,“上面说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可无视僭越之罪将其弑杀,万不能让其离开凤祗,遗祸后日。”

每一个字都仿佛锋利的冰棱割过心间,浑身温热的血液瞬时冷凝下来。素色广袖下的双手蓦然紧握成拳,我极力地让自己平静,甚至做到麻木也好。我早已隐约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被人字字清晰地说出时,我似乎还是不够冷静。

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则可手刃之。我感觉一阵恻恻的阴风贴着头皮剐过,原来姥姥真的是这么说的。

殿中的光线彻底黯淡下去,一排青玉底座的云凤烛台上,微弱的光亮如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澹澹地道:“怎么,你可要践行姥姥的遗命?”

丹姬看着我,淡淡吐出道:“琅嬛你这是在挑衅我的耐性。”声音极轻却透着压迫。

“是,又怎样?”我眼神清冷地回视她,其实一直以来,在挑衅我的是她!自从我被姥姥接来伏眠的那刻开始,丹姬对我的那种冰冷的敌意就未曾减过一分。我感觉得到她恨我,可是偏偏就不明白为什么。

我分不清丹姬此刻是戏谑还是认真,湮尘宫中,一股暗涌的旋流触动了我隐隐的不安,我不想久留,眼见姥姥祭日已过,索性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