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7

出乎意料地,丹姬迅疾出手,猛地隔着衣袖拖住我的手腕。

“放手!”我修眉间漾起薄怒,使劲将手狠狠地抽回。

丹姬脸上是一掠而过错愕,用手将信将疑地指着我道:“你…有了…身孕?”

丹姬不愧是姥姥一手调教出来的医姽婳,刚才她抓住我手腕,触及脉搏仅仅是瞬间,已然判断出我的身孕。

她的判断不错,我脸上微微赧然,我近来身体不适,除了偶感风寒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有妊。对此我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回到宁州后,经王府上御医反复确认,我方才又惊又喜地接受这个事实。

“借你的吉言。”我云淡风轻道,“你当初说过世事无绝对,往后的事还要看天意,就像我的母亲浣昭年轻时被人废尽一身武功,受过这样的重创到头来还是生下了我。”

“琅嬛。你可不可以…”丹姬的眼神迸射出阴戾,喝断我的话,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霎时震惊,努力使自己平静着,还是忍不住朝她怒喝道:“丹姬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孩子!”

丹姬从未婚嫁,她怎么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有着如何的意义,她又怎么理解这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失而复得!

丹姬仅是木然地重复着说了一遍,“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愕然看着她,质问道:“丹姬,你知道你现在说什么吗?”

她此刻的眼神清粹冷冽如秋日寒霜,咄咄逼人道:“琅嬛,你很看重这个孩子,爱护之情应该要超过你之前失去的,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吗?”

“够了!”我怫然发怒道,“丹姬,我对你已是忍无可忍了!”

“哈哈,你的心肠向来都是这般冷硬。”丹姬忽然仰首狂笑一声,那笑意中深敛着讥诮,“姥姥死的时候你不曾流一滴眼泪,那个人死的时候你也不曾流一滴眼泪,你会为谁流眼泪?如果韶王死了呢…”

“闭嘴!”我神色严峻地斥断她的话,容不得任何人诅咒奕析。

那个人,丹姬口中的那个人,我敏锐地觉察到她指的应该是…想到这里心间冷冷的一个激灵,我霍然举起一只手直指她的方向,素白宽大的衣袖携着气流猛地一翻,厉声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丹姬冷笑出声,水葱纤指轻点着薄玉般的眼睑,“你不是一直很疑惑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是纯黑而是透出幽蓝么?”

心中那呼之欲出的猜疑一下子被证实,我自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眼中那抹奇异的幽蓝吸引。现在她亲口承认了,眼前这个名为丹姬的女子真的与北奴有着莫大的渊源。

“枉姥姥多年来如此看重你,你居然是北奴安插进伏眠的细作!”我震惊地掩住口,唇舌间不自觉地滑过一个名字,一个在我生命中湮灭多年的名字,“耶历赫是你什么人?”

“你没有必要知道。”她的回答干脆利落,几乎从齿缝中撕扯出道:“但是因为你,让他死了。”

“时至今日,你终于坦白了。”我垂眸道,想起与此前后相关的种种,在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在此刻豁然明朗起来,我肺间倒抽入一口寒气,“其实当年我逃出北奴军营,他率领心腹护卫黑甲士紧迫而至的时候,你们就应该见过。”

“是的。”丹姬倨傲地看向我道:“那时的你一定不会想到,其实我是有意放走你的。”

我感觉心腑间像是被缠绕上无形无质的丝线,渐渐地收集,惊声道:“那么北奴王陵倒坍,也是你在暗算我。”

丹姬点头承认时,脑后半匹乌亮柔细长发顺着脖颈的弧度滑落,遮去了她大半清丽的面容,她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地回避,冷笑道:“你猜得不错,我私下改动了那两名工匠呈上来的墓室图纸。”

“你想让我死在王陵中么?”我竭声问道。

“是的,为的就是让你给他陪葬!”丹姬冷冷地迫住我的视线,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唇齿间酷烈地撕扯出来,连带着翻出新鲜染血的皮肉。我心神一错,好像当初在繁逝,美娜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她一步步地逼近我,被她此时散发的气势震慑,一晃神趔趄着朝后退了一步,后背蓦地撞上那张流云细琢凤凰翱翔的紫檀椅,身体微倾着跌坐在柔软的狐裘上。

她用双手箍住我两侧的肩膀,修长的指甲隔着衣衫要掐进我的肉里。她俯身靠近我,几乎微凉的鼻尖都要贴在我的脸上,她失去理智地低吼道:“他为你做过那么多,你永远陪着他难道不应该么?”

我想起当年初见她时,回忆起最初那一眼的惊艳,在那个阴晦龌龊的土窑子中,唯有她一人,静洁地出尘独立着,容颜清雅绝俗,由内而外散发着疏离傲然的气质,肤色洁净宛若白雪之色,整个人宛如一支纤尘不染的雪莲花。

现在看她双目隐赤,像是纯白雪莲花上侵染了一袭触目惊心的血色,她近乎狂颠地死死将我的身体扣在座位上,冰凉如铁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要滑向我的脖颈,“多年来他是如何对你,你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做得最多的,就是漠视他对你的感情,践踏他对你的好。你若是真的生性冷酷,对任何人都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你一转身就可以接受韶王,看到韶王为你牺牲你就心痛了,为什么对他就可以那样铁石心肠,一点都不能被打动?”

“你这个疯子!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一时心底激起篷盛怒意,不知何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地将丹姬铁钳般的手从肩膀上掰了下来。

“哈哈。”丹姬冷睨着我笑道,“其实早在从王陵中脱险时,你就隐约猜到,擅改图纸,意欲至你于死地的人是我,可是你却一再犹豫着没有处置我。后悔么?是你的优柔寡断保全了我,却害了你。”

“后悔?这话说得简直可笑。你当时拿刀抵着我的软肋,我敢处置你吗?”我略略颦眉,“嗖”地起身一掌拍在风座的扶手上。在当时奕析身受箭创,命悬一线,全部军医都束手无策,唯有匡姽婳丹姬尚有回天之力。那时我心中就算有再多的猜忌也都要压制着,心如激雷也要面若平潮,一旦惹怒了她,她会让奕析死得更快。

“我感觉得到你一直对我心存怨怼。”我神色清淡如烟,“但是一直以来,我并不想跟你冲突,甚至于后来在你的藏香阁中,我亲口许诺过既往不咎。”

“我不曾答应。”丹姬冷艳道

“那么你现在想杀我么?”我叹息一声道,幽黑的眸心中堪堪映入明昧跃动的灯火,眼神清泠剔透得宛若两丸凝结的寒冬冰潭。

丹姬笑出一声,猛然喝止,她的目光在瞥过我的犹自平坦的小腹,现在的她犹如盘踞着“咝咝”吐火信的毒蛇,磨牙吮爪着准备随时扑向它的猎物。她的声音温软恬然,却浸渍着嗜血的毒汁,“我原来不想,但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

我的瞳仁骤然紧缩,右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自她珠唇中溢出的一句话,轻飘得似无一丝的重量,却仿若生着尖锐的利爪般将我的心狠狠地提了起来。

“我自认为对你不薄的,丹姬,可是你却为了一个已死去多年的人,要杀我。”我眼神一黯,纤修的身体犹如一竿皑皑覆雪的青青细竹,却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子柔韧。

不由错神一个恍惚,我与耶历赫之间,那是多少年前的恩怨了,竟然还能牵连至今。我不爱这个强势的掠夺了我的男人,尽管我曾经嫁给他,尽管我曾经怀过他的骨血,可是我对他从未有过一丝关乎情爱的好感。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他开启了我一生的苦难,诚然,记忆中某些零星的片段,他对我是很好,倾尽一切的好,可是这都不是我要的,他却强行给我。

我不爱他,可是为此,我不知承受了多少深爱他的女人对我的怨恨。念此,我忍不住苦笑,耶历赫一生最失败就是他爱我,如果他愿意退一步,那么我们都皆大欢喜,放了我,亦是放了他。

我感到一瞬间的脱力,湮尘宫四周栽满盛放到荼靡的红棘花,艳帜高张,那热烈浓重的红色如同流淌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清苦的笑意极快地堙没在遮天蔽日的繁花魅影。我背对满壁幽幽的萤光,晦暗中浅浅地勾勒出意抹清弱的纯白剪影,恍恍然然的不真实。

我感觉到四周散布的危险,在空中恍如嚣张的烟尘浮动,多年来磨砺下来,我对于潜在危险的感知比一般人敏锐上很多。

昏暝中,她眼中那抹诡异的幽蓝漾如水波地流转,极其轻微地,如同是风动竹叶。

覆在衣袖下,纤修薄削的手指紧紧地缠绕着柔若无质的白绫,致密浑圆的珍珠硌得指骨发痛,光滑的表面被手心摩挲得隐隐发烫。

“丹姬,你好,你真的很好!”我冷声哼道,霎时还是螓首微垂,柔弱无害的样子,电光火石间,眸色熠然生辉,一道白绫惊鸿般地从袖底窜出,直击向她的面门。

丹姬挑眉,扬手格挡,两道白光在虚空中剧烈相碰,“嘶”极其清脆的丝帛撕裂的声音,我手中的白绫从正中被生生撕开,随着她势如破竹地迫近,灌注劲道的白绫瞬间化作两道残布颓然委地。

我一时惊骇于丹姬如此强悍利素的力道,虽我自幼谙熟凌波舞,对摄魂绫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胸,但是功力上若是相较习武十数年的丹姬,还是要逊色一大截。我的唇角浮现极淡的笑意,不能硬拼的道理我懂,我朝后一退,她一击落空而重重打在紫檀风座上,向来以质地坚密硬实的紫檀木,此时如老人迟暮般,吱呀出一声极沉闷的响动。

丹姬伸手撕破罩在外面的白色孝服,“哗啦”一声露出穿在里面的英挺峻拔的女子劲装。霎时间湮尘宫中气息凝滞,凌厉的杀意霎时激迸。

“好好好!”我背脊微寒,略一沉息,抚掌一连说了三个好,“丹姬,你今日是设了圈套等着我来跳,姥姥的祭日也不过是你诓骗我来凤祗的一个借口罢了!”

“是的。”丹姬的指间纠缠着白绫,似笑非笑着看着我。我的武功到底不如她,瞬时白光暴涨间,我尚来不及反抗,那幽凉的触感如蛇般蜿蜒上温热的脖颈。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8

“住手!丹姬你可知僭越!”

我抬头看见,珷玞和其他三位在凤祗资历颇深的姑姑,身披缟素孝带,步履急促,衣袍带风地踏进湮尘宫。

“今日是先主祭日,你们如此成何体统!”

“今日正好是姥姥祭日,姽婳丹姬要在此清理门户。”

丹姬轻挑一双修狭的凤眼,睥睨四位面容凝重的姑姑一眼,摄人的气势分毫不减,她根本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兀自从袖口抛出一卷轻薄如烟的玉帛,她指着我肃声道;“姥姥留下遗诏,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可将其手刃,而不追究僭越之罪!今日琅嬛身为凤祗之主,却叛离本族,倒戈高氏,致七世使命不顾,情令智昏,甚至意图削弱伏眠国力,侵蚀祖本,姽婳丹姬难道不能杀她?”

那卷抛出的玉帛含着力道,径直打在珷玞姑姑的身上,她颤巍地将其攥在手心中,苍老的面容霎时紧绷得煞白。

湮尘宫外传来纷杂错乱的步履声,那样的声音连苗圃中无数披离的花枝振得颤颤不已,从来僻静无人的湮尘宫外,现在竟然集结了重重兵力,此时我唇畔的笑意才慢慢冷凝。

我想到她切切咬牙说出的一句话,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仿佛有一阵寒潮劈头盖脸地袭来。

“丹姬你倒是能沉得住气,捱到今日。你简直就是卑鄙,就算杀我,也要给自己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姑姑中除了珷玞还勉强维持着冷静,其他三位见此威赫的架势早已色变。我面无表情,扬起手臂一个个指了过去,她们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被我冷冽的眼锋扫过时,皆是面色赤赧,畏惧地避过头去。凤祗中的那些长辈,我们都尊称一声“姑姑”,但是我同样清楚,凤祗中真正掌握实权的是四位姽婳将军,她们现在都是摄于姽婳丹姬的成势,根本无力阻止丹姬。

空荡晦暗的湮尘宫中,气氛顿时冷凝般地僵持住,呈现出诡异的一幕。

一道白绫突兀地横旦在我与丹姬之间,她依然是那副嘲弄冷峭的神情,指间操控着白绫一端,面无表情地像是在操控着牵线的木偶。此刻的我素衣缥缈,宛如一朵盛开在冰泉之上清冷到极致的淡色素莲,坐在紫檀凤座上,而白绫另一端就如同一只冰凉的触手,缠绕着我的脖子。那是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只要轻轻勾动手指,就可以致我于死地。其他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大声都不敢出。

我深深屏息,喉咙间一涩,道;“看来我今日是插翅也难飞了?”

丹姬的眼睛中隐隐喷出几簇怨毒的冷焰,指端缓缓地收紧白绫。

我无惧地看着那双幽蓝氤氲的眼眸,忽然笑出,俏然立于浸染着凉露风中,指尖无意地点在眼眸的方向,“当着众人的面,姥姥的生魂也在天上看着,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情。你究竟是不是北奴安插进伏眠的细作?”

“要清理门户么?那么要不要算上这么一桩。”我目光满含挑衅地说道。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像是遽然被一把冷水湃在头顶,皆是面容惊变。

“圣女你说什么…”

“姽婳将军…”

就在那瞬间,异常尖锐地“嘶”一声,横旦在我与丹姬之间的那道白绫被凌空斩断。突如其来的力道,我仿佛脱线般重重地撞上椅背。

“丹姬!你真是过于放肆!”一声清叱破空而来,我眼前闪现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身着与丹姬同样的白色劲装,左肩位置修一朵嫣红如血的红棘,来人正是姽婳元君。

她肃身而立,右手执剑,正是她在关键时刻,为我挥剑斩断的那道夺命的白绫。

丹姬看清是她,怒叱道;“元君,你胆敢拂逆姥姥的遗命。”

“到底是姥姥的遗命,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元君的神色中全无平日的戏谑挑挞,直指着她道:“我就知道,你刻意支走我必有隐情。”

“那又怎样!”

“你这是在逼我不得不翻脸了…”元君骤然翻转皓腕,薄刃进出凛冽寒气,灌足力道的一剑,出其不意,硬生生地将丹姬逼退了一步。

元君朝后猛地抓住我的手臂,低喝道:“琅嬛,快走!”

“住手!”就在两名姽婳将军交手的瞬间,凤祗长辈们一时不知所措,殿中遽然混乱起来。

“你们这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一声高亢尖刻的嘲讽将嘈杂都盖了过去,说话的人正是元君。

元君与丹姬的武功势均力敌,但一旦交手,元君因要护住我,不免处于下风,但是刚才成功的一次偷袭,让她在极短时间内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移形换位的瞬间,元君迅疾出腿踢翻了紫檀凤座,挡下丹姬的一次攻击。

浓重的墨色在丝丝缕缕的云朵间化开,散落着的几星微弱萤火无风猝灭,整个湮尘宫像是在渐渐地沉入冥界,兜头兜脸地黑暗仿佛一张厚幕覆盖下来。

“元君,你…”

“赶快离开!”我感觉到元君握着我的手上布满黏湿的汗意,面对如此强势的丹姬,她此刻也不是完全的镇定。

电光石火间,我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半空中浮凸出两泓虚幻的幽蓝。

“躲开!”元君厉喝,身体被猛然拉着倾向一侧,我来不及呼出一声,只感觉左臂像是被利刃划过,极其轻微的痛感。豁然间已是眼前白光大盛,我与元君已经冲出湮尘宫外。

此刻,我的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惊愕,站在宫外玉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去,黑压压全是铠甲森然的军队,戟枪生寒,分成两支正在激烈地混战,将整个湮尘宫围锁得水泼不进,杀喊声震动天地。

我曾经亲身经历战事,但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两军交战,见此不由一口冷气烈烈地灌入胸腔中。

“元君,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瞬间,丹姬已然冲出,眼神阴戾如刀,恨恨地剐向元君,“元君!你不要后悔!你决定帮琅嬛而来对付我!”

“丹姬,枉我们相识十数年。”元君冷静地将我护在身后,秀雅的双眉横张,“我不是帮她,而是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浣昭夫人的女儿!”

“你对浣昭夫人真是愚忠!”丹姬怒叱道。

寥廓空寂的玉阶上,我们的身后是渐渐沉熄下去的落晖漫意地渲染出此时的暮色四合,颓然得好似一朵开败的残花,被摧折着渐渐凋零。

漠北荒僻土窑中,她曾巧施易容之术,帮我躲过鸨母的算计,“带着这样美丽的一张脸上路,可不是很方便。”

姥姥过世那晚,我擅自焚毁遗诏,在众人震惊之下,她从容而略带嘲讽道,“你倒是有些胆色,琏姥姥留下的遗诏都敢改。”

弥衫之战,奕析因箭穿心腑,而药石无灵。我整个人瘫软地跪在病榻前,痛苦欲绝之际,她冷冷地丢下一句,“琅嬛,难得见到你如此地紧张一个人…看来你并不冷血…我还以为你生来就是漠视和践踏别人对你的好…”

那些士卒如同汹涌的浪潮般要冲上湮尘宫,无数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在台阶上,这里曾是她的旧楼,现在凤祗中最干净的地方也染上了血污,殷红凌乱的血与盛开的红棘花的颜色交融在一起。我此刻的心境不是惊骇,而是从某个深处漫山悲凉,连绵不绝的火光照亮了我眉心的一线流火的印记,那是姥姥给我的印记。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会到反目成仇的地步。”我在元君错愕的眼神中,一把推开她的保护,无惧地走上前一步面朝丹姬。

丹姬傲睨其下,她独立风间,一抹身影清煞孤绝,看得出情势渐渐于她不利。

“琅嬛!”

元君追上来时,丹姬根本一丝头发都还未伤到我,她就幽眇远去,左肩上一朵嫣红的红棘触目惊心地盛开着,梦呓般轻轻地道:“你会死…你一定会死…”

极度紧绷之下,我一时松弛脱力,捂住左臂的手慢慢滑下,素杉挑破,上臂的**割出两道极浅的口子,腥艳的血丝半凝上白皙如玉的掌心。

 我再次清醒时人已在韶王府上,我未完全睁开眼就将手摸索着探向小腹。我极害怕像上次那样等到我醒来时孩子己经永远没了。

“颜颜,别怕,孩子还在。”奕析紧紧地握住我一只颤抖不已手,将我轻轻托起放在柔软的靠垫上。

我闻言,心中酸楚得快要哭出来,直到确认那个小生灵还安然地在我腹中时,身子才疲软地倒在靠垫上,缓缓地舒出日气.

我想起姥姥祭日那晚,也就是丹姬谋动变乱的那晚。元君率先折回,后得到刃雪相助,丹姬及其属下无法力敌。逼到藏香阁时,丹姬近乎疯癫地斩尽一手调养起来的药奴,拿着火炬点燃了阁中洋洋数万卷的书,将她自己与藏香阁一起在熊熊烈火中焚毁,阁中尽是纸张竹简木犊,触火即燃。凤祗先祖沥尽数代人心血而流传下来医药典籍,以及在世间绝迹、价比千金的珍稀草药,皆在那场火中付之一炬。

在湮尘宫中,元君当机立断地将我推向一边,我没有受其他的伤,仅是被掠过身侧的箭镞割破了左臂的** ,而且伤口极浅,上药后几日就完全愈合了。

经历丹姬一事,幸亏元君,才让我有惊无险.我十分感激元君,一直以来她帮过我很多,尽管每次她都说是为了还浣昭夫人的恩情,可是她于元君至多是知遇之恩,可是元君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孤注一掷地救了我的性命。

丹姬死了,那个幽冽清绝如雪莲花般的女人死了,我并不觉得有几分悲哀,心肺间深深地溢出一声无奈的喟叹,此生历尽跌宕,又何时能真正平静,但愿此次的劫难会是动荡的终结。

我愈加坚定了要脱离凤祗的决心,越远越好,一切是非都离我越远越好,这次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我执意要立即起程,奕析原本劝我好好调养,我身上虽是小伤,但那晚受到惊吓不少,可是我现在真的连留在宁州也不愿意,就像是一尾濒临窒息的鱼,急迫地想要跃入另一池清新的水中。奕析毕竟拗不过我,带我前往上次曾短暂驻留的顺州,等到身后的城郭轮廓慢慢隐黯,久久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地。

顺州城山水明秀,风物醇厚。在此我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我怀有两月身孕,再加上我曾经小产过,一直体质虚弱,更是要好好调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我极其珍视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失而复得,而是他是我和奕析的孩子。凤祗女子向来子嗣艰难,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黯淡地认为我不可能为他生下任何子女。我向他坦言道,他若是一生都只要我一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甚至说过要他去接受别的女子。可是,那些深明大义的话从我口中说出,都是半含醋意半含苦涩,完全就像是在赌气。那时,连我都要被自己如此狭小的气量而惊得愣住,我曾在相国府受到良好的闺阁熏陶,自小诵读着《 女诫》 、《 内训》 、《 闺阁训言》 等书,教诲身为女儿理应格守闺礼,嫁为人妇之后更应该温良恭谦,为夫君开枝散叶,心性沉厚,不骄不妒。

当奕析为了宽慰我,郑重起誓“此生唯颜颜足矣”的时候,我除了感动,内疚。不可原谅地,心中居然还有过一丝释然。那一刻我真真是恨极了我的自私偏狭,他为我做过那么多,我坦然接受了他海洋般宽博深厚的爱情,为什么为他付出一点牺牲。

现在,这些萦绕围锁在心头的纷乱纠葛统统消散,如同万道阳光刺穿重重阴履,一切真的就开阔明亮起来。奕析的出现给了我新生,而这个孩子给了我四时明媚。

我将右手轻柔地覆在小腹上,而左手自然地托住后腰,形成保护腹中胎儿的动作,就像是初次有孕般,我怀着满心憧憬和忐忑,羞涩和懵懂,还有对孩子殷殷的期待之情。

这个孩子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也是上天赐予我和奕析的最珍贵的眷顾,尤其于我而言,能有今日,过往的种种苦难,我真的一点都不怨,如果非要历尽艰辛,才能走到这一步,我也愿意承担。

我枕着他的臂弯,如是说道,眼眸濡湿。

奕析只是温柔地吻着我的秀发,以熟悉的姿势拥我入怀中,云淡风轻地道,傻瓜。

我已是忍不住眼中溢满泪水,紧紧接住他的衣襟。世事变幻,因缘际会,回首昨日凄惶,怎能意料到还有豁然开朗的今日。

我目前身孕尚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我体质特殊,不适宜车马劳顿,长途颠簸。索性先将其他事撇开,一心一意等到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孩子生下来后再作打算。

夏日夕暮,余热消散,庭院中一株遒劲粗壮的柏树,葱笼的枝枝叶叶伸展开一壁的习习荫凉,清风徐缓,将滞留在院中的炎热都吹散了。

我微微困倦地半倚在一张梅花样式长塌上,玉片芙蓉细章清凉舒适,刚刚梳洗的长发随意披散在两肩,发梢犹自带着湿意,一路迤逦地垂落在地上,未拿簪子绾着,就连寻常押发也不用。

奕析陪在我身边,偶尔逗着我说几句开解的话。

这几日来不知为何,害喜害得厉害,刚刚用过晚膳,不消一刻就“哇”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此时,玉笙端着一碗红枣银耳上来,红枣温和,银耳养胃,我从来喜好甜腻食物,现在玉笙却不敢搁过多糖,而是浇了蜂蜜,凡是清淡些为好。

我用小银勺搅动着碗中一汪清亮浓稠的汤汁,玩笑般地叹道:“看来不是个听话的主儿。”

玉笙笑道:“小姐现在身体还算轻盈,等到六七月身子沉重起来,小腿酸痛难耐,两只脚背都高高浮肿得走不了路,那才是真真叫苦的时候。”

要是能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再苦又怕什么。我这些日子来,虽常常害喜呕吐,但胃口着实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身体一直过于纤瘦,我想要自己丰腆些,健壮些,那个在我体内的小生命,他生长着就要从我身上汲取养分和能量,直到破啼的一声哭喊,我一直希望着可以给他最好的,他和他的父亲都是我此生最珍视的。

想着我己将碗中的银耳吃下大半,隐隐听见旁侧有玩闹声传来。

“怎么回事?”我抬眸问玉笙。

玉笙去看了,随即笑吟吟地走回来,说道:“小姐,是小郡主在跟景侍卫闹着玩,小郡主正是淘气的时候,要景侍卫给她当大马骑,景侍卫不肯就哭闹起来,现在正玩得开心呢。”

我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景平在奕析尚是皇子的时候,就跟随在身边,主子身份高贵,他自然不会比他人矮一等,何时受过这般委屈。不过樱若近年来,也是越大越发着骄纵任性。

我挥手示意玉笙将樱若带来,不可这般胡闹着,玉笙立即去了。

此时,我转眸看向身侧的奕析,用一指点着他的额头佯作埋怨道:“你倒是管管她,以前老喜欢钻到侍女们的罗裙底下,你说反正是个小丫头,不顾忌什么。现在倒好,成天叫着让人给她当马骑,你难道还是不管?”

“小孩子淘气罢了。”奕析笑道,“难不成你让我捉她起来打一顿屁!股。”知道他在说笑,我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余光看见玉笙抱着樱若来了,樱若不安分地扭着小身子挣脱了玉笙,跳蹬着一步一步扑进我的怀中来。

樱若抬起头,露出一双新月般晶亮的眼睛,稚嫩的声音甜甜唤道:“母妃。”她生得白胖嘟嘟,穿着件杏子黄薄襦子,头顶心绑着根冲天鬏鬏,细碎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和衣衫,她笑起来两靥凹陷下去一双浅浅的酒窝,那情状无比娇憨可爱。

“父王。”樱若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格外伶俐灵透,我正要将她抱到膝上,一眨眼她却钻进奕析怀中,撒娇地抱着他的腿,奕析将她抱起时,短而圆润的双臂一张顺势搂紧他的脖子。

“这个小人精儿,两头都不得罪。”我颦颦眉,口中嗔怪着,却是满心欢喜地捏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脸。

樱若“咿咿呀呀”地蹭着粘着几乎将身子挂在奕析的脖颈上,奕析将她从脖子上拖下来,正色道:“樱若刚才胡闹着要人当马骑,母妃生气了,要捉你打一顿屁.股。”

奕析说罢朝我促狭一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樱若应该还听不懂这些话,但是从奕析严肃的神色中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她转过脸面朝我,水灵灵的乌眸像是小鹿般楚楚可怜,她攀上我的膝盖,她现在还说不太出完整的句子,重复咿唔着几个词:“樱若… … 听话… … 很乖… … ”

见此我怜爱不己,轻柔地将她抱起放在膝上 ,逗着她玩.樱若比以前分量重多了,想到她当初早产,生母苗儿生下她后就力竭而亡,她交到我手上时浑身皮肤通红,异常居弱瘦小,而现在的她红润健康,人虽小但好动活泼,爱笑爱闹,身体中却像是天生充满着一股子活力。

奕析不想我太累,正想将她抱走时,樱若却是睡着了,小小温软的身子靠在我的怀中,像是柔顺慵懒的小猫儿,那双蜷曲的小爪子还抓紧着我的衣带,让我感觉被依赖时莫名的安心和宁静。

命人将樱若抱去安寝后,我将下颔搁在奕析肩上,哝哝低语道:“我想我们的孩子也能这般活泼健康,无忧无虑,玩闹累了就安稳地睡着,不要去烦忧什么。”

奕析轻点我未经螺黛描画的双眉,“会的,无忧无虑,我希望你亦能如此。”他的话永远让我心疼,我心中默算起来,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应该是轩彰十年的春天,那时春光烂漫,桃李芳菲,柳杏暗吐,蜂蝶环绕,空气中弥漫甜馨的气息,随处都是一派勃勃生机,他就降生在最明媚最温暖的春光中,希望从生命伊始就得到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一生平安无忧,莫再像我这般。

我想着快忍不住眼泪涌出,奕析看着我眼底的晶莹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哭了?”

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没什么。”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纯软轻薄的衣料将泪水瞬间吸干,良久低低地道,带着一丝恍然失神,“就是心里发酸得想落泪,这一切都是不是幻觉么?你,还有他?”

“傻瓜。”奕析刮了一下我温润的鼻尖。

我由着他刮,越重越好,痛了才让我觉得这不是梦。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多年来我己经学会了独自吞咽苦难,面对丹姬的突然叛变,我也是默默承受了。但是当盛大的恩赐摆在面前,我却是不知所措地像个傻瓜。

晚风沁凉,清人心肺。此时整个夜空湛蓝得近乎纯粹,静谧宁和,一勾细细的娥眉月悬在天际,一道银河清浅地横亘在丝绒般的天幕,两侧散落的点点星子宛如碎钻,有两颗星的光芒格外的明亮。迢迢牵牛星,皎皎织女星。

想到河汉清浅,却是脉脉不得语,最终遥遥相望着,泣涕零如雨,一霄冷寂。我抬头看着奕析清逸俊秀的脸,而我此生最亲爱的最珍贵的都在身边,触手可及,想来我真的要幸运很多。

颜倾天下谢欲茶靡嫣香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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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日服用安胎之药,加之温和饮食调理脾胃,害喜的症状己缓解很多。也是亲子间心脉相通的缘故,我感觉得到腹中的小生灵正健壮地生长着,甚至可以感觉他那颗小心脏在有力地搏动。心境舒泰恬静,引镜而视,原本瘦削的双靥似乎红润些,尖尖下领的弧线也圆腴了。

我现在身段纤纤轻盈,未到臃肿起来的时候。可奕析却是不允许我再随处走动。卸下了全副心思,在府邸中长日悠悠,也是百无聊赖。我开始学着做厨房之事,炒几道素净家常小菜,偶尔调制羹汤,玉笙在旁从从容容地指点着我,从最初的手忙脚乩到娴熟,渐渐地也觉出儿分别致的乐趣来。

玉笙那时高挽着袖子,就促狭地挤着眉眼着朝我道:“小姐,学会了裁衣,做菜手艺也渐渐好起来了,算是应了当年夫人一句无心的玩话,找到一个降得住你的人了。”

“多嘴。”我那时佯作愠怒地横了她一眼。

将今年新米用钵了细细碾磨,一分米粉配三分精制面粉和二分清水调匀,前年收集的大瓣完赘的木犀花瓣经沥洗晒干,芳香馥郁甜蜜,洒在其上,烘焙成膏。这样做出的木犀糕入口酥软,齿颊留香。

一日,我正问玉笙调成面团的稠稀是否合适,忽然府丁传报有人到访。我听后,连眼皮都不抬地做着手下的事情,不疾不徐地吩咐,让那人自己进来。

我心中己猜到几分是谁,果然看见一袭缥缈白衣翩然而至,她容色素丽,唇畔染着一抹轻挑洒脱的笑意,来人正是元君。

“呵呵。”传来的笑声如清泉激石的轻灵,元君清秀的眸子斜挑我一 眼,“你拿根针都是难得,居然还会做这个。”

“不是说过不要再找我了么?”我神色示意让玉笙出去,默然用清水净了双手。我与元君相识最久,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姥姥手下的一名姽婳,然而她毕竟都是风祗的人,我漫然说道:“看来我真的应该躲远一点,好让你们找不到我。”

“相信你有躲得远远的本事。”元君笑道:“但是琅嬛,你就这么对我避之不及?”

我揉揉微皱的眉心,道:“你不要再用‘琅嬛’来称呼我了。”琅嬛原本是姥姥赐予她的名字,琅嬛两字原指天帝藏伟之处,包举宇内,心揽韬略,被寄予了姥姥毕生的期望。这个名,和这份期望,她承担不起,我也承担不起。

“很难改口。”元君看着我,驻留在我身上的目光飘忽一下又移开,浅浅叹息道:“医姽婳死了。”

听她这样粹不及防地提起丹姬,我心头抽搐般猛地一颤,淡淡道:“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元君愣神道:“她那时简直是疯了,纵火焚烧了藏香阁不说,竟然还斩杀了所有的药奴。”

我的手攥紧浅碧色的裙幅,刚刚洗洗后双手肌}肤有着奇异的苍白和透明,青紫色的经脉清晰可见。我想起凤祗族中那场惊心动魄的内乩,丹姬眼见大势己去,她面目狰狞如神魔无异,眼中流转的湛湛幽蓝近乎要沁出血来,她焚毁了藏香阁,凤祗中沥尽数代人心血而流传下来医药典籍,无数世间罕见的奇瑰草药,还有那些无辜的药奴,都在那场毁灭的熊熊烈火中成了她的陪葬。火势极大,藏香阁后为历代医姽婳采集药材的紫木山,小半个山坡被焚灼为焦土。

“那些药奴都是她一手培植起来的,就像那些药草是她一手养活的。”我站在庭院中,轻薄的浅碧裙衫仿佛要化入深深郁郁的绿色中,眼神澹澹地道:“在她眼中,人与药草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费尽心血培养起来的东西,一旦主人不在,毁了也就毁了,这样才符合丹姬的那种性格。”

元君道:“现在丹姬己死,医药典籍焚毁,药奴又全部陨命,四姽婳缺其一 ,却是无人可以顶替。”

“我知道。”我点头,神色淡然,觉得不太适宜却还是问出口道,“那你们可想过如何办?”

“藏香阁被焚得只剩下灰烬了,但夫人的旧居湮尘宫中尚藏有部分医书。”忽然淡远的声音传来,“历代凤祗先人的心血,到底还是保留了一 些下来。”

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元君同来的,竟然还有卜姽婳扶乩。

我笑道:“你也来了?”

印象中扶乩永远是如琉璃般清冷的神色,面容淡漠得像是万事万般都不上心。元君曾打趣她是半死半仙,虽是一句玩笑话,形容她这样的性格倒也是贴切。

扶乩像丹姬一样,都是生性清傲孤绝的人,但是更确切的说,丹姬是本尊,扶乩是她映在水里的倒影,浓墨重彩的本尊映在水中淡褪成清幽的浅浅倒影,而扶乩身上淡褪了丹姬的尖锐与狂狷。

她精于龟甲之术,知天识命更令她疏离的气质中透出一分超逸出尘的圆融。

然而此刻,扶乩纤薄绯红的唇紧紧抿着,像是蕴着某种动荡的情绪,她定定地看着我,竟然双膝一 屈跪了下去。她低下头,两管飘逸宽松的素白衣袖,就像蝴蝶豁开一双翅膀覆盖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