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比不得皇姐春风得意。”奕析神色疏远道。

“春风得意?七弟真是过于抬举为姐了。”端仪鼻翼轻扇,眼神凛凛地扫过,“提及无恙,你若说真有什么,横竖不过去了个琅擐王妃。但话说回来,失之东隅,才能收之桑榆,眼下这娇妻美妾,春花秋月好事成双,不是比先时更好么?”

四周阒然,死寂得让人心生怖意。隐忍,将心中翻涌的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他的笑意中侵染些许淡倦,“经年不见,皇姐的口齿一如昔日的凌厉。”

千鲤池中的一池静水,完整地映着下弦月光泽蒙昧的倒影.那一刻,天上池中,仿佛两只心事幽深的眸子在冷冷地对视着,但谁都看不到彼此瞳孔中藏着什么。

“七弟,可会记仇么?”端仪斜挑眉尖,问道,她侧目瞧见奕析澹澹的眼神,一句话如同一根刺尖亮地逼出唇际,“当年在定南王叛离朝廷时,曾百般要构陷你于嫌隙猜忌之地。”

恍若那千鲤池涟涟清波层层漫漫地覆上心头,奕析的声音轻轻,却足以让端仪将每个都昕得清清楚楚,道;“可小弟似乎不曾得罪皇姐,皇姐何必要为我劳心伤神地算计什么。”

“可我原本偏偏就是一个好事的人,看着那里一滩稀泥搅和起来,就忍不住要推别人进去一起弄脏了才算痛快。”端仪脖颈朝前一横,在月色映衬中拉扯出锋利的线条,冷嘲热讽道:“你当年厉害啊,一推兵权二推王位,撇得倒是一千二净,皇兄就算有心疑你与王叔暗中往来,也不能再追究什么。”

端仪言辞字字辛辣,咄咄逼人,奕析轻叹声,容色依然云淡风轻,“皇姐,随你怎么说罢。”

“呵呵,看不出这些年来,七弟的脾性倒是磨砺得沉稳深厚不少,若是以前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地听我说完?”端仪将眼光移到天颐宫的方向,说道:“我记得大概才五六年前,太后曾向皇兄提及,皇族之中雍雍睦睦、兄友弟恭,方是德处其厚,善得其位,言下之意是要善待血脉相连的族人。在父皇那朝,晋王因谋逆篡权,犯下重罪而被削除王位,后世皆以‘隐’称之。而皇兄依从太后之言,广施隆恩厚泽,下旨令其梓宫停入皇陵,得享太庙香火供奉。”

“啧啧,想不到这才几年功夫,就出了定南王叛乱这档子事。太后彼时那是如何的深明大义,此时怎么就不出面劝劝皇兄了?”端仪眼角衔着一缕骇人的冷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奕析脸上的变化,意味深长地道:“太后对晋王这位小叔叔可真好。这也难怪,自古到今都是如此,嫂嫂非得心疼小叔叔,而姐夫偏要跟小姨子不清不楚的。”

端仪朱唇中优雅地吐出的话,看似轻绵绵无力,却每一句都暗藏锋利尖锐的刀刃。众所周知,温宪太后乃是皇宫中最尊崇的女人,宫中还不曾有过一个人,敢这般肆无忌惮、不计后果地非议和毁谤太后。

奕析幽遵深澈的眸子看着端仪,半响无声,挨着她擦身而过。端仪是擅于玩弄心术之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倨傲地微扬起脸,身形纹丝不动。她身后的名叫甘霖的娈童,却无如此定力。当奕析眼神冷峻地扫过,早被他周身凛冽的气势惊得连退几步,胆战心惊地瑟缩在端仪身后。

奕析猛然从喉间笑出一声,冷峭道;“皇姐,差点忘记了要恭喜你再获新宠,心疼新人固然是好,但皇姐不要忘记去心疼你那几位小叔叔。”端仪与庞家的几位小叔子之间有诸多流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端仪睁眸冷然一笑,齿缝辗转着间逼山,阴恻恻的六个字,道:“有劳七弟提醒。”

颜倾天下 心伤愁痕剪不断5

我撑着一把乌木柄湖绿绸伞,慢慢沿着鹅卵石铺小径走着,漫然地看着那清澈见底的池水。

玉笙并四五个侍女皆是屏息凝神地跟在我身后。一行人寂寂无声,终于,玉笙犹豫着开口道:“小姐,您绕着千鲤池走过好多遍了,您到底在找什么。您告诉玉笙,玉笙才好帮您啊。”

转首时,我惘然的目光正好对上她焦急的眼神。我木然地摇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找什么。仿佛是冥冥中滋生而出的感觉,这千鲤池对我似乎有着一种神秘的吸引。那日在上林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幻象,红裙娇妍的少女,丰神如玉的少年,年轻的面庞带着一丝青稚未脱,映着身后大片大片流波潋滟碧池的背景,蓦然回首的刹那,恍若惊鸿的一瞥。再往深想,所有的景象却都瞬间搅匀在一起。

我兴许是走累了,在池畔突起的一块黝青大石上坐下。早有侍女眼疾手快地铺上厚密的绣褥垫子,唯恐让我受凉。

“玉笙。”我的视线依然不曾离开那一汪碧玉似的池水,喃喃道 “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这两年多来,除了奕槿之外,我极少跟别人说话,玉笙乍一昕我问她,竟愣神片刻刚反应过来,轻声道:“奴蜱不是很清楚,不过这皇宫中,小姐很多地方都应是去过的。”

我淡淡应了,坐在石上朝下看,明澈的池水中映着出一个稀薄消瘦的倒影,是我。冷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石刻的雕像。

此时,水中一尾红鲤悠闲地游来,张开铜钱大小的嘴吞吐着气泡。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拨弄底下的池水,却被身边的侍女惊呼着拦住,“娘娘,这池水太凉,实在沾不得,您若伤着了,皇上怪罪下来,奴婢可是万死都承担不起!”

我意兴阑珊地缩回手,那些人皆是昕命于奕槿,整日提心吊胆地看着我,生怕我会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宸妃姐姐,原来在这里。”语笑轻灵,我抬首间正看见灵犀曼步走来,她今日身着浅葱绿薄烟纱衣,底下漾漾地散开翠纱凝露百合裙,臂间挽着屺罗翠软纱,素颜清净,峨眉淡扫,一双灵眸剔透如昔,倒有三分“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的意境。

她身量纤纤,行走时步履格外轻盈。刚刚还有些远,宛如碧蝶轻盈地穿花拂叶,不消眨眼功夫就含笑俏立在我眼前,一直安静立在我右侧的女医晦奴,苍黄衰老的脸上霎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之色。

灵犀端详我的面庞,悠然叹道:“姐姐精神尚好,只是这面色过于苍白了,想是虚不受补,血不归经啊。”

她话落,我旁边有人的嘴中发出轻微“嗤”的一声,我知道那是晦奴。但灵犀真是一分都未说错,我气血亏损早不是一日两日,无奈身体孱弱,肠胃单薄,根本承受不住那些大补的药材食材,多年来唯能循序渐进地用温养之药。

我徐然笑道:“你说得不错,这面色苍白得连我自己从镜中瞧见也害怕。不过都两年半了,一直如此,想必以后也不会好了。”

我身下的那块石头极大,她落落然挨着我坐下,那双眸子灵动如珠,笑道:“姐姐,何必说这般消极的话。妹妹心中可一直念着姐姐能跟皇上厮守一世,携手百年,活到七老八十、鬓发如银的时候,还能看着满堂子孙,共享天伦。”

我唇角浮起浅笑,宛如千鲤池中的涟漪,“我怕是没有七老八十的命了。”

灵犀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线异色,但片刻被那轮深邃剔透的眼珠吸得无影无踪,她凑近我耳畔,幽幽地细声道:“你知道么?曾经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她当初的样子的确是活不长了,可是她现在亦是活着,只是不知道好不好罢了。”

她的话极轻极轻,仿佛冬日里领口细密的风毛拂过脖颈的感觉,我侧首含着讶然看她,而她却是粲齿一笑,面朝那些侍女们,大声地打趣道:“姐姐爱说笑,皇上不是万寿无疆么?姐姐何必感叹会没有七老八十的命。”

那些端正立在旁边的侍女们都忍下住笑了。

我默然看着她们,笑意如春,好像唯有我一人的是面容清清冷冷,一句话竟是想都未想地脱口而出:“他是否万寿无疆关我何事?”

轻绵无力的一句话,让那些侍女的脸色瞬间都骇得煞白,她们一个个皆是声音打颤,牙齿哆嗦地劝道:“娘娘,这种大不敬的话可是万万说不得!说不得!”

一贯恬然自若的灵犀的神色亦是变了变,随即如常,烟眉欲横地嗔责道:“看你们一个个急成什么样子。本宫刚就说过,姐姐不过爱说笑罢了。你们都退下,少在那里一惊一乍地打扰本宫和姐姐说话!”

灵犀说笑的时候说笑,若训斥下人时,亦是颇有几分令人不敢违逆的威势。

我点头示意,那些侍女都噤声退下,唯留下玉笙和女医晦奴留在我身边。

我身着梨花白如意云罗裙,肩上罩着一袭孔雀绿翎披风,绎紫色的丝缎将纤细的腰堪堪地束住,柔软云袖下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臂,皓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其上凝光的红点胭红鲜润,颗颗状若相思子。

灵犀目色漫意地扫过那玉镯一眼,柔声道 “姐姐,其实表哥真的对你很好。”

千鲤池畔多植苍松巨柏,葱茜茂盛的树冠间隐约可见远处的殿宇森繁,清脆婉转的鸟鸣声间或传来,经历层层数枝林叶的过滤,空灵邈远得有些不真实。

我腰间绎紫色的丝缎一搭一搭地拂过裙角,良久,启唇时,齿舌间有些干涩道:“是…很好罢。”

灵犀妙眸流转,眼角落漆般极小一点黑蜷,亦是盈盈灵动,说道:“表哥深爱姐姐,婉辞旁观者清,看得出姐姐对表哥亦是有情,不过请姐姐莫介意婉辞的身份,而与婉辞生疏。说实话,婉辞轩彰八年入宫,虽身居高位,但常在太后身边侍奉,名义上是帝妃,事实上应算是太后跟前的人。”

我凝眸看着池水出神,淡然道;“你多心了。”

灵犀笑道:“按宫中祖训帝王每隔三年选秀,上回选秀本是轩彰十年,但表哥因滇南战事为由而延后,一直拖到十一年开春,也不过随意点了几人虚应场景罢了。其中缘故,婉辞不用说,姐姐必然也明了。”

我转头看她那张素洁如月的脸,姣好的面容上两弯娥眉色若远黛。

她接着说道;“表哥登基十余年,膝下子嗣不广之事想必姐姐是听闻过的。当年就是婉辞向表哥进言填埋扬碧湖,御苑中的扬碧湖地处皇城正西,乃是八卦离位,离位属火,而扬碧湖水扑离位之火,致使皇嗣香火不盛。理应填湖为丘,上建道观,内设一座三丈高福寿绵延青铜大鼎,熊熊火焰日夜不熄,方能保皇族香火旺盛。”

灵犀伸出玉纤理着额前吹乱的发丝,青葱素指滑过眼角,不偏不倚地点住那堕泪痣的位置。令人眼神泠泠地一错,恍如是她的一颗幽深的眼珠阖上了。

“当年表哥依我之言,随后一年宫中果然多闻啼声,毓妃诞下四殿下,熙贵嫔诞下颐蔚公主,而冯昭仪诞下颐柔公主。宫中骤然平安地降生一子二女,这是轩彰开朝以后,从未有过的盛况。”

我笑意敷衍,“妹妹果然是奇人。”灵犀既然能得到谪仙人清虚子的青眼有加,破例收为弟子,必然不是寻常女子,而奕槿与先帝一样崇敬道学、信任术士我亦是有过耳闻。

“承蒙姐姐如此褒美。”灵犀仅是倩然而笑,“不过现在,那座福寿绵延青铜大鼎中的火,燃烧得再旺再盛恐怕都…”她话锋陡然一转,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掐灭了,接上一句道:“都不及祈求姐姐身体早日康复,好为表哥诞育子女,增宫闱之祥和,添天下之喜庆。”

我念及前事,不免淡然叹道:“怕是难如妹妹良缘。”

千鲤池碧水粼粼,冰沁入心。幽凉的感觉渐渐地覆上心壁,她极尽话语委婉,但言下之意,我怎会昕不明白。奕槿在我身上投注的心力过多,又因为我而疏远其他嫔妃。最要紧的是,以我的体质难以侍寝,就算侍寝而强行有孕,也是断断生不下来。奕槿此举于皇嗣不利,而灵犀长久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确不似一般的宫妃。她处事一贯清逸出尘,不大理会宫中闲杂诸事,今日她如此说,泰半是在转达太后的意思。

果然,她见我半响无言.只道我是心绪黯然,劝道:“姐姐,请见谅,婉辞是为完成他人所托,绝不是存心要冒犯姐姐。姐姐尚年轻,来日方长,子嗣之事,必有后福。”

我正想说话,忽然从胸臆间逼出一阵咳嗽,用素帕掩唇咳了几声,道;“这眼下都捱不过去,谈什么后福不后福。”

“姐姐,太后是婉辞的亲姨母,婉辞十三岁的时候就到姨母身边,是姨母收留了我这名孤女。为报此恩,婉辞愿长伴姨母身侧,也从未敢拂逆姨母的意思。”灵犀看着我,字字恳切地说道。

“孤女?”我顿时惊诧地道,“你不是出身上官氏么,怎会是孤女?”以前我听奕槿略略提起过一次,上官婉辞其母亡,其父健在,在朝中官拜御史,她上官门楣尚存,除父亲外还有好几人兄弟姐妹,怎会是她口中所言的孤女。

“姐姐不知婉辞的往事。”灵犀眸心莹莹之光,如若是深谷幽兰衔着一抹彻凉的清露,她轻轻握住我放在石上的手,我的手冰冷,而她的手心透出淡淡温热,温润的触感如蓝田暖玉,“自婉辞出世后,就有相师批断,我是克父伤母的大凶命格,乃是不祥之人。落地时起就为父亲而厌弃,被送到帝都远郊的道观中寄养。自我年幼懂事起,就与道姑居住。一直长到十余岁,也未曾回过一次上官府,更别说见过父亲或其他兄弟姊妹一面。”

灵犀说起往事时,面色恬淡.她的容颜清透灵秀若琉璃,但心性却不似琉璃般脆弱易碎。

她宛然一笑,素手支额道:“那段日子,父亲严禁府上的人来看我。母亲那时偷偷出府,来过道观寥寥几趟,都是隐瞒着父亲。自小仅有母亲心疼过我,眼下母亲辞世,我虽有父兄,却形同虚设,我虽有家门,却终究归不得。”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哂,自嘲般地对我道 “不是孤女是什么?”

我任由她握着我的手,并无抽回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低喃道;“仅仅是因为命格克父伤母,而被家人抛弃在道观中么?”

话语极轻,我想灵犀是昕到了,她笑而不答,唇角一挑,含着往常的轻快明丽之色,“好端端的,何必将这些不堪的往事说给姐姐听。父兄不认我又怎样,家门回不去又怎样。在宫中有姨母照拂,我孑然一身亦是活得很好。”

听她如此说,我索性也未曾再问什么。细瘦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支细长的草叶,指甲掐出青翠欲滴的汁水,厌倦了,一松手就落在池水中,倒是惊到了一尾悠闲休憩的鲤鱼,“噗通”地溅起些雪白的水花,向池水深处游去了。

“有些事,能想开就很好。”我道

“其实那为我批命的相师也未曾说错,我的确是克父伤母的命啊,都一一应验了…”那声音恍若薄若易碎的浮云,顷刻就消散无影。

灵犀离去后,我犹自再坐着,随牲说了句:“难得生得这般的品貌,却也是可怜的人。”

晦奴自鼻间闷哼出一声,冷冷道:“只怕内藏的心机要辜负这般的品貌。我倒觉得她刚刚的话才是怪异,上官夫人的确已经过世,但她尚有生父,怎么能随‘克父伤母,一一应验’的话。”

玉笙哀叹口气,温言道:“女医,灵犀夫人虽有生父,但待她连陌路都不如,真真跟没有一样。”

孔雀翎的披风上流闪过一翎一翎的冷光,覆在身上不觉得温暖,反而抽生出一丝丝的寒意,侵入心腑的寒意。我忍不住用手臂拥紧了自己,幽幽道:“自幼被生父厌弃,徒有手足也彼此冷淡,唯有母亲是真心疼爱。慈母辞世后,父亲手足虽还在,不过形同虚设罢了。不是跟我一样?”

玉笙原以为我是在感慨灵犀,听得最后那句话,竟是如五雷轰顶般震惊,蹲下来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颤抖着大声问道:“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愣愣地回过神,看着她焦虑如焚的眼神,却是惘然想不起来了。

颜倾天下 心伤愁痕剪不断6

轩彰十二年四月廿九,正是温宪太后五十寿辰。此乃我朝盛事,那日先要在太庙举行礼节繁复的仪式,皇上及后宫诸妃,皇子皇女,皇族近支亲贵皆要到场,为太后恭祝祈福,祷大胤得天之佑,国祚绵长,帝传万世。

在这一系列的仪式之后,方才是正式的宫宴。

太庙中的祷祝仪式要足足举行三个时辰,里面或长跪或吟诵,此番下来若是体力差些的人就扛不住,奕槿知我身体虚弱不甚,就特意令我那日不必到,依旧在冰璃宫中好好静养便是。就算等到正式开宴,我经不起人声喧阗,只需略略到场一会就可退席离去。

渐近五月,还是四月末的天气就有些热,宴席开在皇宫偏西的雪芙殿,雪芙殿临水而建,除却从正殿门延伸出一道三丈有余的白玉平桥,整个宫殿就“宛在水中央”一般。雪芙殿坐落在极敞阔的平台上,宫殿中诸多玲珑精巧的亭台楼阁攒聚正中,若能从空中俯瞰,犹如娇花吐出盈盈白蕊之状。宫殿中的地面、台阶皆是以上好汉白玉铺成,雕栏玉砌,莹洁雅致。每当盛夏,置身于宫殿中极目眺望,满眼尽是一捧一捧雪白的芙蓉盛开的景象,蔚为壮观,恍如瑶池仙境,故由此名之宫殿为“雪芙”,但现下四月末,临窗看去,唯有浩浩水势,浮萍连连。

此处始建于承运帝时期,在此处,丰熙帝曾为爱女嘉瑞公主举行及笄之礼。当年嘉瑞绝世容颜,压倒一池雪白芙蓉,令在座者无不惊叹,公主美貌就此流传于世。

宴席开在此处,是依从太后的意思,其原因就不得而知,就连奕槿亦是不清楚。

雪芙殿空敞的平台四周八角,都修建有一座小小楼亭,乐师歌者就在此处演奏,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宛转,如同这湖面上徐徐魄来的惠风,令人心神豁然涤荡一清。

太后千秋家宴上,正中摆着金龙腾云大桌,坐北朝南,为帝后之位,现今奕槿一人独坐。自轩彰六年,奕槿废除薛氏女子后位,迟迟未再立新后,凤座至今尚是虚位以待。中宫之位不宜空悬,为此太后和一班朝臣数次进言,皆被奕槿驳了回去。

我想起三年前在上阳行宫,蓼汀亭上,奕槿对天铿锵有力地起誓,他心中的皇后凤座非我莫属,但是立后一事非同小可,必须从长计议。贸然册封,于我亦是无益。所以他决定先让我居于妃位,日后我若是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就再好不过,他那时再立我为后,那方是名正言顺。

我清浅一笺,不过现在想来这实在难得根。我体质孱弱,身孕只会让我不堪重负,耗尽我体内最后的精神元气。其实我对中宫之位看得极淡泊,无所谓罢。

一张凤穿牡丹大桌摆在金龙腾云大桌左侧,规格稍小,略略朝前,那是太后落座之处,自凤穿牡丹桌一排过去就是皇族近支亲贵、命妇的宴桌,而金龙腾云大桌的右侧则是一干嫔妃的宴桌,宫规严禁,依照品级地位入座,井然有序。

雪芙殿四围窗户洞开,和风送爽,殿中人员熙熙攘攘,太后寿辰,阖宫同乐,少不得频频劝酒,高声言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里面依然清凉怡人,竟是一丝燥热窒闷之气也无。

我由侍女左右搀扶着到场之时,已是宴席过半。我刻意低调而来,并未从正门进,而是经过雪芙殿后用作更衣休憩的小阁,悄然入内。奕槿已然看见了我,甫一进门周身就包裹在他温柔如春的目光中。我面容恬然淡若,坐在他右下首的位置。

今日寿宴,宫妃宫嫔等皆是盛装而来,放眼望去,珠围翠绕,笑靥如花,红粉青蛾,方桃譬李,丰容靓饰,云鬓高耸。当她们看清我的容貌时,霎时顾不得饮酒动箸,一个个脸上都登时露出惊愣异常的神色。就连落座在太后一侧的皇族亲贵、命妇也纷纷向我看来。

我清颜索靥而来,因是太后寿宴,不可过于素净,玉笙特意为我挑了一件浅嫣绯色烟纹碧霞罗裙,腰间束着月白织锦攒珠缎带,臂间挽流霞色薄丝蚕锦细纹披帛。玉笙那时说我极难得穿红粉之色,明丽的衣料衬得面包也看起来红润些,我倒以为不然。铜镜中,那张削尖的小脸,盈盈到不堪一握,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

见到此景,奕槿在席下握紧我微凉的手,他的掌心极其温暖,我转首看向他,他亦含笑看着我,声音轻轻,戏谑般地道:“颜颜,容颜一如往昔,一颦一笑,倾覆天下。即使一袭素颜,却足以称得上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才惹来这些莺惭燕妒,众人侧目。”

我浅笑道:“谁有你说得这么好,他们许是在看是哪个宫妃胆敢来得这般晚,竟对太后如此怠慢罢了。”

奕槿的手未一刻放松,五指一根根地插入我的指缝间,牢牢地握住,似是感慨道:“颜颜,真让人想不到竟是十余年过去了,你的面貌一点都末改变,一直都是当年初见时十五六岁的模样。”

今日本是家宴,都是皇族内部成员,无须过分拘谨。眼下宴席过半,酒过三逃,在场诸人也渐渐松泛起来。领事的人召了歌舞入内,妖姬淑媛,缓歌艳舞,姗姗莲步,云袖如蝶。雪芙殿中真可谓“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图云刻雷之樽,渍桂酿花之酒,拭珠沥于罗袂,传金杯于素手”的繁盛景象。

“是么?跟以前真的一点都未变?”我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侧脸,垂眸道;“你还记得,可是我根本一点都想不起来你以前的样子。”

奕槿闻言,“哈哈”朗声而笑,将我拉至身侧,屈指刮了我一记鼻梁,神情宠溺,在我耳畔低喃着:“颜颜是槿在青阳寺中遇见的小仙女,自然青春韶华永驻,而槿乃是凡胎的常人,怎有不老的道理。但多年来待颜颜心还是一如往昔。”

我瞥过他皓如明月的侧脸,一时满心含羞,挣开他坐回自己的宴桌前,毕竟当着皇室众人,我们如此形迹亲密不是很好。

满桌的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我因肠胃单弱,都是动不得,饮酒就更加不可。簟篌悠扬,舞姿翩跹。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奕槿身侧,奕槿特意嘱咐过,只消片刻就将我送回冰璃宫中。他心情甚好,似乎饮了很多酒,凑近我涎着脸皮贫嘴了一句,颜颜如此倾世之容,槿如何舍得让你长时露面于众人面前。

我口中“嗤”地笑他一声,却是不再理他。

我看到跟我隔了一桌距离,那里坐着一名身着玫瑰紫烟霞银罗花绡纱长衣的女子,缕金线锦茜红抹胸平添娇娆丽冶之态,浓密的如云青丝绾作飞燕髻,髻上两侧各插着一对赤金的卿云拥福睦簪,垂下的累累珠珞流光闪烁地一直落到肩胛上,洁白的耳垂上一双红翡翠缠金累丝耳坠,亦是摇曳生辉。丹铅其面,瑰姿艳逸,竟是令人顿觉惊世骇俗的美貌。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她的面容与我生得有六七分的相像。只是她浓墨重彩,而我轻描淡写,若比肩而立,我忧若就是她映在水面上的一幅淡淡的影子。

简直不敢相信,人的容貌竟能相像到如此地步。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亦是看到了我,她数根足有三尺长的猩红侬艳的指甲间,轻俏地夹着一只小小的金撙,里面滟滟地盛满了绛紫的葡萄美酒,她却并不喝,微微一动指尖将映在酒杯中的影像摇碎,朝我嫣然一笺,说出两个字,丰盈若花瓣的唇片缓慢地翕合着,看她齿舌的律动,好像说的是“姐姐”。

自从我入宫以来,或许是她不肯来,或许是奕槿暗中有过安排。两年半的时间,我们同在一方咫尺皇宫中,却从未见过一次面。但凭她的窑貌,我看一眼就能断定她就是紫嫣,慧妃林紫嫣。

在我失忆之后,我所了解的往事都是奕槿告诉我。我不知道,奕槿对我究竟是和盘托出,而是有所保留。但是凭她的容貌,我一丝一毫都不会怀疑,她会是我的表妹。猛然想起了,那日在上林苑中,樱若童言无忌地说出,我长得极像慧妃。今日一见,果然是像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

慧妃身侧坐着一名年纪大概五六岁的小皇子,想必就是她所生的三殿下,高舒皓。三殿下,那是一个极其俊秀的孩子,乌亮的眼眸极有神韵,鼻如悬胆,整张面容如同莹辙的白玉精雕细琢而成,完美到无可挑剔。生得如此相貌,在所有的皇子公主,世子郡主中脱颖而山。幼年竟有这般气韵风仪,他日长成后,定是俊逸超然的绝美男子,将来不会输于他的父皇,也不会输于在座的诸王。

自方才慧妃朝我说出类似“姐姐”的两个字后,她就不曾再转首看我。我是身子柔弱吃不得这些东西,但不知为何她用得也极少,桌上的珍馐野味仅是略略地动过几筷,搁在面前的铌碟中就作罢,倒是一杯杯地饮下绛紫色的葡萄酒。

她看着锦缦之上的靡靡歌舞,浅淡凝眉,似在思索着什么,我转首看她的时候,旁侧伺候的宫娥,已是用填红漆托盘为她端上来第三壶酒。

我坐在奕槿下首,那里附近的窗户皆是严实地关了,生怕这湖上之风的势头过大过凉,不慎就吹得我身子受凉。但是如此一来又极闷热,我身后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地为我打着扇子,把持着力度不敢太猛,也不敢太轻。

原本我是坐坐就走,但是不知为何,我心中有股莫名强烈的念头想跟紫嫣说话,就这么一直坐着。有一刻正与奕槿底下交谈几句,再看去紫嫣已经离席,紧接着有一名宫婢上前禀报,慧妃娘娘饮多了酒,由于临窗吹了会风,只说头晕就先去了,而三殿下由乳母照看着,无妨晚一步再回漪澜宫。

颜倾天下 心伤愁痕剪不断7

看窗外天光一寸寸地渡过去,雪芙殿上依然一派歌舞升平,丝竹之声凭借着湖水远远地送了出去,染得水烟溟濛幽冽之意,而愈加清亮悠扬。

奕槿斜眼看我一直安静地坐着,担心我久不进食,而腹中难受。于是命人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燕窝粥,我看了一眼,推说没胃口就搁在一边。

奕槿也未说什么,仅是在席下握紧我的手。我坐在奕槿右下首,而太后的凤穿牡丹大桌摆放在奕槿左侧略朝前的位置,端雩、端仪两位公主,韶王二妃,还有灵犀夫人都在,我看过去,差不多是对面。

今日,太后穿着深紫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半见银光的头发平整地梳成高髻,正中是嵌宝衔珠赤金展翅十二尾的凤凰,两侧各一对日月升恒万寿簪,一对景福长绵簪,一对西池献寿簪,珠翠明铛满头,除却今日,真的难得见到太后装扮如此华贵富丽。

年过半百之人,太后的眉目愈加慈祥,樱若郡主正是最可爱喜人的时候,此时撒娇弄痴地伏在太后怀中,太后此时心情畅快,也不认真说她,仅是温柔地抚摸着她头顶上梳成的鬏鬏。

那时,三殿下高舒皓亦被太后召到身侧,他与樱若仿佛年纪,衣饰明朗华丽,现在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太后身边,高嬷嬷是个素来舍说话的人,见状忙不迭笑道;“这可不是位福量深厚的老寿星带着一双明睐善眸的金童玉女么?大家伙的都快来参拜,好求老寿星多赐咱们一些福气。”

俏皮打趣的一句话,众人闻言皆是笑了。

太后也笑得眼角菊花般纹理都一条条舒展开了,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脾气。今日老寿星不敢当,不过这金童玉女的话哀家听了喜欢。”太后说着,双臂间揽紧了两个孩子,满心爱怜地道:“这可不是哀家的金童玉女么?”

太后说完,众人又纷纷笑了一回。太后今日兴致颇高,面容也红润丰盈,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乍一看竟不像是个常年久病的老人。

高舒皓倚在太后的臂弯中,忽然声音清脆地启唇道:“孩儿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樱若穿着一身水红色蝶戏百花衫,衬着她细白的面色愈加粉团般的明艳可爱,她水灵灵的眸子瞥了高舒皓一眼,那神情如是不甘示弱,口齿伶俐地道:“孩儿也祝皇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她说完还不算,一双白嫩的小手端起桌案上的金樽,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作揖,郑重颜色道;“薄酒一杯,聊表敬意。”

周围的人顿时都哄然笑出声,原来两个青稚娇脆的童音,互相较着劲为太后祝寿,已是分外有趣活泼的场面,谁想得到樱若郡主竟生得这般古灵精怪,还要给太后敬酒,

太后忙伸手将那酒杯按下,微微板起脸朝樱若道:“不许再喝了,今天哀家没仔细留神,放任着你喝了那么多杯,眼下可不许再喝了。”

“祖母…皇祖母…”酒杯已被太后压住,樱若嘟着红彤彤的嘴唇也不敢夺,一味地蹭在太后身边,声音软软地撒着娇:“皇祖母就再给樱若尝一口,好罢。”

太后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手指着樱若,面朝着韶王妃庞徵云道:“瞧瞧这孩子,小小的年纪,怎么学得这样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

庞徵云温婉笑着,说道:“太后,您这可是有所不知。当年先王妃闲时爱小酌,若是兴头上来也给樱若沾点,所以樱若自小就尝惯了酒味。”

太后听后微皱眉,略有不满道:“真是平白地让琅嬛教坏了哀家的孙女,女孩子家这么爱喝酒成什么样子。自小就没个好教养,将来还不知能否嫁得出去。”

庞徵云瞧着太后脸色,正要劝慰几句,却冷不防被贺丽殊抢了先说话,庞徵云也不恼,任由着让贺丽殊先说。

贺丽殊扫了一眼樱若,揶揄道;“关于咱们这位小郡主的婚嫁,姨母真是一点都不用担心。侄女听王府上的人说,在郡主周岁的时候,先王妃末雨绸缪,连郡马都预备下了。现在可正在王府中调养着昵。郡主日后再不济,也能挑个男人出来配了。”

贺丽殊一番话说得含讽带刺,尖利刻薄,那些什么”末雨绸缪”、“配男人”的话极是粗俗难听,樱若尚是小孩子昕不懂,可太后原本红光满面的脸一分分阴沉下去,庞徵云担忧地觑着太后的神色,在席下小心地拽贺丽殊的裙角,示意她停口。

可是贺丽殊全然无视,顾自接着说;“姨母,你说先王妃是不是深有远见?”她还刻意在“深有远见”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太后毕竟是涵养深厚之人,她抚着樱若的额发,淡淡地说了一句:“殊儿,你面前的金腿烧圆鱼都快凉透了,还不赶紧动动筷子,哀家记得你以前可是最爱吃的。”太后未明说,但言下之意谁都明白,是要贺丽殊多吃菜少开口。如此委婉一说,算是给足了这位侄女面子,她若是再出言败兴,就是太不识大体了。

我到这时,方才感到腹中饥饿,慢慢地用瓷匙舀着放温了的燕窝粥喝。看见贺丽殊一脸闷闷地将那双乌木包银的筷子插在鱼上,却是一口都未吃得下去。

旁边高嬷嬷,端雩,灵犀和徵云等人劝了几句,又说了一会开怀玩笑的话。太后神色方缓和起来,一如刚才那样说说笑荚起来,莺莺沥沥,其乐融融。

樱若一双明眸晶亮,摇头晃脑地不时说了些祝寿的吉祥话。那般娇稚脆生的童音,喜得众人笑了一阵又一阵。

端雩公主今日亦是盛装,眉目间存着太后昔日的影子。她饮酒不少,蓉蕴双靥,她一直看着樱若,似乎极喜欢的样子,朝太后其着说道;“母后,这小丫头生得真机灵,倒是儿臣的女儿就好了。”

太后扬扬眉头,轻掐樱若温润的小鼻子,面上含着三分薄责,口中却是满满宠爱地道;“你可不知道这小丫头有多坏哟!一肚子的鬼精灵,坏心思,若真做了你的女儿,你还不见得能降得住她!前些日子,这丫头作恶捉来蛐蛐吓唬明薏,可怜明薏那孩子竟吓得病了,到现在还下不来床。”

樱若娇小的身子在太后怀中忸怩着,撅嘴道;“皇祖母尽说着樱若了,吓唬明薏姐姐,那三哥哥也有份的。”说着嬉笑着看向在太后另一侧的高舒皓,调皮地吐出舌头道:“哥哥不许抵赖。”

端雩看着樱若那淘气可爱的模样,扑哧笑道:“那颐玉公主打一生下就病恹恹地,什么小虫小猫都怕,身上哪有半分帝女的气势?”

太后抚弄着身侧的两个孩子,却是笑而不语。樱若和高舒皓毕竟是小孩子心性,耐不住久坐,太后命人抓了奶白枣宝、糯米凉糕芸豆卷之类的吃食零嘴给他们,就放任他们出去玩了,还命乳母一并出去谨慎看护着。

庞徽云眉宇间含着一抹宁静的柔和之色,携着端雩的手笑道:“公主可别光瞧着小郡主好,公主的长女韵欢郡主今年十二岁,真是最懂事、最贴心贴意的时候。”

端雩彼时脸上还是笑意漾漾,此刻却是秀脸一板.说道;“少提她,闷葫芦的个性,跟他父亲一样就会惹我生气,眼下十二岁了,再过三四年功夫就打发出去,我也好眼不见为净。”

庞徵云想必是极通机变的人,虽是玩笑话,却能恰到好处的拿捏着分寸,“太后,您瞧公主说的淘气话,若真到韵欢郡主出阁的那日,公主不还是舍不得。况且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就像当初太后舍不得公主您出阁一样。”

端雩脸上微红,轻声啐道;“七哥哥怎么得了你这么个王妃!明明是在打趣本公主,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太后听着似有感触,说道:“徵云这话说得好,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难为你年纪轻轻就能体会这份心境。还不快给哀家多生几个乖孙孙,给樱若添些弟妹,省得王府中就只有她一个孩子,让一群大人围着宠坏了。”

庞徵云闻言,柔婉的面容上神色一滞,随即端雅地笑着拿别的话岔开过去。远远地听见贺丽殊手中握着那把乌木筷子,冷哼一声,却是未说什么。

太后忽地想起件事,问道:“说了半天的话了,韶王哪里去了,哀家怎就没看见他。”

端雩下嫁多年,但说话举止间照样还是从前的九公主娇蛮直爽的脾性,她跪下来扑倒在太后膝上,低哝着道;“母后,还是女儿好罢。您瞧瞧这七哥哥也不知哪去了,怎不晓得要陪陪母后。”

庞徽云笑道:“回太后的话,王爷刚正和六王爷一到出去的。”

太后摆摆手:“跟兄弟们会会也好,这里一群蛐娌姐妹,有个男人在说话倒不自在。”

端雩“晤”地口中低低出一声,撇着嘴,嘟嘟囔囔地说道:“母后,从来就是偏心着七哥哥,问怎么不在是您,说出去也好的人也是您。阿九可是在眼前,您就这么疼七哥哥。”

“好了,好了。”太后脸上浮起温暖之色,慈爱道:“这么大的人,还像个小弦子般的撒娇,平白地让你那些妹妹们看笑话。”太后的目光接连着瞟过贺丽殊、灵犀、庞徵云等人,她们皆是窃窃地以袖掩唇地笑了。

颜倾天下 心伤愁痕剪不断8

太后和大家笑语晏晏地说了一阵,太后双眸微暝说乏了想去歇歇,走之前还笑着地嘱咐不准逃席,得一道看完了待会的烟花方许走。

太后离去后,家宴上的气氛愈加松乏了许多。灵犀笑吟吟地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却是扬起脸跟奕槿说话:“表哥,樱若那孩子当真有趣可爱得紧,也难怪七表哥这么疼爱。”

奕槿随意道;“七弟那是独生爱女,自然要宠些。”

灵犀的目光徐徐地曳过我的身上,笑意蓉蕴两靥,说道:“表哥的这话对,但也不尽然,听说七表哥与琅嬛先王妃感情甚笃。正因和心爱女子所生的孩子,才会这般疼爱。”灵犀口齿轻快地说完,笑着说要去看看太后,叫她们都坐着等看烟花,她老人家可不能先打了退堂鼓。

灵犀退去后,奕槿在席下握紧我的手,握得很紧,根紧,他看着我的的目光,煦暖如春,坚定如炬,附在我耳后一字一字地说,如同火簇般要一字一字地烙印在我的心上,他道:“你若是能为朕诞下子女,朕定亦是会这般疼爱他,因为你是朕最心爱的女子。”

我闻言却是清苦一笑,轻轻咬唇道:“我也许命中注定于子嗣无福。”

奕槿以一根指头压住我的唇,遒:“不许说这样的话,朕相信来日方长,你尚年轻,朕亦是盛年,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我面朝他,笑意淡若丝烟,心中邈邈地生出些凉薄之意,却不知是为何。在奕槿身侧静坐这么久,我的身体到底还是支撑不住,雪芙殿中宴席临近结束,然而丝竹歌舞犹盛,教坊司奏百鸟齐鸣,朝贺凤凰之乐,杂技百剧等目不暇接。庆寿的十万烟花未放,宴席还得再进行一时片刻。我却先由侍女搀扶着回冰璃宫去。

我刚至时天色尚明,现下已是落暮时分。走过水中宫室——雪芙殿唯一与湖岸相衔接的那座白玉平桥,看着天际被漫天霞光渲染成嫣紫绯红的云朵,那大捧大捧沉甸甸的姿态几乎要触及水面,将整片的湖水尽染成了迷离瑰丽的颜色,放眼望去,粲粲然恍若斑斓蜀绣万丈,贝锦斐成,濯色江波,竟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等过了平桥,再行几步路,就会有一驾肩舆在等候着,将我送回冰璃宫中。此处渐渐地远离了设宴之处,弦乐人声的喧阗聒噪也渐渐听不到了。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后,我从心肺间缓缓地松口气。错落攒聚的宫室中烛火幽明。但皇宫的今夜,最奢靡繁闹之处却在雪芙殿中。暮色四围,夜露湿重,我扶着玉笙的手臂缓缓地走着,有侍女上前为我披了一件明红绣榴花斗篷,仔细地掖紧了领口。

此处花木扶疏,迎面而来草木苍润清冽的气息。正行走着,我隐约听得小孩子追逐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忽然先是看到三殿下朝身后做着鬼脸,然后“嗖”地就跑过去。不消片刻,就看见那个水红绫子裙的小小人影追了上来,直跑得汗意淋漓,口中还犹自高喊着:“三哥哥,你等等!”

我看到她,那人不就是樱若么?樱若的劲头似乎有点直冲着我撞来,我身侧的侍女“呀”地低呼一声,忙不迭箭步上前挡住了樱若,苦着脸,口中连声求道:“哎哟,我的小祖奶奶哟,您可千万别再冲撞到这位娘娘。若娘娘有万一,奴婢们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抵罪的。”

樱若见她们阻拦,急得直跺脚,尖声叫道:“你们都别拦着我呀,我都快看不到三哥哥去哪里了。让开!让开!”

玉笙扶着我,分开层层挡在我与樱若之间的侍女,缓步走近她,看到樱若娇妍俏丽的脸一如刚才宴席之上,但额头上不知为何沾了一圈墨汁,两只手心中也有。她站在那里直喘气吁吁,原本那张白净的小脸气恼得通红,还有额头上未干的墨汁,看上去有些狼狈,又有几分可怜和可爱。

“郡主怎么会好端端地弄成这样?”我和颜笑着,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素帕,为她细细地擦拭干净额头和手心的墨迹。

樱若此时难得乖顺,任由着我为她拭去墨迹,那双水意莹莹的大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我看,她的声音拖长着,带着恼意道:“都怪三哥哥,是他在欺负樱若。”

有侍女在身侧窃窃地笑了,平日里骄纵跋扈的韵淑郡主总算是遇见对头了。

转眼间,我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额头上污渍,露出原先一张明丽俏生的脸来。樱若那时“咯咯”地对我笑着,满脸青稚地腻到我怀中,童音娇脆地道:“宸妃对樱若真好,就哥哥最坏。”

听她这样喊,我心中愈发绵绵地软下去,乘声 “郡主快回去吧,王妃和乳母们找不到你可要急坏了。”

“不要,不要。”樱若拨浪鼓般地摇头,忽然间,她冲我身后调皮地挤挤眼睛,欣喜地大喊声“父王”就脚下一溜烟地跑到一人身边,我转身看去正是韶王。

此刻降临在皇宫中弥漫开的暮色重重薄如羽纱,湖岸旁无数鎏金剔红的宫灯亮起,倒影在流波潋滟的湖水中,仿佛无数璀璨星子坠落湖面,在湖心漭漭迷离水烟萦绕的雪芙殿,缥缈若瑶池仙境,宛在幻海浮嵯,其间人影走动,竟亦是恍然如仙。

樱若是好动的性格,哪里肯安静下来。她蹭在韶王身边嘟着嘴低哝了一会,神色委屈地像是告状,接着“咯咯”笑着,手腕上的银钏挥舞得“玎玲”清脆作响,朝着三殿下跑过的方向追去。

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应该说什么,感觉到玉笙的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她紧紧她抓住我的手臂,隔着衣料她手心黏腻湿冷的汗直抵我的肌肤,那样的力道竟不像是在扶着我,而更像是努力支撑着让自己站稳。

“方才樱若多有冒犯,还请宸妃见谅。”他站在离我约有三尺远的地方,他看了面色惶然的玉笙一眼,又看着一脸惘然的我,清雅而笑。

刚刚樱若在我怀中左腻右腻地时候,她手心的墨汁有不少,斑斑点点地都抹到了我农衫上,她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心性,横竖不过一件衣服,我心里喜欢她,是不会跟她计较。

这是我第二次遇见韶王,第一次在上林苑的秋千架下,第二次在雪芙殿的湖岸边。同样是心不设防的刹那,转首间就看见了彼此。

我的手隐在嫣色烟纹碧霞云袖下,原是质感温润细腻的玉镯紧贴着手腕肌肤,却觉得微微跗骨的凉意。我现在是皇上的宸妃,而他是胤朝的韶王,我夫君的皇弟,念及初见那日的失态,我此刻神色合宜得体地笑道:“王爷言重了,本宫只觉得郡主活泼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