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他眼神澹然看向昊昊天穹,今夜辉煌的烛火黯淡了星辰,在天空淡褪成微弱无芒的影子,或是蜷缩成清冷的针尖般刺亮细小的光,说道:“只是樱若极少肯与人亲近。”

我淡淡应了,想到这些日子看来,韵淑郡主似乎只肯与太后和韶王亲厚些,王妃庞徵云对她极好,简直视如己出。可是樱若从未当过她是母亲,她人虽小却心思鬼灵,对庞徵云连“母妃”都不肯喊。她与贺丽殊之间素来交恶,就更不用说了。

“也许郡主觉得与本宫有缘罢。”我恬然笑道,我以前从未见过樱若,至今亦不过寥寥几次罢了,我无意间说道:“或许郡主错将本宫看成了什么人,也未可知?”说罢我心中亦是幽凉地闪过一丝慌乱,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话落的刹那,韶王的眼底似有隐匿的微光遽然簇动,随即又是风轻云淡的神情,他未看我,而是出神地看着寥落的夜空,“宸妃此言许是无心。”

我顺着他的视线,仰首而视,走过平桥时那磅礴瑰丽的云霞完全熄灭成惨淡的黯青色融入了深湛的天幕。远处,灯火通明的雪芙殿传来阵阵欢呼,伴着几下刺耳的呼啸声,今夜用作庆典的烟花,此刻高低错落地窜向天际,在暗昧的夜空中肆意地开出富贵华丽,花团锦簇,余烬化作银色的流星雨纷纷坠落在湖水之上,融入明明灭灭的波光之中,竟比刚刚万顷流霞浸湖水之景愈加令人震撼。

我们之间就这样站着,寂静良久,这样的沉默却让我觉得莫名的不安,尽量声色轻快道道:“太后今日兴致颇高,留着众人看了烟花再去,太后刚还问王爷的去处,王爷此刻不去雪芙殿么?”

“烟花,此处亦能看见。”他深流的瞳孔黑不见底,“那么宸妃你呢?”

我轻地笑出一声,道:“本宫不喜欢烟花,美则美矣,却转瞬寂灭…”之后话我不曾再说下去。我空有一副世间至美的皮囊,倾国倾城倾天下,纵然美得惊心动魄,然则身罹痼疾,怕是不长久之人,绮颜玉貌能几时,不过就是烟花一瞬罢了。

韶王浅吟道:“宸妃是因在病中,才会作如此消极之想。”

我摇头,仰首看着夜空,苍白的双颊映着那铺天盖地、绚美夺目的焰火,仿佛一层层的异色漫上来,我淡笑道:“病中胡言,让王爷见笑了。”

我们临着湖水,默然站了片刻,我感到几声灼烈的干咳卷着喉管泛上来,纤弱的身子伛偻着按着心口猛咳了一阵,喉间冒起丝丝腥甜,心想许是今日劳累了些旧疾发作也不定。

“王爷,本宫先行一步,请见谅。”我不想在他面前发病,勉强振作精神,淡淡向他道了声别,就示意旁侧之人回去冰璃宫。

“宸妃好走。”他淡淡道

玉笙今日自从遇见韶王之后,反应似乎有些呆滞迟钝,我连唤她几声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好几次欲言又止。

“小姐,你还好罢。”玉笙从身后扶着我,我此时虽是自己站着,但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玉笙身上。

正在这时,轻灵欢快的孩童笑声传来,看见正是三殿下与韵淑郡主相逐着跑过来,奇怪的是,远远看去他们手中都高举着一个明亮的事物。

我略略驻足,此时,一抹鲜艳的红影跃动,是樱若跑在前面,她看见是我们,大声笑着喊道:“父王,樱若和三哥哥抓萤火虫去了,您来帮我们看看谁抓的多!”

看着眼前这般稚子无忧的情景,任谁都要会心一笑。

正当几步路时,樱若不料踢到某个突起的石块,猛地绊了一下,手中的绢袋飞出去,那束口的带子一松,里面装着的萤火虫全“哗啦”一下,四下飞窜出去。

我站在那里,霎时间直觉得无数幽绿柔黄的萤光如雨,朝我迎面而来,倒不是因为畏惧那些发光的小虫子,而是满眼的明明灭灭让我觉得一阵晕眩,竟忍不住轻轻地惊叫一声,连退了几步。

我虽身形瘦弱,但玉笙到扶住我本已是颤巍巍,猝不及防地,搀在我肩上的手滑落,差点让我跌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了。

韶王刚才意念一动,似乎想出手扶我,到底这里人太多他不好贸然出手,关切问道 “宸妃无事吧?”

我紧紧地咬着下唇,面色瞬间雪白而仓惶,逃窜的萤火虫一下子就飞了过去,可是我眼中的萤光却是明闪着不灭,朦胧中那小小的光点奇异地汇聚在一起,成为大而展翅的梦幻形状。

“小姐!小姐!”玉笙见我迟迟不说话,抓住我两侧的手臂,神色大为惊恐。

我如同中了魔障般,唇片颤颤地翕合,空洞地说道;“夜——光——蝶。”我看到韶王和玉笙的神情齐齐一震,紧接着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颜倾天下 遥山眉妩来时意1

夜很深了。喧嚣一时烟花沉寂后,唯有残月冷星,亘古不变地守护着那昊昊深湛的苍穹,欢腾彻日的雪芙殿,终于在渐深的夜色被安抚着,隔着缥缈白雾远远看去,那庞大阴森的轮廓仿佛是困倦的巨兽蛰伏在湖面之上。

因是太后寿辰,宫中花径两侧摆放着无数寓意吉祥长寿的植物,譬如龟背竹、南天竹、长寿花等,还有花匠为贺寿而精心培育的牡丹,银鳞碧珠、青龙卧粉池、娇容三变、玉楼点翠等珍品数不胜数,夜间清新的空气中还晕染着浓郁的花香。

赴宴的皇族宗亲陆续退去,暗色幽深,六棱石子路格外洁净,软缎鞋底踏上树叶落花一丝索索的响动都无。

“旷世盛景啊!”那道黑影忽然驻足,回首看那座笼罩在一派烟水迷漾中巍峨浮厝的宫殿,竟生出些恍然的不真实,她忽然朝某个方向一动,“你说是罢。”

“呵呵…”横斜披离的花枝深处,其后隐约还有一道婉约纤细的人影,看不清容貌,唯见伸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臂,纤笋般的指尖握着件泛起金色冷光、其状弯曲的物事,借着幽昧的月光一看,仿佛就是握着一条蠢蠢欲动的金蛇,刺得人心神猛然一个激灵。

“公主,全樽清酒,能饮一杯无?”隐藏在花枝深处的人影,启唇曼声道,然后落落走出,她一手中握着一只精金酒壶,其瓶颈细长状若游蛇,另一手中捏着两只精致小巧的金杯,看其容貌,赫然就是灵犀!

那黑影伸手将斗篷上的风帽抖落,露出原先的面容,笑道;“宴席之中,已饮酒不少。夫人难得有此雅兴,但恕本公主已无酒量奉陪。夫人有事直言,拿这宴后之酒,来借花献佛,也不是夫人一贯的风格。”

“多年来,公主说话一直如此,从未变过。一句话就足以让灵犀无地自容。”灵犀笑出声,但看她的神色哪有一丝无地自容的意思,“此时更深露重,久站着容易受凉,公主可愿移步甘露宫中。”

“你知道的。”端仪泠然笑了一声,齿缝中磨出几个字,“与薛氏有所沾染的地方,本公主一概不会踏足。”

“我疏忽了。”轻邈的声音传来。此刚夜风乍起,困囿在繁密错落的枝叶中间或有呜咽之声,她整个身体都被掩在花丛之后,唯有一双眼眸明若寒星,感慨般地道:“公主觉得么?这宸妃长得真是像极了慧妃。”

端仪闻言,却是轻蔑地笑出一声,冷峭道:“料你是后面来的人不知道根底,不是宸妃长得像慧妃,而是宸妃和慧妃长得都像极了——以前的娉妃。”

“公主觉得我是后面来的人而不知根底么?呵呵…都是明白人,公主何必非要说这种话。”灵犀栖身在花丛间笑声柔魅,道:“无论是娉妃还是宸妃,不过一个封号罢了,无论是颜卿还是颜倾城,不过一个名字罢了。”

端仪神色中闪过一丝玩味,“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兄是有意将和亲北奴之事瞒着宸妃,但是谁敢说一句。”

灵犀凝神略一思索,不再提及前事,说道;“今日公主可见到故人慧妃了?”

“见到了。”端仪指尖理理鬓角的发丝,慵慵地道,“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本公主看她离席的时候已喝下五壶酒性浓烈的夜光醉,但神智清明得很,一点都末见醉态。”

话语间端仪眼角的一缕锋芒,极快地扫过灵犀明秀如栀子的脸庞,道:“旧时只因是一丘之貉而结为同谋罢了,算不得是什么故人。”

灵犀自斟自饮,恬然自若地笑道;“公主和慧妃当初不就是为个林庭修么?至于连近十年的交情都不要了。”

灵犀说到“林庭修”三个字时,蛇口细颈中倒出的一线水柱微地抖动,然脸上却无一丝的变化。

端仪的眼底隐隐闪过一痕凛冽的毫光,冷哼道:“她当初为保林庭修,不惜兵行险招,到底还是差了一步,那时定南王叔虽然口头上答应,到底还是看穿了她名为联姻实则辖为人质的手段,巧施移花接术之计,一张红盖头下嫁到帝都的乃是不受宠的大郡主,就算是哑巴亏林氏也得咽下去。啧啧,后来滇南叛乱时,皇兄刻意未重用大将军林桁止,而是开始提拔其他族姓,令其立功啊。”

“其实于林氏而言,皇上提拔其他族姓亦是好事,若是朝中长久一姓独大,岂不是要重蹈王、薛两家的覆辙,皇上深谋远虑,断断不会容许胤朝受制于外戚。”灵犀神情悠悠地斟着酒,眸心一点幽芒曳动,道:“敢问公主如何看慧妃此人?”

端仪鼻翼轻扇,微露不屑,道;“十余年费心经营才换得今日的局面,放眼宫中朝野,何处不是她的党羽。皇兄膝下三子,大殿下虽为长子,但其生母出身低微,断不可与慧妃相较,三殿下不用说是她亲生的,四殿下是毓妃所出,而那毓妃是其心腹之人,这四殿下形同她所生,这样下去若不出什么岔子,太子之位迟早都是三殿下的,她到时候安稳地坐上太后的位置便是。”

灵犀轻笺道:“公主此言差矣,皇上正值盛年,子嗣之数尚未知,说不定后来的皇子青山于蓝而胜于蓝,且中宫未定,公主怎能料定必是三殿下继承大统。”

良久,端仪“嗤”地笑出一声,声音中多少透着几分鄙夷,“是啊,不足十岁的孩子哪成什么气候,这样说确实武断了,但慧妃未必不存了觊觎皇位的心思。一路算来,要说有什么异数,大概就是她料想不到颜卿还会回来。罢罢,就算是颜卿回官又能怎样。能有今日,她早不在意是否被皇兄宠爱,况且皇兄因当年娉婷公主无病早夭一事,对她心存愧对,多年来对她的种种一再迁就容忍,也不全是看在其姐颜卿。”

“眼下颜卿回来了,慧妃实在巴不得皇兄将全副心思用在宸妃身上,也好省得那些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端仪猛然截住了话头不说下去,狭长妩媚的风眼瞟向灵犀,意味深长地道:“而宸妃她…夫人精通医术,应该不会看不出来。”

夜风低呜回旋,附在裸露的肌肤是一寸寸地漫开沁入骨髓的幽凉。

端仪未说出的言下之意,彼此皆是明了,宸妃重症缠身,如她这般孱弱体质,子嗣之事万不可能,皇上若一心在她身上而冷落了阖宫嫔妃,方是慧妃最乐意看见。况且宸妃体弱重病,不忌讳地说实非长寿之人,说不定某日大限就到了,而她只消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宸妃对她的地位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灵犀慢慢深吸口气,终于说出;“这宸妃眼下看似不是很好。”

“我厌恶她的为人,却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端仪抬首远眺一处宫室,瞑眸咬牙阴恻恻地道:“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一个‘狠’字,而且还要‘狠’得当机立断, ‘狠’得恰是时机。就像颜卿当年对她全无设防,怎能想到会被自己的妹妹算计。还有娉婷公主…”

端仪之后的话糅杂在冷风中被吹得有些模糊,灵犀兀地觉得眼皮悚然一跳,绵长地叹息:“公主可希望会有三殿下登上龙座的一日。”

寂静中,有人的鼻间骤然扯出一声冷哼,带着尖锐之意,端仪伸手撕了一把长寿花的花瓣下来,粉白鲜润的细瓣落了一地,却是展颜笑道:“端仪只是公主罢了,到底是无知女流之辈罢了,哪能管得那么多。再说了,皇兄春秋鼎盛,立储的事都还远着,更别提什么让谁继位了。话说回来,咱们私下议论这些亦是对皇兄的不敬。”

灵犀脸上的笑意依然宁淡,若轻云缱绻,垂眸压低了声道:“与阴毒刻冷之人相谋,如置炭火之侧,稍不慎则引火焚身。公主现在想做无知女流了,真的觉得可以全身而退么?”

她的声音极轻,气息弥散,带着幽幽的慵甜,染着淡淡的蛊惑。

端仪睨了那名清丽出尘的女子一眼,冷冷道:“夫人说笑了。”

“说笑么?真可笑。”迎着寒风,灵犀缓缓地饮下一杯酒,瞬间炙热烧灼的酒液顺着肠子滚了下去。

万籁俱静,四无人声

深蓝天幕中无数星子凌乱如散珠,端仪看着远处如山峦重叠的宫室殿宇,那道路径她是最熟悉不过,曾经不知走过几回,而与那道路径相接的宫殿中,住着那个与她同样心智凌厉的女子。那时,她忽然惬意地微瞑双眸,吐出的气息极轻,道;“你扳不倒她的。”

她是准,无需明言,彼此洞悉。

“真的么?”灵犀在花丛间骤然冷哼一声,她的声音轻灵无邪,仿佛都还浸染了一嗅迷离的花香,然而溢出唇际的话语却一字一顿地透出杀意,“我不是要扳倒她——我是要杀了她。”

话音甫落,“咔嚓”,一枝盛开得足有人面般硕大的牡丹,被硬生生地拗折下来,在一脉死寂中,寒疹得如人的颈骨扭断的声音,而她置身花丛中,指尖拈花恬淡而笑,那神情恍若十六七时的懵懂少女的纯净清澈,何有半分刚才的杀伐之意。

“好,好,好。”端仅见此,亦是不禁拊掌而笑,传来几下脆生生的掌声。说道:“若是往日也罢,她进宫已有十二年了,大势已成,而你根基尚浅…”她的话锋陡然一转,“你…不是她的对手。”

“公主方才话中为何要犹豫?显然未有十足的底气。”她的一双眼眸清冽透辟无匹,直逼人心,轻轻地昵喃道;“公主怎焉知我手中的实力如何?”

端仪皱眉,倒抽口凉气,从喉间刺然笑出,嘲道:“我道皇兄这些年为何尚道之心日炽,大有当年父皇之风。可是你妄用你师父的名义,借此暗中聚敛心腹,培植势力,真的不怕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怕什么?”灵犀骇然笑道,脸上狂傲的神情与她素日的轻灵迫人格格不入,蒙着冷清的月光,眼角外侧漆点般的那颗泪痣愈加黑亮有神,直如炯炯眼眸一般。

端仪看着她,眼底的光芒复杂而剧烈地变幻着,那一刻面色如霜,夜深身上披着件软密厚实的罩衫,还觉得寒意渗入心肺,低声道:“这么多年来,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有胆量挑衅慧妃的人。”

“第一个是谁?”灵犀将折下的牡丹扔在地上,冷言问道

“是颖妃。”端仪说得很慢,仿佛每说一字都在刻意地斟酌,“是个很难得的人,但慧妃到底是狠辣至极之人,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死在慧妃手里,连带着她出身的言氏都被连坐获罪。”

灵犀眼中似有疑惑,颖妃过世多年,宫中对此视之如禁忌,皆是避而不谈。平日里听来些许的只言片语,都说颖妃是因其父获罪而被连累,遭受厌弃而自尽了断,其中与慧妃有何干系,怎的端仪说是死在慧妃手里。但依端仪的性格,为何偏要无端端地提起此人,“公主若要说什么,还请明言。”

“夫人不明白么?”端仪一双细长的风眼精光闪动,朝她诡魅地一笑,露出一点被月光映得白光幽然的牙齿,“我倒奇怪了,慧妃所出的皇子高舒皓,为什么宫中之前称四殿下,后来又改口称三殿下。若我记得不差,颖妃当年的确诞下一子,不日就夭亡了,但论排行在高舒皓之前,就算外祖家与其母罪大恶极,也不至于要废掉他的皇子之位。”

手中盛满涟涟酒液的金杯”哐当”坠地,灵犀遽然瞪大了眼睛,她是何等定力的人,此刻近乎不受控制地,要脱口而出道:“公主你是说…”

端仪瞥过脸不再看她,丛密的枝桠间透出微弱的暗光照在她脸上,一阵颤颤地摇摆不定。

“慧妃可是有什么把柄捏在公主手里?”一缕幽幽淡淡声音,试探着问道。

端仪目光森冷地觑了一眼,道;“夫人是拿捏得住轻重的人,自然不用本公主在说什么。现下时机未到,能动不动得她,你心里清楚。”

说着她漫然走山几步,蓦然回首,带起风帽上垂珠穗子簌簌地跳动,道:“你我相识之日不短,却从未听你说起为何非要对付慧妃。我今日既然问了,你就无需用宫妃争宠的托辞来敷衍我,我知道你绝不是普通的嫔妃。”

灵犀唇角隐约一抹冷笑,端仪已经走远了,她记得她最后回答端仪的那句话,清晰无比地一字一字印现出来,“跟你当年为何要杀薛贵妃一样”。她抬手就将那蛇颈酒壶扔了出去,闷响一声,扑棱棱地惊起无数宿鸟,“噶呀”阵阵的怪叫中,刹那扬起暗色千羽,渐渐平复成一片死寂。

颜倾天下 遥山眉妩来时意2

冰璃宫内室,玉兰色销花纹帘幔慵懒地垂落半幅,发髻解散,柔软的发丝服帖地披在细瘦的肩胛和锁骨,我在床上抱膝坐着,默然无语。有侍女恭敬地端上宁心安神汤,伺掀我服用,我勉强喝了几口,肠胃一阵难受又尽数吐了出来。

近日事务繁杂,几番劳碌。太后寿宴后,奕槿本已在谨身殿歇下,接到冰璃宫中宫人的回报,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刚刚从雪芙殿出去时,朕看娘娘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会这样,你们这些人是怎样侍候的?”我此时精神恹恹地靠在软枕上,隔着薄丝帘幔,听见奕槿醇厚的声青,不大却带着摄人的威严。

似乎有人经不住“噗通”跪下,急促地颤声遵 “奴婢该死…回禀皇上…娘娘大概是被郡主惊到…”

“哪个郡主?”奕槿沉声问道。

那人还未答,我就听见玉笙突然出声打断,道:“回皇上,不干谁什么事?是小姐那时贪看烟花,在湖畔多站了会,吹了冷风,所以身子感到略有不适,本是不大的事,宫人们一急就乱了方寸,深更半夜了还要禀报到皇上您那里。”

玉笙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情恳在理,奕槿未有再追究什么,这事就此作罢。

我却是不声不响地将大半碗宁心安神汤都倒在漱盂中。而奕槿进来看我时,见到我已饮下宁心安神汤,气色柔缓许多,他亦是安心。他容色温和地与我说了些话,见我面有倦意,亲自扶我睡下后,方才乘着肩舆离去。

我躺在绵柔舒适的锦衾下,虽疲倦却是睡不着,忽地朝外喊了声:“玉笙。”

“小蛆,怎么了?”果然她还未睡,一听到就急匆匆地跑进来。

玉笙屏息敛神地在榻前蹲下,面容紧绷地注视着我脸上每一丝变化,而我只是静静仰面躺着,不言不语,睁开的眼睛看着彩绣繁复玉兰花盛放的帐顶,重重密密地看得久了感觉眼眶干涩,抬手覆上前额时,瞥见手腕上的扁玉镯,温润纯净的玉质,映出人面浅淡的影子。

我看了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你说我和她是不是长得很像?”

陡然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玉笙显然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两声,有些不自然地道:“小姐问的是慧妃么?紫嫣小姐她…容貌是跟小姐极像,但是小姐还是更像夫人多些…”她后面的话有些含糊其辞。

我倦然地应了,白从苏醒以来,轩彰九年到轩彰十二年,这将近三年的时间中,因体质孱弱,我一直在冰璃宫中几乎未出一步,奕槿似乎严令后宫中人不准来见我,也总是若有若无地阻止着让我见到其他人。

而紫嫣,我就算之前从未见过她。远远地在人群中看一眼,如此惊人相似的而貌,我就能断定我们之间必存在血脉之亲。

“像,你们都这么说罢。”我顾自朝里面壁睡下,喃喃自言,“如果我仅是前朝颜相的义女,那么我们就仅是名分上的两姨表姐妹,实际上毫无血缘关系,又如何能生得那么像。”

尽管不曾回头,身后玉笙的神色猛然一震,她嗫嚅半响,却晓不出完整的话来,“小姐,我…这…”

我感到累了,厌倦地挥手让她退下,那时腕上的扁玉镯顺着纤纤手臂,滑下一寸,暴露出一道深褐色的疤痕。我记得自从我醒来,那道疤痕就在了,看样子似乎很久以前,但好像是当初的伤口太深,致使愈合多年后的刀疤依然怵目惊心。

我伸手轻轻去摸腕上的疤,如同一道崎岖的沟壑,粗糙而不平整的触感,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狰弱恐怖的疤,居然会出现在我的身上,割得那么深,是我自己做得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绝决如此,而又是什么能让我对生无半点留恋,定要走到非死不可的一步?

我曾经问过奕槿,也记得娈槿那时的神情痛极而愧疚,他什么都未回答我,只是默然垂首,满是怜惜地吻了那道疤,然后将我紧紧地拥在怀中,他的声音温柔而苦涩,重复地在我耳边呢喃着,颜颜,以后绝对不会了.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将来的日子,我定会好好地偿还你。

我神色漠然,唇角却衔着一丝浅笑,慢慢移动玉镯,已将那道疤痕遮住。

太后千秋节已过,紧张筹备多时的宫中也渐渐有些松乏下来,五月过半后,正是春深夏浅的时候,渐渐地有些浮热起来,但还未到置冰块的叫候。冰璃宫地处僻静,四周多植苍翠林木,当初建造时特意从邻近积玉湖引来一脉活水,注入事先挖好的沟道中,使其萦绕宫室回廊,水为屏障,夏日里自然凉爽清幽。

我整日无事,若有精神就常去太后那里。不知为何,太后近来精神极好,不似从前病态,她虽多年不理宫中事宜,但性情婉和,亦是颇受宫中诸人尊敬。

这些日子来,我发觉天颐宫中常来的女誊,大概就是九公主端雩,上官婉辞,还有韶王妃庞徵云,贺丽殊这几人,偶尔看得到玉阴候夫人来一趟。玉阴候夫人不消说是太后的同胞姐妹,而那九公主是太后的女儿,庞徵云是太后中意的儿媳,而贺丽殊、上官婉辞都是太后的亲侄女。看得出来,能在太后跟前经常来往的,皆是与太后亲近之人。除此之外,宫中妃嫔倒是少见。

太后虽已回宫,仍需静养。宫中规矩,每日晨昏定省,妃嫔在天颐宫中前殿那里下跪请安,便可自行离去,如此常常是见不到太后本人。

太后好像极喜欢韵淑郡主,特意召樱若入宫小住,每次去天颐宫,每次都能看见樱若一脸娇憨可爱地黏在太后身边,脆甜稚嫩地喊着太后“皇祖母”。樱若年幼却聪明机灵,口齿又生得极伶俐,最能讨得太后欢心。现下太后眼里满是韵淑郡主,倒是颐玉公主等三位皇孙女权且靠后了。

天颐宫中,太后素喜雅静,大卷大卷翠绿欲滴的蕉叶,其形大若画轴,门廊下还摆着一排长势郁郁的文竹,叶叶舒展,纤若翠羽,并无太多时令香花,而那青花大圆缸有朵早开的白莲含羞半拢着,清香幽淡。

我那日进去正看到这般幽深景象,轻轻地走几步,正好瞧见樱若在堂前玩,身边有五六个乳母、侍从团团围着,她大概玩得正是兴头上,抬头看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眨,冲我粲齿一笑,便顾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走近里面,只见一应秋香色的绣铺垫子全换了清凉宁静的青玉色,太后倚在金细竹掐银丝玉簟上,除了端雩和灵犀,好像还有别人陪太后坐着。我看到灵犀,她低着头,意态清婉,下颌露出些微圆润小巧的弧度,一双白皙素手正拿把小银刀切着瓜果,腕上三、四只玉钏轻微磕碰,新进贡的南疆蜜瓜,淡红浅黄的瓜肉整齐地放在瓷碟中。

我不曾见过那人,她面容生得丰腴端丽,尽管保养得当,但看得出已有些年纪,青丝绾着如意高鬟髻,正中簪着黄金平缕穴尾风凰,身着晚霞色绣青鸾烟罗对襟,深紫色回文锦裙迤逦拖地,看衣饰华贵,应该是个身居高位的宫妃。

灵犀浅笑吟吟着,将切好的蜜瓜拿给众人,端雩容色自然,如是习以为常,而耶人却是神情惶恐地从座位上站起,连声道:“夫人位份尚在妾身之上,妾身怎敢领受夫人的服侍?这等活计还是让妾身来罢。”

灵犀依然恬淡笑着,说道:“这些事灵犀早在姨母跟前做得习惯了,瑶妃姐姐且请坐下,若再推辞就是见外了。”

瑶妃面有尴尬之色,见到太后颔首微笑,方才略略安心坐下。

我肠胃纤弱,吃不得太多凉性瓜果,懒懒地用小银匙子挖些瓤肉就放下了。那头瑶妃似乎在跟太后说些什么,端雩似是午后困倦,并不说话,而灵犀此时浣净了双手,握着把白玉柄墨蝶团扇,不疾不徐地摇动着,手背肌肤莹洁,欺霜胜雪,直比白玉扇柄还要润泽滑腻。

她同我闲闲地说起,瑶妃是宫中少数资质最深的妃子之一,跟皇长子生母良妃一样,皆是皇上尚居东宫太子之位时,就侍君左右,原先论资历与良妃不相上下,何况论家世胜过良妃许多,但良妃育有一子,她却多年无子息,应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太后还是肯有几分待见她。

太后眼神微微示意,瑶妃领会后即刻殷勤地将樱桃端到太后,并且仔细地奉上挑果肉的竹签,她说道:“回太后的话,前两天冯昭仪的颐柔公主病了,据说病得还挺厉害,小公主难受起来就使劲地哭闹了,太医不知换过几位了,还是没有起色。前夜里忽然手脚冰冷,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昭仪妹妹这些日子心都要操碎了,昨夜吓得差点晕厥过去,好几位太医轮流看诊,折腾到快五更天,小公主才慢慢缓了过来,可怜昭仪妹妹都要哭成泪人了。”

颜倾天下 遥山眉妩来时意3

太后面色一凝,问道:“佩姗病得耶么重,皇上可是知道了?”

“已经回禀到皇上那里了,那晚皇上也过去看了,只是没过一会,听人说好像冰璃宫那头不太好,就匆匆赶到那里去了…”瑶妃淡叹口气着,她是微微背朝我坐着,眼角的余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我的方向,后面的话说得极轻也听不清楚。

太后捻起颗嫣红的樱桃,说道:“真是苦了佩姗那孩子,才两岁就遭受这样的罪。好端端怎会这样,太医可有说是什么病?”

瑶妃道:“妾身听昭仪宫里的人说,颐柔公主发病时浑身滚烫,手脚抽搐,厉害起来还含糊地说些胡话,而色青黑,口吐白沫,可是吓人。”

端雩听得“咦”一声,直接脱口而出道:“岂不是撞邪了?”

太后淡谈地看了端雩一眼,她才快怏地闭了口,而灵犀靠在椅背上双眸低垂,发髻上镂空菱花簪子垂落细细的金珠粒子颤着,顾自摇着扇子,如是在浅憩,不知她是否在听。

瑶妃蹙着乌眉,神色为难,像是在斟酌着如何说,道:“太后,妾身也不知有些话当不当讲,据说老宫人说那日照顾颐柔公主的乳母不留神,让公主不小心跑到玉熙宫那片地界,回来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病到现在。刚才公主说撞邪怕是无心一提,但太后您知道小孩予眼睛干净,保不准看见了什么…”

瑶妃的声音愈说愈低,太后骤然听到“玉熙宫”三个字,她默自无言,原本温和的面色竟是沉了几分。

瑶妃自知不敢再说,而端雩生性是个无顾忌的人,三分惊讶三分愤愤地道:“颐柔的乳母未免太不中用,少说四五人怎么连个两岁的孩子都看不住,怎么让她跑到颖妃…”

未让端雩说完,太后用力地横了她一眼,与刚才的轻描淡写不同,这回太后眼中颇含着些威峻之意,让端雩噤了口。

再看去,太后容色转霁,一派如常的和睦雍容,她面朝着瑶虻,日光却是扫过殿中的每个人,说道:“宫里最忌讳说那些没根据的话,多少风波都是那些不老实的人搬弄口舌造出来的。”

太后瞥眼看瑶妃满脸涨红,欲辩解又不敢说,道:“哀家说的自然不是你,你进宫的年数比谁都长,哀家心里清楚你是个有分寸、明事理的人。佩姗无故病了这些日子,宫中的谣言早就起来了,哀家因身子骨不牢靠,难得出天颐宫去,到底是在宫中多少听闻一句,难得你有心能将此事原委告知哀家,让哀家不至于真成了耳聋眼花的老婆子。”

听得太后如此说,瑶妃神色大为宽解,细声道:“难得太后肯如此体谅妾身。”

毕竟瑶妃进宫十余年,太后对她还是几分看重。话语间,太后挑起颗樱桃慢慢嚼着,唇角的细纹深浅地展开,她笑道:“这日子眼见着要热起来,但天气炎凉不定,佩姗那孩子年幼,不慎伤着了身子也难说。若真说这病来得邪气,就像瑶妃说的小孩子眼睛干净,保不准看见什么。说不定就跟皓儿上回那样,惊风发热,撞见什么神了,让人送本祟书看看,再择个日子烧些纸钱送祟就行了。”

我听太后说着,想起前段日子我在文锦阁中,无意间听见湛露姑姑说起三殿下生病送祟什么的,大概也就是这件事。

见到瑶妃笑颜道:“太后说得极是,妾身受教了。”

今日天气有些燥热,天颐宫中四周蕉叶缠绻舒展,绿意苍润,看去蕉叶下藏着两只羽翎洁白的鹭鸶在戏水,激起串串水珠从细长坚硬的鸟喙上滑落下来。用过水果,高嬷嬷命人端上来银耳蜜枣羹,汤色雪亮,皆是冰镇得凉琼,拿到我手中的却是带些温热。

这时,太后和煦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笑着吩咐侍从道:“去把樱若叫来用些冰碗,别一味顾着玩了。”

樱若欢呼着一阵风地跑来,几缕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娇俏的小脸粉红扑扑,有乳母跟上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汗珠,浣净双手。她乌溜溜的眼睛看了我了眼,叫了声“祖母”又甜腻地依偎在太后身边。

太后抚着樱若头顶梳起的两枚小鬟,感慨般地说道:“唉,宫里的孩子自小生在富贵里,虽说是皇子帝女,身份都尊贵无匹,却都是多病多灾的命。像娉婷那样不必说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竟然养不大,而那月薏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地闹些病症,如今也有九岁了,哀家看着她老是病怏怏,因身体不好性格也过于文静死板。现在又轮到佩姗无端端地就病成这样。只有那皓儿和暾儿是男孩子,体质倒还稍微好些。”

太后眼神爱怜地看着樱若,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搂在怀里,“若是个个都像樱若这样,身子茁壮,无病无灾就好了。”樱若开心地眨巴着眼睛要说话,太后却是拿手指轻点她幼小的鼻尖,说道:“但是千万别像樱若这么满脑子鬼精灵心思,时不时惹些事情出来,让哀家不放心。”

太后说完,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樱若委屈地嘟着小嘴道:“皇祖母,您到底在夸樱若,还是当着大家的面在说樱若的不是,樱若哪里不乖,哪里惹皇祖母生气了?哥哥上学去了,明薏姐姐和佩姗妹妹都病着,他们都不来,那么樱若陪着皇祖母不好么?”

她微微侧着脑袋,鼓着腮帮子,那神情格外俏皮,乖巧无比地说道:“况且樱若心里知道皇祖母疼樱若,皇祖母疼樱若,就是疼父王啊。”

太后轻掐她的小嘴,满是笑意地嗔怪道:“你们瞧瞧她,这小蹄子就是会说话,平白地说她一句,倒是将她那父王都搬出来了。”

樱若调皮地吐吐舌头,瑶妃见樱若容貌生得娇美可爱,一时欢喜想要抱抱她,可是樱若避了过去,非伸出双臂要太后抱,瑶妃脸上笑容一滞,手就僵在那里。

灵犀担心太后劳累,就上前澹澹笑道:“小郡主,莫累着太后,肯让表姑抱抱么?”樱若看着眼前那名清丽出尘、灵秀迫人的女子,难得居然没有摇头。

那时,瑶妃笑了两声,掩饰了窘迫说道:“原来这位就是韶王的独女,韵淑郡主,上回寿宴时未看清楚,今日一见竟是生得如此标致,长大后定是美人无疑了。”

这虽是客套话,但太后素来疼爱樱若,点头微笑,听着亦是十分舒心。

此时端雩轻摇着扇子,笑道:“姐姐这话倒是,毕竟樱若的生母琅嬛是美人,女儿就算再不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像皓儿的生母慧妃也是美人,皓儿的模样不用说就是生得极好。”

瑶妃方才夸樱若的那句话,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在里面,但是提到三殿下高舒皓,那褒美之意却是真真切切地,她道;“公主说得不错,三殿下那模样生得简直就是无可挑剔,远远地要胜过其他皇子,真不愧是慧妃所出,也不得不说是继承了父母好皮相。”

太后微微沉吟道:“哀家看皓儿长得泰半像他母妃,不是十分像皇上。”

灵犀将樱若放在膝上,抓了些瓜果糕点等零嘴给她,听太后说话仅是抿唇笑着,“小孩子脸盘末长足,大概看不出来什么,等大了才晓得长得像谁。”

端雩随意地弹一弹衣袖,呵呵地笑出声,道:“母后,其实皓儿相貌生得清秀细致,若是乍一看,还真像是唇红齿白的女弦子,不过眼下只有六岁,等到十几岁就有男孩的样子了。”

絮絮地闲话一阵,端雩说乏了要先告退,瑶妃见端雩公主动身,亦是同她一齐出去,这下太后跟前惟余下灵犀和我,还有樱若。

原本昕大人讲话,樱若有些心不在焉,但听到三殿下她却是来了精神,樱若有时虽莽撞,但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小人精儿,见她们都走了,我跟灵犀都不大讲话,她支着脑袋,清脆地出声问道:“皇祖母,三哥哥什么时候过来呀?”

太后未答,而灵犀看看外头天色,笑着说道:“小郡主现在还是未时,三殿下许是再过一个时辰也就下学。”

太后却像是看穿她的小心思,道:“你乖乖地在天颐宫中。绝对不许像上回那样再偷偷跑到上书房去,皓儿本来就耐不住性子读书,你再这么去引逗着他,更没有那份心思了。”

太后摸摸樱若的小脸,笑道;“皓儿自小就淘气爱玩,现在倒好,让这两个小冤家凑到一块了。”

太后笑意盈盈地爱称两人是小冤家,想是打心眼里疼爱这双孩子,“樱若眼看着也五岁了,再过两年也可以将《女则》、《女训》等书学起来,女孩子家读书不为修成什么大学问,但凡认得几个字,通达些事理就足了。”

我心中忽然水漾般地一动,说道:“太后如此说,但《女则》之类文字深拗艰涩,不如先学嘉瑞公主所著的《闺阁训言》,文字浅显,表意直白,数十年来为胤朝女儿闺阁开蒙之书。”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点头道:“宸妃说得不错。”

颜倾天下遥山眉妩来时意4

那时,樱若看神色似已是厌烦,她乖顺地让灵犀抱了一会,但到底是好动的性子,左腻右腻地不肯安份了,刚才的冰碗喝下大半,这叫早就饱了,手指无聊拨弄着那些糕点,她手心中包着颗浑圆的樱桃,一时没抓稳“咕噜”地滚了出去,她“哟”地轻叫声,便要挣脱着从灵犀膝上滑下去找。

我见樱桃滚进某个旮旯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挡住她,柔声劝道:“郡主,别捡了,滚着尘土不洁净,盘子中还有好些。”

樱若那一张细白纤巧的瓜子脸上,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难得肯听话地应了。我想到出来已久,也是时辰回去,太后是慈和之人,留下灵犀陪着,细心嘱咐两句,便让我回去。

我从天颐宫出来,走了还不到一射之地,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些响动,叫头竟是樱若跑着追上来,我见是她,一时诧异问道 :“小郡主怎么是你?太后不是不准你出天颐宫么?”

“樱若说想去冰璃宫那里玩,皇祖母准了,说不可烦扰着宸妃娘娘,并且只消半刻就回来。”樱若上前用两只肉绵绵的小手拉住我的农袖,满脸稚气地哀求道 :“宸妃娘娘,就带樱若去吧,樱若一定安安静静地不烦到您。”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那可怜可爱的小模样,真的让人实在舍不得拒绝,樱若见我不言语,以为我不答应,她一抬手,神态娇蛮地指着身后那名长相敦实的妇人,急得跳脚道:“瞧瞧,有乳母跟着,樱若绝对不是瞒着皇祖母跑出来的。”

我原先就不曾疑她,见她如此不禁展颜笑了,温柔地携过她一只小手包在掌心中,领着她朝冰璃宫的方向走去。

樱若是活泼开朗的性子,我手牵着她,她走路却是不大肯安分,一路上蹦蹦跳跳,看到新奇事物就挪不开眼睛,非要停下来瞧瞧。我自从病后,性情沉静许多,时常也不多说话,而她就像只欢快扑棱翅膀的稚鸟,开始唧唧喳喳地讲着她与三殿下之间一起玩的趣事。

外头阳光正好,天地明媚如许,前段日子刚抽出嫩芽玉苞的柳枝,原先单薄的新青之色现长成渐深的碧绿,远远看去那碧色连绵,磅礴如海。繁盛一时的单绡杏花、重瓣梨花等几经吹落后,花事寂静不少,太液池的清濯柔波中冒出好些小荷,亭亭玉立,那尖尖若蹙的花苞尚**紧密,未到盛开的时候。

放照看去,满日极好却有些寥落的景致。此刻,我忍不住暗想,在这宫中,我与她不过见过寥寥几面,不知为何,我会对这个樱花般娇美可爱的小女孩,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

想着想着,心思不由生出一线旁逸,想到那日上林苑中,在跌倒叫扶住我的那温若春风的力道,回眸时,惊鸿的刹那,那张男子俊美如俦的面庞,深深地倒映在瞳孔中,以及含在唇角那抹稀薄的笑意,他的手握住,但又放开。

想起邢晚,离开雪芙殿后,与那道孤清寂寥的身影比肩站在湖畔,良久却是默然无言,唯有仰首看着漫天璀璨的烟花,盛放之后化作无数银色的流星坠落,然后一朵一朵地湮灭在清冷的湖水中。

那样的眉目,那样的轮廓,仿佛慢慢地跟某个深藏着的印象重合。我不由得笑自己,怎么会无端地想起他来,他的身份是亲王,已有贤妻美妾,并且还有一个先王妃所出的女儿,而我是皇上的宸妃,是他名义上的嫂嫂,我们之间怎会存在什么交集。

樱若正说得开心,看到我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冲我喊了声:“宸妃娘娘。”

那声清脆的童音蓦然惊得我叫过神来,我浅笑着掩饰方才的失神,问道 “郡主很喜欢跟三殿下一起玩么?”

“喜欢。”樱若粉脸一红,那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后,她却是后悔起来,跺着脚矢口否认,愤愤道:“不喜欢,三哥哥老是欺负樱若,樱若蕞不喜欢三哥哥了。”

“怎么,三殿下会欺负郡主?”我笑道

樱若点头,赌气般地嚷嚷道:“三哥哥他到底是哥哥啊,可是他坏得很,什么都不肯让让樱若,而且还爱耍赖,就像上次明明就是樱若的萤火虫比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