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析面色霎时苍白,若玉璧微莹。他正要往下说,一直静默站着的庞徴云,却是抢先一步挡在面前,硬是截住了他后而的话,“王爷请慢。”

自从进殿,庞徴云一直强撑着表面上的镇定,笼在袖子中的手却是轻轻颤抖。此刻她稳定声音道:“慢着,皇上可否听臣媳进言。先王妃的确己过世三年,臣媳若记得不差,今年九月末正是先王妃的祭日。”

庞徴云未说完,就听到敏妃“吃吃”地笑起来,像是听到一个绝佳的笑话,她尖声道:“祭日?王妃这话说得有趣紧了,若是那人还是活生生地,为她操办什么祭日,岂不是巴望着能咒死了她。不知王妃是被蒙在鼓里,还是索性将错就错。”

敏妃这话说着冷嘲热讽,她的目光挪向我,但是一触及奕槿阴冷的视线,又忙不迭脖子一缩,将目光收了回去。

敏妃是有意揶揄,然而,言辞刻薄实在难以相信出自宫妃之口。我今日也看出来了,这敏妃昔日是紫嫣提拔的人,但她今日数次与紫嫣相违,怕是早己叛出紫嫣麾下,笃定主意要与薛旻茜等人一道。

薛旻茜瞅了旁侧的冯昭仪一眼,她佯作姿势上前劝阻,柔声道:“什么‘诅咒’,什么‘将错就错’,娘娘这话说得不免委屈了王妃。谁不知王妃向来心胸豁达,深明大义。譬如那日在绵延亭上,就算险些被宸妃暗害,还是从容地说不过是‘脚底滑了青苔’。”

庞徴云被她们这样露骨的话一激,脸色有些难看。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涵养深厚不同常人,须臾,清浅地笑道:“娘娘若是因此事误会了,嫔妾今日必要澄清的。记得那天偶遇宸妃,适逢前夜落雨,从上林苑一路走来,在那里鞋底沾着苔鲜,所以走上绵延亭的台阶上才会不慎滑到。”

冯昭仪看着眼前情势,急得坐立不安,但是庞徴云的样子,势必绝意要回护韶王,奈何也插不上一句话。

庞徴云目色淡然地觑着她,意态落落然,与韶王站在一道,她略略屈膝,优雅地朝我行礼,婉然道:“至于那日在雪芙殿上,宸妃娘娘能仗义出首搭救樱若,王爷与嫔妾对此皆是感激不尽。”

“王妃不是与王爷一同来的罢,巧的是在殿门口碰到。”薛旻茜笑容中颇带着几分玩味,“不然那些通传的太监,也不敢如此大胆,将我们堂堂七王正妃,瑛和侯六小姐视若无物。”

“不过想想,王妃护夫心切,倒也是人之常情。这番深情可歌可叹,却亦是可惜可悲。”

薛旻茜此次是有备而来,处处针锋相对。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挑明庞徴云是曼辞掩饰,刻意护短。

但庞徴云一贯就是温静婉顺的性情,不善与人争执。今日敢挺身而出,在皇上面前为韶王辩驳已是需要极大的勇气。面对薛显掉如此强悍泼辣的气势,也是一时难以抵挡得住。

她面色一阵红白不定,嘴唇却是颤颤着发紫,她忽然整敛群据跪在地上,“皇上,臣媳自知,若不是庞氏先祖立下赫赫功勋,今日臣媳就连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自从东胤皇朝伊始,庞氏一族就追随贤祖帝左右,是为开朝元老之一,承蒙贤祖帝信任和厚爱,庞氏世代为皇家镇守大撤西部的要隘壅州,如今己逾百年。想当年,臣媳的曾祖和祖父,都是为抵挡西域诸国染指大胤边境而战死沙场,臣媳的父亲己逝,庞氏现由长兄庞裕继承侯位,长兄年轻,但也定当不会辜负历代先帝和先祖,势必为大胤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臣媳以庞氏历代先祖,及家族名誉发誓,臣媳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此时,庞徴云毅张脸晦白如纸,她匍匐跪地,垂眸时鸦翅般的睫毛轻颤着,那一双眼睑单薄如玉,像是连那样轻微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使劲咬牙,一字一顿地说出道:“臣媳愿作证,王爷和宸妃绝无私情!”

庞徴云此言一出,只见奕槿眉心紧整成小小的“川”字,而当场之人皆是震愕,原本甚嚣尘上的风言风语,渐渐有了转向的势头。若韶王和宸妃当真私通款曲,哪里值得韶王妃以整个家族起誓,拼死出面力保。

听到庞徴云如此斩钉截铁地起誓,我不由一震。宫中寥寥几回见面,只当她是温婉女子,不想在柔静的心性中,亦是藏着一脉刚强。尽管如此,心中却是有些酸涩,如未熟的青梅汁液,掺着酸与苦一点点地渗进来。今日庞徴云能在他身侧,坦然无惧地为他辩白,出面维护他。

然而我却是什么都不能做,甚至,就连抬眸看他一眼都做不到。奕槿就在我身边,他的目光犀利如鹰隼,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我,细微到不放过我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我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一丝一毫地流露。

薛旻茜似乎还有话说,庞徴云却是抬起头,因着刚刚语调急促,苍白的脸颊上浮起异样的红晕,她眼神中退去了最初的畏惧和羞怯,却是多了一分坦坦荡荡,“娘娘,这世间男子能凭借自身博取功名和地位,但作为女子,一生或荣或辱皆是家族赐予。嫔妾视家族名誉重于身家性命,绝不会轻易拿来起誓。”

“好好,庞家的人果然有几分骨气。”奕槿眼神中挟着意味深长的幽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庞徴云,又看了奕析。他示意身后,不消半会,就有两名身板高大的侍卫,左右架着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进来。

我听到灵犀轻咳一声,而紫嫣握住我的手不禁一颤,我睁眸看去,猛然错愕,那个被侍卫拖进来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玉笙。

颜倾天下 清商惊落怎堪恨3

我看到玉笙被两名侍卫左右架着进到殿中。

玉笙神色落魄憔悴,面容焦黄灰败如枯萎的苇草,她头发蓬乱,脊背微驼,夹在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中间,愈加显得枯瘦孤零。她脸颊和身上看不出有什么伤痕,灰白的衣衫也没什么血迹,但是屈膝跪拜时,一双手摊在额前,只见十个指甲上都被一长针洞穿,十指如柴,指端上都厚厚地结着一大块凝成红黑的血痴,当真是怵目惊心。有些嫔妃一见,忍不住作呕吐状,纷纷转过头去不敢看。

玉笙从来以手巧著称,针黹功夫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如此酷刑之下,她的一双手怕是要废了。

“玉笙。”我喉间低低地喊了她一声,她慢慢地抬起一双黯淡失神的眸子看我,皱纹横生,面皮松弛,她不过是三十出头岁的人,几日不见,竟被生生地折磨成了这样的衰老之态。

与众嫔妃的回避和畏缩不同,紫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玉笙。但是,灵犀却朝后退了半步,她看着玉笙血迹斑驳的手指,不禁用手捂住唇,眉目轻轻抽搐,似有不适之感。

紫嫣侧眸一扫,已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她轻蔑浅笑,声音压得极轻,像是单单说给灵犀一人听,冷峭道:“夫人既然做得出,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有些蠢人没见过世面,所以一看到血就怕,有些人稍稍聪明些,明明不怕却非要装出一副清纯无辜的傻样子。只是夫人一贯清高,又何必要去附和这些虚场。况且眼前皇上忙得很,楚楚可怜演得再卖力,皇上大概也不会有心情看。”

说话间,灵犀己是神情如常,眼光清淡如暮色初降时漫出的濛濛月光,眸间隐着一沁寒色,看了看在场的众人,道:“娘娘教训得极是。皇上眼前忙得很,没心情看‘楚楚可怜’,那么娘娘的这一出‘姐妹情深’演得再卖力,恐怕皇上也不会有心情看,好意劝娘娘一句,既然是演戏,点到为止即可,别到时候‘过犹不及’,反倒讨不得好。”

薛旻茜先时在庞徴云那里受了堵,怕是不肯甘心,此时走出一步,两缕悬在腰间杏黄色的流苏穗子轻轻晃动,她眼神嫌恶地瞥过,嘴中咕囔道:“王妃一心要包庇,况且一人说的不做准,必要听听旁证。这丫餐是颜府家生奴婢,跟随宸妃多年,就算宸妃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她不可能不明了。无论何事,只消用些刑法,好好地审问她,叔嫂私通也好,旧情复燃也好,什么都知道了。”

薛旻茜这话说得狠辣,一点余地也不留下。紫嫣怜然横扫了薛旻茜一眼,讽道:“慢着,选侍真是好伶俐的口齿,十指连心。若是穿烂了你十根指头,说不定连十世八代的祖宗一通都招供出来了。”

“慧妃你…”薛氏一族门庭败落,子嗣一脉断绝,永世翻不得身。对于薛旻茜而言,最忌讳就是提及家世 。刚刚庞徴云提起时是无心,但现在被紫嫣冷不防挑明,自然是激得恼羞成怒,但紫嫣的位阶到底比她高出一大截,却是不得不强忍下了。

“统统给朕闭嘴!你们一个个这种样子,哪里是有半分像宫妃,倒像是市井无知悍妇!”奕槿一掌击在赤金镂空的龙首扶手上,闷雷般的响动,令底下人凛然一惊,奕槿声音沉沉,“玉笙,韶王妃却有包庇回护的嫌疑,她的话朕不敢全信,但朕现在让你说!”

我虚乏无力地靠在紫嫣肩上,看着那个饱受苦刑的女子,那般的模样像是刚刚从阎罗殿中拖出来,她脸上透出死气沉沉的青白之色,一双细瘦多筋的手上骨节历历暴起,凝固的血块颤颤地连着支离的皮肉,孤小的身躯蜷缩着,她跪在那里仿佛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此时此刻,对于那个高坐在龙座之上的男人,我觉得愈加地齿冷,自见到玉笙被穿指的那刻,我对他最后仅存的一点念想都尽数撕碎,眼中的震惊也渐渐消磨成冷漠。

玉笙的肩膀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钳住,双膝死死地抵在坚硬的平金地砖上,一点都动弹不得。

整个正殿中的焦点,霎时都凝聚在玉笙身上,犹如泰山压顶的迫力,四面八方地向她逼去。数十双眼睛看着,数十双耳朵贲张着,只等着她开口贯进一句话。这原本是我,奕析,奕槿三人之间的事,但眼下已牵扯进来太多的人。她的一句话将会决定着今日殿上的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甚至是一群人的生与死。

“奴婢…”玉笙的背驼得越发厉害,她前额贴地,在地上留下一个巴掌大小水漓漓的汗印子,她的手掌软软地平铺着,像是单单蒙着一层皮肉,里面全部的骨头都被敲碎,她嗫嚅着不肯说,侧首看着一左一右钳制住她的两名侍卫。

奕槿见了,厌烦地挥手让侍卫退下,侍卫领命远远地退到一旁,只让玉笙一人跪着。

身上的桎梏一松,玉笙深吸口气,清新的空气徐徐地充入肺部,让她青白僵死的面色稍缓,整个人都看起来有了两分生气,敞声道:“奴婢回禀皇上…”

殿中无风,我却感觉身上发冷,无数阴风绞成的薄刃剐过去,不觉得痛,直觉得剜心剔骨的冷。紫嫣从背后抱住我,额角抵着我的侧脸,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如被春日的暖阳晒得发烫的碧萝花瓣。我喃喃道:“如果是玉笙,我不会怪她。”

“姐姐,你记得么?当年的颜府和林府早己不在,睽违十数年,世事变迁,我们各自从家府中带出来的仆人,你只剩下了玉笙,而我只剩下了黄缃。”紫嫣握住我的手,唇角弯出凄绝的弧度,她坚定地说道:“姐姐,我相信她是忠仆。”

“宸妃和韶王…他们…”那时,玉笙直挺挺地支起脖颈,看了我一眼,她朝我笑着,一如从前。那瞬间,她憔悴的脸上,骤然进发的毅然和绝决是我从未见过的,甚至还有一分生死无惧…

“玉笙!”我心里腾起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失声喊出。

但还是晚了一步,所有人都晚了一步。她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身体如同化作一道灰白的利箭,衣角挟着风,直直地朝着殿侧的那根蟠龙金柱,狂奔而去。

“碰”,如空寥的寺庙中敲响的一记晨钟,余音不觉,震得人耳膜隐隐发刺。金柱上霎时盛开出一大朵血花,四处暴溅的鲜血,淋漓地泼洒在柱子盘旋的蟠龙上,那条蟠龙被精湛的雕工刻画得栩栩如生,此刻沾染了血,显得那龇牙裂嘴的龙首,凸起的双眼赤红,面目愈加狰狞恐怖,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底下的人,仿佛就是嗜血的恶魔莅世。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体力耗竭的身子,缓缓地贴着金柱滑了下来,额头的伤口拖出一道殷红的痕迹,最终像是光热燃尽的一截废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玉笙绝不会背叛小姐。”她朝我虚浮而笑,额上碰开一个足有碗口大小的洞,血汨汨地淌过额头,滴在她的眉上,睫毛上黏稠的血液粘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她费力地睁眼看着我,嘴唇嚅动着像是要再喊我一声“小姐”,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微弱,未说完脖子就歪向一边,气息己绝。

殿中诸人都呆怔地愣在原地,就像是被眼前血腥而残忍的景象定住一样。

“玉笙!玉笙!”朝她放声大喊,都是血,那么多血,那些赤红的液体,刺激得我简直就要发疯,就算奕槿先前如何逼迫我,我都不曾像这般失态。而紫嫣却是牢牢从身后地抱住我,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冲出去,她低声求道:“姐姐,你冷静一点。”

“紫嫣,你放开,我要去看玉笙!”

“没有用的,姐姐。她死了,她死了…”紫嫣圈住我的手臂丝毫都不放松,朝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企图让我安静下来。

紫嫣说得不错,玉笙死了,那个陪了我将近二十年的玉笙死了。泪水在眼眶中汹涌而出,一滴滴烫灼地滴在前襟,和紫嫣的手臂上。多少年来,她一直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为了我,空置大好年华,放弃嫁人生子,到头来落得如此结果,而我,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逼死,竟然都无能无力。

想到这里,不由觉得心智消沉。之后看着宫人们上前将玉笙拖走,像是拖走一件废弃无用的物什。我整个人像被魇住了,迟钝得如同木偶,无沦紫嫣如何地唤我,我就是不答应。

原是要审问玉笙,不想到她触柱自尽,此时,殿外一名太监垂首进来,尖着嗓子道:“回察皇上,奴才命人搜遍整个冰璃宫,都未发现晦奴女医的踪影,许是让她得到风声,先行逃了出去。”

“逃了?”奕槿神色似是不满,耸然挑眉。

“皇上息怒,眼下能做证人的一死一逃,估计都问不出什么了。”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太极宫中异变横生,己非人力可以掌控。灵犀冷眼旁观许久,终于肯出声,她正要出言去劝,“皇上…”

“慢着!”紫嫣截断了灵犀的话,抢在前面道:“皇上可否愿先听臣妾进得一言。”

紫嫣豁开群裙朝奕槿跪下,她神情郑重无比,隐约含着悲愤之色,再三顿首,凄声道:“臣妾今日向皇上请罪,臣妾约束族人不力,致使其犯下滔天大罪…”

灵犀冷哼,说道:“慧妃真是不会挑时候,当前是怎样的情景,就算要为族人请罪,也应先放在一旁,皇上现在哪有空再去理会这些事?”

紫嫣朝灵犀隐秘一笑,不疾不徐道:“此事紧要,绝不亚于宸妃与韶王一事,宸妃和韶王之间是否受人诬陷,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是臣妾要禀报的一事,却是人证、物证俱全!”

原本风起云涌的大殿之上,陡然再生变故!众人分散的目光,瞬间就被拉扯到紫嫣和灵犀两人身上。

灵犀脸色登时苍白如瓷,声音中隐着一线暗哑道:“娘娘措辞请三思,一言一行,皆是能召来祸患。”

“夫人怕了吗?本宫没不怕过。” 紫嫣冷声质问,“夫人除了名字中有个‘婉’,本宫还真看不出,你哪里还配得上‘婉娩容与’的这四个字!”

话落,自从紫嫣进来,我就觉察出她的手心中始终握着一物,此时皓腕一翻,一枚碧玉鱼赫然伏在她白皙的掌上,灵犀见之,登时神情大骇!

颜倾天下 清商惊落怎堪恨4

“太后驾到!”正在这时,庄严肃穆的声音破空传来。

四扇错金嵌银的朱紫殿门再次被推开,夜间清寒幽凉的气息,骤然拂进了深广的殿宇,令人泠然一惊。像那声“太后驾到”,猝不及防地落在众人心头。

谁都想不到,太后会深夜冒雨而来,太后身着石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绣着青烟紫绣游鳞和一缕缕朱紫团花暗纹,家常衣衫,愈发显得沉稳高雅,花白的发丝拢成低髻,因是匆忙而来,髻上两侧各压着一双嵌南珠凤凰翠簪,那颜色乌翠沉沉,一如太后此时的脸色。

太后进来时,被人左右搀扶着,右侧是亲信高嬷嬷,这倒是没什么可奇怪,但是站在太后的左侧之人,竟是静妃颜凝玉。

众人狐疑的眼风顿时刺刺地刮向静妃,而凝玉跟在太后身边,只是一壁地低着头。皇上先时就金口玉言说过,不准以此事惊扰太后,一贯性情最为柔顺怯懦的静妃,竟然胆敢拂逆圣意,私自出宫,前往阴山行宫将太后请来。

尽管诸多惊愕和疑虑,但是太后亲临,任谁都不敢怠慢,衣裙软软的窸窣声中,殿里已跪倒了一片。

灵犀见到太后,轻唤了声“姨母”,正要接过手去扶太后。不料太后沉着脸,连往日的面子都不给,伸手一把将她拂开。灵犀面对太后突如其来的冷淡,脸上掠过难言复杂的神色,却不得不连同其余嫔妃一同跪下。

太后而色沉凝,连奕槿向她见礼都不肯领受,她不说一个“起”字,一干嫔妃更是跪着不敢起身,大殿之中,顿时静得仅闻呼吸之声。

当太后走过庞徴云身边时,袖底伸出戴着犀角嵌红翡戒指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目色微微柔和,缓声道:“云儿,哀家当年果真没有看错你。”太后虽未再说什么,但目光一触及奕析,却是骤然严厉几分。

太后凤驾亲临,太极宫中原本弦绷欲断的情势,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太后衰老的脸上,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是精芒掠过,逐一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诸人,“哀家多年离居天颐宫,因身子不济,对宫中的事也是有心无力。你们现在倒好,上头一来没有太后管制,二来没有皇后弹压,将那些兴风作浪的手段学了十足。往日仅仅在宫闱之中小吵小闹也就罢了,现在看来竞是一个个功力见长了!”

众妃见到太后训斥,皆是又惊又愧,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太后平日温厚和静,但当真疾言厉色起来,无人敢拂其怒意。

太后刚才叱责众妃时,声息偏急,高嬷嬷为其徐徐地拂背,此刻太后轻咳两声,略略顺缓了气。

“宸妃。”她旁若无人地朝我走来,而高嬷嬷在旁侧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看着我,悠悠叹道:“当初立后前夕,哀家特意叫你到天颐宫中来,你还记得哀家当时说过什么吗?”

太后尚在病中,精神欠佳,目光并不严厉,但是落在身上,却是如同密密地芒刺在扎。我颤颤阖眸,我当然记得太后当时说的话,此刻浮凸在脑海中,当真是清晰到连一个字都不会落下,“你要一心一意地坐好皇后之位,定不可心有旁鹜!否则哀家断断然容不得你!”

“臣妾记得。”我苦笑,我记得太后说过,那也是她给我的最后警告。

“唉!唉!”太后连连深叹两声,沉沉的尾音在空阔的殿中拖得益发深远,她扶着高嬷嬷的手,看向我的眼神中掺杂着悲悯和痛心,良久,她肃然高声道:“宸妃惑乱宫禁,离间皇族骨肉,祸心包藏,其罪当诛。”

太后说着一扬手,只见一条三尺阔的白绫落在我面前的地上,冷冷道:“今日哀家赐你白绞,你应要晓得好自为之。”

太后亲自赐死宸妃,左右皆是如闻惊雷,顿时悚动不已。

夏末的最后一场雷雨的崩落,积蓄着整整酝酿一夏的狂暴力量,肆虐着,宣泄着。而此刻,殿外的风雨声渐渐地小了下去,淅淅沥沥地却是没有止住的势头,却化作绵绵霡霡的秋霖。令人想不到,这一季的夏与秋竟是更迭得如此之快。雨水的湿冷之意,带着无数在暴雨中摧折的落花幽冷的残香,缓缓地渗进宫室,仿佛夜间游走的阴灵般,扑得鎏金铜台上燃着的烛火一明一灭,笼在红纱罩中的火焰亦是黯淡着,更加照得殿中魅影幢幢,幽昧冷寂。

“母后且慢,此事未明,尚不可轻易处死宸妃。”奕槿出言道。

“未明?”太后清冷而笑,道:“那么要查到怎样才算是明朗?逼死一个宫婢事小,非要逼死了谁皇上才甘心痛快?”

奕槿闻言神色一僵,后面的话己是说不出来。这殿中,任谁都听得出来,太后这话说得隐隐带刺。

“母后…”奕析此时跪在太后面前,面容似是沉痛,但看不清神色,他尚未开口,就被太后挡下。只见太后怫然作怒,厉声斥责道:“你先不用急着求罚,哀家待会自有要跟你理论的时候。若非平日轻纵无礼,不晓得留心言行,怎会被人揪住了一星半点的错处,现在拿出来拨弄口舌,混淆是非。”

太后虽未明言,但那番话中句句字字皆是在维护韶王。众人听得太后这样说,登时恍然大悟。太后是笃定心意要护着韶王,为了平息今日之事,那个被牺牲的人注定要是宸妃了。

“诸妃胆敢求情者,与宸妃同罪。”太后面容肃重,声威俱下。

“太后,臣妾求您不要赐死姐姐。”静默中,轻凌的声音响起,凝玉的眼底盈着汪汪泪水苦苦哀求道。她朝着太后跪下,伸手拽着太后衣裳的下摆,清泪涟涟,身姿纤弱如风间苍幽细竹。

太后看到她,目光一软,最终暗叹口气,道:“凝玉你是个好孩子,你快退下,哀家可以不追究你这一次。”

“太后,太后…”凝玉一个劲地摇头,紧紧地拽着太后的衣角,伏在太后脚边痛哭不止。直到后面上来两名身强体壮的老宫女,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掰开,左右架住强行拖到边上去。

“宸妃,你还不谢恩吗?”太后走近时,她身上有清冽的佛手柑香气,令人心智清明,我抬首时,恍然是错觉,仿佛一点虚邈稀微的云烟凝在太后的眉心,翳翳地衬着她难言的苦衷和心事,再看去,而她正眸色严峻地看向我。

我低头,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白绞,那般惨白黯淡的颜色,就像是横卧着一条僵死的蛇蜕。

“姐姐…”紫嫣咬看唇,短短的一声“姐姐”唤得泣不成声。

“颜卿谢恩。”我终于缓缓地伸出手去,捡起了白绞,轻薄如绢的质地,但握在手心有些滑腻发凉,那触感也像是握着一条表皮冰冷的蛇。

我看着逐渐朝我走近的两名宫女,她们就是奉命来缢死我的,白绞缠绕住脖颈,然后两端用力收紧,一直勒到气绝毕命。我默然叹息,颜卿既然今日难逃一死,何必要死在两个无关人手里,我道:“太后,可否允许颜卿自行了断?”

太后双眸微瞑,不再回首看我。她轻点下颔,己算是应允。

“太后能留给颜卿最后的体面,颜卿对此感激不尽。”我慢慢地站起身,跪得太久了,双腿除却觉得刺骨的酸痛,仿佛都不是我的了。微微踉跄一下,险些站不住,我咬咬牙,还是强撑着稳住身体。

奕槿却是拉住我道:“太后,宸妃不能死。”

他修削的手指箍住我的左腕,手掌上有未干的汗水,触到我腕间的肌肤时,潮潮黏黏的,满心满肺地沤出烦腻和厌弃的感觉。自从看到玉笙触柱而死的一幕,我对他己是彻彻底底地心灰意冷,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跟他一丝一毫的沾染都不要再有。

就算是死,我宁愿自尽,宁愿赐死我的人是太后,或生或死,都不愿再和他有所牵连,我猛地甩开他,想开口,喉咙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心中凄然冷笑,原来无言以对,就是我们这种样子,爱,早己荡然无存,恨,今日也要走到尽头。我跟他,就连最后的绝决,都懒得再说出口。

我走过时,白绞就一寸寸地拖过地上,恍若就是一道白晃晃的日影,荡荡悠悠地走向己经注定的宿命。那时,从心底抽生出一种潮凉冰冷的感觉,彷徨孤寂,无所依靠,我很久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庞大到不可抑制的悲恸在胸臆间滚来滚去,填塞得满满,心若凌迟,但痛到极致,麻木之后反倒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我想笑,那种近乎疯癫的笑,像是撕心裂肺地从肠子中翻涌出来。

奕析跪在太后身侧,太后的手一直压在他的肩膀上。只要他略略动一下,那只手就像是发着狠,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

我强忍着眼泪,生死诀别的一刻,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人,却是一句话也不能说,甚至彼此相视一眼都是奢望。

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

昔日誓言,十六字在此刻浮上心头,历历清晰,最终还是湮灭如尘。

若能重来,我宁愿承受素魇之毒,腐骨噬心的痛苦。

若能重来,我宁愿三年前就死了,琅嬛在三年前就死了。而这三年来活着是颜倾城,是宸妃,是完全按照奕槿的意愿支配而活着的一人,她不是颜卿,更不是琅嬛。

若能重来,我宁愿在他的身边耗尽最后一缕生命,穷尽最后一丝眷恋,也好过今日,不得不压抑着一腔情感,眼睁睁地看着,惟让这一袭背影孤绝,成为今生终结的记忆。

现在想来,终究是不能够了。

手中的白绫,轻曼密软,柔若无骨,但是,我能用来杀别人,也能用来杀了我自己。当我走过太后身边时,与他擦身而过,我们的目光触及,短暂得唯有一瞬,怕是我们此生最后的诀别。

“母后,我愿代她死。”就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的声音极轻,犹如檐底的风铃荡出的碎音。却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地钉在我的心里。旁人或许还听不见。但是在那刻,我与太后正好一左一右地站在他的身侧,我们俱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仿佛被定格,他跪在地上,右侧站着太后,而左侧站着我,他正好夹在了我们中间。太后是他的母亲,他做不到违逆太后,但他也做不到放弃我。

那一瞬的时间很短,转眼即逝,却是被拉得那样长,拉长成一条细细而坚韧的丝线,泛着清冷的微光,一圈一圈如蚕茧缠裹住我们,千丝万缕交织成的天罗地网,无所遁逃。

太后的身子轻颤一下。不知是因体虚,还是因他的话而气极,颧骨上漫起一阵一阵的潮红之色,胸口喘息着剧烈起伏,举起手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

我看着他,点点清泪盈睫,却是倔强得不肯滴落。请原谅我最后的任性,我无法控制自己眷眷贪恋的目光,回首刹那,终究还是再看了他最后一眼。

“来人!”高嬷嬷惊声大喊。

奕析觉得压在肩上的力道一松,抬头竟是看到太后面色隐青,嘶嘶哑哑地喘着粗气,手掌蜷曲着双手紧捂住心口,怕是心绞痛的旧症又发作了。太后身形摇晃,双眼一眯,竟是一头栽倒下来。

“母后!”他和高嬷嬷两人将太后一把扶住,嚷道:“太医,快宣太医!”

一时间无人注意到我,而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的白绞无声无息地滑落,殿外绵绵密密的雨丝打湿衣衫,身上透出沁心刺骨的寒意。

因着太后骤然发病,整个太极宫中霎时陷入一片凌乱。

颜倾天下 清商惊落怎堪恨5

太后沉病久染,前些日子因九公主一事而伤心伤神,己是损及本元,加之今日彻夜奔波劳碌,在太极宫中还动了盛怒,旧疾发作得更加来势汹汹,宫中太医尽数守在了天颐宫中。宸妃被下令禁足于冰璃宫中,一切处置暂缓。因是禁足,冰璃宫中里外都加派了守卫,严禁人员出入,而奕槿更是命人一刻不离地看住我,不让我有一分一毫自寻短见的机会。

华丽而空敞的冰璃宫,此时就像是一座镶嵌璀璨宝石的金丝鸟笼。而我被囚禁其中,面对着锦绣珠帘,面对着一大堆死气沉沉的奇珍异宝,或许此生此世都无法逃脱。

湛露等人皆是焦锐异常地守在殿中,见到我回来时,却是个个惊愕。我也能想象出我此时的样子,面容苍白如鬼魅,仿佛站在那里的己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抹纤细柔弱到如琉璃般易碎的游魂。

湛露“哎哟”一声,忙不得箭步上前扶住我,我踉跄摔倒在地上,眼眸黯淡,神情木讷,手心中紧紧地攥着一条白绫,清凉的触感,好像是攥着一条蛇,随时会扭动着滑腻细长的身子从我手中溜走。而我的手指却是一根根收紧,锋利的指甲穿透了那层轻薄如绢的白绫,再狠狠地戳进自己的掌心。

我安静到连一点动静也无,整个人像是半死过去了般。湛露看着我的样子,一时也是急得六神无主,她连声唤我道:“娘娘!娘娘!”

我却是惘然未闻。

“娘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这脸怎么会肿成这样?”湛露拿起素绢,小心翼翼地去拭我唇角的血迹,她下手极轻,那素绢也是极轻密柔软的质地,拭过高肿渗血的唇角时,我依然扯起一丝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清晰地提醒着我太极宫中发生的一切。

“走开!”我忽然发出一声拗哭,拂落了侍女手中端着的青玉小圆钵,本是用来敷我唇角的伤,现在里面乳白的药膏滚出来洒了一地。

“她死了!玉笙死了!”我愣愣地垂下泪来,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大哭。

其余宫人悄然退下,湛露哀叹一声,默然将我抱在怀中。我伏在她身上,任凭泪水肆意地流淌。

玉笙死了,我的玉笙死了。我感到整副心神近乎要崩溃,手臂抱住头,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拼命地不想记起,而她触柱而亡的一幕,就越发清晰地浮凸在脑海中。

我亲眼看看她撞向蟠龙金柱,眼睁睁地看着,直到“碰”的闷声,金柱上盛开出一大朵的血花,凄艳残败。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面色惨白,乱发蓬凌如草,最后望向我的一眼中,透出难以撼动的坚定,和对死亡的全然无惧。我也永远忘不了,她体力耗竭地倒在地上,额头鲜血迸流,她的眼睑上覆着黏稠的血,和滚烫的泪,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朝我说出“玉笙绝不会背叛小姐”,这九个字,每一字都浸透着她的血,她的泪。

我待玉笙一直很好,从未将她当成下人。这个傻姑娘,就是心眼太实,一心一意地跟定了我,当年母亲命她来服侍我,也是看中了她的稳重。可是,扣心自问,这样的一点知遇之恩,哪里值得她拿性命来报偿?

我的眼泪肆意地落下来,单薄的双肩如风间落叶簌簌抖动,哭声凄厉异常,像是在**着一腔情绪。湛露眼神哀悯,她仅是抱着我,紧抿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往事流水般漫上心头,玉笙在我身边二十多年,回想那些最初在丞相府的日子,无论颜氏遭人构陷,被贬谪到荒凉之地集州;还是在帝都与集州之间几经辗转:还是我出嫁北奴,成为耶历赫的侧妃:还是我从北奴出逃,最终被姥姥接去伏眠:还是我与奕析的结缘:还是我重伤之后,回到皇宫,被奕槿封为宸妃。这十二年来,荆棘遍地一步步走来,玉笙都一直陪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她于我而言,己经不仅仅是一名侍女,一个仆人。我更当她是姐妹,是亲人。今日她骤然离我而去,要我怎么不悲痛,悲痛欲绝。

“玉笙死了,玉笙死了…”我狠命地拽着湛露的衣衫,如同中咒般,口中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四下寂无人声,湛露同我说话的口气,依稀还是当初文锦阁中的女官姑姑,她沉声叹息,喃喃道:“唉,老奴知道,玉笙姑娘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但是你这样一直哭,太伤身子了。玉笙这一生都是为了你而活,她眼下走了也不安心啊。”

“他逼死玉笙了,他们逼死玉笙了…”我将脸深深地埋入手掌中,泪珠一滴滴地从指缝中沁出来。不知道这么过了多久,我低低地呜咽着,哭到近乎全身脱力,那些从嘴中溢出的话支离破碎着,最终泣不成声。

“姐姐。”寂静中,女子清丽的声音兀地传来。

湛露循声抬头,不由得惊了一跳,话音都带着颤:“我的慧妃娘娘哟!您怎么跑来了,要知道上头下令将宸妃娘娘禁足,任何人都不得见,您这…您…”

我泪眼朦胧地看去,来人的的确确是紫嫣,夜间凉,她肩上披着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垂首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正是黄缃。

看到紫嫣时,我亦是愕然,奕槿下令将我暂时禁足在冰璃宫中,外面守卫重重,真不知道她是如何进来的。

“姐姐。”紫嫣眼底隐然有泪,她唤了我一声,曳着群裾疾步上前,在我面前蹲下来。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

紫嫣一时说不出话,黄缃见机替她先答道:“太后病得厉害,眼下宫中人的注意全吸到天颐宫那头去了,就连皇上也在天颐宫中半宿没能出来,一时还顾不到这里。”

黄缃是紫嫣身边第一得意的人,身形精瘦,双眼微凸,眉目间自然透着久居深宫而历练出来的沉稳和谙达,她朝紫嫣道:“主子此趟冒险来看宸妃娘娘,请务必长话短说,只消一会就走,千万不可被人发觉。”

紫嫣颔首,已是神色如常,她朝黄缃扬一扬下颚,道:“你出去罢,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黄缃道了声“诺”,连同湛露两人一齐退出去。

“阿紫,玉笙死了。”我看着那张与我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容,怔怔地再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的,姐姐。”紫嫣的手覆上我的手背,她的手心微凉如玉,轻声道:“我也知道,玉笙死了,你很难过。”

镂花朱漆填金窗外,一霎秋霖霡霡,一宵夜风飒飒。我漫眼看着这宫室内外的云绡雾帏,铺天盖地的,如坠云山幻海。我颓然坐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从重重帷幔间走出,一壁含着笑,一壁嗔怪我道,小姐怎么就不晓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想想就愈发觉得扯心撕肺的痛,再也不会有了。

“我害死她了。”我悠悠道,双眸空洞,注视着地面,平滑如镜的地砖上映出淡色的倒影,和一双同样空洞无神的眼眸,仿佛眼眶中的黑与白都混淆在一起,“若是我能让玉笙早早地离开我,她就不会落得今日的地步…她或许能嫁一个老实可靠的人,或许能过上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

“姐姐,我已暗中命人将玉笙好生安葬…”紫嫣转过眼,她喉咙一紧,终于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我知道这些话没有用,可是此刻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玉笙当初执意要陪着我,说什么都不肯出嫁,我真糊涂,一次一次地都随了她。”我感到心底泛起内疚如潮,低呜道:“是我误了她,是我害了她…”

偌大的冰璃宫中,唯有我们两人靠着,并肩着,手握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年,我们不曾这样彼此依靠着,没有算计,没有嫌隙,没有怨怼,就这样静静地依靠着,让人不可自抑地回忆起,那些少年时纯真如栀子花开的葱茏时光,单纯的姐妹情谊,还有水晶般透明清粹的心境。心头生出恍惚,岁月恍惚,俯首间,无数光阴辗转着穿过手指交握的缝隙飞逝而去,最终挽留不住。

“呵呵。”忽然间,紫嫣喉间低笑两声,神色恻然,刻意压低声音道:“姐姐不必内疚,逼死玉笙的人是谁?姐姐自己心里清楚。”

她垂首,伸出纤纤指尖去触摸着那条白绫,正是太极宫中太后赐我自尽的那条白绫,她眸色婉然,越发温柔缠绵地看着某个物什,梦呓般地低喃道:“姐姐,这条自绞在你的手中,可以用来自尽,也可以用来杀了别人。”

“紫嫣。”我惊愕地看向她。

“姐姐,我记得十二年前姨母过世的时候,你也是很难过的。”紫嫣手臂拥着我的双肩,她的前额抵着我的侧脸,就像是幼妹依恋长姐的姿势,她的声音极轻,低哝着:“我记得在姨母的祭堂中,姐姐那时就跟疯了一样,谁叫都不应,一直闹着说看到了姨母的鬼魂。”

“我也记得。”我神情木然道,心痛如绞,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晚。母亲,玉笙,此时此刻,我只知道,又一个于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人,己经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的生命,永远不再回来。

“姐姐,你能记得以前的事了?”紫嫣眼中掠过轻讶之色。

我点头。一场拗哭之后,脑海中的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晴朗,往日的记忆如同拨云见月。十二年来辛苦波折,那些往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颜倾天下 清商惊落怎堪恨6

踌躇良久。

“你记得姥姥?”她细声问道,她低首时,额前未拢起的留海,细细碎碎地垂落在眉眼上,拖出的阴影遮住了她此时的表情。

我淡然看着她,平静地道:“姥姥已经过世了。”

“我知道。可…”紫嫣霍然抬首,两道目光看向我,她微微启唇。那一瞬,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是千头万绪地不知从何处说起。

最终,细白如玉的贝齿啮着嫣色的唇,溢出的一声叹息如蝴蝶无声无息的折翅,像是硬生生地咬断了那些凝在舌尖上的话。她怔松片刻,扭过头去,看着周遭景物,淡淡问道:“那么,姐姐,你还记得为什么会回到皇宫么?”

“我只记得我三年前性命垂危…”我摇摇头,“至于回宫,他们都说是亲眼看着玉笙送我回来的。”

“绝不可能是玉笙。”紫嫣直视我的眼睛,字字铿然道:“她当年若要害你,今日又何必为你而死。”

“我也觉得不会是她。”我苦笑如清茶,“但是,该发生的都己经发生了,玉笙也死了,就算追究下去找出那个人是谁,又能怎样?”

我知道不是玉笙,将我送到奕槿身边的定然另有他人。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设计我和奕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