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灵犀仰首放声而笑,反唇相讥道 “我为什么会下不了手,正是因为他们是林庭修的妻与子,我才会更欲除之而后快!”

她面冷如霜,朝身侧之人做了个手势,铡刀劈下,刚刚还哀嚎不止的安谧郡主,此刻已是尸首分离,一抛鲜血扬起又坠落,若青青篱笆间一朵早开的红色蔷薇,在倒春寒中又匆匆萎谢。我不由瞪大眼睛,手起刀落间,眉目间毫无一丝的动容,灵犀的狠绝与利落,令人心胆俱寒。

安谧郡主死后,灵犀轻蔑一笑,又慢慢地抬起手,举着一个匕首般的物什抵住婴孩脆弱的胸膛,她垂眸看向孩子的脸庞时目色格外温柔,一双朱唇翕合,如在吐露着依言软语。

紫嫣见到眼前一幕,她咬着下唇,手指紧握成拳,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道:“那是庭修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你若杀了他,就是断了庭修最后的血脉。”

灵犀眼神迷离而轻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漫渍着毒蛇的汁液,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种疯狂的嫉妒道:“若是林庭修在世间最后的血脉,是那个女人所生的,倒还不如断了好!”

说罢,灵犀手中的匕首己完全没入婴孩的心口,孩子停止了哭声,那一瞬仿佛天地都静止了。然后,灵犀将匕首狠狠地抽出,然后将怀中的小小稚子一扔,像是遗弃一件废物般地抛下万丈了城楼,朝下看,风扯落叶般身躯的霎时就湮没在滚滚黄尘中。

紫嫣脸色湛青似有雷霆之云浮动,她一时积愤难当,顾不上其他,冲开身边人的重重守卫,攀上城墙厉声喊道:“你这个疯子!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

激怒攻心之下,紫嫣全身都暴露在敌方视野中,是极其危险,对面冷不防飞来一星流失就能置她于死地。

“保护琅儇。”我低声道,顿时就有士兵执盾牌林立地围在紫嫣四周,将她严严密密地护住,登时一蓬激射而来的箭雨“噔噔”地打在盾牌上,而紫嫣站在正中,惘若未闻,我伸手将她拽回,她神情间被愤怒与悲恸蚕食出一把空洞。她见我走来,木然抬头,扯动唇角划出一弧冷冽的惨笑,“姐姐,我见死不救,是不是太心狠?”

我只是默然。

“林庭修当初为我抵罪而死,我妄作了姑姑,连他的最后一点骨血都不能为他保住。”紫嫣黯淡叹道,深沉的眸心霎时进出刀剑般的簇亮,连连冷笑,“他临死前还求我放过上官婉辞,现在看来绝不可能,我一定要把她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我俯视城楼蓬勃如雾的黄浊尘姻,不由轻叹道:“我听姽婳说,当年母亲在邱鹿台困住耶历歌珞,似乎所用的就是这种阵法,后来转交给了故人清虚子。”

紫嫣顿时深敛口气,高声斥道:“好个上官婉辞,竞拿着风祗的东西来对付我们,也好个清虚子,他自己吃里扒外不说,还调l教出来这样的好徒弟!”

我无言,却感觉紫嫣的眼锋刮向我,我淡淡道:“你无须看我,母亲不曾教给我阵法,她生前主要整理编纂了《文政》与《武纬》,仔细论起来,当年你在母亲身边受教的时间要比我长,

《武纬》也读得比我通,若是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她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冀,未等我话毕,她就狠狠地一甩衣袖,朝我留下个背影就走下城楼去。

紫嫣在我面前素来就张狂傲慢惯了,此时见她如此,我倒也不以为忤,独自静静地站了一会,也就缓缓地走了下去。在城楼下,一个侍卫上前拦住我,双手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个木匣,回禀说有人留言一定要交到我手中,我心中惊诧,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打开木匣,里面只有一张印满墨字的纸,我匆匆扫视一眼,面露欣然,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侍卫不敢怠慢,答道;“五十多岁的老道士,看起来面目清瘦硬朗,别的倒没什么特别。”

我神色略略一动,如是不经意地想起生什么,问道:“留木匣的人还说了什么?”

“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话罢,但文绉绉的属下也记不住。”侍卫拧着眉毛,思忖着好大一会功夫,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什么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还说到杀戮什么,还有不忍见累及无辜…”

那侍卫还在犯磕巴,我的心底却愈来愈沉,积压在脑海深处原已黯黄的回忆,一点点滋生出鲜活的色泽,这一字一句这般的熟悉,低喃道:“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杀戮任予,擢刈任至。宵辈何罪,悯其无辜。”

颜倾天下浮生长恨欢娱少6

那天侍卫转将木匣转交给我,里面的密函上详尽地记录着曲源城外围的破阵之法,以及城内兵力的具体分布,并仔细地罗列了防卫疏漏之处。这样一来,于我方可谓是大大的裨益,此乃天助我也,紫嫣对此甚为欣悦,我却依然溃淡以对,未表现出过多的喜色。

若是我的猜想不错,递这封密函的人,应该就是我早已遁入道门的父亲,曾经的胤朝右相颜昼,在母亲病逝后了断红尘,随谪仙人清虚子入道,摒弃俗念,以玉修之名潜心修习道法。掐指细想,我的父女已是六七年末见,自从母亲死后,我就形同孤女,虽有父尚健在,但父女感情始终淡薄,他绝意撇开尘世牵绊撒手—去,我们之间倒真如同陌路人一般。自父亲入道后,我依稀记得他来见过我两回,第一回还是十二年前,他劝我同意北奴王的求婚,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往北奴。第二回我嫁到北奴后独居繁逝,他劝我依从史子贞顺与操节的古训回到耶历赫身边。要是这次留术匣也算上,就是第三回了,他不会轻易来找我,每一次来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仁大义。

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厌倦,如是被一层干涸的粘膜覆在心壁上的难受。灵犀是他的同门师姐,两相对抗之下,凭他一惯寡淡处事的态度,就算是袖手旁观,也不能反戈来相助我与紫嫣。或许灵犀当众屠戮无辜之人的酷烈行径令他感到心寒。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杀戮任予,摧刈任至。宵辈何罪,悯其无辜。这句话是他当年亲口说给我听,纵然时隔经年,我还是不会忘。

根据密函中的指示,我们在暗中瓦解了曲源城的防御,不出三四日那里就是一座孤城。若所料末差,不出明日,灵犀与其同党就会沦为阶下囚。紫嫣早就属意皇位,林氏多年掌控朝政,其中秘密培植了不少力量,尽管林氏遭劫后折损过半,但仍有部分保存,此番弑君逼宫之计,亦是策划经久。论根基人脉,后起之秀的灵犀到底是稍逊一筹,紫嫣谋动政变之日,灵犀当晚虽闻风声,当下奔赴太极富有意争夺先机,毕竟是仓促应对,她现在全权倚仗六王,虽暂时克制了紫嫣,但不得不说也是孤注一掷。此时此刻,灵犀败局已定,狂澜难挽

是夜,曲源城门已破,火把熊熊,冲天之势,岿然如塔。城楼土空荡荡地无一人,人心散乱后皆是四处逃逸。我们收到前方捷报后而至,恰好接到灵犀留下的信函,不是降书,而是邀我与紫嫣赴城中官邸一聚,信中字意轻扬,半点都看不山她已是四面楚歌,倒像是仅仅在邀请几位熟稔的旧友。

我心中微诧,眼下灵犀深陷困厄,这定是缓兵之计无疑。沉思细想,灵犀何等的要强,让她向对手俯首乞命,简直比千刀万剐了她还难。所以我料定其中有诈,或许就是她最后的反戈一击。我劝紫嫣莫要赴约,灵犀已是瓮中之鳖,她既然退到官邸,其随从必在身侧,与其孤身直入,冒险以探虚实,不如即刻派出人马强行攻占官邸,将其一举剿灭,铲除后患。

紫嫣将信上的内容一眼扫过,狠狠地揉碎了扔在地上,冷声道:“就算是困兽之斗,又能怎样?这只畜牲在爪牙尖利、气焰嚣张的时候,也不过尔尔,我难道还会怕她现在的样子?不去,倒是让她小视了!”

她话落,就御马而去,众人布列整齐地尾随。我在原地停滞片刻,看着她的背影,默然叹道“都是争强好胜的人,你说过不会受她激将,但性格注定如此,到底还是躲不过去。”

乱云垂幕,天阴欲雪,一路弃辇策马而来,寒风刮得眼睛生疼。等到我追上紫嫣时,差不多赶到官邸了,敞开的府门如同蛇腔,里面“咝咝”地喷出阴恻恻的冷风,随行之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灵犀正等着,与旁侧正襟危坐的众人截然不同,她眉目安然,恍若还是昔日一举一动间,都流露出高华意态的帝妃。那些追随灵犀官员,都心知今晚已是末日。灵犀夫人败北,三皇子登基无望,待到紫慧夫人一党掌握帝权,他们这些人皆是死罪难逃。所以一见到紫慧夫人进来,一个个都战战兢兢。还有几个茸拉着眼,余光不时地看向紫嫣,恨不得立即就扑到紫嫣的脚下,痛心疾首地陈述一番弃暗投明的忠心,只是碍于旧主在场,灵犀虽是强弩之末,但往日的积威犹在。一些官员即使有观望之心,却一个都生根似地扎在原地不敢动弹。

外面已是血战乾坤赤,而灵犀端坐在那里,依然衣饰修洁,纤尘不染,仿佛外头城破血流的战事与她毫无关系。她唇角含着一点澹薄的笑意,轻灵出尘的容颜,宛若玉琼栀子徐徐盛绽在金风玉露中。眼角一颗漆黑的堕泪痣浑然天成,点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凝作一线旁逸的锋芒,含而不露地藏在柔静的目光中。若仅仅是看她现在的样子,根本想不到那日在城楼上,就是她冷酷地下令杀了林氏三十余名族人,并且面无表情地将锋利的匕首刺进刚刚满月的婴孩的胸膛。

但此刻,她温婉宁静地笑着,慢慢地看过每一个人

亲手种下无数罪孽,却仍旧能荚得比谁都清纯无害,好像所有的血腥都沾染不到她的一片裙角

紫嫣最厌恶看到灵犀这种样子,径直接冷喝道:“上官婉辞…”

“嘘。”灵犀将一根纤指抵在自己的唇瓣上,吐息温柔。她若无其事地打断紫嫣后面的话,眼神先落在我身上,后移向紫嫣,悠悠叹道:“婉辞今夜已败,皇后,紫慧夫人,到底还是你们赢了,灵犀不是肯轻易认输的女子,她能这样说,倒是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她淡淡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处,轻缓的语意中染着一丝幽怨,“大概是在明天,皇宫中就会对外界放出灵犀夫人伏法身亡的消息,毒害先帝,勾结藩王,暗蓄兵马,逼宫篡位。”

她将视线收回,看着紫嫣问道:“这一桩桩欺世背主的罪名,你会一个不落地,全扣在我身上是吗?”

我心底一片澄明,不禁感慨,但事实就是如此,就像灵犀所说的“成王败寇”,赢者享受登峰造极的荣耀,输者则要背负欺世背主的罪名。所以这是一场豪赌,一起赌上的不仅是当下的身家性命,还有身后的千秋万世之名。

同样的,若是今晚赢的人是灵犀,那么史书后世所记录的,就是颜皇后和紫慧夫人弑君夺位,而灵犀夫人在危难之际,匡扶正义,惩恶除暴,辅助先皇幼子登上帝位,创下流芳百世的赫赫功绩,待到多年之后,旧事沉湮,孰是孰非,后世人又怎会知晓其中曲折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紫嫣低低地哼关一声,她神色倨傲地看着灵犀,那样犀利的目光来回逡巡,像是要在这张宁静如斯的完美脸庞上,挖掘出一点点属于恐慌失措的破绽。好让紫嫣知道灵犀在害怕,在畏缩,紫嫣已在外部实力上打跨了灵犀,若是能发现她强大的内心亦是面临崩溃,这样才算是彻底地击败一个对手。

“乱臣贼子?”灵犀浅笑吟哦,暗藏嘲弄的口气,“谁会知道其实乱臣贼子与千古功臣,仅是一线之差。”

紫嫣对此置之不理,只是冷冷问道: “你说我应该怎样处置你?”

这是一句冷硬至极的话,提醒着现在谁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谁是命如蝼蚁,卑微在下

灵犀柔柔一笑,将手覆上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气息细细地说道:“只要你不怕一尸两命。”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俱是震惊。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一时间在底下“啧啧”窃语,灵犀夫人身怀六甲,肚子里是先皇的遗腹子,是皇家的嫡亲血脉。纵然灵犀眼下兵败,受制于人,紫慧夫人也只能将她先囚禁起来,等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时,再另行处理。若当即就杀了灵犀,相当于杀了先帝留下的遗腹子,到时候,紫慧夫人不仅会失义于整个高氏皇族,还会成为天下人眼中的众矢之的。

灵犀此人狡诈诡谲异常,若此时不能斩草除根,让她得以喘息之机,一旦伺机反扑,必是心头大患。

就在众人的眼光惊疑不定的时候,紫嫣轻轻击了两下掌,忽地笑出声来,说道;“这末出世的皇嗣倒是你的一件利器…”

“你说得没错,只要你有龙裔在,我就奈何不了你。不过那是先前,现在…”她语调陡然一厉,“现在本宫只需要昭告天下,灵犀夫人与六王私通,致使珠胎暗结,实非先帝之子。本宫不在乎多下一道诏书,夫人应该也不会在乎多出一条淫乱宫闱的罪名!”

“碰碰”杯盏破碎的声音乍响,但也抵不过紫嫣的话语,一字一字的铿锵有声

“哈哈…”灵犀顿时笑了起来,如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她笑得伏在桌案上,钗环玎玲,娥髻微倾,随着她略显夸张的动作,耳垂上穿着长睦的银线虎晴珠子簌簌地打着桌面。在座之人见状诧异无比,我亦是微微蹙眉,灵犀自幼追随清虚子道长,对世间礼法自然也看得比较淡,但她在人前一贯端庄优雅,何至于像今日这样,笑得这般放l浪形骸,无所顾忌。

灵犀放声大笑,笑得筏个人都软软地伏倒在桌上,好像直不起身来,“哈哈…淫乱宫闱…也亏紫慧夫人您能说得出,淫乱宫闱?哈哈…这些光彩的好事,谁敢说谁没有做过?”

“紫慧夫人这话说得真偏,淫乱宫闱,这四个字,哪是灵犀一人能承担得起的?”灵犀细眯着眼,满含戏谑的目光扫过我和紫嫣,刻意拖长着声音,

“皇后…紫慧夫人…你们说是吗?”

“疯子。”紫嫣神色愠怒,切切地咬出这两个字。灵犀现在是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什么礼仪廉耻统统都不要了,就算要受天下人的唾弃,她也要拖着别人一起,休得只手遮天,让他人一言定是非!

这时,我脑海中有隐秘的微光一闪而过,当即想到些什么,正要对紫嫣说,可是紫嫣的全副心神都在对付灵犀上,末在意到我的异样。

灵犀轻轻咬唇,笑音细若浮云踏冰,顷刻间恢复了先时的一副泰山崩于前,安然处之的模样她纤白若新葱的手指执起酒杯,摇碎了凝在里面的一道涟涟烛光。

有剑戟破空传来“霍霍”的声音,重重键齐的步伐由远厦近,整个曲源官邸都被密不透风地包围了。抬首看去,庭院外部郁密密的枝叶间偶尔闪现出刀刃支离的寒光,被围困的众人虽早已料到有这样一刻,但看见货真价实的刀剑快要擦到眼皮子底下时,还是惊吓得心胆俱摧。

有侍从为在座的每一人斟上酒,灵犀看着众人,仰首率先一饮而尽

“此酒为诸君践行。”她笑靥如花,看着曾经跟随她的那些人,笑道:“紫慧夫人生性阴鸷多疑,对于敌人宁错杀不可放过.你们这些人既然有过异心,紫慧夫人就绝不会再用,想必今夜死期也到了。”

灵犀说得漫不经心,就好像数十人的生死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那些人一个个惊骇得面色如土,双手剧烈颤抖着,连只小小酒杯都握不住,“砰砰”地掉落在地上。

灵犀摇摇头,叹惋:“可惜了好酒。”说罢又自顾着饮酒

一杯饮尽后,她又转首看向跟随我们而来的人,摇摇抬手,笑道:“此酒祝诸君在皇后与紫慧夫人麾下,将来辅助新君登位,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那一笑间,虽不是倾城倾国,但柔柔曼曼如溪流清涧,带着一种足以动摇人心的力量

紫嫣早已看不惯灵犀,当侍从将酒端到她面前时,她嫌恶地一挥手,连酒杯都不想去拿,就将盛满酒液的金杯涟同端盘一齐打飞出去,嗤之以鼻:“上官婉辞,你往日那些眼花缭乱的手段,难道现在贫乏到就只剩下在酒里下毒了?”

看到紫嫣如此,跟随我们而来的人霎时士气一振,目眦欲裂地看向灵犀,纷纷将手中的酒杯狠地掼在地上。

放眼看去,只有我与灵犀还是执杯,转眼间,她又是饮了一杯,这回喝得有点急,一痕酒渍顺着唇角滑落,如花苞上沁着冷意的露珠。

灵犀凝视着我,眼神凄离,雪白的一张脸,衬得眼角一颗堕泪痣愈加皎皎漆黑,她不时地眨眼睛,那颗堕泪痣就如悬在夜空的星辰般摇摇欲坠。

“皇后姐姐,您喝呀。”她朝我睁着一双明澈而无辜的眼睛,纯粹干净的神色,一如我当年在金莱城匡馆中遇到的,那个容颜韶秀的少女。

我仿佛是受到某种蛊惑,无意识地掌起酒杯朝唇边送去

“琅嬛,不要喝!”紫嫣侧眸瞧见我这里的情况,她登时大叫一声,抢身过来要打落我手中的

酒杯。可她连我的手指都没有挨到,我就松手,那只酒杯“砰”地碎在地上,但我的嘴唇已经沾到酒水了,冰凉的触觉蔓延进唇齿之中。

紫嫣紧张地盯着我的脸,疾声问道:“姐姐,你怎么样?”

“她没事。”一把清凌的女声横插而入,开口说话的人正是灵犀,她漠然瞥过在场的其余人,淡谈吐出:“有事的是他们。”

灵犀话音刚落,那些人接连倒在地上,先时脸上皮肉扭曲,之后全身肌肉都痛苦地抽搐起来,呻吟哀嚎声不断,其状甚是骇人恐怖。

我与紫嫣俱是大惊失色,灵犀冷笑不止,眼中隐现一丝狠绝之色,说道:“杯子上有毒,但酒中掺了解药。执杯中毒,但饮酒立解。你们这些人自己将解药打翻了,也就怨不了我了。”

紫嫣根本就没碰到酒杯,我拿过酒杯但也饮了酒,所以我们两人都是安然无恙,隐隐有点庆幸,但同时也感到一阵心底抽寒,灵犀不仅动手杀了我们的人,还动手杀了自己的人,其毒辣利落的手段实在令人发指。

这时,一名锦袍玉带的男人正朝着灵犀的方向艰难爬去,伸出一只痉挛的手想要抓住灵犀的裙角,他的声息已是极弱,但口气中的震惊依稀可辨,“你这个女人,居然连本王也杀!”

若我看得不错,那人应该就是信王,亦是奕析的六哥。灵犀看着匍匐在地的人,仅是轻哼一声,她神色冷漠,并夹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如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件废弃的物什,“失去利用价值的东西,都该死!”

“这样真好,先让无关的人都死了。”灵犀点点头,看着满地伏尸。她面朝我们,眼锋薄削如刀,“既然这样,该是轮到我们之间好好地算账了。”

紫嫣的眸心亦是窜起两道精芒,意态狂傲地指着灵犀,厉声道:“我倒想看看你还能怎样,总之今日你必死无疑!”

“你错了。”灵犀分毫不为她的气势所震慑,慢慢地道:“今日要不你死,要不我们同归于尽”说完她身形一退,就朝着后院而去。

颜倾天下by凌千曳(第三部96-100)

夜幕清落空寂,郁积凝滞的寒冷化作一场雪。抬首看去漫眼飘旋的雪花,在疾风中激荡如无根的纤尘,静静地落着,覆盖了不可一世的喧嚣。

皓皓洁白中,一名女子躺在雪地上,她全身裹在白色狐裘中,连一头墨黑柔婉的秀发也藏在风帽中,双眸紧闭,脸色异常苍白。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似乎整个人都要与白雪融为一你,除却左胸的位置插了一支箭,箭头半没八你,嫣红的鲜血汨汩地流淌,从你内滚出的温热的液你,在雪地上灼烧出一道蜿蜒的赤色沟壑。

箭伤并不严及,但她还在流血,点点从天而降的飞花,一触及到红色就顷刻融化,无影无踪她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无数雪花消融在自己的血里,仿佛飞蛾扑火般的悲壮,无声无息地笑了。

我在她的身侧缓缓地蹲下身,说道;“原来你说的‘要不你死,要不我们同归于尽’,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灵犀慢慢地侧过脸,看着我,淡漠的眼神里无悲无喜,轻咳一声道:“我有必要危言耸听么?罢罢罢,不过终归是输给你们了。”

我闻言清冷一笑,在这座官邸中四方八角都事先埋下了炸药,一经引爆,官邸中的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被炸得灰飞烟灭,这就是灵犀的反戈一击,但到了最后一刻,却恰恰是她自己,亲手毁引爆火药的装置。

“兵不厌诈的道理,说来最容易,但真正懂得的又有多少?”灵犀神色间透出一抹凄然之意,“棋错一着满盘皆输,我真是愚笨,师父在这时候怎会来帝都?当时只远远地看到一眼,我就应该想到是玉修师弟假扮,但还是怕有那个万一啊。”

我浅笑道:“你本是不用上当,但难得的是你这般看重师徒情分,终究不肯冒险。”

今夜若是官邸爆炸,我与紫嫣的结局皆是必死。但事情却有转机在,我的父亲玉修道长来了招疑兵之计。灵犀不知是玉修,以为是师父清虚子亲临此地,唯恐祸及师尊,匆忙之下捣毁机制不料却是中了计。

这几日来,亲眼看着灵犀杀了那么多人。我原本觉得她身上的那股嗜杀好斗,已成心魔,任谁的命她都不会放在眼里,想不到她毕竟还是有所顾忌,宁愿放弃全盘计划,使自身的生死陷于人手,也不愿拿着师父的性命去冒一次险。

灵犀低低垂下羽睫,问道:“玉修是你的什么人?”

“真是家父。”我淡淡答道,伸手轻轻弹去鬓角的一朵雪花。

“我明白了。”灵犀喃喃道,她转过头不再看我,仰首望天的瞳孔漆黑而空洞,“林紫嫣想要怎么杀了我,总不会这样一支箭就了结罢。”那支箭插在她纤弱单薄的身你上,虽未伤在要害,但她此时已经毫无反抗的能力。而且,若是一直躺在冰天雪地里,她迟早也会因阴寒侵你、心力枯竭而亡。

“她是让我静静地等死吗?”她的唇角勾起轻俏的弧度,“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面临死亡的一刹那是不可怕的,可怕是明明知道要死,却拼命逃脱不得的痛苦与折磨。”

我心中意念一动,雪花一朵一朵地飞落在农袍袖口,都是破碎的,不完整的凋残样子。我想起那时连夜送紫嫣出皇宫,还有在天牢中的那幕。我阖眸,问道:“你知道林庭修在临死前,求了他姑姑什么吗?”

灵犀没有说话,或许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眸色淡远地看着她,启唇说道:“他求紫嫣,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紫嫣手中,他希望紫嫣能放你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灵犀身你不经意地颤抖一下,似乎还扯到了胸口的伤口,她的眼底似有浓烈的悲恸在滚动,但那些话说出口却是满满的鄙夷,“林紫嫣绝不会放过我,只要我不死,她就永远觉得芒刺在背。”

听灵犀如此平静地回答,我心底微微一愕,叹道:“你知道紫嫣是如何回答的么?紫嫣说你若是落在她手里,她一定要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灵犀冷哼一声,说道:“这种话根符合她的性格,我也相信她能做得出来。”

我正要说话,灵犀抢先一步道:“而且就算她这回放过我,我也不会对她感恩戴德。她今日的心软,换来的只能是我旧后变本加厉的报复。她最好还是现在杀了我罢,否则我将来世要来杀了她。”

她身上一时间褪尽了往日的锋芒,苍白的面容透出一层淡倦,说道:“我累了,再不甘心又能怎样,索性让一切就此结束罢。”

我笑意中多少有些隐晦的意思,道:“原来你对林庭修一点都不感念,枉费他当初这般苦苦地恳求紫嫣。”

临死之前,林庭修恳求紫嫣的最后一件事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她。就连生命中与他最亲密的发妻稚子,也比不过那个曾经算计过他欺骗过他,最后还陷他于死地的女子。这究竟是愚蠢,还是痴狂?

“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死了,我也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灵犀神色怔忪,眼角渐渐地沁山晶莹的微光,良久,她涩声道:“可是…我真的有太多事情都愧对他,害死薛氏满门的人是林紫嫣,他的姑姑,并不是他,我当年有什么资格迁怒在他身上?”

灵犀望着眼前无穷无极的浩犬天幕,幽幽地道:“你不知道罢,其实我与林庭修早就相识了,早到我还傻慢地以为自己仅是上官家不受宠的女儿,早到母亲还未将这份沉甸甸的遗命放在我身上。当时仅仅十多岁的年纪,满心雀跃地喜欢着一个人。我向幼跟在师父身边,对道学也耳濡日染了不少,初见时他还以为我是道姑,那首《还俗歌》就是为一时嬉闹而作。最后那几句是想那容颜如花,似锦年华,莫付了青灯黄卷,猛把青衫撇下,不如早早地蓄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

灵犀说着,吐息轻浅地吟喟起来,一缕青丝从风帽中宛转地流泻而出,软软地贴着她冰冷的面颊,她指间拈着青丝,刹那如是有所触动,悠然道:“我还记得我那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婉辞自幼蓄发,已得青丝三尺,郎君觉得可长否。”

我忽然想起当年,在金莱城的医馆中初次遇见灵犀,她坐在石阶上嘤嘤哭泣,口中正吟唱着什么,细柔的歌声,因哽咽而支离细碎,似乎唱的正是《还俗歌》的最后几句,我不禁想问道:“当年在金菜城中,你…”

“金莱城中的那家医馆是属于我和他,我们曾约定要在那里安家落户,一直过平静的生活,我施医救人,而他在医馆里给我帮忙。如果能过那种日子,真的很好,很安宁,也很圆满…”灵犀将指间的青丝甩开,双手捂住脸庞,细瘦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她极力忍住喉咙的低呜,尽管这样,但还是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间溢出,“但是…是我愧对于他,是我最先违背了誓约。我当年一心想着要报仇,是我太自私,一点都不曾为他设身处地想过。当年在金菜城,你与韶王遇到我的那天,原本是我们约定好要一起隐居的日子,只是那时,我已成为帝妃,他也娶了他人。在那天,我明知他不会来,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医馆,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一直等着等着,偶尔听见墙外有《还俗歌》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伏在膝盖上哭了出来。也就在那时,恰巧让你们遇到了。

我静静地听完,也就是因为那次仿佛命中注定的巧合,才会使灵犀日后对我身份的怀疑,最终将我,奕槿和奕析三人都牵扯进一段纠葛的命运,导致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我默然叹道:“真是天意,偏偏撞见了你。”

“谁说不是天意?”灵犀仅是无奈而笑,她此时的眼神格外黯淡,如天际泯灭光芒的星子,“老天在罚我。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机,再般努力,我利用太后对母亲的愧疚之情,而获得太后的怜爱,我利用皇上的崇道之心,而获得皇上的信任。我终于扳倒了林紫嫣,并且将林氏家族的势力从朝堂上连根拔起,离复仇成功仅有一步之遥。老天在罚我啊,我千算万算都想不到林庭修竟然会对他的姑姑愚忠至此,不惜性命地为林紫嫣扛下来所有的罪名,老天在罚我啊,我要让紫嫣死,却亲手杀死了他…”

我神色悲悯地看着躺在雪地上的女子,清丽脱尘为容貌,至灵至性为风神,是为世间女子中的翘楚。我想起当初在上林苑中,蓦地回首看到她时的感觉,那种泠然出世之意,若以梨花、了玉兰这等本质洁然的花作比也不能相较,唯有四字形容“钟灵毓秀”可般配,钟天地之灵,毓山川之秀,纵然再美再好,但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命运加诸在心灵上的桎梏。

“这一切又是何必?你,还有她…”我悠浅地叹道,“为了仇恨,而毁了自己一生,也毁了身边的人,真的值得么?”

灵犀以手痛苦地抵住前额,泪珠自眼角滑落,一点清光滞留在堕泪痣上,那颗漆点般的黑痣如墨迹被水涸湿,而漫漶模糊,她略略沉吟道;“这个问题,似乎在阴山行宫的那晚,你也问过我。当时风头正劲,形势大好。仇人的落魄,甚至仇人的鲜血都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你那时问我,我只会斩钉截铁地说值得,但是现在…”

她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惘然,“我不知道,如果当年能不要进宫,留在医馆中过宁静的日子,在老去后回忆起来,或许也会觉得不甘心?或许…罢了罢了,多说无益…”

不知为何,我此时心中亦是黯然,仿佛触动心事般,漫天的雪花不疾不徐地飘着,千里银装素裹,坐看绿枝变琼枝,泪凝如雪落满衣襟。

忽然间,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鞋底踩在雪地上是松软的索索声,我回首,正是紫嫣和林庭茂。

貂裘风幅下露出紫嫣半边脸的轮廓,她身形孤峭地站着,晷不清她的神色。但林庭茂看起来却是满脸忧急,他站在紫嫣身侧,虽要比紫嫣高山一个头.但因姿态谦恭而看上去比紫嫣矮,仿佛正在恳求着什么。紫嫣始终漠然注视着眼前的情况,任林庭茂怎么说又一言不发。

林庭茂英眉紧锁,他竞屈膝给紫嫣跪下,低低地求道:“姑姑,庭茂求求你了。哥哥最后的骨血,能不能留得下来,全在姑姑的一念之间了。”

如此寂然许久,紫嫣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庭茂,抬手轻轻挥了两下,示意已默许。林庭茂见此大喜过望,抽了一口气道:“庭茂替哥哥谢谢姑姑。”

这时,林庭茂身后走出几名侍从装扮的人,朝着灵犀的方向走去,林庭茂留心吩咐遵:“小心些,她身上有箭伤。”

灵犀脸上的泪痕已风干,她冷漠地看着远远站着的那两人,好像不肯示弱般,朋手臂死命地强撑着身你坐起来,她的动作无疑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半凝的血痂裂开,箭伤处有血浙渐洳沥地流出来。

“站住!谁敢过来!”灵犀断然喝止那些要靠近她的人,几个侍从皆是惊愕,愣在原地不敢挪动,眼前这样近乎奄奄一息的柔弱女子,竟然在一时间浑身散发出一种无人能拂逆的威势。

紫嫣冷眼旁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林庭茂却是急得赢搓手,他想要说话,但这七尺壮汉,触及灵犀眸间逼仄而出的一线凌厉眼锋,顿时就张口无言。

灵犀挣扎着在地上直起身,纤细单薄的身影与胸口插着的那支箭,一齐投射在皑皑洁白的雪地上。她现在的样子,令人想到巫蛊之术中一个被施以恶毒诅咒的布偶,那枚致命的银针就钉在她的心上,有着说不出的凄离与惨厉。

她笑了,轻灵如飞花逐雾,如是要将在一笑间将她骨子里的柔与媚,清与灵全部绽放而出。她高傲地扬起下颚,朝着紫嫣连声问道:“你想留着我的命么?你顾忌到我腹中的孩子而不敢杀我么?你宁愿我的孩子是皇上的,是信王的,唯独不愿意是那个人的?你心里明明恨不得立即杀了我,现在却不得不因为那个人而投鼠忌器?我真的想不到,一贯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你,居然也有害怕杀错的时候!”

没有人敢这样激怒紫嫣,她怒容贳张吗,霍然上前,逼近灵犀了一步,林庭茂惊呼了声“姑姑”,将她挡住了。

“哈哈…”灵犀笑得愈加肆无忌惮,她的笑声骤然歇止,咬紧牙关,伸手到胸前,在众人震惊的眼光中,猛地将那支箭拨了出来,锋利的箭镞地撕开脆薄的皮肉,顿时血流如注,白暂如玉的掌心浸洇得嫣红一片。看到这般血腥而残忍的一幕,每个人都忍不住转过头去,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她。

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朝着灵犀高声喊道:“你把箭放下来。”

我想要冲上去夺下她手中的箭,但还是晚了一步,灵犀双手紧搓箭杆,州尽全身残余的力道,将箭头狼狠地刺进心脏的位置,一丛艳丽的心血洒在雪地上,如同生睦在春日里一枝生机盎然的红藤萝,因鲜血的滋养而益发蓬勃。

我霎时睁大眼睛,她的面容惨白如鬼魅,朝着紫嫣,那笑声也渐渐低弱下去,“你给我的这箭,杀死了我,也杀死了你们林家的子孙…”

说完她的身躯倒在地上,瞳孔涣散,已然无救了。我看着死去的灵犀,雪依然未停,仿佛有灵性般地覆盖上她的面容。以前或矫作或痴狂,聪颖慧黠,天真懵慵,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在做戏,然而这刻,她的神情真正的纯净无瑕了,宛若盛绽在茕茕夜色中一支洁白的木犀花,毫无一丝尘世的气息。

曲源城中兵败的当晚,灵犀举箭自残,其盟友信王亦是毒发身亡。震惊胤朝史册的“宫妃乱”,两名深宫嫔妃之间掀起的一场权力角逐,多少人的性命都陨落在腥风血雨里,终究还是让紫嫣夫人做了最后的赢家。

拥护三殿下继位的一干人等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不攻而破。我们只需稍纵手段,就将其轻易铲除。眼下帝都城和皇宫中的形势渐渐糟日清明,轩彰先帝驾崩的当晚就爆发了政变,先帝后事还未料理,通明殿作法事,梓宫停入皇陵等等事宜,同时向天下公示上官氏灵犀的种种罪状,包括怂恿帝王沉迷道学,炼制丹药毒害龙体,篡夺皇位,意图不轨等等,并且将灵犀的党羽一网打尽,其中罢免了丞相李生赫,刑部尚书敷昌弼更是治于死罪,其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现在帝都城中几乎人人都心知肚明,由四殿下高舒皓继承皇位已是大势所趋。

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出后,各地高族皇亲都陆续地赶到帝都。皇宫内外挂满了写有“奠”字的白灯笼,阖宫缟索,百乐齐哀。大行皇帝的身后诸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新君的登基典礼,安排在大行皇帝的丧仪之后。

翌日,先里遗诏正式颁布天下,传皇位于的四殿下高舒皓,我是中宫皇后,乃是舒皓的嫡母,顺理成章地晋为昭宸皇太后,而紫嫣乃是舒皓的生母,晋为昭慧皇太后,新君以六岁稚龄君临天下,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在朝廷中确立四位辅政大臣,尽忠新皇,共襄帝业。辅政大臣皆是昔日听命于林氏的旧部,可以这样说,现在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我与紫嫣,两位犹尚年轻的太后手里。

短短半月的时间,先皇驾崩到新君继位,帝都城中已经历了改朝换代。皇宫中首先传出一道旨意,就是为前朝立定的韶王谋逆之事翻案,以韶王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抚之甚厚。望其于景江止戈,奠犯天阚,前嫌概不追究。

超度的法事在通明殿中举行,两宫太后亲自率领后宫诸妃哭灵。通明殿中满地跪着僧侣和主持禅师,木鱼阵阵,伴着肃穆低沉的诵经声。紫金香炉烟雾袅袅,缭绕在镶金朱藻的巍峨殿顶,正中供奉着大行皇帝的灵位,整个通明殿中透出宝相庄严。

我与紫嫣两人因太后之尊,所以能在先皇灵位之前,其余先帝的嫔妃全部跪在通明般之外,在宫禁内的丧仪自寅时开始,繁文缛节,款项杂多,到了正午都末结束。那些跪在殿外的嫉妃,天蒙蒙亮地大清早起来,在冰天雪地里一连跪L好几个时辰,个个都是苦不堪亩,但迫于昭慧太后的威势,任谁电不敢有胆予违逆。那些嫔妃们就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跪着。

僧侣的诵经声继续着,如是受日的蝉音呗呗不绝,并末令人世得心境清明,反而无端地生出厌倦之感。还未结束,紫嫣早已跪得耐不住性子,从蒲团直起身来,正在埋头诵经的僧侣,皆是神色微讶地朝着紫嫣看去,不经意间口中的诵经声就低了下去。

我在紫嫣身侧,用眼神轻轻示意她,可是紫嫣却装怍浑然看不见,她站在那里,通身素衣,因是持节守孝,救脂粉不沾,敛环不施,青丝绾作高髻,髻后仅饰有两道银白丝绦披垂而下,一直落到腰际。尽管妆容如此索简,但她神色间流露而出的桀骜之意未折损一分,增梢限角的锋芒愈加让人不能逼视。

“你们怎么停了,继续诵经,统统不许停。”紫嫣眉峰一挑,扬手指着邪群僧侣,宽大如云的衣袖挟着“嚯”地碱空声猛地一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裹藏在里面,“听到没有,继续念经不许停,咱们这位先帝爷可真是盛世明君,你们这些人三生有幸能为先帝做法事,岂有怠慢的道理!”

僧侣们听了紫嫣的话,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哪里敢违抗昭慧太后的懿旨,埋首拼命地念经。

紫嫣今日说话的口气颇冲,无缘无故,每一句话都是夹枪带棒。但此处是通明臌,当着诸位僧侣和主持禅师,外面还有一大帮嫔妃,她这般言辞无忌毕竟不是太好。

我暗中牵了她的袍角,压低声音劝道:“紫嫣——”

紫嫣对于眼前的情形却是毫不在意,她末等我说竞,就将我的手一把推开,微微俯下身时,侧脸贴着我的耳畔一擦而过,幽幽说道:“到了这时候,我为何还要再跪他?”

“这么多年都忍受过来,难道偏偏忍不了这一时片刻。”我垂下眼睑,道:“紫嫣,你明白的不要逞一时意气。”

“姐姐言重了,若是我仅仅只会逞一时意气哪能有今日?就算某一日死了,到阎王殿还不知道要告谁的状。”紫嫣轻笺一声,离我退开两步,高髻后系着的两道银白丝绦,有一条轻飘飘地吹到眼前来,她随手将它拨到一边。

紫嫣说话的语调清亮明晰,唯恐别人听不清楚似地,笑道:“咱们的先帝确实是位好皇帝,难道咱们就不陵为先帝歌功颂德么?”

我看着紫嫣,她此时的样子像是怨恨,又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她举步直冲到香案前,在那里摆着由象征高贵与圣洁的迎南术所制成的灵位,足有三尺高,其后是镌刻着流云回雪符文的经幢,重重雪幔白绫翻飞不定。

通明殿中的主持禅师见此不由一愣,依循祖训,任何人都是不允许靠近先帝灵位,此乃对先帝的大不敬,即使贵为一朝太后,亦是不可以。禅师正要劝阻,然而,紫嫣却做出了令他更加愕然的举动。

紫嫣面无表情地抓起紫金香炉中的一把香灰,“哗”地五指贲张,径直朝着迦南木的灵位洒了下去,香灰顿时四散飞扬。

“啊——”殿中诺人俱是大惊失色,统统忍不住叫山声来。禅师虽是经历世事的老人,但看到眼前这惊世骇俗的一幕,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骇得怔住在原地。

这是自大胤开朝以来从来有过的事情,皇太后居然朝着先帝的灵位肆无忌惮地洒香灰,此逆天之举,乃是不忠!不敬!不节!不义!

但紫嫣神色狂傲,她肆意大笑着,一点都不在乎他人震惊惶恐的目光。她似乎犹嫌不足,再抓了一把香灰朝灵位洒去。

她一边尽情地洒香灰,一边口中还吟唱着:“酒泛恩波,香凝瑞彩,笙歌鼎沸华堂。簪缨济济拜手祝君王。好是重华盛世,康衢里、争颂陶唐。古今少,圣明相继,交劝万年觞…”

我听出那是一首赞颂帝王贤德的歌辞,曾经在雪芰殿的中秋宫宴上,司乐坊的歌女就演唱过此曲。当时在雪美殿中,阖宫共沐盛世荣光,缓歌缦舞翩跹盈动,钧天之乐近乎要风靡了一池的雪色芙蓉。此曲是宫廷琢师为取悦奕槿而作,但今日,从紫嫣的口中唱出,竟是说不出的鄙夷和嘲讽。

通明殿的主持禅师,眼睁睁地看着紫嫣行如此放诞之举,急得面孔泛赤,但是张嘴就磕巴句话陆陆续续地怎么都说不下来,“昭麓太后您…您…您…”

“老东西。”紫嫣根本不理会禅师,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她将头一偏,簿削如刃的眼锋横扫向那群诵经的僧侣.盛气凌人地斥责道:“怎么停下诵经了,本宫说过不许停!你们一个个难道都没听到?”

说罢,紫嫣举起手,将一把香灰朝着僧侣兜头兜脑地扔了下去,四散的轻尘呛人口鼻,涕泗横流。左右有不少僧侣都忙不迭举手擦眼,披着华贵的蹙金袈裟的僧人,一时间狼狈异常。矩本庄严肃穆的往事,被紫嫣搅得一团糟糕,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闹剧,着是传出去,定是滑天下之大糟,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篓柄。

紫嫣冷冷地看着,神色一肃,厉声喝道:“谁敢擦!谁敢擦先帝灵前的香灰!本宫叫你们沐浴先皇浩大的恩典,拒而不受就是藐视先帝威仪!”

那些安享富贵已久的僧侣,毕生都未见过这种场面,昭蘸太后摆明了是在无理取闹,但他们一见到紫嫣动了真怒,俱是吓得胆颤心惊,面色灰败如焦土,一齐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任由香灰劈头盖面地洒下来,也不敢再击擦了。

紫嫣看着以匍匐的姿态,臣服在她脚下的人,她好像感觉到了满足,忽地又笑了出来,美意娇妩绝艳。她一边四处撒播着“皇恩”,一边接着下半阙歌词唱道:“盛世升平,穷天极地,万民俱沐恩光。锦绣成行,更官花齐戴。愿捧蟠桃为贺,对瑶宴、一曲山香。尧天近,葵倾心切,相约共梯航。”

我始终冷眼旁观,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先的位置上.紫嫣发疯似地乱撒香灰也好,僧侣们的惊慌失措也好,我静静地安然处在其中,仿佛身边发生的事情与我毫无关系。

主持禅师在宫里德高望重,曾得到三代帝王的礼遇,何曾受到过今日这样的轻视和冷落。他满脸忧急地看着昭慧太后的恣意之举,将目光投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身上,他言辞激切,气得声音都发抖起来,说道:“昭宸太后,您看这…您劝劝昭慧太后罢,不能再这样了…昭慧太后如此胡闹,岂不是存心在触先帝的霉头,存心要让先帝的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我眼神清浅地看了禅师一眼,如是在顾自思忖着什么,末给他任何回答。

眼看着紫嫣闹得越来越厉害,我终于站起来,疾步走到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了下来。我点尘不惊的面容,仿佛过滤掉了所有的情绪,语意溃溃如无味,仅仅对她说了三个字,“你够了。”

紫嫣眼角掠过一线清冽如剑的锋芒,她直视我澹薄的眸子,似笑非笑,口气含着一丝嘲讽道:“莫非姐姐看不下去了?莫非姐姐觉得于心不忍?”

我看着紫嫣,眼前的这个人,她是我的妹妹,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压制我。她明明知道有些事我是极力回避,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掀我的旧伤疤,来要我难堪,在她面前要我难堪。

“没有这个‘莫非’。”我勾动唇角,浅浅笑,将拯在她碗上的手收了叫来。

紫嫣当着我的面将手指一根根收紧,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她眸光骤然发狠,双手抓起那只紫金香炉,狠狠地朝着香案砸去,“碰啪”的破碎声传来,迦南术的灵位摔在地上,案上的贡品亦是被砸得七零八落。

颜倾天下怅望千秋一洒泪1

从清晨开始就跪在通明殿外的嫔妃,撑到现在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她们大概都昕到通明殿中传来的异常响动了,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惊疑不已。但看到昭慧太后寒着一张脸从殿中走出,又吓得战战兢兢地,强打起精神继续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唯恐一个不慎,就触怒丁这位手段狠绝利落的年轻太后。

我心知紫嫣性格中颇有些阴戾乖僻,但她行事一向冷静缜密,何至于像今日这般不理智。我见到她出殿,匆忙追了上去,拽住她的衣袖,声色诚恳地道:“紫嫣,你最好还是收敛一点罢。现在的局势并末完全稳定下来,还不到让你任意耍脾气的时候。”

紫嫣闻言横了我一眼,口气疏远地说道:“我需不需要收敛,轮不到姐姐来管;现在的局势如何,也轮不到姐姐来指点我。”

她说罢就甩开我的手,继续朝前走去。而我留在原地,无奈浅笑,一声叹息轻得如柔软蝶翅上滴落的露珠。

紫嫣径直走到跪了好几个时辰的嫔妃面前,她在那里站定,意态倨傲地俯视着她们。她的眼神敏捷如豹,透出一丝戏谑的意味,就像是猎手看到了所属意的猎物,但猎手并不急于杀死已掌控在手里的猎物,而是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嫔妃们在地上跪了大半天,早已冻得脸庞雪白,嘴唇乌紫,现在又被紫嫣这般犀利的目光一盯神色愈加惊恐,颗颗冷汗都要沁出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