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微微欠身,看着一个一个瑟缩着跪在她脚下的人,她慵懒地启唇道:“你们都是先帝的妃子,一定都很忠于先帝罢。”

四下寂静,无人应声,也无人敢应声

“先帝龙宾上天了。”紫嫣淡垂羽睫,依然还是用慵懒的语调说道:“你们既然生前深受皇恩为什么不去殉葬呢?”

这句看似说得柔柔绵绵,却蕴藏着凛删的杀机。

那些后妃的面色登时变得煞白,她们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位女子,她浑身缟素,却仍旧散发着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气势。她们以卑微低贱的姿势跪在她脚F也好,她们以谄媚阿谀的态度去讨好她也好。昭慧太后仅仅是谈笑风生的一句话,就把握着她们的生死荣辱。

“太后饶贱妾一条性命。”有些胆小的忍不住哭了出来,呜呜咽咽地乞求着。毕竟人还是怕死当第一个人出声后,接二连三地有人苦苦乞求。

“太后饶命。”

“太后,贱妾不想殉葬。”

“贱妾愿用余生服侍太后。”

“太后您高抬贵手。”

紫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始终维持着仿佛万般不在意的冷漠,佯作惊奇道:“你们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对先帝有多么多么忠心,现在让你们去追随先帝,为什么就都不愿意了?”

她说着,漫意地抬手指着其中的一名女子,笑道:“你不是说要用余生服侍哀家么?这份心意真难得,但哀家身边自有服侍的人,倒是先帝孤零零地一人去了,身边最缺的就是个知心体贴的人,你既然有这份心,倒不如去服侍先帝,岂不是更好。”

紫嫣漫不经心地说着,底下跪着的那帮嫔妃,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女子们柔弱的娇躯颤抖着匍匐在雪地上,身上的索衣像是覆在地上一大片晦暗的雪花。

紫嫣幽微地叹了口气,说道:“裒家并非要将你们逼上死路,你们以前为了名分而费尽心机,争来夺去,从黑发斗到白头都没有结果。但哀家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只要能为先帝殉葬,哀家就立刻追封她为太妃,给她上尊号,而且还会厚待她的族人,赐她满门的荣耀。”

此言一出,诸位嫔妃愈加惊愕不已。

紫嫣挑唇一笑,十分满意她的话所造成的效果,她似乎是早有准备,轻轻击了两下掌后,就有侍女用红漆术盘端着华丽贵重的衣冠上来,看样子应是宫中贵淑德贤四妃的礼服鸾冠,镶金缕银,嵌珠佩宝,极尽奢华之能事,侍女一共四人,依次排开站在紫嫣的身后。

“为什么都不说话了?难道哀家的赏赐还不够丰厚么?”紫嫣的目光缓缓地从四妃的礼服鸾冠上划过,眼角的锋芒暂时收敛,她娓娓道来:“谁第一个为先帝殉葬,哀家就追封她为贵太妃,第二个哀家追封她为淑太妃,第三个德太妃,第四个贤太妃…”

在皇宫中,除却皇后和皇贵妃,就要数贵淑德贤四妃的地位最尊贵,奕槿的后宫中未封过四妃,但这份显赫与荣誉,对宫中的女子而言无疑是无法抵挡的诱l惑,但是这是追封,而不是册封,获得这份显赫与荣誉,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很多人最终还是缄默了。

“要知道你们在宫中争得头破血流,甚至赔上性命,都不见得能爬到四妃的位置,现在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你们为什么不要呢?”紫嫣淡蹙眉心,她柔魅的声音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蛊惑,“哀家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要是错过了今日,以后就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雪后初霁的冬日,疏散的远云倚着一带高耸的宫墙,阳光很淡,也没有热度,仿佛只足够照亮周围的一圈天空。在一派静谧冷清之下,却是暗藏着任谁也不敢直视的肃杀。

这时,一只白暂细瘦的手臂,怯生生地在人群中举了起来,轻如蚊虫地道:“臣妾愿意。”

“真是有勇气。”紫嫣似是赞许地笑道,侧首示意身后的一名侍女将贵太妃的衣冠拿给那人。

我看那个出声的女子面相陌生,容色平平不怎么起眼。我的身边有极会察颜观色的侍女,即刻覆在我耳边答道:“回太后的话,那位主子是宫里的更衣,娘娘当中最末等的位阶,难怪太后您未看见过。”

紧接着,周围有窃窃的议论声响起,“她倒是难得,竟然不怕死。先帝爷根本不宠她,说不定连正眼都未看过她呢,何必巴巴地为先帝爷殉葬?”

“谁说不怕死,你瞧她手脚都抖得不成样子了,嘴上说愿意,心里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呢!”

“你没听见昭慧太后刚刚说了什么吗?只要殉葬就能追封四妃,那位更衣主子也不是真心要陪着先帝一起去,不过就是冲着追封罢了。死她一个人,不仅自己能当上贵太妃,身后家族也是满门荣耀。”

“说得对,她要从更衣的位置爬到贵妃,用上几辈子的时间都不够呢,现在能一步登天,有这样的好事为啥不紧紧抓住?虽说死丁,但她这辈子也值了。”

我微阖双眸,这一刻的心境无悲无喜,却无端地感到凄凉与怅然,紫嫣她究竟在做什么?历代宫中册封四妃向来谨慎,但是紫嫣却将其当成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什,可以任意赏赐。而且说到殉葬,历代来有妃子自愿为帝王殉葬,也有被迫殉葬。但旷古至今,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情况,谁能殉葬,谁就能追封四妃。这简直就像是一场买卖,紫嫣是高高在上的卖主,而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能选择用自己的命来买太妃之位。

这样闹剧般的一幕,纵观历史,或许也就只有今日一次。

有了第一个人做榜样,紫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她们在宫中地位低微,就算活在人世也是当一个未亡人,人生已没有什么盼头,只能守着清苦孤寂的日子一直到老。倒不如索性豁出性命,为自己赢得一点儿身后的荣誉,也为自己的家族带来庇荫。

何其可怜,也何其可悲。

我上前走了一步,与紫嫣并肩而立。我深敛口气,将话清晰地送入每一人的耳中,面色端然地说道:“哀家口谕,尔等四人即日起,分别册封为贵淑德贤四太妃。你们听清楚,哀家说的是是册封,不是追封。”

眼前的情势陡然扭转,接过四妃衣冠的四人面面相觑,神色又惊又喜,简直难以置信。但看到我神色认真,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我磕头谢恩。

紫嫣冷哼一声,“姐姐,你做什么?”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又在做什么?”我回首看她,通身的气势与她分毫不让,“这里是皇宫大内,你这般恣意妄行,就算你不怕给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名声,也要为皓儿考虑。”

“是么?”紫嫣眸底透出寒意,不冷不热地道:“那么说来,还要多谢姐姐为我着想了。”

“先是在通明殿里砸了灵堂,后来又在这里逼人殉葬!”我不想跟紫嫣起冲突,到现在还是极力忍耐着她,于是放缓声息道:“紫嫣,你要闹也应该闹够了。”

紫嫣的面色如覆冷霜,说道:“姐姐就这样改了我先前说过的话,岂不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就在我与紫嫣尚在争执之时,一个细弱而轻颤的声音响起,“仔细想想,昭慧太后从慧妃做到紫慧夫人,再到太后之尊,应该说所受先帝的恩典最多。现在昭慧太后要我等殉葬,那么您自己?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时还是破不成句,像是用尽了身体里全部的勇气。众人“嗖嗖”地倒抽一口冷气,竟然有人胆敢在这时候,挑衅昭慧太后的威仪。

当场的所有目光在一瞬间,统统凝聚在一名体貌孤瘦的女子身上,她三十余岁的年纪,在后宫佳丽中并非姿容动人的女子,眉目依稀留着往日清秀的轮廓。当我看清楚她的面容时,心底升起小小的愕然,我认得她,她就是皇长子的生母良妃,江青衿。紫嫣细长的眉倏然一挑,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四周的人皆是看得心神悚然,紫嫣越是不发怒越是和颜悦色,在他们眼中才是最深不可测,最令人恐惧。

良妃扶着身后的柱子,仿佛只有这样拼命地抓紧一样能依靠的事物,才能让她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脸色干枯灰暗,如同一朵榨干了水分与色泽的花朵,在紫嫣两道威势赫赫的眼光逼迫之下,愈加透出一股子不堪一击的萎败。然而,她的身体像是有着一脉纤若游丝的力量,让她在独自面对,人人望面生畏的昭慧太后时能够维持着自身不被紫嫣强大的气势所压倒。

“那你说哀家应该怎么做,良妃娘娘?可是皓儿年仅六岁,身边到底少不了亲娘扶掖襄助。”紫嫣若无其事地笑着,仿佛仅是跟老友在闲闲地扯着家常,前一刻她还是谈笑风生,后一刻却是怫然作怒,掷地有声地逼问道:“难道你觉得哀家也应该殉葬!令新皇无母,令国无太后,江青衿你好大的胆子!你莫要倚仗若是皇长子生母,就以为哀家就不能动你!”

紫嫣声色惧厉,旁例之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昭麓太后的盛怒波及到自己。

江青衿一张脸惨白如斯,凹陷的眼睛黯淡如死鱼,削瘦的身躯眼看着随时就要倒下去,她的双唇剧烈地哆嗦着,咬紧牙关说道:“臣妾不才,但偶尔也看过几本史书,里面说曾有辽国的述律皇后断腕随葬…”

在场之人统统一片哗然,我当下亦是一惊,良妃口中的述律皇后名为月理朵,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后,据史书记载,辽太祖过世后,述律平以皇后身份称制,女人掌控政权,自然会引起诸多非义。当时就有兆思温等元勋重臣不服管制,为了巩固权力,述律皇后以“亲近臣子应追随侍奉太祖”为由,命令那些反对她的为太祖殉葬。几位权臣岂能束手待毙,兆思温就反驳她:“亲近之人莫过于太后,太后为何不以身殉?”

述律皇后流传于世就是她的狠,她当机立断,用金刀砍下自己的右手,放在太祖棺内,说道“儿女幼小不司离母,暂不能相从于地下,以手代之。”兆思温等权臣看得心神大骇,逼不得已只得全部为太祖殉葬。

我想江青衿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史实,其实胤朝现在的情势与辽国有些相似,都是先帝驾崩,留下尚年幼的其子。我再细细思索着一番,不禁暗叹江青衿的勇气和机智。如果紫嫣非要逼着这些无辜之人殉葬,那么她纵然有幼子要照拂,也要效法述律皇后砍断自己的一只手臂,才能服众。如果紫嫣不肯伤残躯体,那么她就必须要放过后宫的妃嫔,不得再以死相逼。

江青衿虽然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但是仅凭着这一句话,却足以克制住气焰不司一世的昭慧太后。

“哈哈…”紫嫣闻言拂了两下掌,她笑了出来,茭意肆意张扬,如同尖锐的细锥利刺重重地打在耳膜上,“好一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良妃,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哀家原来还以为良妃娘娘是懦弱,没想到竟是大智若愚,居然也有这样牙口凌厉的时候!”江青衿脸色僵硬如石,任何的情绪,包括胆怯,畏惧,苦涩,释然全部冻结在一起,难以分辨紫嫣冷笑不止,厉声道:“良妃,哀家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你不要倚仗着是皇长子生母就以为哀家不能动你!”

紫嫣刻意在“皇长子”三个字上加重了口气,每个人都昕得心胆凛冽,像是有一口寒气从脑门烈烈地灌进去,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紫嫣发出的最后警告,若是良妃还要这样不识抬举,不仅是她要死,还有她亲生的皇长子也是要受到牵累。江青衿身体内最后残余的力气棒干殆尽,她扶着柱子的手臂一抖,整个人踉跄地跌倒下去。

今日在场的嫔妃,没有一人敢去拂掖紫嫣的逆鳞,放眼看去也只有她一人敢。我心知她必是触怒了紫嫣,以紫嫣的性格,她是不会轻易放过冒犯她的人,何况当着众目睽暌,她若是让步,还何来的威仪,日后她还凭什么震慑六宫,降服天下。

我目光淡淡,看着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的女子,我与江青衿并不算熟识,只是早年有过一些来往。但是看着她现在的样子,不由心生怜悯,算了罢,算了罢,都是可怜的人,她曾是奕槿东宫中的姬妾,后来在宫中十数年,她安安份份地,不争也不抢,因诞育皇长子而居妃位,但奕槿对其的恩宠可谓极其淡薄。

但不知道今日,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能对抗紫嫣的赫赫威势。是因为紫嫣肆意侮辱先帝,毁坏先帝灵堂?还是紫嫣妄自践踏后宫,滥封太妃之位?

“大局为重。”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暗中死死地掐着紫嫣的手臂,极其郑重地说道:“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罢,她毕竟都是皇长子的母亲,你这样逼死了她,到底都是不太好的。”

颜倾天下怅望千秋一洒泪2

各地皇亲权贵为先帝丧仪陆续赶到帝都城。大体上来说,高舒皓登基为帝之事已成定局,但是由于新君过于年幼,正所谓“主少国疑”,故权贵朝臣有不少对此持有疑虑。先帝共有四子,皇长子高舒皠十三岁,高舒皤与高舒皓都是六岁,而幼子高舒缴年仅三岁。先帝因身受丹毒而离世,生前末确定东宫人选。照理来说,由一名接近成年的皇子继承帝位,最为合适,但是高舒皑单单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毕竟非是嫡子,况且背后没有势力支撑。而高舒皓所具备的最大优势,就是其母林紫嫣凭借手中的兵权,以及多年筹谋在皇宫朝廷布下的人脉与暗线,使胤朝的权力枢纽——帝都城全部纳入掌控之中。

关于轩彰先帝的猝然崩逝,皇宫对外界给出的解释是,灵犀夫人觊觎皇位,暗中勾结信王毒死先帝,逼宫夺位,但终因多行不义而被剿灭,证据确凿。尽管如此,这些毫无纰漏的说辞并不能完全服众,灵犀夫人生前的确集站兵力,并与昭慧太后一党有过激烈交锋。但是灵犀夫人是否真的联手信王弑杀先帝?是否真的有过逼宫夺位之举?灵犀夫人是罪魁祸首?还是替罪羔羊?眼下灵犀与信王,及一干知晓内幕之人都已身死,这些疑团统统不得而知。

高氏皇亲与部分大臣,对于幼帝继位和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一直颇有微词,但是追于把持重权的林家,及昭慧太后的铁腕镇压,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其怨怼不满之情可想而知,在看似平静无澜的帝都城,来自各方的盘根错节的势力,汇聚成暗流涌动。

面对眼皮子底下蠢蠢欲动的人,紫嫣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轻蔑道:“那些人虽是天璜贵胄,但手无实权。只会混成一群虚壮声威,但中间投一个能真正有决断有能力的人,一点都不足为惧。要说值得担虑地,一来是端仪,灵犀惨败如斯,端仪这位昔日盟友却一直袖手旁观,到如今亦是按兵不动,二来就是…”

紫嫣末将后面的话说完,但我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是韶王。紫嫣先时就以新君的名义向韶王送出诏书,表明新朝甫立,百废待兴,愿与韶王勾销往日所有恩怨,他是新君的皇叔,依旧是胤朝最尊贵荣宠的亲王。韶王表面是接受了,但回应朝廷的态度暖昧不明,大批军队留驻景江,韶王未撤退,与其对峙的林桁止手下大军,也不敢轻易撤回帝都,还是处于僵持不下的局面。

这些日子来,紫嫣与我若即若离。她虽未挑明,但我早知她定已因韶王之事,与我心生离隙。而且,紫嫣的心思我也是越来越猜不到了,我们两人的命运已是紧紧地绑在一起,她离不开我,但她又不肯信任我,我们现在事事要合作,但她又事事防范着我。在他人眼中,我与紧嫣之间的默契非比寻常,在我们心里却最清楚不过,横旦在我们当中那些隐蔽的裂痕,正不可抵挡地朝着四周漫延开无数细密的缝隙。

密谋之时,我和她曾当众立过誓,断然不会做出背离风祗之事。想起那日,我不由得佩服紫嫣的能忍,高舒皓真正的身份就是她的底牌,但她能不动声色地留到最后,当初还螺过她是否能见容于风祗请人,不过现在想想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紫嫣,永远都轮不到别人为她忧虑什么,凭她自己就可以应付了一切。

我神色平静到近乎淡漠,将先太后留下的一封手札投进火盆中,红亮如蛇的火舌舔舐着优质光洁的纸质,将白字翼字一齐化作脆薄的灰烬。我阖着眼靠在铺着绒锦的紫檀椅上,指尖轻点着木质滑腻的椅背,手札中的内容愈发清晰起来。

…漠北荒悒,强敌环伺,此击祸福难测。旖尘为胤朝公主,血缘也,命数也,断无为一己之幸愉而弃皇旌于危难。辞别之时,幼婴托暮语姊嫂照拂,若妹身遇不幸,余生无缘归于故国。望姊泯弃旧怨,念其稚子无辜,代为抚育成人…于其出身,宥妹苦衷,无法尽述。谨姊一言,如有造化,令其重拾萧氏为姓,妹甚欣慰之…

我亲手焚了那剖手札,不知是对是错。但我知道,若是公之于众,后果是我所不堪设想。紫嫣与灵犀相*的惨烈是我亲眼目睹。面现在,我不能,也绝不允许,那两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为这至尊之位的争夺,而彼此都拖累进一场万劫不复的血孽。

原谅这一次,仅仅这一次,我替他擅作了决定。

眼下各方势力形成一种微妙制衡,恐中途生变,先皇出殡,新帝登基之事,皆是宜早不宜迟。为此我与紫嫣谋虑多时,最后挑定破祖宗先例,将大行皇帝的梓宫提前移入皇陵,服丧结束,即刻着手扶持高舒皓登位,只有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葬是稳定了局面。出殡日期的提早,定会引起八方四面的非泌,一石激起千层浪,但到时用雷霆手段加以施压弹制,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偏颇。

大行皇帝梓宫移入皇陵的那日,上至新君太后,下至皇亲群臣,都要为先皇的出殡扶枢迸灵。皇陵远在城外东郊,相距十余里。送灵的一行人,前后浩浩荡荡地迤逦铺开威严肃穆的仪仗,我与紫嫣乘坐削虱轿辈在最前面,队伍一直平稳前行。

我侧首看紫嫣,一身重孝缟素下,衬得她的面容如远山含黛般的冲淡沉静。不禁暗中唏嘘,谁又想得到此刻端庄宁雅的昭慧太后,前几日还在通明殿中情态癫狂用香灰凌辱高僧,砸毁了先帝的灵堂,事后又逼着一干后宫的嫔妃去殉葬。

忽然,听得旷静的平野上传来嘈杂之声,正在缓行的轿子,前行轨迹亦是一滞。我眼中遁出微疑,就有侍卫在轿荤外禀报,卑恭地道;“回二位太后,是陈公大人前来吊唁先帝。”

我抬首时,与紫嫣的目光倏然撞在一起,“陈公?来人可是沧南陈公?”

侍卫低低地道了声“是”。

我心底微地一沉,陈公是历经承运、丰熙、轩彰三朝的元老,当今士林硕果仅存的先辈,在天下读书人中雅望甚高。他自致仕后,不问朝政已久。现在为先帝死讯,不辞千里地从沧南赶来帝都,只怕会因此生出什么变数。

然而,紫嫣的神色却是漫不经心,纤指弹一弹索衣袖口,颇有三分蔑然地说道:“他不是早在轩彰五年的时候就致仕返乡,一把花白老胡子的年纪了,老远地跑来凑什么趣。”

我在一旁淡声道;“此人身历三朝,素有威望,你奠要无故小看了他。”

紫嫣漠然一笑,撇嘴道;“他要吊唁就去吊唁,咱们继续起程。”

“回禀两位太后,眼前这情况,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侍卫面露为难之色,“陈公…他…现在挡住了灵车,坚决不同意继续进发。”

“什么!”紫嫣闻言拂袖而起,一时惊怒。

正在说话间,又一个传报的侍卫赶来,兴许跑得有些匆忙,回话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声音中夹着一丝恐慌,说道;“陈公大人反对将先帝梓宫提前入葬皇陵…还说立新帝一事过于仓促,需要从长计议…”说到后面,侍卫的声音就颤巍巍地小了下去,唯恐言辞不顺触怒了主子。

紫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玉容蒙上一层薄恐,声势犹厉地质问道:“那把老腐骨反丁不成,本宫原敬他是士林耆老,况远道而来是客。他隐没羞里,久不闻朝政,此刻要为先帝哭灵也就罢了,但皇位继承的事还轮不到他来插手!”

侍卫见紫嫣动怒,皆是吓得战战兢兢。

我极目远眺天陲流云翻滚,浅浅叹息,说道:“紫嫣,你先冷静一点…”

“甭管他,咱们接着去皇陵。”紫嫣的面容隐隐覆霜,她末理会我,而是干脆利落地下令道。

侍卫将头低垂到胸前,小声嗫嚅道;“可是…陈公大人用身体挡在灵车前面…灵车根本就动不了啊…”

紫嫣的秀眉不经意地一拧,疾步走出风辈,果然原本整齐的仪仗,前面黑压压地围起一堆人,看不清具体面目,但模糊地瞧见灵车的前面站着一名腰杆笔直的人,大义凛然地迎着旷野上的寒风,这样一闹,整个队列都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

“太后娘娘您看这…”旁侧的侍卫小心翼翼地看着紫嫣的脸色。

紫嫣冷哼一声,字字铿锵地道:“哀家说了,咱们接着击皇陵,谁误了入陵的时辰,哀家就要治准的罪!”那侍卫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可是陈公大人他…”

“不识相的老腐骨。”紫嫣暗自咬牙切切地兕骂道,阴恻恻地抛下一句话道;“传哀家的口谕,让灵车尽管前行,陈公若要拦着,就从他身上碾过去!哀家偏偏就不相信了,他那一把老腐骨生得有多硬!”侍卫一听傻了眼,杵在原地不敢挪动。我被紫嫣大胆出格的言辞着实惊了一跳,此举万千不妥忙不迭握住她的手劝道;“紫嫣莫失了分寸,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硬碰硬又怎样,要是一次一次地纵容,今后还有谁能将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我心知肚明,底下的人都不过是表面的臣服罢了,真正心服口服地能有几个。现在既然有人要强行出头,我就索性在这里来个杀一做百,挫一挫那些人的锐气,省得一直不知死活地跟我作对!”紫嫣杏眸一瞪,她一边使劲地甩开我的手,一壁朝着那侍卫厉声叱道,气势凌人地道:“还愣着作甚么!赶紧去传哀家的口谕!”

“慢着。”我喝止那名正欲退下的侍卫,随后从容地对上紫嫣的视线,眉色铿然地道;“紫嫣,心服口服,不是能靠这样就得来的。就算要杀一做百,也断不能拿陈公开刀…”紫嫣那要强的性子登时激了上来,道:“那么照姐姐看来又应该怎么做,任由他这样闹,任由那帮外人看咱们的笑话!”我们二人尚在争执不休,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拖长的一声“报…”

“两位太后,不好了!”又一名侍卫匆匆赶来,饱神色急惶地朝着我们跪下,结结巴巴道:“陈公大人一头撞在了先帝的梓官上,脑门上破了好大一个血窟窿,现在正不省人事…”

陈公触棺!我与紫嫣一时齐齐震惊,谁都想不到事态会发展到眼下这一步。此刻,我稳住心神朗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先皇丧仪暂停,大队人马到前方驿站稍作休整。”

我听见身后有人阴阴地哼了声,显然是愤怒至极。

我与紫嫣并肩步八驿站时,恰好看到亦是一身重孝的陈公,甸甸在先帝棺前嚎啕大哭。他额头碰伤的地方草草处理过了,但还是有血印从凌乱包扎的白布间渗出来。他面容呈现一片颓败的土灰,胡渣花白,气色极差。遍布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哭得情难自禁,身后有两名臣子一左一右地拽着他的农袖,仿佛正低声劝慰着什么,但手中一点都不敢放松,唯恐这位情绪激动的三朝元老,再一头碰到棺上去。

紫嫣进来就见到这一幕,从她眼角轻微的触动看得出,她此刻心里定是厌恶至极,但口头上还是淡渣地,带着三分的疏离和高贵,说道:“陈公是我大胤的老臣了,七旬高龄,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陈公一番热忱的忠君之心,哀家甚感欣慰。尽管如此,还望大人莫因一己之悲痛,放任情绪失控而冲撞了先帝的出殡之礼。”

紫嫣这番话说得极富气势,而且言辞台宜,亘难得的是恩威并下,先是在群臣面前给足了陈公体面,然后再旁敲侧击地加以暗示,若是陈公不知进退,一味要倚老卖老。在先帝的丧仪上闹起来,紫嫣对付他时也绝不会手软。

陈公正哭得涕泗横流,两只瘦骨累累的手抚着棺木道:“老臣在沧南听闻皇上驾崩,天雷轰顶,五内俱焚。皇上啊皇上,您怎么这样就去了,老臣这腐朽之人尚且活在世上,您正值春秋鼎盛怎么就去了!”

他喊得声嘶力竭,悲痛欲绝,令旁侧之人闻之,皆是神色动容,黯然垂泪。

紫嫣的眉宇间不经意地掠过一痕阴霾之色,一贯淡漠地道:“先帝已经去了,诸位节哀。国运动荡,正是多事之袱,尔等俱是大胤的股脓之臣匡扶幼主,重整朝政的大任都压在你们肩上,切不可过分沉溺于悲恸…”

“慢着!”陈公骤然出声道,他两只眼睛里透出犀利的精芒,那种透辟深遴的目光是久经官场的人特有,“老臣年纪大了,但耳朵尚是好使唤。不知娘娘刚刚的‘匡扶幼主’四字是为何义?”

紫嫣看了他一眼,不愠不火地说道:“先帝驾崩,由四殿下高舒皓嗣承大统,新君年仅六岁尚不能独立执掌国事,身边自然需要人来辅助。”

“依老臣看来此事大大的不妥。”陈公此言一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效,引得在场诸人纷纷侧目,他站在众人的目光中,义气凛然地说遒:“历朝祖训,关于嗣承大统之事,向来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上生前三位皇后皆是无所出,正所谓无嫡立长,那么继承皇位的就应该是皇长子。四殿下非嫡非长,娘娘如此说,恐怕不能服众。”

在场之人均是生生地抽了一口冷气。陈公此言挑明了是在质疑由四殿下继承皇位,而且他对紫嫣刻意不称“太后”,而依照往日称作“娘娘”,岂不是要当众驳紫嫣的颜面?我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听闻堂上情况有变,旁边有从命于林氏的臣子察言观色,说道:“陈公大人,传皇位于四殿下是先帝遗诏,我等为人臣,本不应非议圣意。”

“若是老臣尚不算是闭目塞听,应该还是知道帝都中传出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世人都知,灵犀夫人勾结信王,做出弑君夺位这等有悖人伦的大逆之事。既然皇上是因遭人毒手而早逝,那么仓促之间哪里会留下什么遗诏?”陈公根本不将那人放在眼里,姜果然是老的辣,一句话就将方才说话的那个臣子噎得死死。

听到陈公说出如此耸动左右的言论,紫嫣眉心悚然一跳,冷笑道:“难道陈公怀疑先帝的遗诏有假?”

“老臣不敢。”陈公此时恭敬地拱手一揖道:“但是娘娘刚刚亲口所随,我胤朝圃运动荡,正是多事之秋。这般局势岂是六岁稚龄能挑担得起,不是老臣要非议圣意,而是皇上不会那么糊涂舍长而立幼,无形中埋下日后主弱臣强的隐患。”

又一人辩解道 “陈公此言差矣,皇上如此抉择必有深意,皇长子资质平庸,若为君也不见得有大作为。但四殿下自幼聪明颖悟,他日定不同凡响。”紫嫣挑了挑纤秀的眉尖,语调间隐然带着压迫;“那么依陈公来看,这皇位应该传给谁?”

谁都听得出紫嫣话中的威胁之意,但陈公愈发昂起包着层层白布的头,他不答反问:“在老臣答复娘娘之前,能否容许老臣冒犯地问娘娘一句,娘娘可有私心?灵犀夫人谋逆,而娘娘与林氏倾尽全力将其剿灭,捍卫帝都,可有私心?”当着众目睽暌,这话问得何其辛辣,紫嫣生硬地说道:“本宫并无私心。”

陈公傲然看着紫嫣,斩钉截铁地道:“依老臣看来,在四殿下之上有两名皇子,非嫡非长,由四殿下继承皇位是断然不台理,若是姓娘能向天下表明无私心,就不可立四殿下为帝!”

让陈公激慨的言辞挑动,原本一直沉默的亲贵权臣都争论起来,驿站中沸腾腾地吵了起来,“四殿下继承皇位是众望所归,先帝的皇子中没有一个能比四殿下更合适。”

“陈公大人说得对,四殿下非嫡非长,的确不合规矩。”

紫嫣脸色愈加见阴沉,低低地咒道:“真是该死,这陈公摆明了要跟载作对,先时撞在棺上怎么就没一头碰死了他。”

她说话的声音极轻,唯有在身边的我听见了,我亦是轻声道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皓儿登基之事怕是要受到些阻力,眼前的情形不宜一味争下去,先行压下来容后再议。”

“我倒是那日良妃怎么敢这样大胆,原来身后竟有高人撑腰。”紫嫣恨恨地哼了声,“今日就先听姐姐的,不过让我将皇位拱手让人,想都别想!”

颜倾天下怅望千秋一洒泪3

先帝的丧仪上让陈公这样闹了一场,势必难以进行。陈公虽是三朝元老,但手无实权,对我与紫嫣现在的地位来说,根本构不成实质的威胁。但是他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威望甚高,今日他亲自出面,态度激烈地反对由四殿下继承皇位。我们若是处理不当,则会落下口实,首先失了士林的人心。帝都城中,一些尚在盘桓观望的高氏皇亲和当朝臣子,原本就对璺位继承之事存有怨言,现在有陈公挑起了头,更是有蠢蠢欲动之势。

在那日之后,陈公也有意跟我们耗起了时间,每每派人前往他下榻的官栈,延请进宫议事,多半都是用养伤,或是前段日子舟车劳顿故失于调养,或是年迈多病等的理由来推托。

我知道,紫嫣的耐性已渐渐地要耗尽了,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偏偏又动不了他。陈公现在人在帝都,在紫嫣的势力范围之内,要是陈公在此刻出了意外,紫嫣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因还是在守孝,衣饰旨是清素,我身上简单地披着件狐毛白裘,指尖随意拨弄着一盆文竹的翠叶,随道:“原本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想半途闯出来这样一个麻烦。紫嫣对陈公定是恨得要死,明明一个指头就能捏死的人,现在却偏偏动不了他。”

元君支着下颌道:“这老家伙虽说碍事,但若要除了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要紧的是,这人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帝都,怕是不好给天下人交代。大业末成而授人与柄,终究是不明智的。”

我笑道:“这道理紫嫣懂得,否则不会容忍他这么久,要知道陈公数次推辞进宫议事,背地里却跟反对高舒皓继位的一干人走得极近,所谋之事怕是于我们不利。”

自谋事之初,我与紫嫣就常常刚意见相左丽发生口角之争,但为大局着想,彼此之间或多或少地都育过退让,但我们的关系却是日渐疏远。先帝山殡之礼中途扰乱,紫嫣太后的身份被陈公当众质疑,她负气而退后,独自居于漪澜宫,就再没跟我见过耐。而且此回应对陈公骤然发难,她心里究竟想着如何应对,亦是只字末向我提起。不知是我过于敏感,还是确有其事,我总觉得紫嫣是在刻意地回避我,提防我,甚至在忌讳我。紫嫣什么都不和我说,以前只觉得她性情果毅冷捌,现在却是越来越刚愎自用。凤祗还是由我掌握,而她似乎已是不满,正有意无意地将凤祗的实力分解剥化,然后不着痕迹地吸纳到自己手中。

思虑再三后,我还是决定前往紫嫣宫中一趟,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势也好,舒缓一下我们之间僵持的关系也好。无论如何,总比外敌当前,而我们两人还在备怀心思地互相猜疑要好。

还未到紫嫣宫中,穿过御花园的白石假山时,从凋敝的林术间奔出一个人影。事发突然,我不由吓了一跳,随行的侍卫登时警觉,下意识地持兵器护在我周身,厉声喝道:“保护垦太后!”

我被侍卫重重护住,瞧见来人身着通白孝服,看你量纤小应是女子,而且手无寸铁,怎么都不像是行刺之人。我挥手令众侍卫退下,走上前细看容貌,竟是当初在通明殿外拂逆紫嫣的良妃江青衿,只见她满脸泪垢,发髻蓬松,一积眼睛又红又肿,微微凹陷的双颊消瘦不堪,一眼看去较之前几日更苍老了许多。

江青衿看到是我,她什么都顾不上,只管着跪在积雪犹存的石板上,拼命地向我磕头,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太后救命…救命…”

她这样偏激的举动着实让我有些意外,我朝后退了一步,溃渡道:“救命?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要求我救命。”

江青衿朝我抬起头,黯淡失色的眼中满是惊恐与慌乱,说道 “求昭宸太后救救我们孤儿寡母罢。贱妾发誓,贱妾与贱妾之子从未有过觊觎皇位的念头,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一点点都不敢有啊!只想守着本分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但是现在让陈公的一句‘无嫡立长’,硬生生地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昭慧太后恐怕已认定了我们母子与陈公勾结,她深恶陈公,对找们母子也是怀恨在心…”

“昭宸太后…”她枯瘦的手抹了一把泫然欲落的眼泪,接着抽噎道:“天地明鉴,我们母子两人绝对不曾与陈公有过来往,关于相互勾结一事更是子虚乌有…望昭宸太后大发慈悲,可怜可怜寡母弱子,救救我们罢…”

我依然淡谈地,心里想着,这江青衿倒也不笨,看得清楚眼前的情形,陈公此番反对紫嫣,表面上集站了许多王公大臣,闹得声势浩大,但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江青衿与皇长子即使不曾参与,但因为陈公用来驳倒紫嫣的那句“无嫡立艮”,势必要受到牵涟。等到紫嫣收拾好了陈公他们,凭她那种宁可错系不可放过的性格,江青衿母子的末日也就不远了,所以她今日才会放手一搏,冒险来求我救他们母子的性命。

但是她哪里知道,我救不了她的。

江青衿生平庸无奇,宫人都道良妃懦弱怕事,但在深宫中,懂得守拙自保何尝不是种智慧,在轩彰末年诡云密布的祸乱中,人人白危,她却因此是箍安全的。可惜的是,在通明殿外与紫嫣冲突的那日,她以史书上皇后断腕殉莽的掌救,来制止紫嫣屠戮后宫,实在是锋芒过露,令紫嫣不得不忌惮,此次丧仪不能正常举行,又不清不楚地牵扯进来皇长子,紫嫣对他们,怕是更要处之而后快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理解她那日的举动,这跟她向低调处世的原则大大地相违,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将自己置于了险境。

“良妃,其实你那日不应当着众人的阿冲撞昭慧的威严。”我漫目看着园中萧肃荒芜的景致漠然道 “抱歉,我救不了你们。”

江青衿见我回绝,神情愕如五雷轰项,仍是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大声嚎啕着扑在我脚下,苦苦哀求道 “昭宸太后留步,救救我们罢…救救我们罢…贱妾敢发毒誓,绝对设有丝毫的逾越之心,此生能庸碌到老足以…放眼整个宫中,也只有您能随动昭慧太后,若是您再袖手旁观,贱妾母子就必死无疑了…”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神色冷漠地从她身侧绕道而过。

江青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如是绝望,但还是不肯放弃地扑上来求我,她被侍卫轻轻松松地梨了回去,撕心裂肺地大咒.“昭宸太后救命…救命…”

我的神色,平静无澜,听得那哀嚎的声音渐渐远了,又渐渐地听不见了,在这时,我的唇际溢出无奈的笑,那日我的确是生出了悲悯之心,给她留下条生路。但是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救不了她。紫嫣定是要斩草除根,当日在通明殿外,我过于宽宥的做法已是令紫嫣感到不满,今日若跟她于此事上意见相悖。 且再争执起来,我们之问的关系莫说缓解,恐怕连维持表面上上的和睦都会变得艰难无比。

身边的元君似是看出我的心思,没有说什么,却朝我浅浅笑。

因路上遇到良妃,稍稍耽误了些。但我还未进漪澜宫,就瞧见青侍女低头垂眉地退了出来,相携着走到墙角,窃窃小声地一轮起来, 一人抚着心口作惊驶状,“吓死人了,我服侍昭慧太后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另一人满不在乎地听着,“可是为了陈公大人阻扰咱们四殿下继位的事?”

“哪里的话,风马牛不相及,陈公那老头子纵然能闹起来,也蹦趾不了几下,还不值得太后动怒。”说话的人声音有意变轻,低低地透出两声隐秘暧昧的笑,“太后火大还不是因为湘王,好端端送什么信进来,太后看完就狠狠撕了,刚刚还气急败坏地下令杀了王府上那个送信的,可怜为主子于办趟差事,却送了命。”

“这事可了不得!”那人听吓得眼睛都直了,“八王爷暗传信笺调戏太后,难怪太后合震怒至斯。”

人小心地做了个“嘘“的动作,朝里面努了努嘴,“这事扯不清,从主子刚进宫的那会就有风声了,原先主子跟端仪公主处得多好,两人一直有来有往,后来说翻脸就翻脸了,保不齐也跟这事有些关系。”

我离她们隔得不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也明白了十有七八。后来看到绛雪出来,她是紫嫣身边除黄缃外最信任的侍女,只见她紧紧地板着脸将议论的人都驱散了。

我朝那里再看了张,毫无预兆地转身就走。 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元君觉得有些诧异,追上来问道:“怎么不去了?”

我懒懒地道 : “料想她现在也心烦得很,不见也罢。”

元君觑了姐我此叫云淡风轻的神情,她踌躇着,在心中几番揣度,还是谨小慎微地问出口道:“方才听那两个侍女说的,琅嬛你怎么看?”

我早知道元君定会问我,我与紫嫣自幼相处,姐妹之间能做到像我们这样的地步,熟悉得很,却也委实生疏得很,我的事无须她过问她的事亦无须我过问。我现在所关心的,仅是此事是否会让陈公等人揪住把柄,借机对我们不利,别的还真为多想。

但我看到元君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半含戏谑道.“什么怎么看?只要凤祗里面的人无论如何都深信高舒皓是她与萧瞻所生,对她又能有什么威胁?”

我这活说得漫不经心,却见元君霍然变色,忽然摇紧我的手道 “琅嬛,这种话你万万不要在琅儇面前说。”

“知道了。”我默然将手抽叫,难得能看到元君惊得这般失态,转过身情情半响。在回去之后我对宫人随的第一句活就是,“传昭宸太后的懿旨,命宫中的太医前往官栈为陈公整治。”

传旨的宫人一时未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我和颜悦色,接着说道 : “阵公前些天撞在棺木上的伤,应该还未复原。而且阵公七旬高龄日夜兼程地赶到帝都, 一路车马劳顿,年轻人也吃不消,还真是难为了老人家,帝都中的皇亲和官员几乎挨个探望过了,这宫中也要有所表示。他对外宣称不是病了么?我就派太医去给他好好看看。否则外头无风起浪,说两宫太后对丧仪上的事耿耿于怀,在剥意挤兑陈公。”

宫人应声去了,元君见四下唯有我们两人相对,说道:“派太医前往陈公那里的事,你不跟琅儇商量一下么?”

“商量什么?”我掀开茶盏,袅袅的白烟浸染了一脸温润的水汽,我呷了口汤色澄碧的茶水,不经意地蹙眉道:“我做事非要请示了她,还是她做事非要请示了我?摊上一点小事都要推推拖拖,倒还不如将眼前的局面交给一人来应对,也省得我们两人在一起彼此掣肘,连最后一分你面都留不住。”

壅州庞家

先帝龙宾上天的讣告发布全国各地州府,围丧期间,缟素服身,不闻礼,不作乐,自然瑛和候庞家也不例外。庞府内室,端仪身着守孝素服,正烦躁不安地来回殿步,她的步子忽然止住,伸手一把抓向发髻上的素白珠花,扯下来使劲地掼在地上。

端仪一向宠爱的近侍,甘霖正意态恭顺地站在一侧。

“晦气的东西!”端仪扔了手申的珠花,冷笑道:“我就知道灵犀还差点火候,最后还是败在林紫嫣手中了。这些年看下来,灵犀也算得上是个厉害的人,但比起林紫嫣到底还是生嫩了点,一半输在太年轻,一半输在运势不好。”

甘霖垂着两道纤秀的眉,低声道:“陈公已经到帝都了,依奴家看来,要四殿下继位,恐怕一时之间没那么容易。”

端仪略略颔首,细长的眼中精芒一闪,问道:“八王殿下呢?还在帝都舍不得回来?”

“这个?”廿霖面露为难之色,言辞忸怩。

端仪为人素来眼里揉不进砂子去,怎会不知里面的内情,顿时柳眉倒竖,勃然大怒,“碰”地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那个没出息的东西!到现在还是死性不改,非要眼巴巴地去献殷勤,可倒好在咱们昭慧太后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甘霖见主子动怒,将一双温顺的眉眼垂得更低,不敢出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茶。

端仪扬手就扇翻了茶盅,她余怒未消,来回重重地跺了几个步子,竟是怒极反笑,尖酸冷刻地讥嘲道:“好啊好啊,一个个都很好啊。六王跟灵犀有一腿,七王跟皇后有一腿。但人家毕竟是心甘情愿,咱八王更好,林紫嫣根本理都不理,居然还有脸去倒贴!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真是撞邪了!”端仪骂了一阵,尚是犹嫌不足,恶狠狠地哼道:“咱们这些皇弟一个个都出息得很,放眼天下春色不去找,都偏偏喜欢招惹自己的嫂子!”

甘霖在端仪身边服侍已久,他面不改色,转眼间地端上一道茶,盈盈美道:“公主消消气,奴家立即就派人将八王爷请来壅州,就说是公主的意思,请王爷务必要来。”

“林紫嫣岂是善类,他敢在这时候去惹她,还真是不知死活。”端仪冷冷地横了他一眼,挥手制止道:“不必让他回来了,咱们马上启程前往帝都。这陈公撑不了多久,再不去可就要前功尽弃了。”

颜倾天下 怅望千秋一洒泪4

翌日,商议由谁嗣承大统的会议定在朝阳殿,等到皇位的继承人一锤定音后,就即刻前往太庙,祷告上苍,禀明高氏历代先祖。此次会议重大,陈公没有不来的道理,我与紫嫣早早地就到了,因是接见外臣,服饰严格按照品级。我们皆是佩戴紫金翟凤珠冠,身着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风绣纹朝服,端然坐于朝阳殿正首的紫檀椅上,双手交叠地置于膝上,指端套着数根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仪态威严,高贵雍容。

陈公是由两名侍童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进来,他一露面,紫嫣就觉出有些不对劲,轻轻地说道:“姐姐,我总觉得这陈公像是哪里不对。”

我依然以原来的姿势地坐着,纹丝不动,“你只消看着就行了,管他哪里不对。”

陈公的头是用白布包着,银发从颤得松垮垮的布条缝隙间漏出来,看来那日撞在棺上的伤还不轻,他双目无神,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愈加显得里面的眼珠子黯淡如死鱼,与那日在驿站中,他目光犀利透亮地跟紫嫣争执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而且脸色焦黄,灰暗的嘴唇好像合不拢,就一直哆哆嗦嗦地张着,两只鼻孔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副奄奄一息、大限将至的样子,要不是两名侍童紧紧地搀着他,怕是连这大殿都上不来。在场的官员见了均是惊诧无比。

“怎么回事,臣上回去看陈公还是精神极好,想不到才短短几日,竟病成了这等模样。”有人在底下窃窃道。

“陈公原本就年迈多病,前些日又碰伤了头,到底是伤了根本了。”

我对底下的议论声一概惘若未闻,微微抬起一只手,语调平稳地道:“赐坐。”

陈公眼光迷茫而迟滞,如是不曾听到我说话,仍是像根木头般直挺挺地杵着,倒是他身边的两个侍童机灵,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陈公本是沉默着,任由侍童服侍,当他刚要挨到椅子的时候,整个人却是忽地跳了起来,他动作敏捷得不像是迟暮之人,将两位侍童都唬了一大跳。

刹那间,这殿上群臣的目光都朝他聚拢而去,他全然不顾三期元老的风仪,神色惊恐,嘴里哇哇怪叫着跑出去,仿佛那把椅子上生满了刺一般,让他碰都不敢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