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子不会请自己吃顿饭,就想赖掉住宿费用吧?

杜鹃却不是想赖账,而是提出这段日子她们姊妹在后厨帮忙干活,教掌柜娘子或者其他人厨艺,然后抵住宿费用。

“掌柜的,依我看,你这客栈经营太死板了。你就算不跟酒楼比饮食,这吃的也要有自己的特色,才能留得住客,往后回头客也多。你看我今天做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重在实惠…”

滔滔不绝一番话,极尽诱惑之能事。

中心大意是说:这福祥客栈以住宿为主,可以配些简单实惠的饭食,让那些不想麻烦的客人别去外面用餐,一并就在这把肚子解决了。

掌柜的回味刚才的美味,知道杜鹃说得在理。

可他还是为难地问:“这能成吗?要是人人一学都会,那大厨子还不满街跑了。姑娘能做出这桌菜,也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练出来的吧?”

杜鹃一拍手道:“只要你免了我们的住宿费,再给些酬劳,我包教婶子一个月。要是官司没完,就接着教。”

官司就算打完了,若是住宿不用花钱,他们正好多玩些日子,有何不可?

然商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主儿,掌柜的觉得黄家包住自己一个大院子,不给钱,他还要付酬劳,就觉得太亏了,跟杜鹃你来我往地争辩起来。

最后议定:黄家这些人在府城期间,福祥客栈免住宿和吃饭费用,再给十两银子酬劳,杜鹃姊妹和冯氏这段期间在厨房干活。

于是,傍晚时分黄元回来,就见她娘母女三人在客栈后厨忙得两脚不沾地,爹和外公也帮着干挑水劈柴的活计,气得满脸通红。

第233章 无知的代价(四更)

沈望和昝虚极也跟着黄元来了。

听了事情经过后,沈望也埋怨杜鹃道:“黄姑娘不如去我府里教我家的厨子,还不用干杂活,只管教,我包吃住还给丰厚酬劳。”又望向黄元,“怎么你缺银子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昝虚极也望着杜鹃,满脸不赞同的神色。

他们并不知杜鹃在家过什么样子生活,并不能理解她靠双手挣钱的观念,他们就是无法容忍她像奴才一样伺候别人,还是伺候这些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闲杂人。

掌柜的已经见识到杜鹃姊妹的厉害了:那些普通的饭菜端上去,因色泽诱人,卖相好,客人未吃就先夸;再一吃,更加赞不绝口。原先出去吃的,他也不出去吃了,就在客栈吃了。晚间大堂闹嚷嚷比酒楼还要热闹。

他见黄元发火,沈望又挖人,慌得忙道:“小祖宗,是小的有眼无珠,这就加酬劳,只求别把人弄走了。”

沈望冷笑道:“你能给多少酬劳?你这是成心把黄姑娘和伯父伯母当下人使唤呢!”

掌柜的满心苦涩,苦着脸问杜鹃,多少酬劳合适。

他看出黄家除了黄元,杜鹃说话比当爹娘的还管用。

杜鹃无奈地看着黄元三人,心想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为什么不能干活挣钱?之前黄鹂听说这么干活,不但免全家的食宿费,还有十两银子酬劳,还对她说这钱好容易挣呢,喜欢得跟占了大便宜似的。后来她给她恶补了一番商业知识。小丫头才醒悟过来,转眼又觉得太吃亏了。

她便在黄元耳边悄声道:“你昨天不是还说。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么,怎么转眼就忘了?我们干活赚钱。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在家比这忙得多的时候都有呢,怎么就不能做了?你要怕我们丢了你的人,你还回书院住去吧。”

黄元被堵得没话,望着她生闷气。

转而对掌柜的道:“掌柜的,我看前面比往常要热闹不止一倍,想必等我姐姐真教会了你娘子,往后你能赚的银子必不在少数。你是老做生意的,给十两银子的酬劳,还把我一家人当下人使唤。欺负我是呆书生,不通世务呢?”

掌柜的连声道:“就涨价,就涨价!”

杜鹃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很满意。

之前定的那个价不过是暂时的,要是不做出成效来,平白的人家听你一番话,就把银子送上门来,哪有这样的好事,她原本准备三天工夫才见成效的呢。

于是。她便又重新分析给掌柜的听,顺便重新定酬劳。

沈望郁闷地问:“黄姑娘,为何不肯去我那?”

杜鹃笑着摇头道,沈家那样的人家。厨子什么不会做?

若是他想吃百姓人家的家常菜,可以让沈家的厨子来福祥客栈学,她不要报酬。

说完跟掌柜的重新议定价钱:五十两银子酬劳。冯氏不用在厨房帮忙,冯长顺和黄老实也不用劈柴担水了。只她和黄鹂在厨房做事。

黄元还要反对,杜鹃拦住他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掌柜的也算有诚意了。我们就吃些亏。能交掌柜的这么一个朋友,往后来府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掌柜的大喜,连声说是。

如此,杜鹃解决了食宿问题,心下稍安。

次日,任三禾和黄小宝回来了,还接来了黄老爹。

任三禾不畏艰辛,亲自把黄老爹从山里背出来,就为了好将姚金贵一举拿下。

当日回去后,他已经将所有情形都告诉了他,也跟他分析了各种利害关系;黄小宝跟着作证,还附上黄元和杜鹃给爷爷的书信,都念给了他听,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上了公堂谨慎说话,务必咬死说黄招弟姚金贵骗他——本来也确是骗他的嘛——否则孙子和孙女都完了等等。

然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黄老爹嘴上答应的好听,心里却自有一番计议:他觉得黄元是孙子,不能有事;姚金贵是外孙,也不能有事;杜鹃是孙女,嫁给姚金贵这个外孙正好。就算为妾,也不吃亏,金贵肯定不会亏待表妹的。将来元儿和金贵既是表兄弟,又是姐夫郎舅,能互相帮衬。除了这个当官的外孙,老爹觉得泉水村没有人能配得上杜鹃。当年杜鹃反抗,才激发了金贵上进,才有了今天的结果,可见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缘。

鱼娘娘果然神算啊!

怀着这样的心思,老汉就很聪明地糊弄了任三禾。

在他看来,任三禾始终是外人,因为当年的事不喜金贵,所以不希望杜鹃嫁给他,他当然不能听他的了。

至于他们说的吓人,他才不担心呢:一个是他孙子,一个是他外孙子,都是一家人,他去了,有什么说不通的?当官的也不能管老百姓的家事吧!

于是,在万众瞩目下降临府城的黄老爹上公堂后,面对沈知府的询问,十分痛快地承认:他确实将孙女黄杜鹃许给了外孙姚金贵;还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鱼娘娘早有明示的;又说这都是黄家的家事,一切都由他这个爷爷说了算,他们不告了,回家说去。

这时候,他十分的有长辈威严。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因此案非同小可,任三禾终于也上堂了。

听了黄老爹的话,他和黄元简直不敢置信。

姚金贵却狂喜难耐。

他今日原本忐忑不安,以为凶多吉少,特地将杨家、陈家人都拉了来,手持定亲文书,务要抵死不认欺骗外公的罪名,再给黄元按一个逼表妹投水自尽的罪名。

谁知,外公竟然帮他。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当下,他立即请沈知府明断。毫不心软!

他知道,事到如今。黄元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杜鹃也不会放过他的。他要是不把这个表弟彻底踩死,别说输了官司会被流放,就算赢了官司娶了杜鹃,黄元也会伺机报复,不知哪天就会咬死他。至于杜鹃,好像天上的凤凰,必须将她打落凡尘,或许还能收服她。否则就别指望了。

沈知府这些日子被这案子弄得烦透了,原以为黄元的爷爷传唤到场,就可以结案,谁知案子是要结了,却是黄元的忤逆罪名落实,这不是笑话么?

也不是笑话,真要按黄老爹说的,黄元和黄老实、以及杜鹃都犯了忤逆罪,依大靖律。当判流刑。

他瞟了一眼旁坐的耿夫子,火大地喝道:“着,革去黄元秀才功名…”

黄小宝双眼赤红,疯了一般嘶声对黄老爹喊道:“爷爷。你为什么要帮姚金贵害弟弟?害弟弟革了功名被流放你就高兴了?你为什么要害杜鹃?”

姚金贵喝道:“小宝,外公实话实说,你不得误导他!”

黄老爹茫然四下张望。神情无措的很。

他秉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大义凛然地说了那番话后。却见堂上众人形色不似自己想的那样:官老爷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觉得自己抢了他审案子的活计?外孙姚金贵喜出望外,这在意料之中;孙子黄元却呆呆地看着他。跟失去魂魄似的,根本没有刚见面时的亲切孺慕;儿子黄老实跳脚大喊不认这门亲事;任三禾脸现古怪笑容,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讽刺;孙子黄小宝更是疯狂了…

等他听了黄小宝的话,惊慌地问道:“什么流放?什么革功名?青天大老爷,这是我家的事,我们不告了,我们回去自己说。”

姚金贵面带急色地看向沈知府,希望他快些判决。

黄小宝大声道:“爷爷你被姚金贵给骗了,你孙子就要被你害死了。”急得直跺脚。

黄老爹不敢相信地看看黄元,又朝堂上官老爷看去。

沈知府便问姚金贵道:“姚县丞可是要撤了状子?”

姚金贵紧张地回道:“大舅舅和表弟不肯认这门亲事,下官也是无奈的很。”

这就是不肯撤了。

不过不是他不撤,是黄老实和黄元忤逆不听长辈的话。

沈知府不理儿子沈望的眼色,又问黄老实道:“黄老实,你可是不承认你父亲为女儿黄杜鹃定下的亲事?”

黄老实屁事不懂,但这些日子听黄元和杜鹃反复强调:要是不能把姚金贵告倒,他和黄元都会被判忤逆罪,那是要被流放的;杜鹃也会被判给姚金贵做妾,她是宁死也不会从的。

所以,他坚决答道:“不认!我已经分家单过了,我女儿的亲事我做主。”

他不知变通和转弯,此言正是落实了罪证。

沈知府又看向黄元。

黄元神情凛然,跨前一步,直视黄老爹,惨然笑道:“孙儿也不能遵从祖父之命。”转向堂上,“就请大人判决吧!我跟爹都被流放几千里,我姐姐自然一死了之。”再转向姚金贵笑道,“恭喜表哥如愿以偿,把大舅一家弄得家破人亡,表妹也害死了,可见是大孝之人!”

他已经没了退路,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徒落个惹人耻笑的下场;再说,他也根本不想反悔,他绝不会答应将杜鹃许给姚金贵,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希望能点醒爷爷。

姚金贵心惊不已,这表弟还真硬气。

哼,硬气是要送命的!

面上却惶恐痛心道:“表弟何苦如此固执…外公已经做主了,你快劝劝舅舅和表妹吧,为什么一定要忤逆老人家呢?”

“忤逆”二字咬得特别重。

黄小宝大骂道:“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要不是你往衙门里告大伯,哪会有这样的事?”

沈知府“啪”一拍惊堂木,待众人静下来后,缓缓道:“黄老实和黄元忤逆亲长,黄老实流放三千里;着除去黄元秀才功名,流放…”

任三禾笑吟吟地看着黄老爹,一点不着急,相反,还很幸灾乐祸的样子,仿佛很高兴看见他儿子和孙子都倒霉了。

第234章 江心幽会

黄老爹浑身冰冷,如见鬼魅,忽然放声惨嚎道:“不能啊——我是被逼的!畜生——”

眼望着姚金贵,抖手指向他,却说不出话来。

沈知府停声,皱眉看向堂下。

黄老爹喃喃道:“我…是…被逼的——”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复了这一遍话后,见堂上官老爷终于没宣告了,才眼一翻,晕了过去,且口角流涎。

黄老实、黄元、黄小宝全都扑了过去。

黄招弟和姚金贵也急忙扑过来,却被黄老实粗暴地推开,“滚!畜生!”

千钧一发之际,黄老爹反口,案子被打断。

他不是磨磨蹭蹭、言辞闪烁地反口,而是悲愤绝望地反口,而且反口完就口角流涎晕了过去,情形十分凶险,似是受了极大刺激,正印证了被逼的说辞。所以,沈知府撤了刚才的宣判,令请大夫来为他调治,择日再审。

耿夫子轻蔑地看着黄元,似乎讥笑他,他将他的小心思看得明明白白;黄元坦然回望他,凛然无惧。

姚金贵竭力容忍,才没表现出慌张愤怒。

昝虚极和沈望长出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衣衫湿透了。

大夫来给黄老爹诊治后,黄元和黄小宝一齐动手,将黄老爹扶到黄小宝背上,背了出去。至始至终,黄元都没有再看姚金贵一眼,仿佛对不利情势毫不担心。

他不担心,姚金贵却极为担心。

目送黄家人离开,就听杨玉荣道:“这老东西反悔了,回去再被儿子孙子一哄,下次审问肯定要使劲往你身上泼脏水,怎么办?”

姚金贵轻笑道:“那正好。我正愁不知应对呢。”

黄元一行人回到福祥客栈,昝虚极帮忙另请了高明大夫来,又诊治了一番,施了针。又开了方子,黄鹂便去煎药了。

大夫诊治的时候,黄元退到一旁,轻声将今日堂审情形大略对杜鹃说了。

杜鹃瞪大眼睛:果然。爷爷还是那个爷爷,一点没变!

黄老爹的固执,黄元是第一次见识,她可是体会深刻了。

黄元怔怔地看着她,要是他被流放了,她怎么办?

给姚金贵做小妾?

他眼中猛然爆出厉色:他绝不会让这种情形发生!

姚金贵,他不会放过他的!

就让他成为他仕途历练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黄老爹先服了丸药,稍后便醒了过来。

他转动眼珠,对围在身边的人打量:黄老实、冯氏、黄小宝,还有杜鹃和黄鹂。就是不见二孙子黄元。

他心里一痛,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滚落。

“元…元…元儿呢?”

黄老实见他醒来了,十分高兴,也不知轻重,忍不住先就埋怨道:“爹呀。你可醒了。你说你怎这么糊涂呢?金贵把你儿子孙子都告了,你当这是玩的?你那么一说,我跟元儿都要去几万里的地方去做苦力。几年一过,还有命回来?…”

这是黄元杜鹃反复告诫他的,他用来埋怨老爹了。

听了这话,就算还躺着,黄老爹也是眼前一黑。

这些话任三禾早跟他说过无数遍了。他虽不当是玩笑,也没太当一回事,谁知竟然是真的。

杜鹃见爷爷身子哆嗦,忙止住唠叨的爹,轻声道:“弟弟在跟人商量事。爷爷,你别担心。这事还能板回来…”

她也不好怪他,他一个乡村老汉,能指望他有多大见识?他要是有见识,当年也不会跟大儿子大儿媳闹了一场又一场了,纯粹损人不利己。

后面的事还要靠他。因此杜鹃耐心打点言语劝慰他,又把情势仔细分析给他听,又特别强调姚金贵和黄元如今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绝不可能有转圜。

黄老爹静静地听着。

再说黄元,将爷爷送回客栈后,他便没有再看一眼。

和杜鹃匆匆交代后,他便来到林春的客房门口。刚要敲门,却见门从里面打开,林春自己走了出来,问“谁来了,吵得这么大声?”

黄元却反问道:“你做好了?”

林春点头道:“做好了。”

黄元道:“那跟我来。”

越过他径直走进屋里。

林春见他一脸沉肃的模样,疑惑地跟着转身进屋。

“是我爷爷来了。”

黄元在桌边坐下,不等他问,就主动解释道。

“黄爷爷来了?出什么事了?”

林春不敢相信,黄老爹一把年纪了,若没有重大的事,他不可能出山的,也出不来。他肯定是被人背出来的,说不定就是师傅背的。这么说,是出了大事了!

黄元刚要再解释,冯长顺跑到窗前对里喊道:“元儿,前头有个丫头找你,说有要紧事。”

黄元忙站起身,问道:“没说是谁?”

冯长顺摇头道:“她要见了你才肯说。”

黄元便转头对林春道:“出事了,怕你分心,就没告诉你。个中缘故你先问外公吧。我先出去一下,回头有话跟你说。”

林春抿着嘴点点头。

黄元就匆匆又出去了。

来到黄家包的小院门口,就见一个大丫鬟站在月洞门前,是陈青黛的贴身丫头云芳。

云芳看见他,喜不自胜地迎上前叫道:“表少爷!”

她以前叫惯了黄元,一时改不了口。

黄元住脚,漠然地看着她问道:“什么事?”

云芳见他神情分外冷冽,很是伤心。她一直伺候小姐,小姐对表少爷情有独钟,后来两人又定亲了,她心里也欢喜,以为自己将来迟早也会是表少爷的人,所以对他也是另眼相待。谁知好好的日子忽生变故,陈青黛固然痛不欲生,她心里也不好过。

“姑娘想请表少爷去江心岛相见。她当面问表少爷一句话。问清楚了,就绝不再来烦表少爷。”

云芳说着。小心翼翼地看黄元脸色。

黄元断然道:“不必了!在下已同陈姑娘毫无瓜葛,若是私相聚会,到时又扯不清。不说别人,只陈夫人就不会放过在下。又要有的说了。”

云芳急道:“表少爷放心,我们悄悄的去,没人知道。”

黄元决然道:“别说了!你走吧。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一面重重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解释,转身回去了。

云芳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顿时流下两行清泪。

黄元走了一段,才转身回望,见云芳已经不在月洞门前了。才微微眯眼,用力抿紧嘴唇,再次转身而去。

他依然来寻林春。

此时,林春已经从冯长顺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正在房里静坐着。不知想什么。

黄元走进去,搬了个圆凳子坐到他面前,盯着他不语。

林春也回望他,眉间怒气隐隐,质问道:“你就没法子了?那可是你爷爷。你爷爷帮外人对付儿子和孙子,这不是笑话吗!”

黄元垂眸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不也是第一回见他吗!他的脾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要不然。杜鹃那年也不会说出不认他的话。”

林春道:“还好他还没老糊涂,最后反口了。下次…”

黄元骤然抬眸,眼神锐利地盯着他道:“似姚金贵这样的人,绝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同时在心里接道“连活命的机会都不能给”——“他是得志便猖狂!赵御史这些日子不在府城,去了下面各县巡查。明日是昝巡抚的寿辰,他想必会来。我一直等你出来。要托你办一件事:你去见他时,如此这般…”

林春专注地听着,不住点头。

黄元从林春房里出来后,回房写了封信,去元梦斋交给李庆——是他自己买的一个小厮。

“严主簿那还没动静?”

“有。那家子已经来了。严主簿没来,他小舅子跟着来了。不过没敢出面,就是偷偷帮着出了些银子,让他们住客栈用。”

“来了就好,这事你不用管了,你去一趟山阳县,帮我把这封信送给四堂姐的奶娘,托她转交给四堂姐。”

李庆点点头,接了信就走了。

然后,黄元便到街上叫了辆马车坐了,一径去往江心岛附近才下车。

这江心岛是岷江水流往南拐弯时,形成一片三面环水的洲岛。又有人在上面修了些亭轩假山等,挨着江边更生有连绵的水竹。每逢春夏的时候,岛上草长莺飞、繁花似锦,常引得许多人前去赏玩。

黄元初来府城时,常和陈青黛一块来这里玩。

后来,他住到书院去后,就来得少了。要来,也是与书院同窗一块来;至于陈青黛,每次找他都推脱一堆借口,十分推不过了,才陪她来一回。

这时正是午后时分,他穿花度柳,绕过那些花木繁盛的场景,往东边幽僻处走去。

渐渐人少了,杂音也没了,眼前出现一片竹林,森森阴凉,冷翠青绿,随风送来带着水气的青竹气息,夹着竹叶飒飒轻响,心田顿时为之澄净。

转过一堆假山乱石,他便看见陈青黛坐在一张石桌前,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纤巧的下巴垂眸出神。粉红薄衫裹着俏玲玲的肌骨,更显形容消瘦;乌压压的鬓发间插了一只白玉珠钗,另戴了两朵粉色月季,整个人给这片冷翠绿竹妆点着暖色。

云芳站在她身后三尺开外的地方。

第235章 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听见声响,青黛和云芳同时抬头,一齐面现惊喜。

陈青黛霍然站起身叫道:“表哥!”

黄元身穿圆领蓝衫,立在当地,清雅如竹。

他打量了一番陈青黛,才慢慢走过去,皱眉道:“不是叫你别来,怎么还是来了?”一面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云芳急忙退下,去到山石外站定守候。

这里,陈青黛看着黄元早已抽抽嗒嗒哭了。正是:别来宽褪缕金衣,粉悴烟憔减玉肌,泪点儿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

黄元见昔日张扬任性的少女,熬得形容消瘦,居然有了些多愁善感、悲秋伤春的味道,心里有些堵。然想起上午堂审时的情形,想起杨玉荣和陈夫人对他的诬蔑,旋即心硬起来。

他借故打量四周,风景依旧,忍不住心下唏嘘:说起来,这地方却有不少他们年幼的回忆。

那时候,她只爱往繁花似锦的地方钻,掐花扑蝶,玩闹不休。他却嫌弃人多太吵,找来这里,说了许多竹的好处,爱靠在竹上看书。她便依从了他。

来的多了,两人都爱上了这里的清幽阴凉。

后来,又特意叫人在这做了石桌石凳,方便歇息。

可是,即便花了钱,也不能把这石桌石凳据为己有。别人见这里有了石桌石凳,也来的多了。他们只好趁着中午人少的时候才来,带上些吃的,消磨一个下午。

他从不会闲坐,不是读书就是作画。

她便成了现成的景中人,或立,或坐,或玩笑追逐,姿态各异,四季不同。为了让他画出最好的形象。她变着法子改变装束。因竹叶冷翠,她便常穿些浅粉、浅紫、浅黄等颜色,为竹林增添一抹亮色。

长大后,黄元便来得少了。青黛还是常常来。

每来了,总希望他会突然出现,给她一个惊喜。

果然,今天他就突然出现了。原说了不来的,又来了,可见他还是牵挂她的。

她哽咽道:“我就想问表哥一句话:若是我肯为你侍奉双亲,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带我回家?你前儿生我的气,是怪我没给你爹娘好脸对不对?”

黄元看着她,半响无语。

这个表妹,衣食无忧。从不想生活俗事,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也真是亏了她!

这是怎么想过来的?

难道是那天在元梦斋听了昝姑娘一番话醒悟了?

不管怎么想过来的,都不重要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定定地望进她的眼底。轻声一字一句道:“我来也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好让你从此死心,别再执着于我:不管你怎么做,我永远都不会接受你——”这一句话是真心话,下一句话也是真心话,却不是真正的理由——“因为黄家和陈家,永不可能结亲!”

陈青黛似受了惊吓般瞪大眼睛。“为什么?”

黄元怅然一笑,道:“我也想知道。可没有人能告诉我。”

陈青黛哭道:“表哥,姨父之前也是没有办法。我娘…”

黄元并不理会她,只轻声说起话来。

见他说话,陈青黛马上停止了哭泣,屏息静听。

“不是因为那件事。也不是因为退亲。”

“那是因为什么?”

“杨大爷当年救我的时候,是看见我娘的,却还是将我抱走了,害我母子分离十几年。”

陈青黛惊叫道:“不会的!表哥你听谁说的?”

黄元轻笑道:“是不是真的,你自己不会去问?你这么聪明。想必这事也难不倒你,定有法子问出真相来。”

每当他要引诱她做某事的时候,总是先夸她聪明。

陈青黛见他笑得那样,已经相信了大半,未查先就惶恐起来,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恨我们?就算是,那也是杨姨父干的,我…”

黄元又摇头,淡淡道:“也不是因为这个。他好歹救了我的命,我便心里看不上他,也不好记恨他,这事就两厢抵消了。”

陈青黛疑惑地问“那到底是为什么?”

黄元蓦然沉脸道:“是你的好姨父,还有你的亲娘,一心算计,我有什么办法。”

“先害我母子骨肉分离,却以恩人自居;后怕受我连累,跟我断绝关系,却反怪我无情无义。我黄家还赔了三千银子呢。说什么养子,我还不如杨家的奴才。奴才们干的好,还有机会花几十两银子赎身呢;不算上我之前往家里送的八千多两银子,黄家花了三千两银子为我赎身,最后还是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你说我是不是不如奴才?”

陈青黛哑口无言。

“三千两啊!我何曾花了杨家三千两?自来了府城,杨家就少给我银钱,你娘又是那样,我也不好跟她要,所以我只能自己学着挣钱。你只当我有本事会挣钱呢吧?”

陈青黛禁不住哭了。

她真不知道这些事!

“这三千两对陈家杨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于黄家来说,几乎是倾家荡产了。你知道我姐姐她们是怎么挣这银子的吗?她们去最高的高山上摘茶,然后一点一点炒出来,再托人卖。”

“这也罢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我倒是感恩,却感个仇人出来了,四处说我忘恩负义不算,还上衙门诬陷我。你那个杨家表姐夫,我的那个表哥,现在联合你姨父和你娘,不但要霸占我姐姐为妾,还要我死呢!你还想嫁我?”

黄元的话如一柄利剑刺入陈青黛的心里。

她看着他,从未这样绝望过。便是那天跳江,也是怀着一腔柔情愤恨,觉得是他无情,亏欠了自己,谁知竟是这样。

黄元站起身,双手撑在石桌上俯视她,轻声道:“再别去找我了。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可能在一起!好歹兄妹一场。临别有些话要赠你。”

陈青黛努力含着泪眼看他,生怕一个不专心,他就走了。

“那天在元梦斋,我本无意伤害你的。我娘在山上生了我。又弄丢了,牵肠挂肚了十几年,为人子者,自当竭力侍奉。你从小锦衣玉食,不知百姓生活艰难,你娘又娇惯你,我虽教你诗书字画,却忽视了德行教导,以至于那天你做出罔顾人伦的事,被人耻笑。”他深吸一口气。严肃地盯着少女,“今日,我便告诉你:一个人,无论他才华有多高,若是品行低劣。不孝不义,也终会落于下流,为人所不耻。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陈青黛无力点头,含着的泪珠终于扑簌簌滚落。

黄元心下一软,放柔了声音道:“你也不小了,万不可再像以前那般任性行事。也不要学你娘,动不动爱算计人。须知天下聪明人多的是。算计多了,终有一日会自食恶果。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青黛没有叫他,而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身边竹林瞬间寂静下来。她的心也一片死寂。

透过竹林缝隙,她看见江边有水鸟栖息。

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只有她形单影只。

这一去,将来谁教她诗书字画?

谁像今日这样教她做人做事?

谁再管她斥她?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云芳也不敢过来叫她。

看看日头偏西了。她才走上前来,小声叫道:“姑娘!咱回去吧。”

陈青黛脸上泪痕已经干了,有些皱巴巴的,木然道:“回去吧。”说完站起身。

这一起身,就找回了神智,恢复了骄傲和倔犟。

“一定要查明姨父当年是不是故意抱走了表哥。”她边走边想,“这事要不找姨父身边的人问,最知道的就是杨管家;要不就找姨母身边的人问,那还是不如问杨管家。问杨管家就要找小六。娘那里也要问,为什么帮姚金贵对付表哥。”

她一路思索想主意,就回到了陈宅。

想了种种手段,最后全没用上,她毫不费力就得知了真相:她去找娘的时候,见胡妈妈坐在外间榻上打瞌睡,也没惊动她,就直接进去了。这一去,便听见了自己想要知道的。

“那小畜生这下翻不了身了,再折腾也没用。”

“你可出了口气了。他到底是你养子,你就这么恨他?他还给你挣了不少银子呢。不比我,他竟敢嫌弃青黛。”

“什么养子,不过是个下贱的野种!我救了他的命,还敢跟我摆脸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