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十四章 惊蛰归来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宛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立了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接着,小寒大寒,雁北向、鹊始巢、雉始。

冬日过去,春天便是不远了。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又是一年惊蛰时。

云州城,迎来了烟雨朦胧春三月。要是此时有人站在高处,便可看见,在这清晨,进城的人从四个城门汇集而入,挑柴卖菜、置办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就像是小溪往河海当中奔腾一般,粗布短褐与丝绸长袍混一处,也没有人来得及多计较什么。

待进了城,青石板上的脚步声从未停歇,挑柴的樵夫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颤动着有节奏的往前而行。骑马的自在却也常常牵着缰绳驻马不前。

而城里街道两旁的铺子早已经卸下门板开始迎客,在做买卖的间隙里,有人抬头看看街前的树,惊喜不已:“这桃花要红了,又快要能吃上桃庄的桃酱了。二丫头,去告诉你祖母,用不着念叨多久了!”

春天总是让人滋生出了很多希望,桃庄的桃酱,在云州城这些年头,恰到好处的让这些希望变得甜蜜起来。甚至许多人,吃了这美好的桃酱之后,来年之时,几辆马车,三五好友,往桃庄出发了,待真正见到了那整片整片的桃树林时候,通宵达旦,醉而忘归。

更多的人却没有那样的闲情闲银,只能听那传回来的感慨“天上人间也不过与此,但愿长醉于此间。桃庄桃花桃江桃水......”这些多半是那些书生有感而发,更多的人想着那美好的地方,心里只能惦记着,等桃酱进了城,早早的去抢买几坛子回来才行。

在这雨丝细细的街道之上有二人骑马优哉游哉的进了城,这细雨在他们身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一个二十出头的壮实汉子,肤色微微有些黑,精神头却是足,剑眉星目一扫,总是带着一股风一般,此时见了这繁华之景,大为感慨:“没想到这一两年间又是大有不同。”

另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虽是穿着简素,一袭天青色长袍,脚蹬着马靴,嘴角一扯,就如这春风般和煦,一进城就引得许多人驻足观望,所到之处,那素手捏着的香帕之后,俱都是羞红的脸。有胆大的瞧着“这公子好生面熟……”

“你呀,见到自己中意的就说面熟……”

此时,这人心里没来由的觉得这情景有些烦人,一路上的自在也不见了,只想着早日进去早日归家才是正当。

听那汉子这么说着话,往两边一瞧,瞬间改变了主意“走,我们去那酒楼上坐坐,好好吃一顿。”

之前说话的汉子虽然觉得很是奇怪路上本来悠悠然上路,等快要到了城的时候又是急不可待,怎么进了城眼见到了家门口了却要去酒楼上吃饭了?就是去酒楼,又偏偏放着八方楼那些好地方不去,跟这些贩夫走卒的挤在一起?究竟意欲何为?不过他也不会计较自己的身份,这事情常常发生的。奇怪虽然奇怪,他却没有说什么,自是跟着去不提。

这才坐下,热情洋溢的小二堆着一脸的笑,躬身指着那满是油污的桌子让他们坐下,四周的声音叽叽喳喳传来,热闹是热闹了,也太过喧嚣。

“客官,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总是拖长了尾音的音调,冲出来有茶叶梗的茶水,便是上好的?这小二当得地道。

那二人也不挑挑拣拣,让小二捡店里的好菜上几盘。

趁着间隙,那温润公子边开始打探起来,“敢问这云州城之中,可有什么新鲜事情?”

小二遇到这好说话的客人,又是爱说话的,客人四面八方来,他的消息自然灵通,“哎呦——,客官外地来的?”

两人不否认也不承认,那小二哥却是也不需要他们答应的样子,话头就已经放开了,“这你们可是不知道,这远的不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吧,咱这城里的事情是一桩接着一桩,有几句话不可不知,兄弟争斗疯子进家,花家重现知州千金,天上桃庄人间仙境……恩,还有一句什么来着……”

这半文不白的几句话,让二人乐呵了半晌,心道多半是那些穷酸文人随意说出来的,连通畅都还达不到。

小二自己记不起来,却也不影响他的话,挠头一笑,继续道:“最让人称奇的就是安家,知道安家吧?就是卖布的!兄弟两争家产,这原来也没有什么争的,可是后来来了一个什么当官的,愣是一边要了一半的东西,以后的日子还有的斗呢。哎,来了

这小二刚说完两句,就被人招呼走了,急忙的朝着那楼梯往下奔。

一旁喝着茶的汉子扑哧一乐,“我还以为锦轩争什么呢,原来是那两兄弟,真是有意思,大人……惊蛰,你说呢?”

惊蛰抿嘴一乐,看着他那副样子有些好笑,“这市井酒楼之中,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好些事情信里说不清楚,回去听多半也是没有什么滋味,倒是我们呆在这里,热闹舒服又自在的。”

石捕头笑笑,算是认同了自己的上司所说的话,算来跟着惊蛰也不短时日了,还是头一回两个人一起回云州城,也难怪他想着打听一下这城里的事情,石头儿不由得就有些佩服起他来,一个翩翩公子,不管是当初刚看见他时候的清苦,还有后来进城之后在府衙之中的淡然,接着在任上的手腕,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他也总算是见识到了。曾经心里还暗暗想着,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了吧。

想那时候,最艰难的日子,蚕农们误会重重,丝业大户们紧紧相逼,出去了随时有可能被不明不白的木块石头砸中,一次一粒石子砸到了他的头,血留下来,他却淡淡望着那群人开始说话,最后别人怨天怨地的走了,他却一直等到进了门,坐下来,才发晕。当初自己以为过不去了,便想着从云州城找苏老爷帮忙……最后,走到今天这一步,出的门去,谁不称赞新任知县,是真正的父母官,那些原来对他谩骂的人,好多都到府前磕头认错,就是他出去也是面上有光。

而眼前这人,还不足二十……

于是,最后一丝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惊蛰,那你说他们此时?”

“客官——尖顶尖的上好牛肉!”刚才那小二给他们上菜,自来熟的也不用他们问了,自然而然的又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刚那话才说了一般呢,还是那安家!不,也可以说是花家,以前的花家又回来了,但是确实当初那兄妹带着孙子过活,接着安家竟然要抢人家的孙子进门,就是想着争家产呗。哦,还有那大房,骗了一个清白人家的闺女进门,出来的时候差点疯掉了,就是那冬天时候的事情,原来还叫嚣着没有的事情,谁要是愿意就进去看看,果真的有人进去了,你道是谁?咱们知州大人家的干闺女!这姑娘真是个胆大心细的,一句句的不仅问的那安家的人哑口无言,就连男人不敢做的事情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别人总是说人家命好认得知州的干亲,也不想想人家可能……”

惊蛰听着小二在那说话,一口肉一口酒的慢慢吃着,待听到知州家的干女儿,手不抖索,把筷子静静挨着浅碟放好,抬头望着那小二。

见他表现得这么感兴趣,手头上又有了人家给的银两,看样子都有一两,小二更是卖力,“公子,这安家要我说是不能再长久了!”

石头大惊失色,转而朝着他笑:“你敢说这样的话?也不怕被人家的人听去要你好看?”

小二嘻嘻一笑,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就是我不说,外头的人还不是说,再说了,咱们这地方,安家那些人怎么会来?要说安家那两位公子争东西,我倒是觉得安二比安大好些,安大那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以后可是……”说着说着,他自己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也难说,听说安大跟平洲一个大老板有关系呢,还有一个什么赌局,这倒是没有听说了。”

惊蛰一边听一边消化,把那些水分之言自动忽略,结合安锦轩跟谷雨来信的寥寥数语,终于也把事情的大概弄得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他倒是难得这么放松的,不由得想听完那么四句话,“小哥,这不是才说了一半吗,另外的……”

店小二恍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说我也是糊涂,看公子这样子就是读书人吧?不瞒你说,你又是骑马来的,我跟你说安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做啥?这有好地方去了!就望着城南,官道直直走,三五天的样子吧,有个临江镇,镇上不远有个桃庄,哪里的桃酱你当听说过吧?现在这秀才老爷们,就是这阵子就出发了,听说那里桃花开了足足十几里,里头还有泉水呢,在里头有那些小棚子,住上十天八天的再回来……”

第三卷 第六十五章 桃庄美名扬

惊蛰左手食指跟中指捏着粗瓷茶杯,有一下没一下的转动着星目闪耀着光彩,偶尔茶杯凑到嘴唇,抿上一口,吐一口气,很是惬意舒畅,似乎此时喝的就是小二说的上好的碧螺春一般。

无怪乎他心里被这茶水涤荡一般的熨帖,这哪怕云州城里一个贩夫走卒们聚合的酒楼,说出来的事情,跟他熟知的亲人之间的关系就有两三桩。安锦轩却是没有什么传言出来,但是这背后,他却能够看到他的影子。这样甚好,安家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得知这消息,本打算一封长信,无奈下手之时怎么都觉得信里说不清楚,加上梧县的事情刚好让他走开一阵,该清理的清理,该整顿的整顿,一时间民风淳朴不少,只是还需要沉淀沉淀,回去之后再见真章。

于是乎,他带着石捕头,一路的这么前来,心里有担忧有害怕,还有一点近乡情怯,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所以一路上才走的很慢,见到什么都要去看看,好在这路上的悠然风光,让他心绪渐渐宁静,也在路上想好了安锦轩的事情。一直绷着的弦在这个时候才算是放松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默念,还好,他没有动,就没有暴露出来,以后的事情,只怕是比他想象当中的艰险更多,在暗处,总比在明处好办事。

花家那边算是正常,谷雨胆子本来就不小,加上爹爹的关系,想必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敢明面上为难于她,她又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专门去惹是生非。

这在酒楼上坐了这么久,小二的话就像烧开了水扑腾出的蒸汽,一串一串,叽里咕噜,总是要把人笼罩其中才罢休一般。

他竟然也一点都不心烦,这时候听到说桃庄那般人间仙境,一时间与有荣焉。

心里暗暗雀跃却想着多打听一下,就仿佛有不相识的人在夸赞自己熟知的,总是想多听几句才过瘾一般。

这样想法的显然不止惊蛰一个。

石头儿一脸好奇却是装作不信的样子,“你说的是真的?当真有那么好的地方?”

演得还不是一般的像。

那小二像被烫了一般的跳脚起来,“客官您甭不信,看二位公子也是读书的,只怕是刚来咱们云州城,要是你们过一阵子,少不得的就会知道了这时候去是最好不过,要不然后悔来不及,我跟你说那地方,离咱们云州城也不算太远,要是骑马就更加快一些,这后边有石山野林子,还有清水河清沙河环绕,这桃庄就在这其中,你说是个什么地方?”

说完咳咳两声又继续唠叨:“桃庄前头有看不到头的桃花林,”说完声音压低了一些,“跟你说这还不止呢,听说过一阵有花讯,要是花讯的时候能够带回来一瓶子水,可以卖到这个数!”

说完就竖起一根手指。

石头一时间的觉得好笑,还是惊奇,扭头对惊蛰道,“这水也能卖一两银子?”

听着石头言语之中的不屑,小二叹息一声,“一两银子算什么!十两!这还不一定买得到的,要是头水弄回来半个月内可以喝,我偷偷告诉你们一声,那的水要是喝了,可以考上功名?不知道吧?咱们知州家的公子,就听说去做官了,为啥?人家在桃庄呆过一阵子呢桃庄水喝多了不是……还有,王员外家的二太太,喝了之后得了儿子!这十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人叫小二,他却是有些不舍,回头应着,又快速的跟惊蛰说了几句,“你们趁早赶着去,今年还来得及,你说这么好的水,养出来的桃树可是不一般的,要是能高中,也不忘了到咱酒楼喝一回!”

店二晃悠着走了,惊蛰跟石头二人,再也憋不住,呆在那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惊蛰,想不到,想不到啊你这么久没有回来,人家可是都记得你哪。更想不到,你这县令还是喝水喝出来的,干脆咱们贩水好了,可比你做那官来银子,还不费那工夫。”

惊蛰不可置否的笑笑,结账,恨不得马上就能够回去。

“看来咱们要分开行事了,你先去铺子那边,我回去跟父亲一块儿过去。”

石头答应道,两人在街头上分开策马缓行。

银针细雨依旧没有停,路上的行人却也不见少,有的戴着斗笠,有的压根儿就这么淋着,高声大气的说着话,“这城里人就是娇贵,这雨跟雾一般的也要戴上那么重的斗笠,还有的穿上木屐了,可笑不可笑的,这青石板的地,哪里就能有泥巴了。

夏至跟亭蛮虎子三人,嘻嘻哈哈的在铺子里进进出出,王氏心神不宁又眼不错珠的盯着,好在都没有跑远,这才放心,手里的绣花针却几次戳到手指上,干脆就停了下来,“你们可不要跑,外头人杂车多的,少不得冲撞。”

夏至哈哈一笑,有口无心的答了一句,“知道了娘——”

王氏苦笑。

稍后夏至他们又进来,跟王宁氏学着刚才的话,“……泥巴,姥姥,为什么要穿木屐呢,我见他们都是赤脚走着,我喜欢赤脚,踩在地上凉丝丝的。”

王宁氏见夏至此时虽然穿着鞋,却看着脚面上有水珠,不动声色的笑笑要把他抱起来,无奈夏至看着人不大,却是胖墩墩的,心有余力不足,夏至却乖巧的爬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坐着,眼睛滴溜溜的望着王宁氏,听她说道:“这庄子里的人平日里怕费鞋呢,这时候都是赤脚,不然鞋不耐磨,过阵子雨大了,走那些个泥巴地也自在,不然鞋子一走一汪的水,有的人家就穿着木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那一身下来可不是也笨重得很。”

虎子点头,笑呵呵的道:“是这样的,我爹就有蓑衣跟木屐!”

很得意的神色,夏至眼色就一黯,强撑着笑。

王宁氏趁机不声不响的把他的鞋子脱下来,又用干布擦了脚底,换上新鞋,这才拍了拍他,“就知道你们惦记着这个,去,带着亭蛮虎子去你爹那边!”

三个小人影一下就跑得没有踪影。

很快,再出现的时候,三个灰扑扑的影子搀扶着挪过来,戴着竹编的小斗笠,竹篾子又细又薄,里头铺着宽竹叶子,一根麻绳垂在下面,几人在下巴处打个小结,就稳定住了。身上的蓑衣,穿起来像是刺猬一般。最特别的是脚下那双小木屐,精巧可爱。

夏至炫耀一般的跺脚,差点没有摔倒,好在身旁一左一右的两人扶着。这木屐有些高度,几个孩子还不太习惯。

他好不容易站稳了,“二姐,你看看,我穿着这木屐就快要有你高了,爹爹说了,有这木屐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算是走泥路都没有问题。”

谷雨看着他那得瑟样子有些哭笑不得的,心知他们也去不了什么泥泞的地方,只不过是李得泉一来没吵没有法子,二来也心疼他,才费尽心思的给特意做出几双小木屐吧,自己又怎么能够扫兴,“行了行了,这哪里有那么多的泥路给你走,我带你回桃庄去,咱们那排的上用场呢。”

夏至眼睛发亮,疾走扑过去,吓得谷雨赶紧前去扶着他,却见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真的吗姐姐!我回去看大姐,对,我叫爹爹给小桃也做这样的一身!”说完就要跑,无奈脚下的木屐还不太习惯,差点又是一跤。

王氏吓白了脸,赶紧的要去抱。索性夏至撞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怀抱当中,就呀的一声叫起来。

来人把他拎起来,哈哈大笑,“夏哥儿,怎么的在屋子里也装刺猬呢,还穿这样的一身,走都走不稳。”

声音洪亮,惹得人都去瞧。

夏至打量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石大哥,你回来了!你说过这次回来给我带小弓箭的!”

石头笑笑,跟王宁氏打过招呼,这才开口解释,“惊蛰回府衙去了,等会就过来呢……”王氐欣喜的就要去准备吃食。

等话交代个明白,石头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就抱着夏至去隔壁铺子,“成啊,这回给你做小弓箭,等大了跟着我一起去你大哥那帮忙如何?”

身边的亭蛮跟虎子见此,自动围了上去,一脸艳羡。

夏至好生的考虑了一回,猛然摇头,“不成,做小弓箭可以放在爹爹铺子那边卖钱,等我有了钱就好了,还有我学会了你的功夫,出去做生意的时候人家不敢欺负我,我的银子就不会被抢走了……”

石头无语,摸摸他的头,“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夏至似乎没有想过那么多的问题,好一会才答道:“恩,有了银子娘跟姥姥就不用那么辛苦绣花了,二姐的嫁妆要银子,买院子要银子,小桃以后也要银子,”十个手指头都快不够用了,又接着说:“还有石大哥,等我有了银子就给你娶媳妇……”

某人瞬间石化,他不娶媳妇可不是因为银子的事情。

本来还想着取笑一声谷雨的嫁妆问题,就算他能够赚银子,怕是也来不及了,这听到说自己,想不到这小子心里连自己也算了进去,好生感动,郑重其事拍拍他的肩膀,“嗯,你石大哥等着那天。”

夏至抿嘴,一脸严肃的点点头。

第三卷 第六十六章 暖融融

惊蛰跟苏恪守父子走到铺子跟前,见那只上过桐油的木门半着,上面的划痕那般熟悉。惊蛰对苏恪守道:“爹,看这闭门谢客的样子,今日是不打算做买卖了。”

苏恪守拍拍他的肩膀,父子两已然一般高了,想着要不是眼前这家人,他什么时候见到惊蛰还难说,心里头念头又多了些。

门口一小尾巴张嘴往里头喊,“大哥来了——”

惊蛰有些好笑,朝着自己爹爹眨眨眼,意思是我说的吧。转身就要抱起夏至,这才发现手里的孩子不是一般的沉,心里暗道奇怪,夏至这六七岁的孩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重了,上次回来的时候还吧沉手,“小子,又重这么多!”

夏至得意得咯咯的笑,扑腾下来自己奔进去,似乎要在第一时间宣布自己等来了大哥才有成就感。

王宁氏王氏母女正在天井当中摆放碗筷,老王头跟李得泉不知道在那说些啥,笑声一片,灶房里探出一颗脑袋,竟然是师公。他当年收了不少徒弟,却只有李得泉一个人安心留在他身边,像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待他,加上跟王家几十年的老邻居,他自是也不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听闻惊蛰回来,自告奋勇的下厨,被王宁氏王氏阻拦了,他却是不在乎的,还说了一通手艺这事情,就是相通的,自己做得最好的就是鱼,两边不肯让步,最后还是谷雨出了主意,两相折中,就让他只做那么一道鱼,其余的还是王氏几个动手。

这春日的傍晚,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也变得很清澈,此时闻着这饭菜香气,热闹闹的欢声笑语那熟悉的疼惜的眼神,惊蛰一瞬间有些晃神。

在外头为官,他是孤独的,虽然石头在身边两个人也说不上不熟悉,只不过有些事情,他却是不能对他说的,再说石头本来就跟底下的那些人走得近,他也不好拘着他。

所以每每到吃过晚饭,他就坐在院子里看书喝茶,偶尔也出去逛逛看着各个院墙里的人进进出出,心里头也踏实。

很多时候,对着黯淡的烛光的时候,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寂寞,甚至庆幸的以为过,自己的这种性子,或许就该过这样恬淡的生活,等到办事的时候大刀阔斧就算是有人要报复也是一身轻,家里一人都没有,别人自然也算计不上。

一直在刚才他回到爹爹身边的时候,欣喜是欣喜的,激动也是激动的,只是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此时他明白,爹爹那地方,跟他在任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哪里会有人,千般不舍的拉着他的手问上一通,习惯不习惯有没有什么为难,不要委屈了自己……或许只有娘亲,才会这般细致周到吧。

一股暖流,从心里漫出,慢慢升到眼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纤纤细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拉着他坐下,“大哥,是不是饿傻了,还是太久没有吃过这般好的饭菜?”

惊蛰扭头,这才回过神来,却见谷雨眨眼朝自己笑。再看,原来大家都在看着他呢,于是顺着这话头说道:“自然,还有师公这鱼,我可是半年没有吃鱼了。这时候比猫还馋。”

师公笑得胡子一抖一抖,被夏至伸手一把扯了一下,就少了两根白亮的胡子,他瞪圆了眼睛,怒喝,“坏小子!哪学回来的臭毛病!”

这样的情景多了,也自然没有人理会,夏至得逞的笑,“扯光了师公您吃饭方便些。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很是热烈。

唯有王氏抹了眼泪。

苏恪守跟李得泉正在喝酒,只有王宁氏看着自己闺女这般,怕大家多心,忙用手肘撞撞她。

王氏不解,哭出声来,“那是什么苦地方,连鱼都吃不上,惊蛰受的是什么苦……”

刚刚还欢快流动着的气氛一滞。

石头看着,心里头羡慕得不行,摇摇脑袋暗自想,这吃不上鱼算什么,有那么几日,惊蛰每日只能歇上两个时辰,第二天这还不是照样办差,紧绷着到底是做成了。出门的时候吃不上饭,生萝卜也是啃过的!这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笑呵呵道:“婶子,他就是赚你眼泪呢,你看他此时这身板,可不比刚去的时候好?鱼吃不上,那也是他嫌刺多!”

王氏打量一眼惊蛰,见他精神确实好,人稍稍的黑了一些些,却由于以前看起来太过苍白纤细,这时候却是刚好,这才放下心来,“这孩子——”话语里满是疼爱。

苏恪守看着这情景,眼里就泛光,却生生忍住了。

一顿饭吃得千般滋味。

饭后,谷雨跟簿王氏二人收拾碗筷,李得泉抽着旱烟跟众人叙话,夏至的嗓音又响又脆,多半都是在逗他说,石头又把刚才夏至跟他说的给谁买什么什么的话提出来,大家更是觉得好玩,也不当回事,唯有夏至很是认真,“哎呀,我忘记了,以后等干爹不做官了,我给你买一个院子……”

苏恪守慈爱的摸着他的头,“为什么要给干爹买院子?”

夏至很是认真的道:“二姐说过,当官的,要是做贪官才有钱才买得起好院子,但是干爹跟大哥都不是贪官你们没有银子,我以后反正是要做买卖的,以后我给你们买,你们做清官就好了。”

这孩子,才这么点大,就知道这么多事情。

只是,太财迷了一些……

谷雨在灶房当中洗碗,听着夏至这声音传来,一阵无奈。夏至哪点都好,谷雨就怕他钻进钱眼里了,但是又不懂从什么地方开始跟他说,况且还有点说不过他的趋势了,怎么说夏至都绕到最初的地方,歪理一通又一通。想到这个他就脑仁疼。

一会儿传来苏恪守四平八稳的声音,“那以后咱们就靠夏哥儿了,不知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买卖?”

这个问题夏至倒是不太懂,憋了半天才道:“自然是大买卖!”

苏恪守也不评论,只是继续说道:“哦,那你凭什么做大买卖……”

一阵沉寂,声音太低谷雨听不清楚。

只是过不久,又是苏恪守的声音,“现在知道也不晚,那些大买卖的,还是要读书识字算数,不然的被人家骗了也没有法子,不然买卖,这有卖有买,要是被人家蒙了你不仅赚不来银子,只怕本钱都折进去,干爹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所以你也不要让你识字就说做不了,你看看你锦轩哥,他买卖大不大?对,那他念书好不好?咱们夏哥儿想要像他一样,就要念书,咱们不做秀才也比秀才本事大不是?”

没有听见夏至的声音,却是脚步声传来,一双肉呼呼的手趴在谷雨背上,用那糯糯的嗓音说话,透着豁然的开怀,“二姐二姐我知道了,我要跟着干爹念书了!”

这阵子谷雨没少亲自教导他,他却是不肯听的,后来就把亭蛮虎子一起召来,亲自带着三个人,夏至也总是坐不住。就算是不想着落后他们两人,也显得有些不耐烦,谷雨心里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哪知道事情却这么出乎意料的解决了。

看来有时候,孩子并不是想象当中的那么简单,大道理自己总是以为他听不下去就不讲,原来竟然是自己错了。

夏至的声音又道:“你等着,我好好念书才能给你买好东西呢,娘,现在你先靠着大哥,等我读多些书,以后你们就靠我吧。”

王氏听见夏至说愿意读书,也很是开心,这么难得才得的这个儿子,平日里就疼爱得不行,本来一心想着以后争个功名回来,可是他压根儿不喜欢念书,谷雨也想让这个弟弟念书,两人的初衷却是不一样的,她曾经跟自己说过:娘,让夏至念书,还要让他念好,并不是就让他一定要去考功名,而是让他以后能够多一条路,能够活得自在一些,只要他能够开心能够走正路,他做什么,咱们都不要成为他的负担,他要走仕途是他的事情,大一点让他自己定。

王氏一直都不太明白那句话,此时看着儿子黏在自己身旁的样子,突然就想起来,甚至觉得,什么功名什么官家都见鬼去吧,特别是惊蛰为官以后,她越发的看的淡了,她已经有一个儿子为官了,这时候虽然他不说,她也知道在那边受得什么苦,心里就已经悬着,还有的这个儿子,就让他好好过吧,自己好歹也作为一个母亲自私一回。

夏至得到王氏跟谷雨的认可,飞身出去,又问石头要那弓箭。

谷雨却是有些奇怪了,手里活计不停,用干布擦着碗,一边问道:“娘,你说奇怪不奇怪,干爹亲自教导夏至吗?我有空还可以先教教他,但是干爹平日里事情就多啊……”

王氏倒是对这个不以为意,苏恪守能够亲自教导夏至,她才是巴不得呢,“你操心也太多了,还没有出门呢这些事情以后有你受的,这男娃大了,总不会欢喜整日跟姐姐粘一块儿,还是你干爹那边好,还有人教着习武,别的不说,以后少生病咱们也省心。”

听王氏说话这语气,开始慢慢接近王宁氏。谷雨笑了,这倒是自己操心了,也不知道谁刚才泪流满面的。

第三卷 第六十七章 蹊跷

明媚春光,从鸦鸦瓦背斜射下来,元织绣庄的天井之中,大了不少的桃树枝叶下,筛下斑驳之光。

天井之中支一木桌,上头青花磁碟上放着芝麻团子绿豆糕,泛绿泛黑,一旁竹篾小篮子盛着金黄枇杷,还带着叶子沾着晨露,叶子正面在阳光之下闪着釉一般的光泽,背面却是有些泛白。

夏至自被苏恪守那番话说过之后,听话了很多。谷雨见他兴致高,就跟着王氏一起给他缝了小书包,特意绣上了夏至的名字,他稀罕得什么一样,马上就背了去隔壁显摆。显摆的后果是亭蛮眼巴巴的跑过来,也不敢说喜欢,眼馋得一直望着,王氏笑呵呵的给他也做,只是识字这些事情,也不好麻烦苏恪守。好在亭蛮也没有打算跟着夏至一起去府衙。

后来他们才得知,原来是夏至跟他说好了,“老弟,你好生呆着,等我回来再教你。”

谷雨觉得能够这样再好不过,要是夏至自个儿学的懵懵懂懂的,他又教亭蛮,宛若回到自己当初美好的校园时光一般,谷雨噙着笑,想着当时自己做了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很多同学便来请教,她就觉得自己要好好学才不至于丢脸,后来果真的成绩越发好了起来。

所以夏至回来的时候偷偷溜去隔壁,她就当没有看见,还告诉了王氏不要担心。

而今,这美好阳光之中夏至早上跟姥爷一块出门,中午回来,下午自己起来也自觉多了,偶尔找亭蛮也是一块儿写字或者拿着小弓箭比

以至于,王氏在他书包当中放点心让他饿的时候吃他坚决拒绝,“娘,我可是去习武念书,又不是去当厨子,这东西不要,干爹那边什么都有。”最终出门,包里还是只有小弓箭跟一本裁好的本子。

而今,因了夏至不在家里闹腾,越发的幽静起来。

谷雨跟惊蛰坐在天井当中闲话。

“我回来的时候特意去了酒楼,这种传到外面的事情总是一鳞半爪的,当时想必也很为难吧?”

谷雨心知他是知道了当初的事情,故作轻松,“自然,大哥你不要担心,反正我进去他们也不敢咋样啊,好在她也没有完全糊涂,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别的路了,见我进去总是一个希望,总算是带了出来。”

这个她,便是大家熟悉的花丝柔,精神恍恍惚惚,救出来之后花家找了宅院安置,再人。

惊蛰拿过一颗枇杷,也不吃用指肚轻轻摩挲着,笑道:“为啥你还要救她?”

谷雨倒是也不隐瞒,之前的事情写信的时候她也会告诉惊蛰要是别人问起,她或许还会敷衍塞责,说一些有的没的大义。此时很坦荡,“因为花家答应,救她出来,以后花家要是出了什么新花样,让我们的铺子,独家卖两年。”

惊蛰见她毫不掩饰,心里一动,看着谷雨微笑的样子,仿佛在说,去了店里买了胭脂一般平常。又回想当时自己错在先,总是想着好好的然后让她不要过那些难的日子,恍然明白了一些,自己总是小瞧了她。却有些迟了。谷雨,从来就不是养在院子里的水仙花。

话风一转,惊着问道,“谷雨,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谷雨却是没有想过太多的,“我原来也想着,我这样晃着似乎也没有啥事情做,但是后来我明白了,守着爹娘跟夏至,还有那铺子,我便是也不觉得啥,反正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其余的就不去想太多

“和和美美……”

惊蛰有很多话,就不知道从何说起,却不得不说,“……安家的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你也及笄了,爹娘多半也是同意,但是这样一来你要是还整日的过铺子,是不是不太好?”

谷雨神色微顿,安家的事情,她也问过安锦轩,他总是说不用愁,一切都很顺利,反正她也不担心的,安锦轩跟安锦林一块,难不成还对付不了那个安锦华?经过这么多事情,她发现安锦华其实并不是太强劲的对手,照着她的估计,就是一两年的事情,他就会自乱阵脚,到时候安家是安锦轩算,以后怎样,渐露曙光。

但是惊蛰却说,安家的事情不简单,他从来对自己说谎,难道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