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么激烈的剧斗中这么做,简直是胡闹——如果那一记长刀,不是来胸前回护,而是拼力抗争以求两败俱伤,那么被贯穿胸膛的人,就会毫无疑问的替换成他。

这是在用自己的命,来赌——赌能够不伤到对手的结束打斗。

伸出左手,点住右手伤处周围的穴道,萧焕把手从徐来的刀上拔出,薄刀刺出的伤口不大,却很深,鲜血还是更快的涌出,他抱拳:“徐堂主,请转告贵教主,萧某不愿归附,中原武林,也不愿归附。”

不大的声音,温和坚定,被渐起的秋风,送出很远。

被这一场剑风刀浪震惊的武林人士这才清醒过来,立刻有豪客举起手中的兵刃大声附和:“说得对!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灵碧教欺人太甚!”

“有本事拼个你死我活!”

“死也不归顺!”

零零落落的喊声,逐渐汇成一片,到最后,整个虎丘,都回荡着振奋的口号。

大声的呼号里,徐来反手甩掉银刀上的血滴,冷笑:“好一帮狂妄之徒,在这里大放厥词!”

回过长刀,他淡然开口:“只不过我却没有办法让这群狂妄之徒闭嘴而已。”话声未落,他反手,将雪白的刀刃,刺入自己左肩。

窄薄的快刀,利刃没入大半,有鲜艳的红色,极快地从白色的布料下洇出。

鲜血随着银刀的拔出溅开,徐来的白衣,半边染红。

长眉挑起,徐来一笑:“我败了。”

潇洒转身,一袭染血的白衣,飞扬依旧。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激愤逐渐平息虎丘山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留在千人石上的那个青衣的年轻人身上。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见开口,也不动。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缓慢的落在平整光滑的石面上,沾染成一片。

前一刻,这个人还是臭名昭著的杀人凶手,然而下一刻,他就变成了独力抵御魔教首脑的侠士。

这么快的转换,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该怎么办?如同刚才激动下喊出的口号那样,冲上去同灵碧教决一死战?可是灭顶的灾难明明还没有冲到眼前。

尴尬的静默中,凉亭内突然冲出一个淡绿的身影。

“萧大哥!”那个少女焦急的大叫着,不打算掩饰心中的担忧,也不打算回避无数道射来的目光。

她径直冲到空出的石心上,在众人的瞩目中,握住他受伤的手臂,抱住他的身体。

紧接着,她扭过头冲石下的人大喊,眼里分明还有尚未擦拭的泪水:“你们都是傻子吗?就这么看着萧大哥为你们拼命,你们就打算靠他一个人替你们挡住灵碧教?”

带着些稚嫩的清脆声音,回荡开来。

有人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不管那个人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事,现在危机的,是江湖的情势,而那个人,替他们挡住了第一波的腥风血雨。

空中凛冽的射出了一条白色的丝带,矫矢的长龙一样,横过千人石上的天际。

丝带一条条射来,就像从一角里,炸开了一朵白色的焰火。

丝带落入手中,四个淡绿的身影飘然落在千人石上,互相连接的白色带子,瞬间在石上结成一个白色的带网。

“萧云从,”风吹起灵碧教大护法武舞水的淡绿纱衫,“你伤了本教堂主,还想全身而退?”

虎丘山上,绿衫和白衣的灵碧教弟子,涌入进来,络绎不绝,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宛如天际那道压近的乌云。

第27章

“真的危急了啊。”虎丘山下的茶社中,白衣的文士用折扇叩着手心,笑着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先生您说,究竟谁会是赢家?”

“谁?”褐衣的中年人起手,指间一粒白子落下,“赢家?你问什么的赢家?”

白衣文士合扇沉吟,再放下一粒黑子:“自然是山上正激烈的这场武林大会。”

褐衣的中年人淡淡一笑:“这不是场笑话么?”白子落下,塞死中腹那片黑子的最后一口气,“一场笑话,还有什么输赢?”

白衣文士一愣,棋盘上一片黑子已经尽数成了死棋,笑了笑,他轻合折扇:“一场笑话啊…”

德佑七年十一月十五那场武林大会,在数年之后被人提及的时候,依然被认为是一个传奇。

那个年轻人惊才绝艳的剑法,那场被消弭于无形的争斗,都让人津津乐道。

然而在当时,在聚集在天空中的乌云终于低沉到了极致,零星的开始落下雨滴,鸦雀无声的虎丘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那个年轻人的胜利。

斜立的灵碧教四护法,围成一个严密的阵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纵横交错的白色丝带上,没有洇下,缓慢的滚动,汇成晶莹的水珠。

这是缚天阵,传说中无往不克的阵形,对施阵者的武功并没有多高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地形天气的条件。

只要缚天阵出,必胜。

没有人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缚天阵究竟当众使出过多少次,也没有人具体清楚,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个近乎诡异的阵法,究竟过了多少年。

人们知道的是,在这个白色的,因为罗带的飘逸而显得甚至太过轻浮温柔的阵法下,从来没有人能够破阵而出。

在灵碧教长达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破出。

冰蚕丝织就的罗带,经火不燎,入水不濡。

轻柔的雪白长带,团团把萧焕围在中央。

阵中萧焕缓缓把手臂抬起,解开束发的玉带。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放下的手臂一同垂落,披散开来。

低下头,他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苍苍微笑:“没关系,先去那边等我就好了。”

映入眼中,散发的萧焕有着些不同于往日的气质,苍苍说不出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她只是隐约的觉得,似乎有些犀利的东西,从他身上透了出来。

把手中束发用的玉带交到她手里,萧焕笑了笑:“苍苍,帮我拿好这个。”

点头放开抱着他的手臂,苍苍把带着凉意的玉带握紧,转身向阵外走去。

严密的阵型裂开一条缝隙,让她出去。

手持丝带的李半乐上下打量萧焕,笑言:“真是风情万种啊,萧公子不是要用美人计吧。”

“只不过怕待会儿麻烦罢了。”淡淡地笑了笑,萧焕把手垂在身侧,竟然没有拔剑在手,“四位请。”

“啰嗦!”武舞水轻叱,手臂挥出一道白虹,丝带交错,海浪般的阵型已经发动!

雪色铺洒,整个千人石上再无空隙,翻飞的雪白之中,那一袭青色的身影仿佛将要被吞没。

“也不过如此么,萧公子。”除了稳重的武舞水和文静的景秋明之外,宋霖羽也是活泼多话的人,这时轻笑着,手指切动,横过的一条白练如刃,竟然把萧焕袖口的衣料锉为碎片,如蝶青色片片飘落下来,落下几滴鲜血。萧焕负伤的右手毕竟不大灵活,竟然躲不过这一击。

“萧公子的动作可真慢啊,连小羽的错魂手都躲不过,今晚真的要对不住了。”李半乐笑道,右手五指轻张,仿若拨弄琴弦般的依次按下。“咝咝”数声,白练穿梭,竟穿过萧焕的左腿,引得他趔趄一下。

身形飘动一如凌波仙子,咯咯一笑,宋霖羽接口:“实在撑不住了可以拔剑的么,萧公子,我们都还想见识一下那把名剑呢。”

话上轻松,她们手上却丝毫不缓,密集的绸带如云似浪,条条都是必杀的招式。

话声里,萧焕的手脚上边几次滑过丝带,带刃切出得极细伤口中,已经有鲜血渗上衣料。

李半乐笑道:“不过萧公子放心,我们只会攻击你的身子,绝对不舍得弄花你俊俏的脸。”

“两位护法说够了没有?”打断她们的话,萧焕冷笑,“护法们如果真想看的话,在下还有些别的东西可以给诸位看。”

冷冷说出,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话声出口的一瞬间,他的长发突然迎风飞扬,袖袍鼓胀,越来越强的劲风从他的袖底飞出。

纯黑的长发,不堪强风一样,直直飞展。

雨雾如霰,一丝丝的飞离。

掌管阵型的武舞水这时才蓦然觉察出,萧焕此刻,正站在带阵的中央。

纵横交错的丝带中,他正站在所有经纬集结的中点。

原来他从未败退,方才的狼狈,都是为了达到此刻,这个真正的意图。

来不及让她喊出变阵的话语,也来不及扬起手中的丝带。

武舞水的视野,开始变成一片血红。

宛如从地狱深处升起的熊熊业火,又仿佛是传说中遮天的神炎,红色的火焰,跳动肆虐。

自阵心燃起的大火,火龙一样蔓延,几乎同时的,几声惨呼响起,四个布阵的少女,同时丢开燃烧的丝带退后。

缚天罗不畏火,所以她们从来没想过要在手上,戴上避火的手套。

但是不畏火的缚天罗,又怎么会燃烧?

喉间蓦然一片冰凉,萧焕的手指抵在武舞水的咽喉上:“武护法,或许是我没有说明白,那么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归附,中原武林,也不会归附。”

满地交错的丝带上,依旧有火焰在烈烈燃烧,却燃烧到距离千人石边缘一尺的地方,就自动息止。

火焰映在他随着热浪翻飞的长发上,也映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更显得那双深瞳诡异的幽深。

艰涩的轻轻点头,武舞水觉得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我们…认输。”

放开手指退后一步,萧焕拱手:“承让。”

大火已经渐渐止息,留下经火烧过的丝带,依旧是雪一样的洁白,连一点火痕都没有留下。

燃烧过后的丝带上,却飘扬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极像酒的味道,又刺鼻许多。

武舞水恍然间有些明白:他居然是用这种东西,令不可燃的丝带在雨中起火的么?

“很好。”轻笑的声音传来,从分开的教众中慢慢踱上高石,刘怀雪依旧是一脸恬然温和的微笑,“恭喜萧公子破了缚天阵,百年以来第一人,在下佩服。”他继续含笑着说,“如此纯熟的纵火术,萧公子不愧是不世出的全才。”

淡淡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萧焕只是伸手:“刘堂主请。”

“萧公子误会了。”刘怀雪一笑,“在下今日并没有和萧公子交手的意思。”

这下连萧焕都有些愣了,笑笑:“刘堂主何出此言?”

“萧公子连胜数人,气势正盛,在下不敢直撄锋芒。”微微一躬身,刘怀雪笑得一派谦逊。

灵碧教先后出现的几位首脑,只有他气度最柔和亲切,顿时化解了场中不少的戾气。

“既然我教中诸人胜不过萧公子,那么咱们就来商量一个求和的条件好不好?”笑着,刘怀雪目光扫过一周,这一句话,已经是向千人石上所有的英雄豪杰说的。

“就这么完了?”吃惊的看着终局的棋盘,不用数目,也是黑子惨败,白衣文士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先生你就让我胜一局可好?”

“哦?你不是不吃嗟来之食?”褐衣人胜了棋,居然有些孩子般的得意,“我如果让了你,你岂不是会生气?”

白衣文士又长叹:“我看先生是不舍得赢棋的痛快!”

动手开始收拾棋子,白衣文士低着头,还年轻着的侧脸,在雨中的凉亭中,清癯儒雅。

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褐衣人开口:“远江,不去看看那个孩子么?”

忙碌的双手略微一顿,白衣文士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不去了。”

褐衣人也不再劝说,只是目光有些悠悠:“说起来半乐那个孩子,当年那么瘦瘦小小的,真没想到,现在也长得这么亭亭玉立了。”

微微笑笑,白衣文士把收好的棋盒盖上盖子,没再说话。

他其实已经见过她了,早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她们从山脚下的茶庐经过,走上山去。

他就已经远远的看到她了,还是那么精灵的模样,喜爱大声吵闹。

几乎不敢认,这么一个鲜活的少女,是他的半乐。

那个被他带下天山,在幽静的嵩山脚下抚养长大的女孩,会为了吃一颗糖,向他哀求半天的小孩子。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你知道么?先生。”

意外的听到他开口,褐衣人难得认真地把目光转过来。

“我觉得那个女孩子,和半乐的性子有点像。”他没有说是谁,褐衣人却听得明白,“都是那么爱闹爱笑,一刻也闲不下来,如果有机会相识,她们只怕很谈得来。”柔柔的笑着,白衣文士的眼中,有可能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察到的哀伤,很淡,淡得仿佛可以随着嵩山脚下经年不停的浅浅溪流,一同逝去,“所以虽然凤来阁的阁主不能有希望,我也希望,能够看到,他最终捉住了那个女孩。因为我,没有捉住。”

爱唱爱跳爱笑,爱拉着他的衣襟脆脆地叫他“江”的那个女孩子,早就从他手边溜走了。

从那个月夜,他狠心把她送入到灵碧教中,独身一人去追逐功业名利开始,就已经溜走,再也不会回来。

“呵…”褐衣人突然出声笑出来了,“我还真没看出…你居然对你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有这种心思!”

“是慈父心思!”随口着反驳了,白衣文士笑。

喧杂热闹的虎丘山上,数位方才没有发一言的武林耄老已经站出来,开始和灵碧教理论停战的条件。

从十五年不得进犯中原讲到十八年,再讲到二十年,谈得不亦乐乎。

青衫的年轻人身旁,站着一个淡绿衣衫的小姑娘,一面拿伞遮他的头顶,一面忙着替他把散开的头发束上玉带,因为身高的差距,不得不一跳一跳,却还是没有忘记时不时讽刺那几个正在谈判的武林耄老几句,哈哈地笑他们被她气得直跳的胡子。

江湖人的日子,从来波澜壮阔,起伏跌宕。

开始淅沥成一片的秋雨中,属于江湖的一些故事在悄然落幕。

有被岁月湮没的兄弟情深,有迟来了近十年的惩罚和悔恨,有在大浪中被击碎的野心,也有不能再被捡回的情缘,有或许再难重新面对的友谊。

“就这么完了。”虎丘山下灵碧教弟子围簇的那顶软轿旁,右襟领口绣着今日的白衣年轻人报告。

“二十年不得进犯中原武林。”低而柔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很轻的笑起来,“也罢,这次就罢了,咱们走吧。”

轻丝的帘幕垂下,软轿被抬动,慢慢的向苏州城的深处走去。

跟在软轿后,头戴斗笠的年轻教众们,或者散去,或者和软轿走向相同的方向。

几条细而逶迤的人流,分散到苏州城狭窄的街巷水路中。

人群尽头,那个白衣的年轻人却留了下来,他就站在原地,垂在腰间的,有一柄金色的刀。

没有刀鞘,利刃就这么暴露着的短刀,通体是紫金铸成,如果被那只秀美修长的手握着,会有惊艳的颜色。

未来的某一天,只怕还是有机会交手吧,和那个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会为之兴奋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