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十年之后

我的爹爹,是当朝端王爷。

从我记事起,唯一的至亲就是我爹爹,而有时我也会奇怪,为什么旁人都有娘亲,譬如太子哥哥和大公主,再譬如胡家的臭小子,只我一人没有。

爹爹斜眉微挑,把我抱在怀里捏捏脸道:“因为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茫然:“…”

去了很远的地方,呵,这种说辞…十几年前蒙蒙那时的小姑娘也就算了,蒙我这种生长在京城的小贵女,还是算了罢?嗯?

不过我并没有再问了。

毕竟从小到大,我可是一等一的识趣。看见爹爹像是不怎么开心了,还是住嘴吧!不然要被扣零花了,毕竟爹爹扣起钱可是一点儿都不手软的。

是的,比起我的堂哥和堂姐,我的荷包可瘦可瘦了,我爹爹虽然精细着教养我,但一般不给我太多的银子,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我们端王府要破产了。不过看到爹爹新拍下的酒庄和古玩,还有浑身上下崭新金贵的衣料,我也就释然了。

呵呵,我爹爹,手上的银子从来存不住,竭尽所能地疯狂花钱,但我身为他唯一的女儿,皇朝的小郡主,可是从来都没能沾上一点点奢华的边角料。

不过好在我的堂哥堂姐,对我好极了。

他们有的,我全都有,就连偶尔才能见到的皇后娘娘,都对我很好的,她长得温柔美貌,笑起来好看极了,偶尔还会叫我留宿在宫里头,和我的堂姐一起睡,睡前她还会穿着漂亮的寝衣,给我们讲故事。

皇后娘娘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既尊贵,又亲和的女性,于是我有一阵子,一回府里,见到爹爹,就爱同他叽叽喳喳说我在宫里的琐事,大部分都是关于皇后娘娘,和我的堂哥堂姐的。

爹爹只是沉默地听着,听完半晌,就嗯一声,表示他知道了,接着继续低头筹划着怎样扩大端王府的产业,并且坐拥满满十多个大库房的琳琅满目的古董金银。

我就有些失望了,但是想想也是啊,爹爹对人对事,真的很少经心的,今日同他提起了,明儿个若是不再着重提一下,他保管不会记得了。

想必对于侄子侄女之类的事体,也没什么印象了罢。

不过,我懂事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在皇宫里头,毕竟我是公主的伴读嘛。我堂姐朝华公主,是全皇朝最负盛名的一朵小娇花,柔柔弱弱,面色雪白,笑起来也很秀气文雅的,叫我一个皮糙肉厚的女孩子,不仅惭愧,而且对她充满了保护欲。

惭愧,具体体现在,我会发现,堂姐的妆奁里头,永远都会有最新的唇膏唇脂胭脂水粉,从唐福楼,到萘儿铺子,香媞榭,溪枇馆等等,这些贵价的脂粉一应俱全。皇后娘娘甚至为了她的女儿,特意腾出了一座小宫殿,来摆放堂姐的收藏。

而我,只有可怜的一小个妆奁,来盛放我为数不多的脂粉,并且只有正红蜜桔粉和桃红三种颜色,介于我越晒越黑,桃粉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因为这会使我变得更黑…

胡家的臭小子胡瑾,甚至公然嘲笑我是个女小子,并且一边嘲讽一边对我挤眉弄眼地叫我兄台,我气得随手就把墨汁糊他脸上,扯着他的耳朵让他感受一下,现在谁比较黑?嗯?!

然后不出意外地,我和胡瑾都被师父罚了,不仅罚站而且还要罚抄写。要知道,伴读那是一点儿人权都没有了,我堂哥堂姐学课走神了,是我们被罚,我们自己做错事儿了,得了,自己兜着呗!

不过我知道胡瑾,臭小子喜欢我堂姐!

我时常看见,他往我和堂姐这方向偷看,被我嘲讽地瞪一眼,他还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还大半天不理我!

不就是喜欢我堂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像个小家碧玉似的还羞答答么?也不看看自己生的,这么高个子五大三粗的,呕!

罚站的时候,我就对他挤眉弄眼地,轻轻咬耳朵:“别以为我不知道。”

胡瑾立马像只炸毛的哈巴狗,脸一下就红了,结巴道:“你、你知道什么?”

我哼笑道:“你喜欢我堂姐!”

胡瑾:“…”

他反而脸不红了,还挑眉,再也不睬我了。

我就呵呵骂他:“出息!我堂姐,天香国色,岂是你能肖想的?你省省罢,到时候给皇后娘娘打断腿…”

先生在里头吼:“你们两个!闭嘴,站牢!”

于是对话无疾而终,自此以后,我收获了胡瑾同袍的冷漠脸一枚,往后数几个月,他都没和我说过话!

太过分了!我也不理他!哼!

可是再后来,直到荷花挤满了小池,我的心情舒畅到足矣原谅胡同袍的无礼,他却出宫,被派去镇守边关了。

那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原来觉得仿佛他就在那一头,我想甚么时候理睬,就能甚么时候搭理,不开心了随便踩一脚,说我黑皮丫头我再踩一脚,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其实我心里有点抱歉的,毕竟回想起来,当年的事情,总的来说还是我的错多一点罢,人家少男心事,我就这么捅破了,吃人白眼也是活该。人胡瑾恐怕没少背地里咬牙,不过碍于好男不跟女斗,他大抵被压抑好久了罢?

心情一连失落好几天呢,直到某天晚上,爹爹在外头饭局回来,丢给我一个锦囊,斜眉轻挑道:“打开看看,胡大将军说他家小子吵着要叫他递给你的。”

碍于爹爹的眼神实在过于犀利,我不得不打开了锦囊,里头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头。

我当时。

浑身上下的热血全都燃起来了!

胡瑾是要和我宣战么?

嗯?

不过他没什么文化啊,能写出甚么宣战书?不要笑掉我大牙哦。

结果上头写了两个大字,像是柴火根根叠起来的,毫无美感可言:等我。

我沉思一会儿,顿时觉得自己筋骨不够好,万一胡瑾回来打我,我一个深闺弱女子(…),怎么打得过他?

爹爹却露出一点笑意,拍拍我的脑袋道:“睡罢。”

我正沉思呢,简直吓了一跳,立马跳起来和爹爹道:“爹啊!您教我打拳罢?我真怕到时给胡瑾这孙子打废了!”

爹爹脸顿时黑了半边,估计一大半原因都是我的措辞太过粗俗了,使得他难以置信,我居然是他女儿这个事实。

他挑眉道:“乖孩子,那就被打废好了。”然后带着酒气转身走了。

是的,我爹爹就是这么无情无义,大多数时候就连我这个亲女儿,他都懒得管。

但是来年发生的一件事儿,倒是叫我对他有了改观。

我堂姐,来我家做客的时候,一不小心中暑晕倒了。

我堂姐身为公主,几乎从来没来过民间,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她对于民间的东西,有着天然的好奇和执着,然而皇帝陛下很可怕,从来不放女儿出去玩耍。说起皇帝叔叔,我没见过他几面,除了觉得他挺冷淡的,也没甚么别的印象了,不过总体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的后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这可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

由于他对皇后娘娘的宠爱,所以导致基本娘娘去求的事体,有求必应。所以等我堂姐及笄了,身子也足够康健了,皇后娘娘便答应,叫我带着她出宫顽两天。

呃,我虽然比堂姐年纪小,但是看上去比她老成很多,也不知道我怎么长的,我清醒认知到,我自己确实五官有点…狂野,不太像我爹爹,所以我肯定,应该像我素未谋面的亲娘。

于是我偶尔,也会对我爹爹的审美品味产生质疑。

而堂姐身量娇小,讲话细细软软的,但不同于传闻中皇后娘娘还是贵女时期的高傲娇纵,我堂姐身为皇后的女儿,又软又甜,还非常听话懂事,并且除了她爹娘祖母太外祖母太外祖父和哥哥,她顶顶依赖的便是我啦!

于是,我立志,要带我堂姐,感受一下甚么才是真正舒爽欢快的民间生活。

于是我带着她在大太阳底下玩泥巴掏兔子洞,她满脸通红,玩得很开心,但是后头有点犹豫地拉拉我,和我讲她想回去了,我玩得太尽兴了嘛,于是哄两句没理她。

不成想,堂姐诚不我欺,隔了半柱香,直接昏倒了,就连昏倒都悄无声息的很乖!

我直接就懵了啊,没想到还有这么娇弱的姑娘,我真的以为大家都和我一样体壮如牛的嘛!

我正无措着,那头正好在府里的爹爹,直接便闻讯赶来,皱着眉把堂姐一把抱起来,面色冰冷而凝滞地看我一眼,转身便走了。

我是他的女儿,自然明白,爹爹那个眼神,定然是责怪我了。

我确实有错,但是长到这么大,爹爹从来没有用这种脸色对着我过,虽然漫不经心,但是却从不责怪。我有点害怕和茫然。

爹爹守着堂姐,直到宫里皇后娘娘闻讯匆匆赶来,他才默不作声地离开。

我一下就哭了,上前给皇后道歉:“都是我的错,不该带堂姐顽太久的…我、我…”

皇后却拍拍我的肩膀,摇摇头道:“不怪扇扇,是你堂姐自己不懂事儿。等她醒了你再带她顽,好不好呀?”

她的侧脸很美,雪白如凝脂的皮肤,还有微微下垂的杏眼,瞧着无辜又温柔。我哭得更厉害了,有点被原谅的释然,又有点无措酸涩和温暖。

我想,皇后娘娘少女时代,一定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我回了屋里,被告知我被爹爹禁足一年。

我当时睁大眼,有点无措地捏着袖口,耷拉着脑袋。

半夜做的梦很可怕,我梦见自己被爹爹抛弃了,他只是冷冷看我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这是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半夜被惊醒,于是听见外头轻微的说话声。

我喘息着拉着被角,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悄咪咪往下赤脚走动,靠在门边听壁脚。

那是一手把我带大的嬷嬷,和她女儿。

她女儿道:“…可我真没见王爷发这么大火,你怎么就能断定,小郡主没失宠啊?”

嬷嬷压低声音道:“可不许再胡说,小郡主是王爷唯一的女儿,不宠她宠谁”

她女儿哼一声道:“可是您不是老早告诉我,她不是王爷亲生的吗?公主好歹是王爷侄女,说不准小郡主还不如…”

嬷嬷冷冷道:“住口!你没规矩!”

我浑身颤抖起来,捂着脸不知所措。

皇后娘娘守了堂姐一夜,一大早还不忘了叫丫鬟同爹爹讲清楚,不是我的错,叫他不要责怪我。爹爹于是就不再禁足我了。而我是个急脾气,没什么事是藏得住的,一解禁,便提着裙子去找爹爹问清楚。

爹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们说的没错。”

我瞪大眼睛,要哭不哭地看着他:“那我,我真的,对于您还不如堂姐重要吗?”

爹爹摸摸我的脑袋道:“你是爹爹的女儿,这点不会改变。”

我耷拉着脑袋,有点沮丧,又有点开心。

待堂姐好转了,皇后就离开了,也并没有特意和爹爹打一声招呼。

不过堂姐一点都不怪我,只是拉拉我的手,还软软和我道歉:“那天,我不舒服,娘说我应该自己找个荫头呆着的,总是赖着旁人给我做决定,娘还说我比你白长那么几岁,都没你懂事…”

她说着还不服气地噘嘴,又靠在我肩膀上蹭蹭。

我笑了笑,拉拉她的手说:“不会啊,姐姐可好了!”

我没有去责怪爹爹,关于这件事,也被我尘封在心底里了。我不是升恩斗仇的人,爹爹把我抚养长大,虽然不是事事经心,但却没有做错过什么,我没有资格去怪他任何。

无论怎样,他都是我最最可亲的亲爹。

我长到十六岁的时候,胡瑾从边关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沙尘气,和额角的伤疤,他带着用军功挣下的聘礼,向我家提亲。

我着实吃了一惊。

那时,我还因为日渐宽阔的肩膀,和抽条过快的身高而沮丧,毕竟京中可没有哪家贵女和我一样的,我都害怕自己以后嫁不出去。

可是胡瑾却来提亲了,我一方面惊讶羞涩,一方面又很害怕,只是想着,他见了我这样子,就不会喜欢我了罢?

毕竟他虽然高大,却从小五官就好看,我或许配不得他。

这样的纠结,甚至影响到了我堂姐。

身为公主,她到现在还待字闺中,不肯出嫁,也没人逼着她,但她还挺支持我嫁给胡瑾的,甚至偷偷告诉我:“小时候,他时常偷看你呢…有次太傅罚你们抄书,后头又把你的给减免了,就是他说啊,自己一不小心抄多了…”

这是什么逻辑?

但我的脸一下就红了,那仿佛是一把陈年老旧的银簪子,炸一炸又焕发出夺目漂亮的光彩。

于是来年,我带着我爹,给我的百八十抬嫁妆,嫁给了胡瑾。

看着嫁妆单子,我终于知道,我爹这些年为什么这么爱做生意,那些酒庄温泉庄子和商铺金银古董,都是为我攒下的。

出嫁前,他老人家把我叫去书房,和我谈了一夜的心。

更多的,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对我说:“我的姑娘,要记得,你可一点儿也不比公主差。”

我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胡瑾挑起红盖头,笑得还是那么欠揍:“女小子长大了!”

我瞪他一眼,怏怏不乐。

胡瑾立马抱着我,讪讪道歉道:“是为夫的错,你可美了,又美又仙,呃…我娘一直教训我,让我说话有分寸点儿的,我这不是又忘了嘛…”

我含泪瞪他:“我是女小子,你娶我干嘛啊!”

胡瑾笑起来,肆意又英俊,亲亲我的面颊道:“因为在我眼里,你是仙子啊,甚么公主小姐的,都比不得你带劲儿!你就是我孩儿他娘,有意见没?嗯?”

我羞答答地往他怀里一靠,直接把他靠瘫了。

胡瑾于是一把把我也拉上,无奈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于是,像我爹赵苍同袍说的!姑娘我的一生,那才刚刚开始!

尽管有很多不如意,但我还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愿花好,月圆,人长健。

第103章 她的重生

暮秋时节,天空变得深蓝而辽阔,秋风却使人瑟瑟发抖,陈嫂子提着一吊腊肉,特意整了身新做的袄裙,手里牵着她家半大小子,犹豫着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吱嘎一声,旧木门被打开了,里头露出一张白如新雪的脸,女人有一双略冷淡的凤眼,还有水红薄唇。她淡淡问道:“甚么事?”

这个女人长着一张娇贵的脸蛋,这使得陈嫂子格外窘迫起来。她搓搓手,低头看了眼儿子,才憨厚道:“这是俺儿子,今年八岁咧,俺是来求苏先生帮忙,看看能不教他识几个大字儿。太太您…”

没等她说完,女人便开了门,对她略一点头道:“你可以先进来吃杯茶,他去县城里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藕荷色缠枝褙子,头上简略绾了一个发髻,簪了一支半旧铜花簪,露出的小半边雪白的脖颈,优雅而贵气,若是不看她这一身普通的打扮,说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有人信的。

这个女人是苏先生的老婆。

三年前,苏先生从南方来到茂县,这个女人一直陪在他身旁,不过乡亲邻里们都不怎么知晓这女人的根底,因着她日常皆是闭门不出的,即便有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新丧了,她都不应,像是和她毫无干系似的。那一张漂亮的脸上谈不上多轻蔑,但就是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相反,苏先生即便早出晚归的,却实打实的会交际。他们乡下人也不懂那些文人谈吐,但听苏先生说话,就是觉得和他们不同,却可亲温和得,从眼里漫开的和善笑意。

女人请陈嫂子落座,又在一边仔细给她泡了壶茶。

陈嫂子打量屋内陈设,只觉得素简,但就是有股讲不上来的味道,墙上挂着字画,窗边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粗陶罐子,里头是一束水粉色的秋海棠,在光影下唯美而纯然。

她儿子好奇打量着陈设,垫脚用脏手碰碰陶瓶,吓得陈嫂子连忙一把将他拽回身边,狠狠拍了两下,嘴里骂骂咧咧:“你再乱碰!再乱碰!死狗子就是瓜!碰坏先生的东西,我打死你这赔钱玩意!”

女人端着茶上前,眉目轻垂道:“无事,小孩活泼是天性,不要打他。”

陈嫂子也不懂甚么天性不天性的,听女人慢慢说话,挠头讪讪道:“俺们这儿的孩子,都是给抽到大的,咋这么讲究…”

女人一笑,没有再说话。

她又起身,陈嫂子才猛然发觉,这女人已经怀了身孕,顿时惊了一跳,心道自个儿之前是迷糊了,咋一点儿没发觉呢?

不过也不怪她,到底已经是秋天,女人穿的宽松且厚,她天生身量纤细苗条,即便是怀孕了,到现下七个月还是不怎么显肚子,更何况她这些日子总是吃用不下,虽然有了身孕,倒是瘦削得更快些。

没等陈嫂子说话,外头便传来开门声,女人的身形顿住了,慢慢偏头看着院门处。

那是个清癯疏朗的男人,一身青衫直缀,鬓角有些微白发,却不掩他隽爽温润。女人在原地微垂眸,从陈嫂子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已经泛红了。

经验老道的陈嫂子察觉出,这夫妻俩估计是有点甚么小矛盾了,她不由劝道:“夫人,这咱们女人家,就不能太小…”

话没说完,女人略一犹豫,已经提着裙子走出去迎接她的丈夫。

苏先生见妻子如此,心中略有疑惑,却见她在自己面前站定,仰起头,素白的脸上凤眼微红,秋水横波。

他想起这些日子,妻子有孕来日渐低迷的食欲,和萎靡颓丧的脸,不由叹息,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微笑着给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在她耳边轻声道:“先进去,外头风大。”

女人轻轻嗯一声,犹豫着碰触他的大手,并不说话。苏先生微怔,心中自嘲,只觉自己是会错意了。她是人间富贵花,陪着他这么些年,想必也受够了,如何能有半分和软心思。

男人虽然疲惫,但是待人接物一向有礼,他听陈嫂子说完话,并没有犹豫,便应下了教她小儿子识字的事。倒不是他真的看中那吊腊肉,不过是教书育人,有教无类罢了。

到了夜里,女人坐在炕上,有些呆怔。

她昨儿个正在给女儿祈福,身子到底受不住了,晕眩着便倒了下去,一睁眼,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熟悉的小院里,外头的梅树还没开,光秃秃地透着纱窗,在窗角微颤。

她竟然变回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年轻漂亮,但是有些高傲轻慢的姑娘。

她已经无从得知,自己当年是个甚么样子,亦或是,自己当年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怀的这个孩子。这都太遥远太模糊,让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可是她仍旧记得那个男人,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声音,他的相貌,都变得异常清晰。

梅氏微微发怔,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心中估算回忆着…生孩子,恐怕没几天,她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她想起女儿的样子,杏眼明媚如春,笑起来有蜜糖一样可人的梨涡,但是看她的眼神,却那样淡,淡到没有恨也没有爱,就像是个最普通的路人,却比看路人时多了厌倦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只能配得上这种日子了,没有丈夫,没有女儿,被人嫌恶厌弃,被家族抛却,她根本就是那种,愚蠢自私的人,和程逡之是截然不同的两面。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记忆里还是少女的时候,她总是在一群贵女中间,偷偷那眼觑他,又悄悄垂眸,装作自持清高的样子。而他是高贵的镇国公世子,是隆平大长公主的长子,也是无数文人墨客心中的圣人,而她在俗世里头,烟火气太浓,心中复杂狭隘,只有那时瞧着他的时候,眼里的那份纯粹,才堪堪能配得上他。

她没有再想太多,因为身子太瘦弱,又好久不曾好生用膳了,故而困得不成了。

她瞌睡得很,脑子里还止不住想着旧事。她想起宝瑜娘胎里带出的体虚,每趟见她,她总是有些苍白柔弱。

梅氏忽然有些害怕地清醒过来,转眼看着隔间外丈夫挑灯的的身影,轻轻道:“逡之哥哥,我想…用些膳食。”她不想让自己的身子骨,影响到孩子。

她突然说话,倒是叫男人顿了顿,有些意外地起身瞧她。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逡之哥哥了,自怀孕之前,她叫他总是不带姓名,有些疲惫地把要说的说完,便转身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