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半晌,“董欣然死了,自杀。”

果然如她所料…

机场的喧闹都在这一刻停止下来。

阮流筝心中哀叹,这个温宜恨了一辈子,诅咒了一辈子的女人,倒是选了这么个方式解脱了,活着的,还在继续煎熬呢,不知道温宜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医院。

“没有任何征兆,我昨晚下班的时候还跟他们再次沟通了手术的事,晚上家属和特护都在陪着,早上发现被子底下以及枕头上已经满是血了。”胡主任叹道。

阮流筝疑惑,“病人有一半身体都动不了,怎么能自杀的?”

“玻璃片,不知病人哪来的,一只手拿着卡在脖子上,颈动脉割断,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胡主任比划了一下董欣然最后去世时的姿势,“忙了半天,想起给你打电话。”

阮流筝忽然想起那天特护打破的玻璃杯…

“所以,现在…让你白跑一趟了,我应该早点想起给你打电话的,一直在忙就给忘了,很抱歉。”胡主任歉意地道。

“没关系。”宁至谦低声道。

“他们都走了?家属?还有病人的…遗体?”阮流筝又问。

“是的。”胡主任点头,“本来我们医院也感到很遗憾,毕竟病人是在住院期间自杀的,但是家属却没有为难我们,很通情达理。”

“既然不用再手术,那我们就回去了。”宁至谦道。

胡主任看了下手表,“已经很晚了,今晚不如住下,明天早走?”

“不了。”宁至谦道,“好意心领,但我们医院也非常忙,能早点回去就早点!”

胡主任深表理解,伸出手来,“那好吧,这一次没有时间和你详谈,非常遗憾,以后有机会,我再向你讨教。”

宁至谦跟他握手,“胡主任太谦虚了,相互学习吧。”

两人跟胡主任告辞,转身准备离开医院,宁至谦边走边拿出手机定机票,阮流筝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里出来——宁守正。

宁守正也看见了她,有点局促,不过避是避不了的了,三人面对面碰上。

宁至谦一见他便起了怒火,本想斥责他不是答应过再也不踏进沈阳半步吗?可话到嘴边了,想起那个人已经死了,却也住了口,只冷冷问,“你怎么来了?”

“我…”宁守正也是想起了自己答应儿子的话,老脸挂不住,“人,现在在哪里?”

宁至谦沉着脸,没说话。

宁守正看了他一眼,往科室里走。

“不用去了,走了。”宁至谦终于冷冷地道。

宁守正回身,“去哪了?”

“不知道。”

宁守正往电梯冲,走过宁至谦身边时,沉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是,人也死了,总归是我害了她们母女。”

说完,快步进了电梯。

宁至谦和阮流筝则进了另一个电梯,在大厅里,再次和他相遇。

宁守正大步流星完全走,却在大厅里遇到另一个人——董苗苗。

“苗苗。”宁守正叫住了她。

董苗苗回头看见是他,静静地停了脚步。

宁守正发现她眼眶通红,想是十分难过,叹息,“苗苗,爸对不起你们。”

曾经,他让她叫他叔叔;曾经,他偶尔提一次爸,她都会冷嘲热讽。然而,现在不会了,站在她面前的,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所有的抱怨和愤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轻轻的一句,“我爸在南方,是学校老师,一生清贫,只怕尸骨也早已化了。”

宁守正脸上

tang的肌肉都在颤抖,憋了半天,“我去看看你妈,给她上柱香。”

“不必了。”董苗苗道。

宁守正急了,“我…”

“你想说什么呢?跟我妈说声对不起吗?这样你的后半生就好过了吗?”董苗苗问他。

宁守正愣住。

董苗苗轻呵,“我妈听不到了,所以真的不必了。”

“可是…总要去送送的…”他嗫嚅。

董苗苗苦笑摇头,“我妈说,她这辈子有两次很想看到你送送她。第一次,是你们当年在农场下放的时候,她一个姑娘家要跟一群爷们一起进山里去开山,而你却要返京了,那天刚好是她生日,她想你晚走一天,早上陪她吃碗面,把她送上进山的车你再走,她怕,你这么一走就是永别了,可是你没有,你被返城的喜悦冲昏了头,完全忘了她生日,后来,被她自己猜中,真的就这么别了;第二次,是她刚刚知道肚子里有了我,却为了你的前途,不得不离开北京,远走他乡,走的那天,她想你送送她,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已经有了我的存在,可是你仍然没有,她在月台上一直等到火车开动,你都没有出现,你在扮演你好丈夫的角色。所以,现在还有什么好送的呢?”

宁守正怔然,“不是…你妈从来没跟我说这些…返城那天…不是我不留,而是回城的班车一个星期才两趟,错过一趟就错过报道时间了…”

董苗苗再度苦笑,“不说这些了吧,没意义了,难道你还解释给一个死人听?”

宁守正沉默,神色蔫了下来。

“而且,你也没什么立场再解释,毕竟,后来,你们什么都不是了。”董苗苗幽然道。

“我终究…是你…”宁守正本想说父亲,顿了顿,改口,“有血缘关系的人。”

董苗苗凝视着他,怅然一笑,“你该知道,我曾经最恨的就是这血缘,如果可以像哪吒那样,我倒是愿意剔骨还肉的。这几年我成熟了些,没有那么愤世嫉俗了,也将这层关系渐渐淡忘,我跟我妈都没想过再见到你,所以,血缘这回事,就不要再提了吧,从此之后,只当我们是陌生人,现在的我,也算有父亲母亲,我公公婆婆视我如己出,我过得很好,很安稳,不想生活里再多出别的人来。”

“不会…”宁守正怔怔的,“在北京,你们也住了一段时间的,你妈那段时间保养得很好,也过得很开心,可是你把她弄去云南,这次再见变成什么样了…”

“你错了。”董苗苗脸色变冷,“我妈说,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就是我爸没有过世的日子。她后来留在北京,不是她生活得多开心,而是她迟早要先我而离世,她怕我孤苦无依,想为我挣点她认为我该得的,即便后来我离开北京去了云南,她还想给我坚守住北京这个窝,她以为我只是任性,耐不住苦,终究要回来。至于那时候的我,也很荒唐,想膈应你,让你不好过,狠狠叛逆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我找到了真正的我,真正的幸福,我妈也就释然了,这几年她过得很平静,只是身体渐渐不好,直到生这场大病,她一直很后悔,后悔跟你的过去,后悔生了个我,成为她一生的痛苦,尤其生病以后,痛苦不堪,身体上的折磨更让她痛不欲生,她将这视为她的报应,她说这是天罚,恨不得掐死我。”

董苗苗挽起衣袖,手臂全是指甲印,深的,浅的,结痂的,“她很痛的时候,神志不清的时候,当真是要掐死我的。”

她歪过头,把脖子给他看,“这里也是,都是她还能掐得动的时候掐的,我是她的耻辱,一个连我都这么痛恨的人,你觉得她还会以你为荣吗?还会想在往生路上仍被你打扰吗?她此生最后一句话,也不过是想说,她错了,她后悔和你在一起,不为别的,只为她执拗地认为,如果没跟你有那段孽缘,如果没有我这个孽女,她就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不会这么痛苦。所以,放过她,让她安安静静地上路吧。”

第222章 人来人往中,不必说再见

宁守正沉默了,呆呆的。

良久,董苗苗以为他没什么话说了,却见他眼神一晃,又道,“苗苗,不管怎么样,让我补偿你,我会给你留一份,我正在着手改遗嘱的事…”

“不用了!”董苗苗忙道,“我说过,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从此以后也不希望看到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跟我妈都是不光彩的存在,当年社会风气没这么随便,我妈说她一个未婚女人怀孕生孩子,遭尽了白眼,虽然我半岁的时候,我爸娶了她,算是平息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但她也始终活在公婆的鄙视下,我小时候不懂,为什么爷爷奶奶总是骂她,为什么爷爷奶奶不喜欢我,我以为是重男轻女的缘故,所以拼命念书,要给自己争气,要告诉爷爷奶奶,我一个女孩子,不会比哥哥差!可是,无论我拿多少次年纪第一,爷爷奶奶还是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妈,好在我爸爸待我们还好,我们又没跟爷爷奶奶住一起,所以除了一些闲气,日子还是好过。但是,这种耻辱感却是一直伴随我妈妈一生的,而你知道,我自己在知道真相以后也给我自己身上贴上了耻辱的标签。现在,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个耻辱,我公公婆婆也不以我为耻,你就不要再出现提醒我,提醒我身边的人了,难道你希望我公婆嫌弃我吗?”

宁守正默然,无言以对夥。

“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就算大街上遇上,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好自为之。”

宁守正听着,目光已从董苗苗脸上移开,看着前方不明处,缓慢移动了脚步,恍恍惚惚的,一步一步走着,往大厅外走去。

董苗苗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正要转身离开,却瞥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宁至谦和阮流筝,刚才一直和宁守正说话,没注意看,现在没有了宁守正的遮挡,他们,便进入视线。

心思还沉浸在和宁守正的对话里,一时没缓过来,他俩朝她走来的过程中,她再次吸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你们来了。”

之前距离隔得较远,阮流筝并没有听到董苗苗和宁守正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动作却是看见了的,此时董苗苗的袖子还没放下来,脖子上的印记也露在外面,阮流筝没有去看身边这个男人脸上是什么神情,就连她看在眼里也是不忍,何况是他?无论如何淡漠了,也终究不能漠视无睹,上一辈的孽债,让下一代来还,命运太不应该…

董苗苗察觉到了,赶紧把袖子放下,领子遮好,微笑,“谢谢你们,只是…白跑一趟了…”

他并没有答话,一度沉闷。

阮流筝笑道,“对了,我去一下洗手间。”

说完快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直至估计着他俩看不见她了,她才回头。

人来人往中,他和董苗苗面对面站着。

没有再继续看,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静静等。

董苗苗红着的眼眶,略微浮肿的眼皮,都看得出她哭过,只不过此时站在他面前,她平静,微笑。

“谢谢。”她说。她知道,他内心里是讨厌她妈妈的,但是,因为是她妈妈,所以他的态度曾经有所保留,而这次还愿意来动手术,不管手术有没有做,他和阮流筝的到来,都让人动容。

他张了张口,突然之间找不到话说了。

眼前倒是闪过年少时的那些画面,那时的谈吐自如,随心所欲,一时间变得很远很远,远到看不清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节哀。”

一开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竟然是最客套的话语。

那一瞬,他回想了一下当年和她谈的话题,人生、理想、文学、艺术…

而现在他的生活里,或许这些还有,可是,重点,真的是生活。

她莞尔,“我并没有太难过。对我妈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病痛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走了,就不痛了,走了,也就干净了,是她自己想要的,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的人生,我是不是太冷漠了?”

他唇角微微弯了弯,换了话题,“有孩子了吗?”

她点点头,提起孩子,眼眉间满是母性的温柔。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她的样子,成熟、温柔、平和、一眼一眉皆是满足和幸福。再想起燕园里的那个稚气、霸道、火一般的她,真的是两个人了…

他的笑纹深了一些,“男孩女孩?有照片吗?”

tang

“女孩!”她笑,从包里拿出钱包来,展示给他看,钱包里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她抱着小女孩,方池洲抱着她娘俩,她在方池洲的怀里笑得甜美而纯粹。

他看了一眼,赞叹,“女孩漂亮,像她爸爸!”

“是啊!臭美的小姑娘!”董苗苗将钱包收起来,眼角的笑意始终不曾褪去。

“方池洲这小子不错!”他再次赞道。

“是啊,他很好。”她的笑容愈加从容,“至谦,我很幸福,前所未有的。”

她叫他至谦了。

他点头,“我知道。看得出来。”

她挤挤眼,“你也不错哦!”

他想起那个傻呼呼的匆匆说去洗手间的姑娘,笑出声来,“是,很好。特别特别好。”

她的手机响了,她笑笑,“不好意思。”

伸手去包里拿手机,来电显示“长官”。

她再次冲他一笑,去一旁接电话了。

他站在原地等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阮流筝。

她电话接完回来,他笑问,“你家长官催你了吧?”

她也笑,“是有点事,我来医院取点东西,他那边在公安局的事办完了,准备联系殡仪馆。”

“那你赶紧去吧。”他道。

“好。”她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至谦,我早说过流筝是个好姑娘,是不是?”

他轻轻一笑,点头。流筝这个名字,如雷贯耳,都是曾经从她嘴里听到的。

“哎,这就是喜欢你的那个流筝啊,你们医学部的小美女!看照片!”

“流筝这个名字真好听啊!哪像我的,这么土!”

“哎,这是流筝跳舞的照片!她会跳舞啊!她这舞台妆可真美!”

她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融入人海,至最后消失,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在医院大厅这样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中,看着她最后远离…

有很多这样时刻,他或近或远地凝望她。

燕园的湖边,他第一次吻阮流筝,抬头看见的,是远处她失魂落魄跑远的身影;

那年的酒店,他和阮流筝决定了一切,下来遇见酒店喷泉边坐着的她,他牵着阮流筝的手离开,曾回头,看见她围着喷泉转圈的身影;

她和陶子在酒吧喝酒,惹了麻烦,他把她带回酒店,她醉醺醺地翻身,说想想,再见;

她要卖房子,他来买,她给了房子却没收钱,飞快跑开,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送她出嫁,她在远离的婚车里回头,他向她挥挥手,虽没有说再见,他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这许多次的凝望,每一次都揪得他心里发疼发胀,唯独多年后的今天,此次,前所未有的轻松。

今天,也没有说再见,可是,却真的不必说再见了…

他再次四处张望,还是没见那个鬼丫头的影子,他只好拿出手机打她的电话,她一直没有接,他皱眉,准备再拨,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他笑,把人从身后拎了出来,“鬼丫头!”

她瞪着他抗议,“这是什么称呼?我三十了!还丫头丫头的。”

他牵了她手,微笑,“我说是就是!”

“…”霸道逻辑。

“丫头,我从来没看过你跳舞,什么时候跳给我看看?”

“…”抽什么风?

第223章 没什么可再牵挂的

连夜回了北京。

宁至谦到家的时候,又是半夜了,一边进家门一边给阮流筝发了条微信:已到家,晚安。

那边回了个亲亲的表情,他看着一笑夥。

宁守正还没回来,家里一楼一片漆黑,但是温宜房间却是亮着灯的,大概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温宜打开了门,上楼的他和房间门口的温宜碰了个正着颏。

灯光下,温宜显得有些憔悴。

“妈。”他轻叫了一声,“还没睡?”

“吃晚饭了吗?我给你热点东西吃。”温宜走出来。

“不用了,妈,吃过了。”他忙道,“您早点睡吧。”

温宜还是下了楼,“晚上我就是喝的粥,还保温着,我给你盛一碗就行了。”

宁至谦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此时喝一碗才是对的…

回房间放了东西再下楼,温宜已经把粥搁在餐桌上了。

这些年大多数晚归都是这样,他坐在餐桌边吃着加餐,温宜则默默在一旁看着他吃,这大概也是她不叫保姆的原因吧,有一段时间可以母子独处。在美国那段时间,胃的确糟糕透顶,回来后温宜虽然不如阮流筝专业,但也慢慢给他调好了许多。

他这辈子最幸运的,是有两个女人的呵护。

温宜看着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说话。

“她死了?”淡淡的一句,在寂静的夜晚散开。

他顿了顿,“嗯。”

居然都知道了…

“您怎么知道的?”他还是问了。

温宜苦笑了一声,“有人给你爸打电话了,他在那边医院有熟人,什么动静都汇报呢。”

他喝到嘴边的最后一口粥停顿了一下。

温宜叹息了一声,“居然就这么死了…”

“妈。”他放下碗,“几十年了,现在,我只希望您开心,不管以后怎样,咱们开开心心地生活,好吗?”

温宜神色怅然,“你爸还想改遗嘱。”

宁至谦默然,想来老头随便做什么事都瞒不过妈妈。

温宜冷笑,“算了,我也不纠结这个了,我和你爸也不知道谁死在后面,如果是我先死,他把整个家当都送人了,我也拦不住。”

“妈。”宁至谦劝道,“我倒是觉得,就算爸要给,人家也不会要。”

“给不给要不要是另一回事。”温宜叹道,“难道我是个贪钱的人?你不懂,我宁可她们母女在你爸死后来找我打官司,在法庭上要去她能继承的那份,也不愿这一份由你爸爸交出去。所以给不给从来不重要,关键是怎么给,法院判决下来,不过几个钱而已,可你爸动了这个念头,意义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