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张家人从上到下对读书人的感官都不太好,也许是这些年没少在文官手底下吃亏,以至于对于读书人都有些偏见。

张老将军摸着自己的长胡子,忽然问道:“你说他几岁?”

张城防回道:“当年考中秀才的时候,据说才八岁,如今也不过是十岁。”

张老将军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孩子不错,你留在身边好好培养,有说不定也能有点用处,小孩子能养得熟,不像现在招揽回来的,总有自己的心思。”

对此张城防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原本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既然人可用,那么简简单单的让他当账房就太浪费了,虽然年纪太小了一些,但养一养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另一头,张老将军已经露出几分笑意来:“他的办法是不错,难得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我营帐里头那几个幕僚讨论了几日,最后能拿出来的法子也就是这个。”

张城防听了这话,倒是有几分惊讶,毕竟张老将军身边那几个幕僚都是花了大功夫招揽过来的,谁知道现在被一个孩子比下去了。

他却不知道,如今谷城的张将军困在瓮中,能想的办法就那么几个,说那几个幕僚无所作为的话也实在是冤枉了他们了。

张老将军营帐里头的官司,秦春沛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隔了几日,钱文书就阴阳怪气,却憋出一脸笑容的来传了个消息,从今天开始,他就不需要在这边盘账算清单了,而是换到了张城防张将军的营帐之内,作为他的亲卫。

亲卫这个头衔让秦春沛炯炯有神,实在是他年纪太小,张家军里头最小的盔甲他都穿不上,只能捡了一身简单的布衣穿着,鞋子里头还得塞进一把稻草才能走路。

虽说是亲卫,但张城防身边亲卫的人早就有了,压根不用他做什么事情,秦春沛初来乍到,也不争着抢着做事情,只是多听多看少说话。

他年纪小,看起来没有丝毫威胁,嘴巴甜又会来事儿,一开始对他空降下来还有些怨言的几个亲卫,后头也一口一个阿沛,叫起来不要太亲切。

张城防这段时间忙着粮饷的事情,这事儿风险极大,他们张家现在可没有造反的意思,自然少不得做一些表面功夫,即使是皇帝有错在先,他们也得想好退路才成。

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月,才总算是说动了谷城的县令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朝廷那边也埋下了伏笔,粮食源源不断的运送到兵营,张城防这才算松了口气。

等他难得轻松的回到自己的营帐,就瞧见几个亲卫正凑在一块儿说话,难得的是其中居然混着一个小个子,几个人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

张城防眯了眯眼睛,心中觉得奇怪,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十分清楚这几个亲卫的性格本事,因为都是张家旁支出来的人,忠心是忠心,但也有几分心高气傲,向来都跟那些大头兵玩不到一起,没点真本事还真不能让他们放在心上。

秦春沛机灵是机灵,但毕竟年纪小,还是个文人,张城防将他提拔过来的时候,都准备好看见这个小家伙被人为难,到时候他再出面解决了。

谁知道没等他出面,这孩子倒是把这几个亲卫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看他们窝在一起说话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久的好朋友呢。

“咳咳。”张城防咳嗽了两声才走了进去,他一进门原本的热闹就散了,张城防挑眉问道,“刚才在说什么呢,瞧你们一个个笑得大门牙都露出来了。”

其中一位亲卫叫张怀德,是张城防的远方堂弟,两人的关系分外亲近一些,他笑着说道:“这不是听说今年的粮饷快到了,心里头开心的很,忍不住说了几句。”

张城防挑眉说道:“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几个亲卫面面相觑,生怕说错了话,一时间只得傻笑以对,张城防也不耐烦跟他们较真,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却把秦春沛留了下来。

张城防把眼前的少年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大约是在账房里头待的时间久了,以至于逃难时候晒黑的皮肤又白了回来,秦春沛看着确实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只见他虽然身板挺直,气度爽朗,但怎么看都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各自才将将到他的胸口,听说南方人个子天生矮小,以后八成是没有他这么威武雄壮的。

秦春沛若是知道张城防的心思,八成会唾他一脸,什么叫做没有他那么威武雄壮,他现在才十岁,长得那么高那么壮才奇怪吧。

不过他并不知道,所以迎着张城防打量的眼神只是镇定如常,又带着几分对上级的小心谨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些早慧,对张将军却还有几分敬慕的新人罢了。

张城防忽然笑了一下,开口说道:“几日功夫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一些。”

秦春沛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温情,但还是笑着说道:“多谢将军关心,这些天吃得好睡得好,确实是比之前高了一分,连带着穿着衣服都觉得合身了一些。”

张城防听见这话,扫了一眼他的穿着,这才意识到秦春沛年纪太小,兵营里头的军装显然没有适合他的尺寸,顿时笑着说道:“你不提,我倒是忘了这码事儿,待会儿再去领两套衣服,回家的时候让家里头老娘帮忙改一改,也就能穿了。”

这话里头的意思倒是让秦春沛眼睛一亮,要知道军队好是好,安稳,事情也不多,吃的也比外头好,最重要的是包吃包住不花钱,每个月的月钱也准时的很。

但唯一一个坏处就是,进了军队轻易是不能离开的,高级的军官还好一些,像是他们这些底部的小喽啰就得遵纪守法,擅自离开那可是得军法处置的。

迎着秦春沛亮晶晶的眼神,张城防心中倒是笑了起来,不怕这孩子聪明,但就怕是个忘恩负义的,他可不想自己花费了无数的功夫,最后养出一匹白眼狼来。

恋家的男人好啊,一旦有了弱点,就不愁拿不住,他一个人能跑的了,但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以后成家立业有了妻子儿女,就更好拿捏了。

张城防看似粗狂,其实是个心细之人,心中盘算过之后倒是越发的看好秦春沛了,笑着说道:“算算时间你都来了小半年了,也没回过一次家,虽说让人带了信回去,但想必家里头一定担心的不得了,如今也算升了职,不都说衣锦还乡吗,这次你就带着封赏回去,让乡亲邻里都羡慕几分,以后也不敢小觑了你们外来户。”

无论张城防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这对秦春沛来说实在是及时雨,他连忙鞠躬道谢:“多谢张将军,小的确实是思念家人的很,张将军能这般体谅,真让小的感激不尽。”

张城防显然也很满意他的作态,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以后好好跟着本将军干,放心,好事儿少不了你的。”

秦春沛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其中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假意,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目前看来,他确实是打算一门心思跟着张家走,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实际的做法。

等走出张城防的营帐,秦春沛才知道他口中的衣锦还乡是什么意思,这位张将军大手一挥,不但给了他马车的使用权,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绫罗绸缎米面皮毛,在车上堆了满满一车,看的周围的将士们羡慕万分。

秦春沛转念一想,便想明白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他出的主意想必是被采用了,这些事情不好明着赏赐,但又不能完全无作为,这才有了这次回乡探亲。

想通了这事儿,秦春沛倒是安安稳稳的驾着马车回去了,原本是说可以派人送他,不过秦春沛自己已经学会了驾车,就推拒了那个人,毕竟多一个人家里头还得招待。

第五十八章回家

有了假期, 秦春沛马不停蹄的就往蒙山村走, 毕竟秋收过后天气就开始冷了, 若是走得晚了遇到了大雪, 那可就遭了大罪了。

幸亏天公作美,一直到回到蒙山村, 头顶还是万里晴空,刚踏进蒙山村的范围,不少人都惊奇的看着马车, 等看清楚车上的人顿时热闹起来。

秦春沛与听信而来的村人们一一打了招呼, 明显察觉村人们的态度越发的和善了,若说以前蒙山村人也是和善,那一半是为了他在教书, 一半是天生的热情。

那么现在,这些村人的热情中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讨好,就像是隔壁邻居忽然当了政府高官, 便想着能打好关系, 以后不说便利, 至少不会惹到麻烦。

秦春沛对此早有准备, 倒是并无失落, 反倒是觉得这般对秦家有好处,即使蒙山村人再和善,他们秦家毕竟是外来户, 自古以来, 外来的人家想要站稳脚跟就不容易。

且看年前的时候, 上门来提亲的人便知道了,真正的好人家是看不上他们的,即使有他这个童生在,秦招娣的婚嫁市场也不好。

而能迅速改变这个情况的,除了钱就是权,对此秦春沛接受的十分顺利,一直到回到家里头,看见满眼含泪,抱着他哭的说不出来的老郑氏和钱氏,他心中才生出几分懊悔来。

半年不见,老郑氏的鬓角又多了许多白发,父母在不远游并不是一句虚话,他一日日的长大,家里的老人却也在一日日的衰老。

眼看秦春沛也难过起来,秦招娣反倒是帮着劝道:“奶奶,娘,你们快别哭了,这不是惹得弟弟也难过吗,他难得回来一次,还得陪着你俩伤心,连吃个热饭都顾不上了。”

秦招娣自小照顾家里,自然知道家里头女人的命脉,果然一说这话,老郑氏先擦了眼泪说道:“是是是,看我,阿沛回来的着急,也没有托人带个口信回来,咱家连块肉都没有。”

说着,老郑氏就开始张罗起来:“阿沛他娘,你去村里头买两只母鸡,到时候一只红烧解解馋,一只炖汤补补身,招娣,你去买块肉,要肥一点的,来娣,你去后院摘菜,挑最新鲜最嫩的摘,挑的仔细一点......”

秦春沛听她说了一连串的话,连忙拦住说道:“奶奶,先别急,将军体谅我许久未归,让我带了些东西回来,您看看是不是用得上,说不准咱家也不用去买菜了。”

老郑氏这才注意到进了院子的马车,一瞧见大儿子正乐滋滋的摸着马车看呢,顿时没好气的骂道:“都多久没见阿沛了,难道还没有一匹马好看?”

秦大山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他自然也是想儿子的,这不是老娘和婆娘都围在那边,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钻进去啊,这才看了一眼马车,谁知道拉扯的居然还是一匹骏马。

秦春沛连忙出来给自家老爹解围,笑着说道:“爹有眼光,这虽然是淘汰下来的军马,但却都是一等一的好马,外头想买都买不到的。”

秦大山一听,果然更加来了兴致,东摸摸西蹭蹭的,也幸亏这匹马性格温和,不然非得给他一个马蹄不可。

看着亲爹这幅模样,秦春沛也有些心算,曾经他们家还有一头老牛,结果不慎摔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买大型畜牲,倒不是真的没有这个钱,只是想着要供他读书,家里头总是想省一点是一点,免得要用银钱的时候不凑手。

想到这里,秦春沛将自己积攒的月钱都取了出来,递给老郑氏,笑着说道:“奶奶,如今我不在家,咱们又是外来的,春种秋收都不好请人帮忙,不如就去买一头牛吧,有一头牛在,爹娘在家干活也轻松一些,农闲的时候去镇上也便宜。”

秦大山心思一动,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家里头都要用钱呢,地里头的活儿我们都干习惯了,哪儿那么娇贵。”

秦春沛却不依,笑着说道:“爹,娘,我挣钱还不是为了让大家伙儿都过得更好,哪有儿子在外头吃香喝辣,反倒是让老父老母在家里头吃苦受累的事情。”

见夫妻俩个还是有些犹豫,秦春沛继续说道:“奶奶,你也帮我说说爹娘,现在我在兵营里头做的挺好,这事儿稳当又轻松,做上几年人脉也下来了,到时候有钱还有人脉,想做什么都能成,这银子放着也不会生小银子,家里头总不能一直这样节省吧。”

“不说别的,就是您也得做几件新衣裳,吃些好东西,不然的话孙儿在外头怎么能安心。”秦春沛说着说着,也是情深意切,“若要大家伙儿都吃苦,那人又何必求出息呢?”

老郑氏倒是听了进去,握着孙子的手说道:“阿沛说的对,孩子有出息了,挣了这么多的钱财,要是咱们还是扣着省着不用的话,那不是为孩子省事儿,那是让阿沛在外头不安心。”

秦大山憨笑了一下,他心底一时间百味交杂,但最后留下来的却是高兴和骄傲,谁家儿子能在十岁的时候就养家糊口呢,他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说定了这事儿,全家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张将军十分大方,给的东西又实在又丰富,简直能过一个年了,不过最后钱氏还是去买了两只活的母鸡,毕竟这东西比较滋补。

秦春沛能在家的日子不多,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天半,就这两天,家里头简直把他当做皇帝来对待,吃的用的喝的恨不得给他塞进肚子里头去。

就是隔壁王氏听说他回来,也炖了一碗红烧肉过来,脸上还带着盈盈笑意,因为三丫而产生的愁苦已经完全消失。

秦春沛一开始觉得奇怪,毕竟自从三丫死后,到了蒙山村王氏虽然强打起精神来,但脸上总脱不开一丝愁苦,现在却有些喜气洋洋的。

一直到了晚上,他才从秦招娣的口中得知,原来王氏这般是因为又有了身孕,虽然不知道男女,但她显然也能对女儿的死亡释怀了。

三丫死的无声无息,她在这个世界甚至还没有待满三年,如今连她的母亲也开始将她忘记。秦春沛感叹了一声,也只是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偶尔他想起逃难岁月的时候,也会想起三丫,但慢慢的,三丫的模样也变得模糊起来,比起那些血腥和艰苦,似乎一个孩子的消失反倒是平平无奇了。

秦来娣靠在大哥身边,吃着他特意带回家的糕点,笑嘻嘻的说道:“二婶怀了小弟弟也好,以前没有小弟弟的时候,她整日里把春云拘在屋子里头,也不准他跟我们玩儿,生怕磕着碰着,如今便顾不上他啦。”

秦春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转开话茬:“我走之前给你布置的功课做好了吗?”

秦来娣连忙说道:“我每天都在念书呢,不记得的地方就问大姐,如今背的可顺溜啦,大哥,要不我背给你听。”

秦春沛就说道:“那你背吧,若是背的真好,大哥就给你一个礼物。”

秦来娣顿时来了精神,一背果然很流利,她有些得意的看着大哥,显然期待着礼物,秦春沛笑着将早早准备好的彩色发绳取出来,得到了秦来娣的欢呼。

在家里头待了三天,自觉胖了一圈的秦春沛回到军营,一时间反倒是有些不习惯的感觉,大约是秦家给他的印象太好了,以至于显得其余的地方都冷漠起来。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秦春沛很快打起精神来,他若是想要做好一件事,讨好一个人,便少有人能敌的过的。

张城防身边原来也有一些参谋,只是他向来不喜欢别人在耳边念念叨叨,这些人通常留不久,能够留下来的,不是性子十分软顺,就是秦守国怕他没有人规劝惹事儿,故意给他安排的人,这些人泾渭分明的成了两派。

秦春沛贸贸然的闯进来,一开始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但人家的冷脸他受着,该做的事情又十分勤快,杂乱不讨好的事情他也愿意接手。

慢慢的,软顺的那派人觉得他是同道中人,又对自己没有威胁,便很快接受了,规劝那派的,又觉得秦春沛还算好用,最难得不烦人,是个有真本事的。

等参谋和亲卫都接纳了秦春沛,即使有些人心里头烦他,看见他的笑脸也不好直接甩脸子,慢慢的他办事就方便多了。

心知这些人生怕有人抢了风头,秦春沛也就不往张将军跟前去,反倒是将里里外外的杂事一把抓,这些事情看起来琐碎,也没有多少油水,那些参谋自然乐得有人处理。

就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秦春沛已经慢慢上手,而张家军里头的人也习惯了有事儿就找他来处理,尤其是张将军这边的事情,如今他反倒是成了第一个知道的。

这一日,旁人还没有察觉,秦春沛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来是那些亲卫居然都在,二来张将军早早的让人准备出行的东西,那些东西的量可不少。

第五十九章拜访

果然,很快张将军就亲自来查看了那些东西, 确定无误之后才点了几个亲卫的名字, 说道:“你们几个随我一块儿走。”

说完这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张城防看了一眼秦春沛问道:“阿沛, 你可会骑马?”

秦春沛自然是学过的, 在军营里头马匹容易得, 他又是张将军身边的“红人”, 想要学习骑马并不是什么难事儿,要知道一旦真的发生战乱,多一样技能就多一条生路。

为此, 秦春沛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磨破了大腿无数次,总算是把骑马这项技艺学会了:“会骑,不过是来张家军之后才学会的。”

张城防哈哈一笑,说道:“会就行了, 待会儿你跟我们一块儿走。”

也没有等秦春沛再问一句,张城防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几个亲卫熟门熟路的开始收拾东西,显然也是习惯了这样子的出行。

秦春沛有心问一句到底要去哪里, 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反正目的地迟早都会知道的, 他急切的追问反倒是落到了下乘。

很快他们就准备出发了, 除了每个人的随身行李和马匹之外, 意外的还有一辆马车装着那些土仪和礼物,那些东西是秦春沛经手过的,知道除了表面上那些不值钱的,里头颇有几样贵重的,此次却不是随便的出门拜访。

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另一位张守国张将军已经在那边等着了,扫了一眼亲弟弟带过来的人倒是有些意外,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把那孩子也带来了?”

张城防嘿嘿一笑:“这小子有本事着呢,短短几天功夫就把我那边的人都收服了,鬼点子太多,带上了说不准还能帮咱们出出主意。”

张守国也没有多说什么,左右不过是多一个人罢了,他们此次的行动不算特别隐秘,这个人的来历也清楚,既然弟弟想要栽培这个小子,他自然也不会反对。

秦春沛跟在队伍的后头,心中倒是觉得这位守城门的张将军,比自己的顶头上司还要心细谨慎许多,他扫过来的眼神就像是能把人的内心都看穿了似的。

他们出发之后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当然也可能是有马车拖累,想要快也快不起来,看走的方向居然是往明城去的。

这条路当年秦春沛跟着家人一起走过,可以说是刻骨铭心,即使现在骑着马,路线也不大一致,但很快还是认了出来,心中不免有些猜测。

跟着张将军出门的几个亲卫,无一不是习惯了行军的,这种路程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简直就跟郊游似的。

秦春沛虽然学会了骑马,但毕竟年纪小,腿部的皮肤也嫩,很快两条腿又有些火辣辣的疼,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心中也知道说了也没用,他们是不可能停下来等他一个小人物的。

张守国冷眼看着,倒是对这个小少年有些佩服,皮肤被磨破虽不算严重,但软刀子的疼才更加要命,就算是他们,哪一个不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吃过苦头,后来腿部有了茧子才好了。

一个聪明,不多话,且还有一股子韧劲的少年郎,更难得的是家世清白,又有家庭负累在,也怪不得自家弟弟会那么看重,这会儿也带着他出门历练。

这么想着,等到休息的时候,张守国倒是难得发了善心,将手中的金疮药扔了过去,笑着说道:“别怕疼,等退了皮上了茧子,就不再怕骑马了。”

秦春沛接着金疮药,知道这位将军能随身带着的肯定比自己找来的那些好:“多谢将军,到底是小的缺乏历练,这才托了大家的后腿。”

张城防哈哈一笑,不在意的说道:“这趟就是没有你在也走不快,带着那么多东西呢,要是磕着碰着可是要坏事儿的。”

张守国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弟弟,无奈说道:“别胡咧咧,嘴巴上头没个把门。”

张城防却不在意的说道:“哥,这里就咱们几个在,带着的人哪一个不是亲信,这要还不能好好说话的话,这日子也忒没趣了。”

张守国听了这话也不管他了,只是淡淡提醒:“在这里你还可以胡咧咧,到了明城可记得多看少说,这事儿要是办砸了,不用大伯出手,我就能生吃了你。”

张城防嘿嘿一笑,也不在意他的威胁,反倒是笑着说道:“行啦,哪次我做事情不靠谱了?在明城我就当一个哑巴,有啥事儿只听你的话,只让你来说,成了吧。”

张守国这才笑了一下,又说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惹了祸到底麻烦。”

张城防却道:“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儿都不能把我们如何,那顾明远莫不是财狼虎豹,会把咱们吃了不成?”

张守国眯了眯眼睛,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宁愿他是财狼虎豹,只管动刀动枪就是,只可惜这位顾大人是一只老狐狸,在他的手底下,就是大伯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张城防生来丧父,这些年来对张老将军最为敬慕,听了这话忍不住有些不服气,冷笑道:“我倒是不信他有这般神通广大,连大伯都不如了。”

张守国却瞥了他一眼:“等你见了他便知道了,明城是什么样的地方,这边的知府当年一连换了三任,每一个都死于非命,这个顾明远不但没死,反倒是将当地那些牛鬼蛇神都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想而知他有多少本事。”

听了这话,张城防果然沉默了下来,他还记得顾明远来之前明城是什么样的地方,那时候当地的少数民族人,汉人,还有军营以及官府,四足鼎立都不足以形容当时乱象。

明城知府一连死了三任,可想而知朝廷的震怒,顾明远刚来的时候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儿,谁能知道几年后的今天,明城却成了他的地盘儿。

作为谷城张家军的人,张家人自然是不希望明城那边一派安定的,毕竟明城要是太好了,反倒是显出他们谷城的坏来。

这些年来张家人与顾明远没少打交道,说不上势如水火,但却绝对不亲近,若不是这次粮饷事件,他们可不会亲自上门去。

当初秦春沛他们逃难的时候,从明城一路走到谷城花了三四天的时间,但这时候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即使放慢了行程,出发的甚至不算早,却也在日暮降临的时候到了明城之外。

秦春沛抬头朝着明城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在骏马上的缘故,他瞧着这城墙倒像是没有以前那么高,那么大,那么不可高攀了。

城墙之外原本难民营的地方,赫然又扩大了一倍不止,远远看去人潮涌动,周围的荒地都种上了东西,显然那就是传言之中的城外城所在了。

秦春沛用心看了看行走的难民,却见他们脸色尚有愁苦和不甘,但比之前那段岁月却好了许多,显然这一年来的时间过得还算不错。

能防止难民作乱,反倒是将他们化为己用,可见这位顾明远顾大人名不虚传,若是能这么持续几年下去,怕是外头的难民都变成了良民,荒地都会变成良田,到那时候明城治下的税收和百姓都多了许多,这也是一种政绩。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时间,得给明城和这些难民们时间,若是在他们尚未稳定之时,再一次发生了动乱,怕这些难民最终还是会成为明城的疥疮。

张家兄弟对视一眼,看着那城外城若有所思,到底是张城防沉不住气冷哼一声说道:“这顾大人倒是知道收买人心,去年赈灾谷城也除了不少银子粮食,结果什么好处都被他得了。”

张守国看了一眼弟弟,但却并未阻止他的话,显然他心中也是这般想的。这样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需要出钱出力的时候,这位顾大人就能拉下脸来,跟左右的官员讨要东西,但等到最后有了结果,通常功劳却是他一个人的。

难民之中只知道顾大人,其余怕是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么长久下来,这位顾明远虽然有手段,人缘却是在是不怎么样。

张家兄弟的态度,其实也代表着明城附近不少官员的态度,顾明远聪明绝顶,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顾大人无所谓,并不把这些人的心思放在心中罢了。

上一次秦春沛还未靠近明城就被人打发走了,这会儿跟着张家兄弟,秦春沛倒是顺顺利利的进了城门,守城门的人显然认识张家军,对他们颇为恭敬,搜查也是做做样子。

张守国扫了一眼城门的情况,很快带着兄弟们纵马向前,穿过那一座巍峨的城墙,秦春沛才总算是看到了明城之内的景象。

明城比他想象中的要繁华,但意外的是行人脸上并不算明朗,反倒是带着几分谨慎和深沉,这与当年的芜湖又是截然不同,并且街道两旁的商户居然并不算多。

行走之间的外来商人不少,但本地门面却不多,偶尔的热闹都是买卖吃食的人家,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怪异,并且街头女人特别的少。

第六十章直男癌

秦春沛脑子里头闪过无数猜测, 等他们一行人到了知府宅邸前, 却见顾明远早就收到了消息, 虽然并未亲自出现, 却有他的三个儿子在门口等待。

在来的路上,秦春沛便知道这位顾大人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其中只有长子是嫡妻所出, 其余都是庶出子女, 其中长子顾玉辉,次子顾玉琛, 三子顾玉坤。

作为隔壁邻居, 张家人对顾家的情况也多有探听, 自然知道这位顾大人在正事上精明万分,但自家的后宅却有些混乱。

主要原因还是女人太多, 生的子女也太多, 他的妻子又不是个真正贤惠且有手段的,时不时就得闹出一些事情来,不过顾家是顾明远的一言堂, 事情通常都闹不大。

女儿且不提,三个儿子里头,顾明远看着是要培养嫡子的,但对幼子也多有疼爱, 但最糟糕的是, 他那三个儿子都不算出色, 论精明能干不足父亲的十分之一。

这会儿自然是由既是长子,又是嫡出的顾玉辉打头迎接,只见他长得倒是也长身玉立,一张容长脸孔,看着有几分俊秀,“两位将军远道而来,玉辉在此久候,家中父亲早就准备好宴席,还请两位将军随我入内。”

等一行人走进府邸,却见这顾家十步一景,景景皆有不同,装潢的十分别致且精巧,显然是花费了大量功夫的,不过倒是也不算豪奢。

更难得的是,顾家的下人行事各有章法,绝不多走一步,绝不多说一句话,他们一行人穿庭而过,那些看见他们的下人却目不斜视,只是垂目远送。

秦春沛对这位顾大人的御下之道又有了几分体悟,想当初在城门之外,这位大人有办法让百姓们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肯违背他的意思私下雇佣难民,可见这位顾大人在明城之内控制力的强盛,这可不是光靠着知府这个名头就可以做到的。

“两位贤侄可算是到了,可让我好等。”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秦春沛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一中年文士站在厅堂之中,他的各自不算高,身形适中,留着时下文人盛行的山羊须,光看面目的话,倒像是个忠君爱民,且直爽热情之人。

但不知道为何,秦春沛在看见他的时候,脑袋里头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居然是伪君子,再看他眼中热情似真,却分明带着几分审视,他那三个儿子走进门之后更是如同鹌鹑一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个顾大人即使有能力,也必定是个□□之人,秦春沛心中想着。

那头张守国也已经迎了上去叙旧,两人你来我往,都是热情万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许久没见的至亲,关系亲密的叔侄亲戚了。

客套了一会儿,秦春沛几乎觉得张城防都要忍耐不住了,张守国和顾明远才算进入了正题,几个人陆续入座,这时候秦春沛等人自然没有坐下来的资格,只能在张家兄弟背后站着。

大约是见他年纪太小,那顾明远特意打量了几眼,但想着大约是张家的后辈子嗣,这会儿带着过来长长见识,倒是也没真往心里头去。

机密要事自然不会放到这会儿谈,顾明远笑着举起酒杯:“来来来,今日我们叔侄几个不醉不归,这都许多年没有见了,守国城防你们兄弟俩越发出色,可是把我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比了下去,来,叔叔敬你们一杯酒。”

杯觥筹措,这一喝就是一个多时辰,张家兄弟的酒量也不是盖的,顾家四个人轮流上阵,居然也没让他们俩脸色红上一红,尤其是张城防简直是个酒桶,来者不拒,甚至后头自己主动抱着酒坛子就喝,嫌弃用小杯子麻烦。

这一个多时辰他们一件正事都没提,张守国和顾明远之间似乎有些默契,笑容满面的相互劝酒,后半程的时候,顾家最小的三子已经有些撑不住醉了。

顾明远不喜儿子失态,皱了皱眉头,自然就有下人战战兢兢的过来将这位三少爷搀扶下去,那顾玉辉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却不敢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