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烟烟心急如焚一拧手帕,自己到底何时才能下这破绣楼。

明玉公子全然不觉自己今日这打扮,正将统领府所有小丫头都扰得心漾涟漪,还在自顾自磨墨,又挑了张上好的洒金宣纸,打算松松筋骨练练字。笔是萧澜送的,墨也是萧澜送的,这四面风瑟的时刻,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处挤出来的悠闲时间,今日编个雀儿,明日买个坠子,七七八八的小花招比谁都多。

陆追喜欢他送的东西,也喜欢这幼稚的小把戏。清晨的阳光将四周景致也变得温暖起来,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心绪渐宁,似是只留下了桌上这小小一方天地。

他的字其实并不比温柳年差,常年习武,更让他笔下多了几分寻常人琢磨不出的力道,如同大开大阖的陆家剑法一般,狂放而又不羁,带着凌乱的糙美感——这点倒是与他的人截然不同。

萧澜从身后环住他,手轻轻包覆上来。

陆追笑笑:“同爹说完事情了?”

“嗯。”萧澜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写字。”

“闲来无事,你又不许我一道去。”陆追被他带着写了两个字,道,“你学我。”

“嗯…是有些像。”萧澜停住手。

“傻,是我教你的。”陆追道,“你小时候又皮又闹,不愿意写字念书,只肯跟我一个人学。”

“这句话说得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当你大我多少岁。”萧澜下巴架在他肩头,“累不累?累了就歇会儿。”

“真当我弱不禁风呢。”陆追放下笔,“先前在朝暮崖的时候,又发又头疼,还撑着写过数百贴对联。”

“山寨里有这么多房子?”萧澜意外。

“自然没有,拿去城里赚钱的。”陆追说到一半,自己也有些好笑,“虽顶着土匪山寨的名号,可没钱的时候总不能当真去打劫,那时正好遇到年关,我便想写些对子去城里卖。”

那阵温柳年尚未被调任,苍茫城内一片狼藉,街上有坑房上掉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银钱买对子。即便是家中稍微殷实些的,到街头随手一翻,那龙飞凤舞连成一片的狂草,既看不出“天增岁月人增寿”,也看不出“春满乾坤福满门”,一样不会愿意买,还很嫌弃。

“亏惨了。”陆追感慨不已,“买红纸花了不少银子呢。”

萧澜又想笑又心疼,抱着他晃了晃。

“你何时回冥月墓?”陆追问。

“这就走了。”萧澜将他的身体转过来,“好好照顾自己,安心在日月山庄等我。”

“你也是。”陆追道,“别受伤。”

只这三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牵挂与不舍,他受过许多伤,那滋味着实不好,所以才会想要心爱之人安然无恙,哪怕行动失败,哪怕功亏一篑,也别受伤。

萧澜看着他的眼睛,单手抚过那白皙的侧脸,低头亲下去。

他的小明玉,是这世间最温暖的人,也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

陆追微微使力,将人推开一些:“你该走了。”

萧澜替他仔细裹好披风:“冷吗?”

陆追摇头,指指天上:“大太阳呢,冷什么冷。”

萧澜将他的手包在掌心。

“被爹看见了。”陆追使劲回来,“别闹,快回去。”

萧澜叹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莫说是我,就连瞎子也骗不过?”

陆追:“…”

萧澜将人一把抱起,大步进了内室。

陆追无奈妥协,攥着他的衣襟,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知这股莫名的寒意究竟是从何而来,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可等觉察出不适的时候,那锥心刺骨的冰刃却已骤然迸发而出,将血液也冻住大半。

第135章 一个红莲盏 想做什么就只管做

厚厚的被褥裹在身上, 却似乎并不能驱走那不断涌出的层层寒意, 不消片刻,陆追唇色已被冻得苍白, 手指也逐渐僵起来, 呼吸之间, 连血液也在一层一层结成冰。

萧澜抬掌按在他胸口,低声安慰:“有我在, 别怕。”

陆追张着嘴喘息, 双眼与他对视,用尽所有力气眨了眨。

他不怕。

真气与血脉贯穿在一起, 重新冲开了淤堵的穴位, 而陆追被冻结的心口也总算有了暖意, 待其余人听到消息赶来时,萧澜已经替他疗完伤,正在用一块温的帕子轻轻擦拭他满头的冷汗。

“出了什么事?”陆无名急急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道, “明玉?”

“爹,”陆追嗓音干哑, “我没事。”

陆无名试过他的脉搏,又细又缓,不过所幸并无横冲直撞的邪气,心脉应当未被伤及,只是大病之后的体虚之相。

萧澜倒了一杯茶,用小勺慢慢喂给他润嗓子。

“睡一夜就没事了。”陆追摆摆手, “陈年旧疾,不必担心。”

睡一夜,顶多也就是寒毒重新蛰伏回去,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再次发作,如何会“没事”。屋中众人心里皆是担忧,却谁也没说出来,只有萧澜替他盖好被子,轻声道:“听话,睡一会吧。”

毒发时的刺痛耗费了他太多体力,陆追这回倒是当真睡得快——或者说是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在一片黑甜的世界中,原本冰凌般的手脚总算变得暖和起来,梦也随之更加安稳几分。

萧澜替他将双脚用小毯子裹好,又加了一床棉被,方才轻轻退出了卧房。

陆无名正在院中等他:“你怎么看?”

“先前在青苍山的时候,明玉也曾毒发过一次,不过症状并不明显,只是有些冷,要多穿几件衣服。”萧澜道,“而依照明玉今天的表现,最坏的一种情况,便是他体内的寒毒或许正在蔓延。”

陆无名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不过明玉毕竟是习武之人,底子不至于太虚,”萧澜道,“再多休养几日,抓紧时间去往日月山庄,那里有叶神医在,情况会好许多。”

陆无名道:“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萧澜道,“查清楚明玉究竟中了什么毒。”

陆无名看着面前的毛头小子,虽说依旧有些不放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早已不是当年声名显赫一呼百应的门主,老下属曹叙也无非是个小门派的主人,这风声鹤唳的当口,既要护送儿子去江南求医,又要查明究竟是何毒药,还要顾及到冥月墓,即便他当真长出三头六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澜道:“前辈相信我。”

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道:“那这里的烂摊子,就交给你了。”

萧澜点头:“我不会辜负前辈。”也不会辜负心爱之人。

晚些时候,姚小桃听到消息,也急忙来探望陆追,还专程从酒楼里买了一大罐鸡汤,让自家相公抱了一路。

“姚姑娘。”陆追这阵已经服完药,正靠在床头抱着暖炉打呵欠,或许是因为房中点了灯,他脸色看起来还正常,不再是白日里惨惨的苍白。

“公子没事吧,”姚小桃担心道,“我听曹帮主说完,吓死了。”

“没事,我这人福大命大,”陆追笑笑,“原本打算今晚去曹伯伯那里拜访诸位的,没想到却反了过来,换成诸位来看我这病秧子。”

“公子找我们有事?”姚小桃问。

“是要辞行。”陆追道。

舒一勇被迫抱了一路的鸡汤,原本还站在一旁生闷气,这阵听到却一愣:“辞行,明玉公子要走?”

“真是对不住诸位了。”陆追往起坐了坐,歉意道,“我突体内突发寒毒,着实熬不下去,怕是要回日月山庄。”

舒一勇:“…”

既然身体的确不行,那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可为何就偏偏选在此时?况且对方现在一走,那两家还要如何合作,单留下一个冥月墓给自己?

“我人虽走了,冥月墓的事却不会丢下。”陆追继续道,“诸位往后尽可以去找萧澜商议。”

“萧澜,是另一位好…的公子吗?”姚小桃问。她原本是要说好看的,但想想自家男人抱了半天罐子,也不容易,因此将后半句乖乖咽了回去。

舒一勇哭笑不得。

“是他,”陆追点点头,“他比我更加熟悉冥月墓,身份也更加有利,绝对不会误事。”

一听不会耽误事情,舒一勇脸色便和缓了许多,甚至觉得陆追走了也好——否则天天听娘子念叨,耳朵都要起老茧。

先前不觉得,这阵要离开了,陆无名才发现原来对儿子依依不舍的人还多。

送走了姚小桃,又来一个铁烟烟,还有山洞中的一行人,陶玉儿带着阿六与岳大刀,也在临行前一天专程到了统领府,握着陆追的手叹道:“这才出来几天,怎么又瘦了?”

“瘦一些才好,”陆追道,“招人疼。”

“胡说八道。”陶玉儿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他,“你压根就不该来这冥月墓,若肯好好在日月山庄养着,说不定现在都痊愈了,此番回去,可就得收收心了。”

“好。”陆追道,“苦。”

“良药才苦。”陶玉儿笑道,“怪不得澜儿喜欢你,这皱鼻子的小模样,跟个小猫似的。”

“这些天夫人在山洞也辛苦了。”陆追往起坐了坐,那里虽说宽敞阔气,可毕竟不是个家,半夜一起风,四野都是呜呜的哭泣声。

“有大刀陪着,可不辛苦,我真是喜欢她,”陶玉儿感慨道,“年轻时想要却没有的,她都占全了,光是看着就觉得真好。”

“那阿六呢?夫人不喜欢他啊?”陆追问。

陶玉儿打趣:“一天到晚要拐着大刀走,我可不乐意,自然是嫌弃的,可若赶走了,又没人做饭,只好留着。”

陆追也跟着笑,一起听她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天发生在山洞中的,充满柴米油盐气息的,哪里开了花,哪里结了果,哪里的陷阱中困了一只兔子,三天才救回来。

一件件,一桩桩,说不完。

陶玉儿用袖口拭了拭眼泪,笑出来的。

屋内变得安静起来。

陆追没说话,继续侧身靠在床头,像是还在等着听故事。

陶玉儿叹气:“你是故意将他们留给我吧?”

陆追并没有否认,只道:“这样的日子,真好。”

陶玉儿看着他,眼前有些恍惚。

是啊,真好。

有贴心的女儿,有不怎么机灵的女婿,一家人在山上淘米煮饭,闲下来就聊聊家常,时时都有阳光洒在肩头,茫茫四野金光细碎,云环如絮,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她像是回到了刚成亲的那段时光,有家有儿,和乐美满。可细细一想,两段日子却又是不同的,那阵心里压满了事情,一想到红莲盏与冥月墓,就时常会夜半噩梦惊醒,那现在呢?

陶心师父早已归天,无念崖也早就与自己没了关系,这世间再也没人能逼迫得了自己,那还要再去想着冥月墓吗?

与这世间其他人不同,她的最终目的一直就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也不是武林秘籍,她只是单纯的想要拿到红莲盏,打开冥月墓,想要证明给师父与诸多同门看,自己并非优柔寡断,更不会一事无成。

可这种追求,真的有意义吗?失去了丈夫,狠心抛下唯一的儿子,浪费了十几年最好的韶华岁月,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却只是为了让早已离世的师父,让一群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同门,让这些人亲眼看到自己打开了冥月墓?

她觉得自己大概疯了数十年。

“夫人。”陆追抱过枕头,“阿六与大刀,回去就该成亲了呢,那时候他们生的孩子,是要叫夫人太姥姥还是姥姥?”想一想便十分愁苦。

“傻孩子。”陶玉儿擦了擦眼泪,将他揽到自己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你是知道的吧?当初在洄霜城。”自己亲口散播出谣言,告诉武林中人陆追比红莲盏更重要,想要引出陆无名,想要逼出更多冥月墓的秘密。

陆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陶玉儿道:“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陆追坐起来。

陶玉儿打开带来的食盒,里头却不是吃食,而是一盏幽红的莲花灯,当初从翡灵手中夺得,她一直带在身边。

陆追并不意外,笑了笑道:“多谢夫人。”

“还有一个呢?”陶玉儿问。

“在蝠手中,我迟早会拿到的。”陆追道。

“不是你,是澜儿,你也该让他做些事情。”陶玉儿道,“不能总惯着,否则将来该欺负你了。”

陆追笑:“好。”

“打算何时毁了冥月墓?”陶玉儿问。

陆追却摇头:“我要打开冥月墓。”

陶玉儿一愣,她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山中,自然不知道已经改了计划。

陆追眼睛里闪着光,又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陶玉儿心中感慨,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夫人,”陆追道,“我可以做到的。”

“你自然可以做到。”陶玉儿又握住他的手,使劲攥了攥。常年执剑,陆追的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白净细腻,而是有一些薄的茧,而且或许是因为寒毒,也要比平时冷一些,可就是这么细瘦的一双手,却似乎蕴含这巨大的力量,与他眼底的年轻的光亮一起,奔流涌向苍茫四野,在天地间洒下无数不灭之火。

人本来就该这样活着,即便曾经被苦难席卷,也依旧善良而又勇敢,睿智而又坚强,拥有不可被摧毁的信仰。

像一道温暖的光。

“你与澜儿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陶玉儿道,“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们挡着。”

陆追摇头:“天不会塌的。”

不仅不会塌,终有一天,还会云雾散尽,华光万里。

第136章 霜昙 谁能骗过谁

看着陆追歇下后, 陶玉儿方才出了卧房。

天边明月高悬, 陆无名正在院中独酌。

“我走了。”陶玉儿道,“此去千叶城虽路途不远, 可明玉毕竟体虚, 陆大侠还是莫要昼夜不停赶路了。”

“大刀与阿六都在外头。”陆无名道, “方才在这里等了陶夫人许久,后来听到外头有红嘴雀在叫, 就出去瞧稀罕了。”

“大刀成亲时, 嫁妆我也是要备一份的。”陶玉儿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又道, “明玉是个好孩子, 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你我这浑噩半生做长辈的,就莫要再拦着了。”

陆无名并未接话。

“告辞。”陶玉儿放下酒杯, 拎起裙摆跨出院落。

陆无名看了眼那紧闭的窗户, 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翌日清晨, 一辆马车悄然驶出统领府,外观看似朴素,里头却弄得舒服,一张大床一方小桌,茶点心果品一样不缺。陆追单手撑着脑袋,正斜靠在软垫内打盹。此行人人都将他当病号看, 书也不准多翻,忒闷。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叶瑾也背着小包袱,与那只有半边眉毛的老将军杨清风一道离开了日月山庄,目的地自然是伏魂岭,冥月墓。

狭窄山道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逆风疾驰,宛若奔雷闪电。杨清风平日里自诩高手,这阵却也有些追不过,气喘吁吁喊道:“我说谷主啊,你拿沈盟主的绿骢玉来欺负我这从集市上买来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