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抬起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他静静俯视着她的灰眸。无声的语言忽然间就在这对视间流淌。

她:怎么办,我看出来了呢。

他:怎么办,装不下去了呢。

两个人都忍不住微笑,眼里却都浮出泪水。

她原本就抱了疑心:那“洗魂散”是他的药,他本身又是神医白判,怎么可能那样大意,被自己的药毒翻?但他实在是装得太像,以至于她始终没能确定。但在今日遇到封项时,他的反应终是露出了破绽。他是假装的,一开始是为了麻痹袭陌,后来,是为了哄骗她——哄骗她留在他身边。因为她说过,只有这样的痴傻的他,她才可以面对。

方才想明白的时候,她没有立刻揭穿他,而是假装不知道,又在他的怀中,多赖了这片刻。他也知道她看出来了,却也是在假装不知道。多装一刻,就能这样毫无芥蒂地相拥一刻。

一直假装,假装,直到再也装不下去。

她的微笑过渡成深深悲哀。戏演到无法再演,词唱到无词可唱,灯光暗下,面目模糊,神情疏离。慢慢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他眼中闪过恐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染儿……”

她不敢抬头,扭着脸忍泪道:“你不用说了,我们二人之间隔的冤孽,这辈子也越不过的……皇上。”

旁边传来异样的声响。两人转眼看去,只见林清茶站在不远处,手扶着墙,面色发白,一对满是惧意的眸子看着方晓朗,腿微微发颤。——他根本没有中毒,他是假装的。他随时能够取了袭陌的性命!

三人默然相对的时候,暗影中忽然闪出一名天隐教徒打扮的人,手中寒光一闪,兵刃横在了林清茶的咽喉,低声威胁道:“不许声张!”

方晓朗冲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放了她。他立刻收了兵刃,站立到一边。林清茶见此情形,不由得冷汗涔涔。原来早已有皇家侍卫混入教中!

方晓朗对那侍卫道:“封项来了……也拖不下去了。行动吧。”

林清茶听到这话,脑袋轰地一声,腿一软跪下了,仰脸看着他,苍白着脸,含泪的眼中满是哀求,她明知道方晓朗这次不会再放过袭陌,方晓朗给了袭陌机会,袭陌偏偏不要。虽然绝望透顶,却还是垂死挣扎般地想要哀求。半张的唇微微翕动,咽喉因为极度的恐惧干涸了,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方晓朗低眼凉凉地俯视着她,良久,对侍卫吩咐道:“控制袭陌,先不要伤他性命。”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四处传来打斗喧闹之声,然而不过是片刻之后,这一场战斗便以皇家侍卫大获全胜而告终。

实际上方晓朗离宫行走民间时,袭羽便派出十数名侍卫随身保护。方晓朗原本不愿带人,又拗不过袭羽,只能任他们跟着。嫌他们在身边晃着眼烦,就将他们撵得远远的。他踏入天隐教中时,就叫那帮子侍卫候在山下。进到教中后,发现教中人端上招待的茶水中放了洗魂散。这东西可是他的作品,虽然气味轻微,还是让他嗅了出来。

不过这种药他极少赠出,怎么会流入江湖?前后一想,就断定下药者是袭陌。不由地十分好奇——以他的判断,林清茶应该更愿意袭陌失去记忆啊,为什么这洗魂散没给袭陌喂进去,反倒是留了下来,又回赠主人?是看错了林清茶吗?怀着一探究竟的想法,他略施手法,假意饮下,然后装疯卖傻。下药之人也由暗处现身——正是袭陌,虽然失明,仍然野心不死!也看到了林清茶屡次劝止,而袭陌却根本听不进去。

那时候方晓朗最该做的或许是手起掌落取了他的性命,以绝后患。可是因为之前到那位神机妙算的“鱼夫人”面前占卜方小染的下落,她指点着他到这边来寻。从鱼夫人的算命铺子出来后,他长久以来恹恹欲死的心境猛然间膨胀,充满了希望。难道方小染会在教中,或是与天隐教有什么瓜葛?然而观察一阵之后,他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于是决定将计就计装着傻,等等看再说。

山下侍卫放心不下,很快混入教中来找他,他便暗暗传令下去,又从外面调集了更多人手,先后假装成投奔天隐教而来的穷苦人,作为教徒混入教中。

几日之后,他没到得到方小染的任何信息,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将天隐教连窝端掉,方小染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苦苦寻觅一年之久的人突然跳了出来,震惊之下,他居然呆愣掉了,作不出反应。

听到别人称她为鱼夫人,他才明白,鱼夫人就是方小染。是怎样的天意弄人让他们阴差阳错地错过,又是怎样的冥冥天意让他们在这遥远的南国遇到,错过,再遇到?既如此,他就绝不会让她再逃掉。所以,当方小染说出了“只有这样,才能面对你”的话时,促使他把痴傻继续装了下去。他只想留住她,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但是……为什么她会被称做“鱼夫人”?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男孩,为什么叫她“娘”?当爹的又是谁?自然而然的,由这个“鱼”字想到了方应鱼。她现在跟方应鱼究竟是什么关系?心中醋坛子打翻,又是猜忌,又是恼火,偏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是又酸又苦纠结得要命。

恰在这时,侍卫暗传了信息来,得知方应鱼居然从本州知府那里弄了整整一支军队来,欲前来解救。——是救他还是救“鱼夫人”?他对于这救兵丝毫不领情,胸中反而郁怒非常,于是传出去这样的口谕出去:蓄而不发。目的有二:一是想细细地考虑清楚该如何发落袭陌;二则是为了不愿让方小染跟那个家伙见面。

他卖力地装痴卖傻了下去,只有这样,方小染才肯留在他身边啊。一旦揭破了真相,这个家伙,保不定会嗖地飞走不见。那样毫无目地的绝望寻找,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于是军队就按兵不动了,静候旨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陆续有更多名身手高强的侍卫进到教中保护圣驾。天隐教此时急于扩招教徒,对于这些报名入山的“弟兄”十分欢迎地接纳了。于是卧底的人数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比例,以致于此时事发,这帮乌合之众的教徒,竟没有几分反抗之力,纷纷束手就擒了。

过了一阵,侍卫头目过来禀报说已控制了袭陌。林清茶听到了,瘫软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方晓朗忽然掏出一个纸包,递向林清茶的方向,道:“去替他沏一杯茶吧。”

林清茶不知这纸包中装的是什么,猜着是赐死的毒药,吓得不敢去接。方晓朗上前一步,弯腰将纸包塞进她的手中,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洗魂散。带他搭乘洞穴深处暗河中的船只离开。”

林清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袭陌静静坐在铺着兽皮的石椅上,眼睛虽看不到四周对准了他的密密兵刃,皮肤却也感觉到了凛冽杀气的划痛。

他的坐姿放松,淡然,拿手支着下巴,似乎是独自身处空旷之地神游太虚,而不是处在包围圈中。他在想——是否这样的结果,在萌发出成立天隐教的一开始,就预料到了?

一个落魄的瞎眼主子,一群乌合之众,能成大事,才是笑话。

他却那样疯狂地不顾一切的拚了命去做。

他只是在寻死——是的。

他想死——宫变时,饮下袭羽的毒药时就执着地赴死了,可是袭濯又自作主张地救他复活。他不领情。一名被打落金冠、剥去王袍的君王,要怎样的心态,才能以平民的身份生存下去?在他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与其沾染尘埃,不如魂飞魄散。他还是宁愿死,而且固执地要死在这件事上,死在皇权的血腥当中,才让他觉得死得其所,他的灵魂才能在地狱中狂笑不止,而不是在人间苟且偷生。

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便是清茶。这个他一直深爱的女子,终是把身心交给了一无所有的他,舍弃了荣华富贵,甘愿与他隐居民间。他若是死了,自己倒是痛快了,留下清茶,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淡然的眉间锁起苦涩的雨云。

忽然间有兵器纷纷轻移的声音,似乎是包围圈让出一条路。随后,有轻盈的脚步声慢慢移近。

他失焦的目光扫过:“清茶?”

“夫君……”林清茶眼中泛着水光,双手托着一只茶碗走到他的面前,柔声道,“喝了这杯茶吧。”

他愣了一下,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是?……”

林清茶及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

他沉默一阵,呵呵笑起来,抬了抬脸,任着感觉,对着远远的方向道:“袭濯,你还真是手软。就凭这一点,你这个皇帝,当不长远。”

方晓朗恰恰握着方小染的手腕子站在那个方位,听到这话,默默地没有作声。

袭陌微微探出手来,扶住茶碗的沿儿,沉吟道:“真是好东西呢。”洗魂散,只要饮下,就可洗去灵魂上所有势利、血腥、肮脏,还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来——这是世上最难得的一杯茶吧。

把茶水送到嘴边,忽然又停住了,低声道:“我会连清茶也不认得吗?”

林清茶含泪微笑:“我会让你记起的。”

“那就好。”他就着林清茶的手,将茶水一饮而尽。片刻即感觉困倦之极,伏在林清茶的膝头,沉沉昏睡过去。

方晓朗忽然朗声道:“袭陌扣押了朕,企图篡权夺位,罪无可赦,现已赐死。所有人……撤离。”侍卫们押着教徒先行陆续下山,方晓朗和方小染有意留在最后。方晓朗面无表情地扫一眼林清茶和袭陌,拉着方小染转身离开。身后,空旷的洞穴中,林清茶对着他的背影,深深拜下。

这样一直走到洞外的空地上,那里,正立着一片丛林般的士兵,方应鱼与知府大人并排站在军前。知府大人紧张了好多天,结果半点力没使到,此时看到方晓朗出来,面色尴尬地上前参见:“微臣救驾来迟……”

方晓朗停住脚步正欲说话,被迷迷瞪瞪拉着走的方小染,冷不防一头撞上他的脊背,鼻子撞得酸痛不已,“嗷”地叫唤了一声。他走路突然停下的毛病还没改啊!

方晓朗替她疼得咝气,回身拿手轻轻揉捏着她的鼻根,宠溺的责怪的口吻:“走路不好好看路,想什么去了?”一边揉着,一边忘恩负义地朝着方应鱼投去挑衅的一瞥。方应鱼却是神情寂然,眸中再无波澜。

方小染让这亲密的动作弄得很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这点躲闪的意思被他察觉到了,心中邪火顿起,另一只手抄住她的后脑勺,揉捏她鼻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痛得她哀叫起来,鼻头瞬间被蹂躏得红红的。

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幕,看得众人冷汗滴滴,却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一片安静中,忽然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方小染转头看去,见是方应鱼独自往山下走去。她脱口疾呼出声:“小师叔,等等我!”

方应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嘴角浮着浅浅的笑,眸中却是寂寂的凉,道:“染儿,你保重,小师叔走了。啊,对了,瞳儿在山下等着呢。他若是跟着我必会吃苦,再说若要他选,他也是离不开你,定会选择跟着你的。就由你来照顾他吧。我会回京中看你们的。”

“说什么哪!我们是一家人,别丢下我呀!”她急急地说着,提着裙脚就想追上去,却被方晓朗一把扯住了腕子,灰眸中压抑不住的寒怒。

她的心中急痛,眼中忽起泪意,一边暗暗地较着劲儿想抽出手,一边咬牙道:“皇上!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隔着的冤孽深如沟壑,越不过的!”

他的手不松反紧,固执地道:“没有什么是越不过的。只要染儿能释怀,要我如何做都可以。”

她张大泪眼看向他,凉凉地笑:“释怀?那么多人命因你们而皇家去了,我如何释怀?那是裂在心上的伤口,只要看到你,它便深一分,我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你放手吧,方晓朗,放我一条活路吧。我求你……”

这样的求饶,让他心口痛如细刃贯穿,疼痛传至手上,反而让他的手指固执到发疯地攥紧了她的手腕,疼得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的眼中闪着狂乱的光,语调低沉到让人心颤:“若是我来还呢?”

她愣住,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这时候,前面的众军士忽然响起一片惊呼:“皇上小心!”与此同时,有一阵阴寒劲风从方晓朗身后的山洞口处凌厉侵出,一人手持利剑,冲着他的背后袭来!

以方晓朗的功力,这样的袭击完全可以避开,不料他却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拉着方小染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对于突袭完全置若罔闻。方小染大吃一惊,急忙反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拉扯,希望能拉着他躲过这一击,可是他存心地扎稳了下盘,任她怎样拉扯,硬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电光火石间,方小染看到了封项燃着仇恨冷焰的阴鸷双目,以及他手中的寒刃。嚓地一声轻响过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三寸白刃透出方晓朗的胸前。

她失去了声音,只呆呆看着那剑尖,眼前一阵黑暗。待再清醒时,听到有人在尖叫:“我不要你还,不要,不要,不要……”

随后她发现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正死死地抱着方晓朗的身体,痛哭嘶喊。

混乱中,她听到方晓朗说了一声:“染儿不准走……”

“我不走,我不走。……”混乱地答应。只要他没事,就算让她立刻去死,她也心甘情愿。可是难道还来的及吗?来的及吗?……

他又道:“染儿说话需得算数。”中气十足的语调!

她茫然地睁眼打量,发现方晓朗并没有倒下,而是好好地站着,她不过是攀在他的腰身上而已。再低头看那段白刃——明明白白透过他的身体横在她的眼前啊!究竟是什么情况……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只见方晓朗反掌一击,砰地一声闷响,击飞了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单手握着剑柄苦苦往回拔剑的封项。随着方晓朗抬手的动作,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于是方小染明了了——刚刚封项突袭时,方晓朗定是难以察觉地微移了身子,使得剑刃正巧从腋下穿过,用手肘死死夹住。——封项很久以前与方晓朗交锋时被绞碎的手臂已然残废,所以除了握剑的左手,没有另一只手来再攻击方晓朗。

而方小染便在之前被他那一句“若是我来还”所误导,引得她以为他要以命偿还……他故意的!这家伙的演技,跟袭羽不相上下啊!果真是亲兄弟啊!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心中又恼他故意骗她,急怒上涌,哆嗦着手指指着他,嘴唇颤抖:“你……你……”想骂,舌根却因为刚刚的惊吓而发麻,竟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险些要气晕过去。

方晓朗见她面色异样,赶紧扶住她道:“染儿别气!我一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的!”

她说不出话来,只恼怒地甩着手,挣扎闹腾一番,直到没了力气才算老实了些,靠在他的手上喘息。

封项受到这一记重击,肋骨尽碎。倒在一堆乱石上,吐血喘息,眼看着是不行了。方小染被“方晓朗被刺杀——方晓朗毫毛无伤”的大悲大喜击得腿脚发软,言语不能,靠在方晓朗手上几乎站立不住。方晓朗看一眼封项,问她:“他快要死了。染儿若是想报仇,需得快些。”

她看一眼弥留之际的封项,忽然间万念俱落。那些如毒蜂般飞舞的怨,恨,如同被水浸湿了翅膀,纷纷跌落在地,脑海中一片死寂。曾经的残烈伤害,印入骨肉,化作印记,永不褪去,那痛楚已恍若来自前世,记起来时会钝钝地跳痛,却已不再撕心裂肺。

默默闭眼,摇头。浑身力气被抽走,几乎站立不住。方晓朗伸臂将她横托了起来,深拥入怀,转身走得远了些,不让她再看到可怖的画面。

方应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带了些许萧索凉意,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山风鼓荡起素色衣袍,仿若要乘风而去,又仿若要融化在这如画般的青山中。

身后传来方晓朗的一声喊:“喂……”

方应鱼也没有理他,径直离去。

方晓朗注视着他的背影,挽留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就随他去吧。方应鱼向来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比起他方晓朗,要清醒得多。

方小染自看到封项垂死的一幕后,意识一直是模糊的。在被方晓朗抱下山的过程中,就贴在他的胸口,随着他平稳的步伐沉入昏睡。至于如何乘马车抵达州府、如何被知府府上的丫鬟们服侍着沐浴、如何住进知府家的豪华客房等等过程,统统不记得了。

只是在一昼夜之后,终于从深眠中醒来时,懒懒睁开眼睛,看到近在睫前的一片光洁肌肤,自己的鼻尖则抵在这肌肤之上,嘴唇也轻轻地触着,感受得到肌肤底下跳动的脉搏。

悄悄地抬头,看到方晓朗安然的睡颜,灰睫在眼睑打下一片柔和的影子。他终于能踏实地睡个好觉了。在天隐教中时,他害怕她逃跑,夜夜睡得极其警惕、极不安稳。可是现在他即使是睡沉了,手脚还是尽其所能地纠缠在她的身上,显然他的警惕还是没有多么放松。

她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子,想看看他们是睡在什么地方。刚刚做了这个微小的动作,身子就突然被翻转了半圈,方晓朗踏踏实实地覆盖了过来,将她压了个实实在在。

做这样大的动作,他仍是合着眼没有睁开,脸枕在她的肩上,慢悠悠飚出一句:“想跑,嗯?”

她被压得动弹不得,争辩道:“我没有想跑。”

“真的?”他睁开眼睛,长睫将她的耳廓扫了一下,温软的眼神像糖在融化。

“真的真的。”她的呼吸都被压得不畅了,扭动着身子争取自由。这样撩人的挣扎让他的眼神起了变化,泛着兽类的光泽,手指钻入她绵软的中衣内。

熟悉的、久违的接触,让她呼吸中带起轻轻嘶叫,他的动作渐渐仓促又激烈,几乎想吃了她,又不知该从哪里下口,迷乱间把床铺弄出些不小的动静来。

门突然被砰地推开,一个小人儿直闯了进来,大着嗓门问道:“师兄!我娘醒了吗?……师兄!你在跟我娘做什么?……师兄!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娘!”

待方小染看清了来者是瞳儿,不由地哀号一声,往被子里一缩,头都不敢露了。方晓朗则咬着牙,将散开的中衣掩了一掩,径直下床,拎起瞳儿的脖领子,轻轻松松丢到门外去,顺便再丢一句威胁:“出去跟包子玩,不要打搅我们!”砰地把门关上,转身回床上想继续未完的活动,门上却转瞬又响起震天的擂门声,其间夹着瞳儿的鬼哭狼号:“师兄!你放了我娘!不要欺负我娘!”

方小染呜地一声,推着方晓朗道:“算了算了吧,快把门开开,不要让瞳儿嚷嚷了。……哎,你可不准打他啊!”

方晓朗已气急败坏、气势汹汹地一把将门打开,正欲给瞳儿点颜色瞧瞧,却听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包子,上!”

迎面扑来一团漆黑,黑狗包子以无比的热情扑到方晓朗怀中,对着他的脸猛舔。瞳儿恼火地大叫:“咦?!谁让你舔他的!咬他!咬他!……”

于是,方晓朗与方小染的重逢后的第一场火辣船戏,在混乱中无疾而终了。

从此,知府家倒是有了一段让人激动的暧昧传言。那阵子,街头巷尾三姑六婆,无不压低着嗓子,津津乐道知府大人府上那日突然传出的一句惊呼:“师兄,你在跟我娘做什么?!”

多么令人神往、生出无限遐想的一句话。那跨越伦理、离经叛道的恋情啊……

返程京城的路上,这一行人一路游山玩水,悠哉游哉,抵达京城时已是夏花初绽的季节。方小染曾不解地问方晓朗:他做为皇帝,离京这样久,谁来处理国家大事?

方晓朗轻松无比地回答:袭羽啊。

在路上时,方小染把当初大军调离韦州、方应鱼回到玄天山上以后发生的事、玄天派遭遇灭门、爷爷负伤身亡、教众如何逃离以及她与方应鱼如何去到黑石子镇居住,慢慢讲给方晓朗听。虽是刻意地忽略了一些情节不提,比如说得到“立林相之女为后”消息后她的反应,比如说她试图闯下山时遭到的羞辱,比如流浪途中刀刃般伤人的怨恨和思念。但她那间或停顿间的黯然神伤,还是让时光深处的疼痛,在他心上划出轻轻叫嚣的伤口。

为了不让方小染心底安伏的往事再乍起伤人的逆刺,方晓朗尽量用简洁的语言,解释了几个关键的环节:“当初二军汇合之时,袭羽对应鱼师叔分外隔阂,我担心他们二人僵持下去会翻脸,所以当应鱼师叔提出离开时,也就没有阻拦。想着安定之后再慢慢调解他二人的关系。

派回去保护玄天派的那百名军士是袭羽挑的人,那时袭羽心里便料到‘立后’之时会有麻烦,特意暗中命他们不要放人下山,而我并不知情。立林相之女为后,是早在夺位的谋划时期袭羽便提出来的,我有了染儿,一直没有同意。然而事到临头,朝中的确动荡,为了稳定大局,就做出了仓促决定,我紧接着就派人送信给你作为解释,不料京城到玄天山,信使要赶三天的路程,快不过应鱼师叔的那只小黄鹂!

后来这帮军士竟被封项利用来灭门,定然是袭羽也料不到的。

我得知‘灭门’一事后,当夜赶往玄天山,却听到说你们从山体内军火库逃离时,无意中引爆炸药,尽数身亡的消息。我绝不相信那是真的,令人搬开碎石、挖掘山体,直挖了七个昼夜,竟真的挖到了师祖的遗体……”

听到这里,方小染顿时泪流满面。方晓朗住了口,喉结滚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哽咽压下。方中图对于他如亲祖父一般。在他最迷惘的那些年,是方中图牵着他的手走了过来。到最后,他非但未能好好回报、孝敬,竟连累方中图死于非命。他猜到方中图死前是恨着他的,那一刻,面对着方中图的遗体,又想到既挖到了第一个人,说不定里面还埋葬了更多人,说不定染儿真的在其中……不能支撑,昏厥了去过。

醒来之后,疯了一般令人继续挖,足足挖了有两个月,小半个山几乎被挖去了,也没找到第二具尸体。这才重新燃起希望——染儿定然还活在世上。

这一段苦苦挖掘、提心吊胆的日夜,他没有说与方小染听。他们忍在眉心的煎熬,无需讲出,只对视间,便感同身受。

他继续说道:“我将师祖安葬在了后山的桃园之中。然后我便向各方派出大量人马找你,各州府也贴遍了你的寻人启示呢,你的头像都是贴在头号通缉犯前面的。”

方小染囧了。若不是黑石子镇偏僻,她又从不抛头露面,说不定早被找到了。

方晓朗道:“我自己也踏上了四处寻你的路途。访遍了从山上逃出来的每位同门,竟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而派出寻人的队伍,也未传回半点有价值的信息。我第一次恨这个国家如此之大……偶然间,听说了南疆黑石子镇的名声。说是当地产的黑晶石有占卜神力,又云集了许多卜卦高手在这里,便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希望能占卜出你的下落。未曾想黑石子镇神奇至此,一来到这里,就遇上了高手鱼夫人……”忽然话锋一转,灰眸一眯,目光锋利地削到方小染脸上,“话说到这里,你为什么会叫做鱼夫人?”

“啊?这个啊,为了掩饰身份嘛,呵呵呵。小师叔,我,还有瞳儿,再加上包子,非常适合伪装成和睦的一家人啊,呵呵呵。”莫名地心虚地陪笑。

“和睦的……一,家,人?”齿间单个迸出的字眼,凉凉冰块般不轻不重地砸下,砸得她心慌意乱。

然而她很快稳住了心神,鼓足底气,强势逆袭:“我们再怎么和睦也是伪装的,你那立后可是拟了诏的,我原本以为是林清茶,现如今知道不是她。那究竟是哪个?你究竟做何打算?”端足了“元配”的气势汹汹的架子。

他却灰毛一甩,扭脸走开,隔着肩头丢过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小染“喂,喂”叫了几声,他偏就不理她。她斗鸡一般乍起的毛竖了半天,最后无趣地收了起来,跑去找食儿吃了。

方晓朗这人小心眼起来当真可怕,因为那句“和睦的一家人”赌的气硬是一路赌到了京城,无论方小染怎样追问,他就是不肯解释半句“立后”的事。越是接近京城,方小染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袭羽早已得到消息,带着众朝臣等在城门外迎接。见了方晓朗,也没行君臣大礼,就像普通的兄弟见面一般自然随意。目光瞥向旁边的方小染,笑道:“还真让你找回来了呢。”

方小染看到他,心中滋味杂陈。爷爷的去世少不了他的一分造孽,他却也曾努力地试图将她救到局外。那些错综复杂的过往,也说不清谁是谁非,是恩是罪。唯有放下,忘却,才能安然。此时乍然看到他,却暂时不能淡然面对,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只低了睫,不去看他。

袭羽颇不识趣,目光又转到方小染另一手拉着的瞳儿身上,眉一挑,故作惊讶:“呀……孩子都这样大了。”

瞳儿好奇地抬头问方小染:“娘,这人是谁?”

袭羽原本是开玩笑的,方晓朗不过是离开一年半,他们二人再火速,也不可能有这个八九岁大的娃儿。不料这娃竟真的开口叫娘,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一口气走岔,呛得咳嗽不止。

方小染一脸暗爽的德行。方晓朗不禁失笑,道:“走罢。”拉着他们走向车辇。临上车时,方小染悄悄扫了一圈迎接的人群,没有看到疑似皇后的身影,那忐忑的模样却泄露了心思。

方晓朗看在眼里,嘴角一笑即隐,回头问袭羽:“皇后一向可好?”

袭羽答道:“很好。”

方晓朗微笑点头,将瞬间石化的方小染塞进车里,吩咐出发。车厢微晃时,他将她揽进臂弯,她铁青着脸狠狠推了他一把,怒道:“别碰我!”

他的眼睛笑眯成蓄着光的弯弧,非但没有听她的,反倒是强行将她抱了个严严实实挣扎不得,话声绵软得似棉絮般抚在她的耳边:“染儿吃醋了……”

“我才没吃醋!谁看到我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