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家房门口,陆晨曦把钥匙晃了几圈才下定决心打开门,从没想过有一天回自己家也会这么心情沉重。进屋来,她盯着庄恕的房门,见门下透着光。她咬着嘴唇上前去敲了敲他的门,问:“庄大夫,您睡了吗?”

闻言门缝里的光立即熄灭,传来庄恕闷闷的声音:“睡了。”

陆晨曦看着地面,没有走,沉默片刻后道:“这个门漏光,您刚把灯关上,我看见了。”里面停了一会儿,庄恕的声音传来:“陆大夫,别人跟你说睡了,就说明他不想和你说话了。”

陆晨曦扭头想走,忍了忍又转回来对着那扇门道:“那这样吧,我说,您听,您不用回话。”

庄恕没有回答。

陆晨曦径自说道:“您来胸外这段时间,其实对我一直都挺照顾的。是我自己在仁合养成了很多坏毛病,对您和其他同事都比较苛刻,总觉得自己技术好,就自恋自大,说话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门从里面打开了,庄恕拉着门沉声道:“陆大夫,你是在做检查吗?”他手里拿着水杯,不再搭理陆晨曦,自顾自地走到客厅茶几边倒水。

陆晨曦追了几步道:“我是想跟您道歉…庄教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其实,您对我帮助挺大的,我应该感谢您,不应该…”陆晨曦低声道,但庄恕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后文,索性拿着杯子走向卧室。

陆晨曦赶紧追着他,挤出了一句:“不应该对您不尊敬。”

庄恕一听,扭过头:“不尊敬?”

陆晨曦点点头:“是,不尊敬…”

“在你心里,我依然是个对医术精湛、品格完美的傅老师玩弄权术的人,我有什么值得你尊敬的?”庄恕语带讽刺。

陆晨曦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反问:“你否认针对傅老师吗?”

庄恕直接回了句:“不否认。”

陆晨曦被他的话噎住了。

庄恕目光明澈但眼底分明有怒气的阴影,尖锐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道歉,是因为有事要求我,所以连违心的尊敬都说出来了。是前男友老师的手术需要我配合吗?你觉得你不向我低头认错,我就不许你回胸外做这台手术,是吗?你觉得,我明知道你是唯一有过气管穿透手术经验的大夫,我也不会用你?”

陆晨曦一怔:“我——您能让我做这台手术吗?”

“如果一个医生,把个人升迁、权力斗争放在人命之上,他就根本不配做医生。既然你觉得我如此不堪,你还说什么尊敬?你的原则和底线都不要了吗?难道就是为了你前男友的老师?”庄恕的话锋利如手术刀,他话音未落,陈绍聪的卧室房门打开来。

陈绍聪闭着眼睛端着一只杯子,迷迷瞪瞪也出来接水,口里说道:“从你俩认识的第一天就没完没了地为了这些破事儿在医院吵,回家还吵。不就是做个手术吗,谁做不一样,天天就是这些大道理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你们俩可真够恩爱的到现在都还没吵烦,你们要是结了婚,生出来的儿子肯定被你们烦死。我这是没钱才住这儿,但凡有点儿钱,我也不跟你们住一块儿。我求求你们了,让我睡个安稳觉吧,梦里听见你们说什么底线和原则,还有配不配当医生,我都以为自己回学校了呢…”他嘟囔着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门里又传来他的声音,“小声点儿啊!”

话锋如刀的庄恕和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的陆晨曦都呆了,怔怔看着他的房间,这时陈绍聪的门又打开了,他伸出头对陆晨曦道:“陆晨曦我忘了告诉你,我们今天撞见你和薛峦吃饭了,他跟你吵架是因为他吃醋了,就这么简单。”说完他又把门关上了。

客厅里的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默默在沙发上坐下。半晌,陆晨曦轻咳一声说道:“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前男友的,这事儿和薛峦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朱老师的手术,很可能发生食管穿透,而我是主刀的最佳人选。”

庄恕的语调也平静下来:“朱红英的手术,我会跟杨主任申请,请你回胸外主刀。如果情况确实需要我配合,我会空出这个时间的。”

“谢谢你。”

“那么你呢?只有这台手术、这个病人,是你想做的?”庄恕问。

“除了这台,我希望…能上林森那台。”陆晨曦道,她放不下那个小男孩。

“然后呢?”

“然后我会辞职,离开仁合。杨帆在,我回不去心胸外科了,我可以去其他医院求职。”陆晨曦低声道。

庄恕看向她:“离开仁合,你就可以避开人事斗争,专心做外科大夫吗?”

这问题陆晨曦答不出来,庄恕继续问道:“离开仁合,你就可以继续说话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做你陆晨曦吗?”

陆晨曦吸口气道:“我是想从头开始。”

“惯着你护着你的人,力不能及了,你就想去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品格如白玉无瑕的领导,给你‘主持正义’吗?”庄恕的语气又开始透出讽刺意味。

陆晨曦坦白地说:“我…我没奢望这个。我承认,我只是在仁合…混不下去了,不走不行。”

庄恕才要说话,陆晨曦接着道:“庄教授,有一件事我想说明。”

“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刚来仁合,就对傅老师如此不齿,处处针对。十一年来,傅老师只是要求我,做他理想中的好医生,这一点上他没有任何错,我不相信他能做出窃取别人手术成果的事。”陆晨曦道。

庄恕举起手:“我不想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

陆晨曦却打断他:“但是!但是我也不认为,你是那种为了争权夺利,就去陷害前辈的恶人。”

庄恕干笑了一声:“我谢谢你了。”

“所以,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吗?”陆晨曦问。

“这个问题你昨天在办公室里已经问过我了。”

“可你当时并没有回答,你只是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偏执、逻辑混乱,还有…蠢。”

庄恕意识到自己确实也有过分之处,道:“抱歉啊。”

陆晨曦晶莹的眼睛看着他,郑重地冷静地清楚地说:“现在我们双方都冷静下来,我们能不能暂时不要互相猜疑、讽刺、谩骂,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平心静气地对话。庄恕,我反应慢,请你用我能听懂的话告诉我,你和傅老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要愿意说,我就愿意相信你。”

庄恕迎着她清明的目光,心中往事如浪潮翻涌几欲扑出,但几经克制,他还是缓缓开口道:“对于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应该由我来说。”

陆晨曦失望地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感谢您同意我给朱红英和林森做手术,晚安。”她说完,进屋关上了门。

庄恕依然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沉默如雕塑。

清晨,急诊科。杨羽刚走进护士办公室,陈绍聪就追着进来,拿出一个外卖盒子,打开殷勤地道:“来来来,鼎湖轩的小笼包、豆浆,刚买来的,还热着呢。”

杨羽看看门外和身边都没有人,奇道:“给我买的?”

陈绍聪忙活着道:“是啊,专门给你买的。”他怕食物凉了,快手快脚地打开外卖盒,递到杨羽跟前。

杨羽一边拿起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一边问:“说吧,求我什么事儿?”

“嗯?”陈绍聪一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

陈绍聪也吃起来,咬了口小笼包道:“太功利了吧。你说过这家的早点好吃,我来的时候顺道买的。”

杨羽促狭一笑:“追我啊?”

“呃…就喜欢你这个不矫情的劲,算是吧。”陈绍聪谄媚地笑着。

杨羽边吃边点头:“我家什么情况,你昨儿晚上都看见了?”

“看见了,我不在乎。我已经想好了,我愿意跟你一块儿照顾咱妈,怎么样?”陈绍聪一本正经地说。

杨羽又拿起一个小笼包,吃着,继续点点头:“嗯…好…”

陈绍聪乐了:“你答应了?”

杨羽嘴里嚼着小笼包把话说完:“好吃。”

陈绍聪泄气,追着问:“哎…你给个准话啊,行不行?”

杨羽瞅他一眼:“跟我一块儿照顾我妈,你是有时间啊,还是有钱啊?”

陈绍聪被问愣了:“啊?”

“你也说过,你的前女友们,有的嫌你忙,有的嫌你钱少,有的嫌你忙成狗钱还少。跟我一起照顾我妈这事儿,你要是有时间呢,我就指望得上;你要是有钱呢,咱就能请全职保姆。那你说,你占哪头儿啊?”杨羽一番话说得陈绍聪脸色有点僵,干笑道:“这个事儿…咱可以从长计议吧?”

杨羽笑了:“我这么说吧,陈绍聪,我不讨厌你,但是你确实顶不上什么大用。”

“嘿,你这叫什么话呀,我怎么就不顶用了?”陈绍聪不服气。

“你听我说完。你呢,适合找个条件合适,能一块儿搭伴儿啃老过日子的,我吧,不光没什么可啃的,负担还这么重,我得找个有钱或者有闲的,日子还能过得轻快点。”杨羽坦坦白白地说。

陈绍聪迫切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两个人扛总比一人扛要好吧。我大小是个主治,挣得也还行啊,女人不看男人钱多钱少,看的是他愿不愿意做出努力,这可是你说的,我愿意努力!”

“对,是我说的。那我就再跟你说一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实际问题,我的这个问题呢,比较大。我可不想真等两人好上了,人家再嫌我负担重,那不成给人添麻烦了吗?我跟我们家老太太俩人过也挺好的,不管怎么说,咱俩不合适。谢谢你的早点,明天还顺道吗?”杨羽对他噼里啪啦说完后,一边吃着一边出门了,剩下陈绍聪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心胸外科已经开始每天的大交班会议,方志伟正在汇报一分区的病人情况,不远处坐着的刘长河有点惴惴不安,不时看向庄恕,觉得今天庄恕的面色也不那么好看,不禁更不安。

方志伟继续汇报道:“21床昨天下午两点手术,晚十一点主诉胸闷胸痛,急查血压、呼吸,做床边心电图,均未见异常,普外科会诊以后,诊断为应激性胃溃疡,给抗酸药治疗后有好转…”他说完后对庄恕道,“庄大夫,我汇报完了,您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刘长河紧张起来,目光有些恳求地看着庄恕,但庄恕一眼都没有看他,平静地站了起来,走到前面去道:“我提出一个人事安排上的建议,以后值班表上刘长河副主任医师的三线值班,由我暂代。”

刘长河见他果然这么不留情面,猛地站起身道:“我做副主任医师这个资格和能力,是职称评审专家委员会评定的,现在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杨帆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瞥了刘长河一眼,刘长河立刻知趣地不说话了。

庄恕似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交流,转而对杨帆说道:“主任,刘大夫是什么时候,开始作为副主任医师负责三线班的?”

“去年一月评定副主任医师之后,开始履行三线班责任。”杨帆回答。

“我三次与刘大夫同班,若干次同台手术,他做重要决定,以及转诊病人时的能力,我不认同,我认为他无法胜任三线班医生的职责。我作为一分区主管,决定暂停刘长河副主任医师三线班的安排,建议用副主任医师的责权标准,对他去年的工作做一次全面评估。”庄恕平静地说。

刘长河看了眼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杨帆,再次按捺不住地道:“全面评估这事儿一年一次,现在还没到时间呢,要评估大家一起评嘛,凭什么针对我一个人?”

众人都不作声,有的小声议论,大部分人都盯着杨帆,看他怎么处理。

刘长河有点儿得意地看着庄恕。

杨帆思量着沉吟道:“庄大夫是一分区主管,要对一分区所有工作负全责,他既然不认同刘大夫的工作,那全面评估是必需的。”

刘长河急了:“主任,我进心胸外科可是十五年了,从实习医师做到副主任医师,每次评估虽然进不了前几名,但也没出过什么错吧?病人投诉还是最少的。”他往周围看了一圈,下面一片静寂没有一点儿声音,并没有一个医生帮他说话。

杨帆开口了:“心胸外科是高危科室,任务繁重,急重症多。这种情况下必须各司其职,负起应尽责任,上级大夫提出意见,无论对谁,评估都应该随时进行。”他冲着刘长河摆摆手,刘长河不得不憋着气坐下来。

杨帆口气缓和一些继续道:“当然了,上级也是一样,出现问题的时候,不要仅仅是包办代替,更重要的是指导、教引,否则心胸外科年轻的同事们怎么进步啊,你说呢,庄大夫?”

庄恕点了点头。

刘长河气恼地别过头,等到开完会后,立即跟着杨帆走进办公室,不愤地道:“您之前说好的张根才那个病例由我跟进,还让我把县一级医院对肿瘤患者后续用药的项目做好,您还说过了今年就提我做…”

“现在是你的直接上司质疑你的工作能力,要暂停你副主任医师职责内的一切工作,等评估结果,你不懂什么叫暂停一切工作吗?”杨帆冷冷地说。

“主任,这可不能全怪我,我的情况您都知道…”刘长河苦着脸还要继续诉苦,杨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什么?我可很久没跟你共同工作了。你原来的上司是陆晨曦,现在的上司是庄恕,他们都对你工作评价不高。”他抬手制止了刘长河的辩解,道,“当然了,最终结果还是要看评估嘛。”

刘长河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

杨帆喝口茶,看着刘长河,虽然这人一直唯他马首是瞻,但是实在不争气,他暗自也敲打过提醒过,无奈刘长河真以为只靠“站队”就可以解决一切,年轻时候好歹业务合格,这两年越来越不成样子。如今,傅博文提前下台已成定局,更没能在下台前栽培出任何一个可以与自己竞争的人选。自己坐拥最多的国家科研项目资源,又得到大医疗器材公司和医药公司在科研上的鼎力支持,院委会、学校、局里的上级们,也都看好自己。既然地位已经无从动摇,当“夺权”变成“守业”,张默涵那样服管而又业务出色的才是真正可依赖的重点。陆晨曦嘛,这匹野马,驯服自不指望,可是能不能用,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至于刘长河,杨帆再瞥他一眼,他这样的水货,能拿到副主任医师的职称,自己真算得对他不错,已经还了他前些年指哪儿打哪儿的苦劳了。

他心里想着,口气却软下来慢慢说道:“庄大夫虽然对你过于苛责了些,但有一点说得特别对,就是在仁合这样临床压力特别大,随时接诊疑难杂症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得负得了相应的责啊。”

刘长河急道:“主任,我可是鞍前马后跟了您这么多年了…”

听见这句话,在杨帆心里,刘长河已经从水货立刻变成了蠢货。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这个刘长河啊,到了这地步还不懂自己的地位,由此可见不但业务不行,做人也过于愚蠢,平日里对自己溜须拍马搞得人尽皆知,早晚闯出祸来难保不连累自己。想到这里,杨帆决心已下,原本对于庄恕的不满,此时烟消云散——虽然庄恕此举当然不会是意在为他分忧,但由庄恕这样具有说服力的顶尖专家出面质疑,把刘长河这个潜在的祸害从临床重要岗位上拿下,自己“无可奈何”之后再给他些无伤大雅的补偿,堪称十分完美。

杨帆看着刘长河,缓声道:“长河啊,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呀,基本功不差,当年也是正正经经留院的,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算计太多,不肯出全力。”

刘长河急道:“算计?我跟您比那就是个没算计的,真最没算计的是陆晨曦,她最埋头干活了,现在人呢?”

杨帆心中冷笑,口上却无可奈何地道:“陆晨曦就是业务强啊!她虽然人在急诊,但是心胸外科的重要手术她也参与不少。这种情况谁也拦不住,关键是有本事。但是呢,你看,她的本事也不过全用在干活上,职称没你高,赚得没你多,你还有什么心里过不去的?”

刘长河想想,也无法反驳。不再纠结陆晨曦,只换了恳求语气,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都是主任您看重我。但是现在,庄恕这么一搞,丢面子事小,您不会…关键时刻不撑我一把吧?”

杨帆叹气:“庄恕是个认真的人。水平高,名望大,有些事他不计较则可,他真计较了,硬碰硬地考核上,要求公开评审,这都符合流程。你…”

刘长河一张脸皱在一起:“那我,那我…”

杨帆循循善诱地接着说:“其实长河啊,我觉得你在仁和心胸外科这个位置上,也确实十分吃力,再说咱们院的工资、福利,也并没有一些私立医院好。他们可轻松多了。都是些富人,看的也不是大病。但是也需要特聘专家名头。你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副主任医师,这可是私立医院平时求不到的。”

刘长河愣住了。他知道杨帆说的没错,而杨帆的态度,此时他也已经明白。他心中愤愤,暗骂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杨帆你不是个东西。但是仔细想想,杨帆这个老狐狸,自己有得是把柄抓在他手里,他可并没有什么实在把柄抓在自己手里。而且他要地位有地位,要本事有本事,自己终究不能得罪他。况且,去私立医院事儿少钱多,本来也是自己计划过的。但原本,他想的是要在仁和混上个正教授之后再去,那一切待遇自不相同了。目前虽然可惜,但是,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承认,跟杨帆相抗,自己确实没有这个实力。

现在听杨帆这个意思,也是绝对不会想办法包庇自己跟庄恕过不去。就像他刚才所说,如今自己一个仁和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到哪里,也是人家捧着,肯定能找到好位置。之前那个美资医院不还和自己谈过?现在如果不走,等正式的评估结果出来,科里如果重新安排,甚至不按副主任医师聘用,到时候,反而被动。

这会儿,杨帆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一贯会审时度势,现在就不要意气用事了,你说呢?”

刘长河长出一口气,无奈地道:“好,我走可以,但主任您得帮我。”

“说具体点儿,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尽量做。”

“第一,这个重新评估,不能进我的档案。”刘长河思忖片刻道。

“重新评估需要专家组牵头,召集专家组需要时间。你如果一个月之内走,评估都还没开始呢,自然不会进你的档案。”杨帆点头。

刘长河放心了:“那我总需要一个推荐信吧。”

“这个没问题,我来写。”

“还有那篇我跟着您做的论文,我也做了不少,署名上…”

杨帆点头:“放心,会给你署名的。而且,”他强调,笑了笑,“你是第一作者,我只帮你推荐、修改,我不署名。”

“好。主任,咱们仁合的床位从来都紧张,病人排着进不来,等我去了私立,您可以介绍…”刘长河话没说完,杨帆脸冷下来打断了他,“刘长河,在仁合我都不敢把病人完全交给你,你还指望让我给你介绍病人吗?”

刘长河还想说什么,杨帆制止了他,加重语气道:“推荐信,论文署名,我都可以给你。对方医院电话找我,我也可以替你说说好话。你要是还不满意,那就留下等评估好了。”

刘长河愣怔地看着杨帆,沮丧地叹了口气:“您是得了良将,用不着我们了。好,我认,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但是我得提醒您一句,这个假洋鬼子不是什么善茬,他今天能把我踢走,明天还指不定再干出什么来呢,您降不住他,防着点儿吧。”他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杨帆握着一杯茶,淡淡地笑了笑…这个假洋鬼子庄恕嘛,自己也已经看得明白。他嘛,专业超卓,一脸聪明,似乎事事通晓,但是…骄傲,跟陆晨曦一类的骄傲。

他不会来和自己争什么的。

陆晨曦心事重重地上了上午的班,下午请了假,径直去到医科大学,一路走到大阶梯教室,只见门口竖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傅博文的照片,旁边的标题是“专家讲座系列,心胸外科专家、仁合医院院长傅博文教授讲座”。

她轻轻走进去,阶梯教室内讲座已经接近尾声,傅博文在台上讲道:“我们对于心胸外科疾病从了解到攻破,对治疗方式从探究到确定,就是这样从病例的丛林中走过来的。我们都知道维萨留斯是近代解剖学的奠基人,五个多世纪前,他完成了《人体的构造》这本著作,详细地记叙了关于人体骨骼、肌肉、血液以及各种器官的解剖结果,被当时的教会视为异端邪说。宗教裁判所曾判处他死刑,但他拒绝放弃自己的观点,一五六四年,在教会的迫害下,他被困死在希腊的一个岛上。有些人可能不理解,仅仅为了一个研究理论与教廷对抗,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那我们假设,如果他放弃了自己的理论,收回著作,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解剖学科的建立和发展、人们对于人体构造的认识,将不知道要滞后多少年。在这个过程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失去生命。是这些医学先驱,是他们的医学理论,拯救了无数病患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畏强权、坚持真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才让医学走到了今天。”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实事求是”四个大字,继续道,“这就是做医生、做医学研究最基本的底线。”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他看见了阶梯教室后排座位上的陆晨曦,她远远地望着他,目光却与平素有不同。

傅博文从陆晨曦的眼神中好像读出了什么,他语气变缓,仿佛自语地道:“无论是做临床医生,还是从事医学研究,如果不坚守实事求是这条底线,可能会变得十分危险…”他继续自省似的说下去,“有的人虽然有优秀的能力,但不一定能把这点做得很好,因为太难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的…”

陆晨曦依旧直视着傅博文,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话。

傅博文的讲座结束得不若平时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而是充满了一种沉重无奈的自我反思。学生们有些迷惘有些疑惑,渐渐离开,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傅博文和陆晨曦两人。

时值黄昏,夕阳的光透过大扇的玻璃洒落进来,却映得傅博文越显苍老,陆晨曦有点心酸——傅老师,似乎是真的老了。

傅博文看着陆晨曦慢慢走近,问:“你怎么有时间跑来,听我给学生上课?”

“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听您讲课,不仅是因为知识点和病例讲得清楚生动,而是您让我特别渴望做个大夫,做个像您一样的大夫。”陆晨曦轻声说。

傅博文苦笑:“当学生的时候,思想总是最简单的。”

“傅老师,这么多年,您一直强调从医的品质中实事求是是最重要的。”陆晨曦道。傅博文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陆晨曦望着黑板上那四个大字说道:“我刚进心胸外科的时候,有一个患者肺癌术后红斑狼疮发作,控制无效,最后多器官衰竭死亡。家属虽然很伤心,但并没有质疑我们的治疗,是您提出要做死亡病例分析,当时在心胸外科会议室的小黑板上,您写下了这四个字。”

傅博文的身子晃了晃。

“那天晚上,我们全治疗组一直讨论到深夜,核对检查单和医嘱,查各种文献,最终发现,虽然我们的治疗没有违背纲领,但如果我们对患者的指标变化更敏感,更综合地考虑患者的全身状况,调整用药剂量,这可能就不会是一例死亡病例了。最后是您自愿承担责任,告知家属真相,将讨论和反思,写进了仁合心胸外科的教科书中。从那之后,‘实事求是’就是我做医生的准则,而您,是我做医生的信仰。”陆晨曦的声音微微哽咽。

傅博文不能面对地低头收拾着文件,木然道:“已经下课了,我该走了…我在仁合医院,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陆晨曦猝然问:“是因为肺移植手术吗?”

傅博文停住了。

“自从院里有了那些传言,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想替您寻找解释,但是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所以我不得不来找您,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肺移植手术当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陆晨曦眼圈发红。

傅博文闭了闭眼,艰涩地承认:“对不起,晨曦,我不配做你的老师,更不配做你的信仰。实事求是是我教给你们的准则,我自己,没有做到。”

听到傅博文的回答,陆晨曦强忍着情绪,扭过头去,眼泪涌上来,想转头对他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缓步走上讲台,拿起板擦,在黑板上的“实事求是”四个大字上擦出一道痕迹。

傅博文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