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准备拍拍周斯年的背时候,就见他缓缓转过身,垂眸静静地俯视着她。

“马车暗格里的黑盒子你动了么?”

清凉的声音,今日尤其的淡。

夏暁一愣,眼瞬间瞪大。

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心虚,只把头低了下来。

见状,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了。

周斯年的视线落在她头顶上,隐隐的灼烧感刺的夏暁不自在。她舔了舔下唇,脑中极快地权衡着“死不承认”与“坦白从宽”的利弊。

锐利的视线盯着垂头耷脑的夏暁,周斯年的眸色越发黑沉,面上也渐渐染上了冷意。

直至撑不住,夏暁才沉默地点了头。

周斯年的嘴角默默绷紧了,不悦与失望交杂在心中,变成了冷漠。

“你换了我的箫。”

陈述的语气,凉凉的,莫名逼得人心慌。

“我,我…”

提起这个,夏暁便忍不住想辩解。仓促地看了眼周斯年,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借用盒子一下,箫被坐断了完全是意外。

可对上周斯年冷漠的眼神,她的心有些慌。

夏暁额头的青筋跳跳的,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说不出辩解的话,但又觉得不能默认。

“为什么换?原来的箫在哪儿?”

周斯年的态度急转直下,此时的他,完全没了前些日子朝夕相处时的包容与平和。他像个被冒犯的上位者,看着夏暁,像在看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陌生人。

夏暁:“…”

“我再问你一次,我的箫呢?”压迫感更重。

“断,断了…”夏暁干巴巴的开口。

刚想说她可以修,就听周斯年声音冷的像含了冰渣子:“断了?”

夏暁吓一跳,才要开口,就见周斯年的脸色,瞬间沉得滴水。身上的气势也瞬间变得锋利不留情,“你敢弄断了?!”

夏暁呼吸一滞,张了张口,话都说不出。

“夏暁,你胆子很大啊…”

周斯年冷笑:“莫不是爷平日里太宠你,叫你看不清身份?”

话一落地,夏暁的脸色燥红。

“你需要明白。”周斯年却不管,言辞冷静犀利不顾及夏暁难堪。他是在称述一件事实,好叫夏暁认清了,“恃宠而骄有时与愚蠢也差不了多少。”

“…另外,明日起,你不必住这儿了,叫姜嬷嬷送你离开。”

那一刻,夏暁的心脏像是跳至了喉咙,塞住了,叫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楞楞地看着吐出如此冷冰之言的周斯年,恍惚间,她满脸不可置信。

夏暁料到了这次的事儿不好过,也真心愧疚自己散漫无礼。却不曾料到,周斯年会对她一点情面不讲。

嗓子哑了许久,她才发出点声音:“…你要送我去哪儿?”

周斯年眼一动看着夏暁,面上冰冷不减,却是一个字也懒得说。

夏暁的心里像堆满了潮湿的稻草,似乎是难受,似乎是膈应。她换了个说法,又问了一遍:“你这是…叫我走的意思,对吧?”

半晌,冷漠的男人点了头:“是。”

夏暁那一瞬,侥幸心被捏碎,她的心情变得极其复杂。

她原本以为,朝夕相处了这四个月,即便作为一个玩意儿,她与周斯年之间也是能养出点情分的。她也以为,两人之间,丝毫不曾用心的那个人是自己。没成想,看似沉迷的周斯年,比她更不用心。

“我可以自己走,对吧?”

顿了顿,夏暁又道。

这话不清不楚的,周斯年不耐地挑了挑眉,没懂她的意思。

夏暁吸了吸鼻子,道:“既然你要送我走,那便是结束我两关系的意思。那么,我要去哪儿可以自己选择的,对吧?”

周斯年眉头一皱,觉得这个解释不对。他的本意是要送她去庄子上,并未有断绝关系的意思。

只是看着夏暁,他又说不出口解释的话。

“我与你,无媒无聘,无纳妾聘书,无卖身字据,换言之,我其实还是夏家女。我有足够的自由,对吧?”

周斯年的眉头,皱的更紧。

在他看来,身子给了他便是他的人。但夏暁的话仔细听也确实没错,夏暁如今就是个良家女。于是,他的情绪瞬时变得烦躁。

夏暁不知他所想,见他沉默便有点冷了心。

“那,我可以要点银两傍身么?”

既然对方不跟她讲情分,那她也没必要揪着那点子伤感不放,“就当分开的安抚,如何?”

周斯年依旧没说话,脸色越发黑沉。

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难辨,扰的他下不定决心。可偏又觉得,夏暁这番市侩的嘴脸委实讨厌。

“可以。”冷冰冰吐出这两个字,周斯年只觉得满腹的烦躁不曾消减,反而愈演愈烈,“我会叫姜嬷嬷准备。”

夏暁袖子里的手慢慢蜷成拳:“好。”

第35章

日头渐烈, 幽静的明园渐渐响起了刺耳的蝉鸣, 扰人心烦。室内两人沉默地相对站着, 隐隐有种双方对峙的感觉。

许久之后, 周斯年开口打破死寂:“随便你。”

说罢,拂袖而去。

姜嬷嬷见势不对便一直守在门口。

见世子爷大步流星地离开,还摸不着头脑便忙抬了脚跟上。只是将将才追上背影,周斯年的人已经消失在大门处。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还未走的侍剑胳膊,急匆匆地将人拖到了角落盘问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姜嬷嬷着实不解, 前日不还好好的,怎地主子爷回了主宅一趟就变了这个态度?“莫不是朝晖堂那位又折腾了?”

侍剑闻言无奈:“嬷嬷您想哪儿去了!”怎地爷身边上年纪的都仇视女主子?人家再不好, 那也是正经的女主人, 可不能随意编排, “这话您可不能随便说, 哪日叫爷听见了, 怕是要惹爷发怒的…”

姜嬷嬷心中冷哼, 白了侍剑一眼:“明明爷跟夏姑娘处的好好的, 除了朝晖堂的折腾, 谁还能叫爷发这么大火?”

“你说她这是要怎么地?非要弄得周家香火断绝了才甘心?就说当初, 我们斯雅公子也只把她当了姊妹, 她到底哪儿来的脸面天天悼念深情作践我们世子爷?”

“依我看,爷就不该依着她!得寸进尺这是…”

姜嬷嬷连珠炮似得低骂, 侍剑被吓得一身冷汗。

忙制止道: “…是大公子!”

姜嬷嬷出口的话, 猛一滞。

“虽说这是西府, 您好歹也注意点。”侍剑擦了把冷汗,急急地安抚住生了大气的老嬷嬷,“若是被传到主子耳朵里,您还要不要体面了?”

姜嬷嬷没曾想到这个缘由,脸色微变。

侍剑的脸色也不好看,不愿多说其他,只把事情经过交代给姜嬷嬷:“大公子送爷的箫叫人动了,李嬷嬷说只有夏姑娘一人动过。”叹了口气,他道,“瞧这情形,夏姑娘怕是承认了。”

此话一出,姜嬷嬷是闭嘴了。

两人对面站着,一片沉寂。

半晌,姜嬷嬷道:“你说,爷是个什么意思?”

这般走了也没个交代,这是要就此冷着夏姑娘了?

侍剑哪知什么意思啊,他就没猜准过他主子的心思:“您且等等吧,等爷平了怒气,他会有交代的。”

姜嬷嬷心情有些沉重,他们爷身边好不容易有了个不错的姑娘,却叫大公子的箫给惹了嫌隙。

这都什么事儿啊!

“罢了,也只有这样了。”

侍剑见她不纠缠,忙脚下生风,一溜烟小跑着去追周斯年。

主屋内,夏暁抱着装满了银两的小盒子发呆。

愣了半晌,她将银子倒出来数了数。除去给夏花的二十五两,打发夏花身边监视那丫头的十两,加上昨日才领的当月月例,一共有一百九十两。除此以外,还有一根通体无暇的白玉簪,以及绿蕊的身契。

夏暁估摸着,即便周斯年不给她银钱,这些也该够她一家子嚼用很久了。就是大约凑不够钱把花儿赎回来。

心情十分沉重,夏暁又拿起那两节断箫忍不住纳闷,怎么就这么容易断了?

姜嬷嬷端着吃食进来看她,也叹气。

夏暁这姑娘多好啊,相貌好,脾性好,身子骨瞧着给爷生十个八个都不是问题。这下子闹上了,她们上哪儿再去找个差不多的?

“夏姑娘,早膳未用,您怕是饿了吧?”

夏暁正想得出神,连姜嬷嬷站在她身后也没发觉。

这下子,倒是叫姜嬷嬷看清了她手中拿的东西,有点闹心:“姑娘您也是运道不好,您说您怎么旁的不碰,就碰坏了大公子的东西…”

“…不过您也别丧气。”姜嬷嬷将吃食放到矮榻上,端到夏暁跟前,劝她,“爷约莫正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他平息了,您再好好与他说。日久见人心,爷总有一天会转寰回来…”

夏暁没心思跟她谈这个,只问:“嬷嬷,爷跟你交代了没?”

姜嬷嬷一愣,不解:“嗯?交代什么?”

夏暁拿起牙箸夹了个水晶蒸饺塞嘴里,嚼两下方想起自个儿还未洗漱。罢了,吃都吃了也管不了干净不干净。

吞下去后,又立马夹了个塞嘴里:“没,就问问。”

姜嬷嬷看她还有心情吃,便以为事儿怕是没他们想得那般重,心中好歹松了口气。

方才守在门口,她就没听见屋里两人大声过,觉得事有转机便忍不住又要劝:“姑娘您也莫慌,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些日子,您且好好想想。等爷哪日再过来,您只管放低了姿态哄一哄…”

姜嬷嬷说得急切,夏暁突然打断,“嬷嬷,绿蕊呢?”

“一早起来没见她,她去哪儿了?”

夏暁不提,姜嬷嬷还不曾注意。这一早的,还真没那丫头的身影:“怕是被事儿绊住了吧?姑娘找她有事儿?”

见她终于不劝了,夏暁才指了自己脸道:“绿蕊不在,没人给我送水梳洗。嬷嬷若是不忙,不若帮我叫点水来?”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穿着亵衣。

姜嬷嬷定睛这么一打量,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瞧把她慌得昏了头,这都没注意到。不过这夏姑娘也太不讲究了,顶着这般模样还吃得有滋有味。

她忙起了身,有些好笑的模样:“那老奴这就去提水来。”

被提及的绿蕊,却是在收拾细软。

方才她就站在内室的窗下,将屋内两人的话全听在耳朵里了。夏姑娘要走,她这贴身丫鬟自然也得跟着。绿蕊估摸着主屋还有一会儿闹,于是便趁机回屋收拾,她早早做了准备届时也好不慌。

姜嬷嬷的事儿也挺多,明园的事儿不大她便叫了个丫头去给夏暁提水,自个儿忙赶回前院理事去。

绿蕊回到主屋时,已经是午时了。

夏暁披头散发地盘腿坐于窗边,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等察觉绿蕊靠近,她问了她一个问题:“绿蕊你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方才对着绿蕊的身契,夏暁思量了很久。姜嬷嬷当初将这个给她时,是将绿蕊当物品送她的意思。卖了绿蕊换银子她做不到,可是带着绿蕊回去就意味着她要多养一口人。所以她很为难。

“当然是跟着姑娘走。”

绿蕊不知她的考量,态度很坚定:“奴婢是姑娘的贴身丫头,自是姑娘在那儿,奴婢便跟到哪儿伺候。姑娘您放心,奴婢自小做饭、打扫、劈柴、缝补都会,奴婢不会碍您的事的。”

夏暁有些讪讪,以为被绿蕊看穿了。

“哦,那什么。”她抓了抓后脑勺,尴尬地转移话题,“我就是问一下你的意思。毕竟西府的生活优渥,你跟着我可是要吃苦,我家里正一团糟呢。”

绿蕊双眼亮晶晶的:“奴婢就是穷苦出身,不会在意的。”

既然她这么说,夏暁便又将身契放回盒子里。想着,若是绿蕊能善待她家老父亲老母亲,她把这个给了她就是。

姜嬷嬷没曾想到,他们世子爷的安排会来的这般着急。

听了侍墨带回来的话,姜嬷嬷捧着账本,半天没说话。

居然是送走?爷居然要把夏姑娘送走?!

姜嬷嬷在想这个决定是不是过了份。把人家姑娘身子破了却要将人送回娘家,这是要人家姑娘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只等听着侍墨说,爷交代了要给夏姑娘银钱傍身,叫她看着安排,姜嬷嬷才好受了些。

于是,当日夜里,姜嬷嬷带着她从周斯年那儿要来的阿大阿二身契来了明园。

夏暁看着眼前的盒子有些诧异:“…这是给我的?”

姜嬷嬷脸色不太好看,点了点头:“里头是一千两银票和十两散碎银子,姑娘您收好。”她想得很周到,大数额的叫夏暁贴身收着,小数额的散碎银子就给夏暁平日里零花用。

说着,姜嬷嬷又从袖子里套出两张身契递给夏暁:“姑娘家没人撑门面,揣着这些银钱怕是要招祸。阿大阿二您也带着,护您一家子没问题。”

夏暁有些感动,没想到最后,姜嬷嬷对她最好。

“多谢…嬷嬷照顾我。”

夏暁并不是不知事儿的人,阿大阿二一看就不是普通下人。能要到身契,姜嬷嬷怕是费了心,她眼圈儿有些红:“真不知道怎么谢您…”

姜嬷嬷没说话,态度依旧严肃板正。

夏暁心里一股热流翻涌,搅得她喉咙像被塞住般。不过她素来没皮没脸惯了,真正感激不擅长挂嘴边说,憋了老半天就一句‘谢谢’反复地说。

姜嬷嬷叹气:“姑娘,往后还请您多保重。”

次日一早,夏暁便带着绿蕊阿大阿二从角门出了西府。

侍茶侍酒等人偷摸着从后院跑过来,三人站在角门处看着小马车慢慢走远,脸上的笑意是怎么也降不下去。叉着腰,呸道:“就知道泥腿子招摇不了多久,看吧,被赶出去了吧!”

三人娇娇地笑了一阵,直到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回了。

第36章

离了西周府, 夏暁归心似箭。

虽说才出府有些惆怅, 但越离家近,她心中越雀跃。悲春伤秋果真不适合她, 夏暁素来习惯快速处理掉负面情绪, 笑面人生。

马车内的地方十分小,绿蕊身子骨纤细, 陪着夏暁坐马车。阿大阿二高大占地儿,只能坐在车椽子上, 由阿大赶着车。

从西郊到南郊, 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如今换了马车, 不过一个时辰,夏暁便已然看到自家巷子口挎着竹篮的熟悉面孔。

往日认为嘴碎, 现如今看着便倍感亲切。

当初离家之时,家里老的老病的病, 风雨飘摇。夏暁即便日日嘻嘻笑着, 心中其实也是不安焦躁的。而现今, 她携带大量银钱而回,又领了两个一看便高壮能打的人, 她的心定了。

似乎不管将来再遇到什么困难,夏暁都自信不会再重蹈覆辙。总归来说, 她有了独自支撑夏家门楣的底气。

不出一刻钟, 马车到了夏家门口。

阿大阿二率先跳下马车, 正立在底下接着人。夏暁坐在车上, 掀开车帘子看庭院紧闭的大门, 一时有些近乡情怯。

绿蕊不明所以,学她探出头,看了看门又看了看夏暁,疑惑道:“到了吗?是这里吗?”

夏暁深吸一口气,将手递给阿大:“走吧,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