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餐撤了,端上了餐后甜点。周茉实在没胃口,勉强吃了两口就丢下了勺子。对面段永昼也同样地放下了餐具,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而后轻声说:“周叔叔,唐阿姨,我跟周小姐约了饭后去看画展,我们能否先行一步?

唐书兰一愣,跟周思培对视一眼,笑意难掩,忙道:“你们尽管去,你们年轻人之间有自己的话题,不用待这儿听我们聊生意经。

段永昼看了周茉一眼,朝门口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仍是很淡。

周茉穿上大衣,跟四位长辈道别,随同段永昼一道离开了餐厅。

段永昼问:"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谢谢,”周茉忙说,“我回家。

段永昼的车是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车内装饰也跟他这人一样,充满了一种严谨无趣的气质。

上车后,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也没开车载广播,寂静之中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可能是段永昼的气质使然,这样的沉默并不显得尴尬。

等红绿灯的时候,段永昼突然问周茉:“上回我跟你说的事,还能再考虑考虑吗?

周茉继续沉默。

她已经忘了人生中第一次画画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从记事起,她的生活就充斥着一股油彩和松节油的气息。她没有时间去探索画画的意义是什么,也甚少去思考,这件事本身是否有乐趣。

但于她而言,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她的生活,都被父母事无巨细地安排得毫无余地,在这被安排的人生之中,只有一件事她不讨厌,那就是画画。

父母乐意看她一连七八个小时都待在画室里,久而久之,画画的时候,就是她逃离的时候。只有在画中,她的意志才不会被扭曲,她能在所有显而易见的笔锋下,藏进自己曲折绵长的心事,而不用担心被发现。

这是她唯一的乐士。而她不清楚,当这件事变为自己的职业之后,她是否能继续对自己的画笔保持忠诚。

“段先生,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要依靠画画谋生。”

段永昼顿了顿,转头看向周茉:“那你打算依靠什么谋生呢?联姻吗?

周茉愣住了。

段永昼的情绪很淡,眼神却有一种把诸事勘破的锐利。

周茉突然觉得差愧,这时她突然想起了贺冲说过的一句话: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她似乎在一瞬间触碰到了之前从未去思考过的壁垒,暗雾之中,这壁垒露出了它森然嶙峋的轮廓,像只怪兽拦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周茉突然间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拍手把车窗打开。风灌进来,冷风拂过面颊,她闭上眼,暗暗握紧了双手。

段永昼没再说话,车行在夜里,无声无息。

周茉把手搭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街景,车灯一盏一盏地跃人她的眼中,又跳了出去。

突然,车速慢了下来。

周茉以为已经到家了,回过神来,却发现是段永昼靠边停了车。她转头看去,却发现段永昼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以手握拳抵住了胃部。

周茉忙问:“段先生,你怎么了?

“胃病犯了。

“我来开吧,我送你去医院。”

段永昼半晌没说话。

“段先生?

段永昼“嗯”了一声:“不用去医院,老毛病了。麻烦你送我去长川路上的画廊。

周茉没多问,下了车,跟段永昼换了位置。

她驾照拿到手后车开得不多,因此开得很谨慎也很慢,到画廊已是二十多分钟之后了。

段永昼整个人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眉头紧锁,无声无息。

“段先生,到了。”

“嗯。

周茉停了车,绕到副驾驶座一侧,把段永昼搀了下来。段永昼站定,步展缓慢地朝着门口走去。周茉有点儿不放心,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画廊一楼是画作展厅,二楼是段永昼住的地方。很大的一个房间,黑白灰的装修风格更显其空旷安静,整间房子只在墙壁上挂满了油画。人若走进这个空间,会觉得四周温度都低了几分。

周茉让段永昼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厨房给他烧了一壶开水。她把水倒进玻璃杯里,递到段永昼手边。

段永昼轻声说了句“谢谢”,手指碰上玻璃杯。被烫得往回一缩。

周茉:……

她往四周看了看,问道:“有药吗?

段永昼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床边的柜子。

周茉把药拿过来,打开冰箱,那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矿泉水。她拿了一瓶水出来,兑进开水之中,手碰了碰玻璃杯,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连药一道递到了段永昼手边。

“谢谢。

周茉打算等药效起作用之后再走,便站起身来,去看他挂在空白墙壁上的油画。

这些不是名家作品,也不像是哪位新兴画家的画作。这些油画是印象派风格,都是以风景为题,用色大胆,自成一派,充满灵气。

周茉暗自称叹,凑上前去看画上的落款:草签的一个"ZX”,时间是四年前。

“周小姐,谢谢。

周茉转过身去,发现段永昼似乎疼痛稍解,只是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仍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

“你没事了?

“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我还得谢谢你带我出来。

段永昼神色平淡:“签约的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是个纯粹的商人,凡事利益当先。我认为你十分值得投资。

周茉这次没再一口回绝。

第六章 星夜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十二月初,整整-周阴雨连绵。

这一周,恰逢西城大学大二生课业正忙的时候,周茉被各种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其间只跟贺冲见了一次面。

周五下午,把最后一份作业交上去以后,周茉看课表上今天只有一节不甚重要的选修课了,果断将签到的重任委以叶茵茵,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去雁南镇找贺冲。

周茉到车场时是下午四点,车场大门关着,但没有锁。

周茉直接推门进去,远远就看见贺冲正站在门口打电话。周茉等他电话打完了,才走了过去。

贺冲看见她,笑了一声:“哟,稀客稀客。”

他上身穿了件灰色的冲锋衣,左手捏着两只劳工手套,手套上沾满了油污。

周茉三两步跳上台阶,马尾辫也随着晃了晃。她今天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牛角扣大衣,显得特别学生气。

“你在跟谁打电话呢?

贺冲的语气很淡:“严天宇。

严天宇说学业忙,要开始全身心准备毕业论文,以后不会再过来了。贺冲清楚这是迟早的事,-句挽留的话也没说,还给严天宇打了一笔劳务费。

贺冲领着周茉进了屋,自己搁下手套,去洗手台那儿洗手。

林星河也在,丢了一张图纸的事,他没跟贺冲说,好在思路都在他脑子里,他便加班加点地又复制了一份。

林星河很有眼力见儿,不准备留在这儿当电灯泡。他把今天的工作收了个尾,穿上外套,对贺冲说:“冲哥,我今天先回去了。”

贺冲忙说:“你骑车回去吧。”

林星河摆了摆手,把外套帽子一拉,两手揣进口袋里走了。周茉注意到了靠墙停着的那辆摩托车:“这是林星河的?”

贺冲无奈道:“他家里出了点几状况,我随手帮了他一把,他非要拿这摩托车做抵押。性格真犟,跟驴一样。”

“物以类聚呗。

贺冲笑了,低头看向周茉:“忙完了?”

“暂时忙完了,下个月要开始准备期末考试了。”

“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过去接你。”

周茉笑着说:“突击检查啊。”

“这就是瞧不起我了。我这人眼光高,你应该知道啊。”

“是吗?”周茉听了心里就像饮过糖水一样甜滋的。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贺冲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我这儿设什么好玩的,要不开车找个地方玩玩?”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周茉想了想:”“跟你待着就行。

贺冲笑着说:“你决定吧,我也不知道你平常喜欢去哪儿。久了你了就知道了.我这人的生活特别无趣。

“我知道啊。”周茉眨了眨眼,似乎在说,一个二十八岁而且又穷又单身的男人,生活能多有趣?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周荣委婉地说:“应该……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贺冲哑然失笑,蓦地凑近一步,低头看她,一本正经问道:“我又穷,年纪又比你大,还没个正经工作,你这人的眼光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我又不图这些。

“那你图什么?

周茉的腰靠着工作台的边沿,退无可退,抬眼就能对上贺冲的视

线。

倘若拿世俗的标准去套,贺冲必然称不上是一个让人觉得踏实安定的人。

可她喜欢他知世故而不世故,喜欢他经历苦难犹有一片赤诚,喜欢他不附庸强权,亦不贪图财富。

最喜欢的,是他潇洒肆意的自由和落拓。

贺冲靠得太近,让周茉有些心慌。她伸手把他往外轻轻推了推:“我们艺术家的眼光就是比较别具一格。

贺冲笑出了声。

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去处,最后决定道去看场电

影。

下过雨的小镇上随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水坑,贺冲走在前面,牵着周茉的手,不断提醒她小心。

周茉小心翼翼地迈过一个水坑,大声说:“我不相信这个小地方还能有电影院。

“别管是不是电影院,反正今今天能让你看上电影。

雁南镇发展落后,但很有生活气息,临街的一排都是门面房。红蓝灯箱一圈國地旋转,旁边有头顶染得五颜六色的小哥在晾晒毛巾;隔壁网吧里蹿出来的两个青年,挨着墙站着,边抽着烟边嘴里骂骂咧咧的:浓妆艳抹的小姑娘,穿着短裙黑丝袜,在奶茶店边喝奶茶,一边聊八卦

……

这些,于周茉而言都挺陌生的。她像取材似的,-路观察得津津有味。

到了一家茶馆,贺冲停了下来。

茶馆里搓麻将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一个“碰”,或一个“和了”,夹杂三两句带浓重口音的调笑声。

贺冲推开了门,正在端茶倒水前后忙活的一个男人转过头来:“哟,冲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打牌吗?”话音还没落,瞅见贺冲身旁的周茉,笑着说,“如果嫌吵,咱们还有包间,顺带帮你俩凑俩牌搭子?’

贺冲笑骂了一句:“没工夫跟你打牌,楼上空着吗?借我用用。“哎哟,那肯定得空着啊。”那人笑得别有深意。贺冲抽出张纸币递给男人:“两小时。”

男人把钱揣进口袋里,笑着问:“要茶不?给你俩沏壶茶,再整点儿小点心?”

“随意吧,你看着来。”

男人说声“好咧”往厨房去了。

贺冲转头一看,周茉低着头,耳朵都红了。

他坏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周茉窘得说不出话,贺冲笑了,牵着她的手,往楼上走去。

楼上有两扇房门,一扇锁着,一扇虚掩着。贺冲推开虚掩的那一扇门,抬手撼下了门边的开关。

灯亮了,周茉才发现这儿竟然是个小型的私人影厅。一台投影仪。

配了俩影院级别的软座,旁边有iPad

贺冲把iPad递给周荣,自己把设备挨个打开了,边调试边对周茉说:这里的老板以前是开录像厅的——你知道录像厅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