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桐朝他甜甜地笑,“文凤多谢五哥教诲,您的话我每个字都会记着。”说着,朝他端起手里的茶盏,却不喝,分明是送客的意思。

崔维远黝黑的脸上显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尔后却又无奈地拂袖而去。

月影堂的下人们见崔维远气呼呼地又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一向好脾气的九小姐怎么就能把五少爷给气着。

这大院子里头消息传得最快,第二日大早上,文颜就过来窜门了。一进屋就亲亲热热地凑到幼桐耳边,神秘兮兮地问道:“九姐姐,我听说你昨儿把五哥给气着了,真是好本事。你倒是教教我,下回五哥欺负我,我也要欺负回去。”

幼桐一脸惶恐道:“我哪里敢欺负五哥。昨儿老太太不是说要我做些女工绣活儿么,你也晓得,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庙里头,平日里不是诵经就是拜佛,缝缝补补的还能勉强,做的东西却实在拿不出手。思来想去,便只好寻个针线上人教一教。可我刚刚才回府,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去麻烦二伯母,听说含玉含烟两个女工做得好,便让她们两个教我。也是我太疏忽了,前儿晚上一时兴起,竟拉着她们做到了半夜。结果,你也看到了,五哥第二日就找上了门来兴师问罪,说当初说好了那两个丫鬟来这里是依一等的例,我偏偏将她们划去了三等了去。又说我如何苛刻,逼着两个丫鬟干活儿连饭都没得吃,将我好生训了一通后才气呼呼地走了。”

说到此处,幼桐已是委屈地淌下泪来,哭哭啼啼地继续道:“若是不让她们做三等,难不成还能委屈老太太和二伯母身边的人。他事先又不和我说一声,我哪里晓得那两个丫鬟是他看中的人,既然做不了丫鬟,他领过去好生供奉着就是,何苦还要送来我这里受罪,连带着还要坏我的名声…”说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脸上一白,竟一头栽倒了下去。

文颜哪里晓得她说晕就晕,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大呼小叫地请大夫过来。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也赶紧冲过来扶住幼桐,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幼桐抽了两口气,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文颜的手,虚弱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把你吓着了。”

文颜见她一脸苍白,还偏偏强撑着,眼眶里氤氤氲氲仿佛随时又要掉下泪来,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拍着胸脯道:“九姐姐,你莫要哭,回头我帮你出气。真没想到五哥竟然是这样的人,平日里装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你放心,等我回去,定要去找我娘告状,让她老人家给你评理。你放心,我娘最是公正,绝不会袒护他。”

幼桐低头拭了拭泪,柔声道:“晓得十妹妹最爱抱不平,只是这事儿,还是就此作罢吧。我…我到底刚回府,若是一回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旁人还不晓得要怎么看我。左右我在府里住的时间也不长,身边又有慧英她们照顾,便是少两个人也不打紧。”说着,眼眶又红了。

文颜气道:“九姐姐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日后要是嫁进了沈家还这样,少不得要被人欺负。”

幼桐抽抽噎噎地回道:“其实五哥待我很好,之前我住在庙里头病了好几场,都是他四处寻了大夫来,又是汤又是药的,要不,我哪能好得这么快。想来也是我做得不对,若是我再聪明些,便能自个儿做绣活儿,不用麻烦…那两位姐姐。”

“九姐姐你浑说什么!”文颜冷哼一声,怒道:“什么姐姐不姐姐的,那不过是两个下贱丫头,也敢搬弄是非去五哥那里告状,还真当自己是姨奶奶了不成。你放心,一会儿我就将她们两个打发了,我倒要看看五哥能把我这嫡亲的妹子怎么样?”

“十妹——”文颜红着眼眶巴巴地拉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敢,瞧着十分地可怜。

“九姐姐你别管。”文颜拉着她的手,一脸诚恳道:“既然你要给五哥面子,那我也就不闹到母亲那里去,不过这事儿我跟他没完。日后他再来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定要给你主持公道。”

幼桐眼中泪光闪闪,感动得似乎又要掉下眼泪来。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慧英进来通报说林大夫到了。文颜赶紧让她请进来。

这位林大夫原本是宫里的太医,后因其父过世而辞官在家中守孝,没有再回京。也正因此,崔家才常年请他在府里坐诊,还东苑那边特意辟了个院子让他住下。

林大夫给幼桐拔过脉,眉头就一直皱着没有松过。一旁的文颜看得心惊,小心翼翼地问道:“林大夫,我九姐姐的身体可有什么差池?”

林大夫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须,看了幼桐一眼,目中仍有半分疑虑,犹豫了一下才道:“九小姐似乎有些心悸,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万不能轻视,平日里好生调养,平心静气才好。今儿我先开两幅药,九小姐吃吃看。近日切莫再受刺激,要不随时可能再犯。”

文颜听他话里一会儿心悸,一会儿受刺激的,认定了幼桐这毛病都是崔维远气出来的,好生安慰了幼桐一番后,怒气冲冲地去寻崔维远的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崔老五的悲惨日子开始鸟。。。

心乱如麻

十三

却不知文颜到底怎么和崔维远闹腾的,当日下午,含玉和含烟就被撵了出去。

到了晚上,崔维远还特意遣人送了一小篮子水果,来说是歉礼。这让幼桐略微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崔维远吃了这样的亏,怎么着也得来寻她的麻烦,却不想此人竟如此沉得住气,不说旁的,单就这忍耐的工夫,就不容小觑了。

这腊月的天气,却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新鲜水果,每一枚都新鲜水嫩,幼桐拿起红彤彤的苹果咬了一口,甜美的汁水从口腔渐渐深入喉中,再想象着此时崔维远的脸色,幼桐的心情十二分的愉悦。

自从这次事件后,文颜就很喜欢往月影堂跑。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女孩子,性子活泼,好抱不平,似乎与崔府的每一个人都合得来,只除了崔文清。文颜不喜欢八小姐,她甚至毫不隐瞒这一点,每回幼桐不经意时提到文清,她就很不耐烦地道:“九姐姐,我们不提她不行么。”

幼桐笑笑,知趣地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文颜是个妙人儿,说话极是爽快,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幼桐很喜欢她的性子,不过几日,二人就亲亲热热的,看起来跟真的亲姐妹一般。

崔维远不是没有提醒过文颜离幼桐远一些,每回都被文颜骂了回去,偏生他又不能说原因,只憋气得不行。他更担心的却是幼桐把文颜教坏。文颜是他最看重的妹子,心思单纯,极易相信人,而幼桐此人装作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暗地里却是一副狐狸心肠,

可偏偏含玉含烟都被幼桐使坏撵了出去,而今她身边伺候的,都是老太太和母亲身边的人,他倒不是使唤不动,就怕这事儿传到两位长辈的耳朵里,到时候他还得想方设法地遮掩。思忖了一阵,决定从文颜身边的丫鬟下手,暗地里嘱咐了一番,又叮嘱她们切勿告之于文颜知晓。

如此到了腊月二十二,眼看着就要过小年了,府里头老老少少都忙起来,崔家家主不在府里,则由崔维远也四处应酬,几位小姐这边,则由二夫人领着与郡里诸位望族世家相互走动。

因文凤许给了沈家,文颜也订了亲,比她俩还略年长的文清的婚事便备受关注。她相貌生得美,难免心气高些,寻常人便看不上,可偏偏又是庶出,门第略微高些的人家又看不上她,如此一来,高不成低不就,不仅说不上合适的人家,还惹出了不少谣言,说这位八小姐自视甚高,怕是要进宫做娘娘的,弄得三夫人甚是不悦,直截了当地和崔三爷说这八小姐的婚事她再不参合。

话传到月影堂,幼桐还没说什么,文颜却忍不住冷笑起来,哼了一声,道:“真真地自不量力,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仙女下凡呢,没来由地坏我们崔家的名声。就她那装模作样的性子,还想着嫁进徐家,不说徐大哥根本不正眼瞧她,伯母那里,又怎会看得上她这样小里小气的媳妇。整天妖妖娇娇的,见不得旁人比她好,更瞧不起别人比她差,倒比我们家里头正牌的大小姐架子还大些。”

幼桐想起那日与文清头一回见面时她的眼神,心中也不喜,但终究和她只见过一面,也不好在一旁添油加醋,只微笑地静静听着。

文颜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不解,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道:“却是我忘了跟你提了,那徐大哥是我五哥的朋友,名字叫做徐渭,是山南徐家的旁支,和我们崔家也算是世交。他而今在京里做官,叫骠骑将军还是什么的,出了名的文武双全,十分受当今圣上的器重,老太太也常夸赞他温文知礼进退有度”

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想了想,还是神神秘秘地小声道:“早些年的时候,还说过要将我许配给他的笑话。”罢了,又将脸一板,撇嘴道:“八姐姐也就是那时候跟我记上了仇,常在暗地里算计我,又寻机去徐大哥跟前说我的坏话。去年年初的时候,还磨着三叔想要去跟徐府上提亲呢。她可不晓得,徐大哥却是早定过亲的,不说那个姐姐正合他的意,便是没定亲,也断然瞧不上她。”

听到徐渭的名字,幼桐着着实实地愣了好半天,直到文颜疑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才猛地醒过来,勉强笑了笑,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文颜开了头便收不住,哀怨地叹了一声,继续道:“徐大哥却是个可怜人,九姐姐你可不晓得,他定了婚的那位小姐是江南人,听说生得极为美貌,性子也好,徐大哥还特意去江南见过她一回,喜欢得不得了,日日叨念着要将她早些娶进门。可惜天妒红颜,眼看着两人都要成亲了,那个姐姐却在钱塘湖里溺死了。”

说到此处,文颜眼眶一红,竟似要哭出来,揉了揉眼睛后才道:“徐大哥当时正好受了重伤在我们府里养着,听到这消息时人都傻了,尔后晕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不吃也不喝,最后非拉着五哥,让他陪着一起去江南吊丧。他原本和我五哥一般壮实,这一路下来,竟生生地瘦了二十来斤,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威风…”

幼桐只看见文颜嘴巴一开一合,身边有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却根本不知道她还在说什么,脑子里只有她方才说的话,“他原本和我五哥一般壮实…”那日她在湖州城远远地看见他,削瘦单薄,容色憔悴,瞧着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却不知他原本应是高大威风的存在,更不知原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内疚,酸楚,以及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文颜在一旁说说笑笑的,这会儿已不知说到了哪里,忽然拉着她的手笑起来。幼桐也跟着笑,嘴里却一阵苦涩。

文颜说得累了,二人便用了些茶点,眼看着天色将暗,文颜正待告辞,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忽快步奔进屋里,欢喜道:“小姐,孙少爷托徐公子送了东西过来,您快过去瞧瞧吧。”

“真的!”文颜大喜,立马跳起身,正要走,又猛地转过身来拉住幼桐的手,道:“九姐姐你和我一起过去,正好徐大哥也在,你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吧。”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

幼桐一来心中大骇尚未反应过来,二来也不好挣扎得太厉害,只得硬生生地被她拽去前院。

才到前院门口,就见文清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看得出来,她是用心打扮过了,穿一身水绿色烟罗软纱裙,外头罩了件银色缎面绣花长髦披风,脸上细细地化了妆,唇上一抹胭脂红,显得格外明艳照人。

文雅瞧见她,面上顿时闪过一丝嘲讽,大声地笑道:“八姐姐这是快,不晓得的还以为孙大哥是送你给你来了。”

文清却不理她,高高地仰着脑袋,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自顾自地先进了门。

文雅见状,不怒反笑,凑到幼桐耳畔小声道:“你看她而今这么得意,不就是以为徐大哥媳妇溺死了她就能插上一脚么。一会儿进屋后就看她哭吧,徐大哥才不会理他。”说罢,又得意起来。

幼桐勉强扯了扯嘴角,低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跟在文雅身后。

进得屋来,只见桌上堆满了匣子礼盒,崔维远在屋里正与人说着话,那人高高瘦瘦,生得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却不是徐渭。文清也坐在靠东边墙的圆凳上,脸色很不好看。

见她们进来,崔维远也回过头来,笑道:“几位妹妹也过来了,正好二公子也刚到,左右也不是外人,就陪着说说话可好。”

文颜捂着嘴险些笑出声来,朝文清瞥了一眼,又朝那年轻人道:“原来是徐二哥啊,哎,你今儿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有些人只怕都要被你气死了。”说罢,若有所指地看了看一旁脸色铁青的文清。

那徐二公子却是聪明人,仿佛没听到文颜的话,笑着道:“元成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你赶紧来亲点,要不,过后发现少了东西我可不认账。”说罢顿了顿,指着桌上一只格外醒目的红木雕花匣子,促狭道:“尤其是这个,可千万要亲自查看,万不可经旁人之手。”

他这个样子,分明是在开玩笑说那匣子里藏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私物,文颜却是个大大咧咧的,笑嘻嘻地将那匣子揽进怀里,谢道:“多谢徐二哥了,回头我请你吃芋头糕。”却也不急着开匣子,扭头拉过幼桐的手介绍道:“这是我九姐姐,徐二哥你还没见过吧。”

徐二公子这才将目光投向面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幼桐,柔声打了声招呼,道:“原来是九妹妹,我来崔府不多,倒是头一回见。”

幼桐朝他微微颔首,低低了应了一声,又唤了声“二公子好”后,便没再作声。

见她忽然如此低眉顺眼,崔维远甚觉惊讶,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徐二公子只道她性子内向,并不以为然,只和文颜大声地说笑。到了临走的时候,幼桐和他告辞,一抬眼,二人正正好对上彼此的目光,徐二公子心中一动,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又连不上网了,用室友电脑更的,~~~~(>_<)~~~~

其实上不了网也好,可以督促我写稿。。。

终归相见

十四

好歹徐渭不曾到府,幼桐白白地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带着一晚上都没睡踏实,闭上眼睛就是他削瘦的影子。

都说不能做亏心事,幼桐于徐渭却是亏了心的。无论如何,到底是母亲亲自定下的婚事,对方又不是欺男霸女的纨绔,没有反悔的道理。更何况,照文颜话里的意思,那徐渭待她确确实实是赤诚之心,而她却一心欺骗,引得他千里奔丧,打击至此,绕是她心硬似铁,如今却难免愧疚不安。

第二日精神便有些萎靡不振,幼桐索性借口头痛在屋里躺了一天。文颜过来看她,带了不少零碎玩意儿过来,说是京城里送来的。幼桐晓得这定是她那位未婚夫婿特意送来讨好她的,心里甚觉好笑,隐隐地,又生出几分羡慕来。

因实在不好意思让文颜老陪着她,第二日幼桐便自觉地“好转”了。正是小年,府里忙着准备祭灶,除了几位小姐,大伙儿都忙得团团转,到了晚上,老太太使人过来唤,说是要一起用饭。

崔府人多,各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便是幼桐这边也开了火,平日里烧个热水煮个甜汤什么的甚是便宜。但因今儿是小年夜,自然要一家团聚。幼桐换了衣服,桃红色滚银边短袄配同色绣花百褶长裙,艳丽又喜庆,直看得一旁伺候的慧英连连夸赞道:“平日里小姐穿得还是太素了,今儿这样才真真地富贵逼人。”

幼桐笑道:“哪能天天这么穿,浑身透着一股子铜臭味,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暴发户。”

慧英正色道:“那可不同,若是旁人这么穿,自然是俗,可小姐您不一样,便是一身素衣,浑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子贵气。要不,怎么只有您才是崔府九小姐呢,这身份血统可是半点也作不得假。”

幼桐只笑不语,心道她若是晓得面前的九小姐不过是个西贝货,这恭维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因穿得隆重,头上自然也不能太素,慧巧便给她梳了个繁复的堆云髻,髻上用珠钗点缀,罢了,又搬了首饰匣子出来,捡了两只金步摇要给幼桐戴上。幼桐一见那金步摇的成色就有些头发晕,赶紧制止了,让她去摘了支新开的腊梅,将梅花剪下,小心翼翼地插在发髻间,更衬得人比花娇。

最后还是抵不住慧巧好说歹说,套了两个玉镯子在手上,尔后由慧英慧巧引领着去了正院大厅。

幼桐到得早些,便先在屋里用些茶点,老太太身边的郑妈妈最擅长做糕点,摆出来待客的芙蓉糕和核桃酥都是绝品,便是在钱塘养刁了嘴的幼桐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块。左右这种宴席都不是吃饭的地方,还不如先把肚子填饱,剩得一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众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文颜见了她,立刻凑过来坐一起,两人说说笑笑的,极是热闹。文清却是到得晚,穿得也素净,一脸的漫不经心。三夫人见状,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只因老太太和妯娌们都在场,不好发作,狠狠瞪了她一眼后,便去陪着老太太说话。

族学也已经停了,崔家年幼的孩子们都过来给老太太磕头,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些吉祥话儿,逗老太太开心。幼桐环顾一眼,意外地没有看到崔维远。心里正猜测着这光景他究竟去做什么要事,一旁的文颜也疑惑地小声开口道:“怪了,五哥怎么不在?”

幼桐端起杯子轻轻吹了一口,热气氤氤氲氲地浮上来,遮住她明亮的眼,“谁晓得,许是有要事。”话刚落音,门外就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五少爷与徐公子到了。”

幼桐心里忽然一颤,有种异样油然而生,仿佛预料到什么一般,偷偷抬头望去,顿时呆住,浑身的热血都在这一瞬猛地涌向头顶,脑子里一片轰隆声,震得她连根本听不清周围人们的声音。也不知呆了多久,她才渐渐缓过神来,慢慢地抿了一口茶,又慢慢地放下杯盏,垂首坐好。

这回的徐公子却是徐渭,他比上回幼桐在湖州看到时精神好些,但还是削瘦,穿了身银灰色滚缎边长袍,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眼睛黑而亮,鼻梁挺直,嘴角含笑,瞧着文质彬彬的样子,浑不似传说中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徐渭朝老太太行过礼,又与座上诸位长辈见礼,最后才和平辈兄弟姐妹们点头示意。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面让下人赶紧搬了椅子过来,一面关切地问起徐家诸位长辈的身体状况。

徐渭俱一一答了,最后与崔维远一通落座。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偏偏就坐在了幼桐身边,还客气地朝幼桐点头微笑。

幼桐却被他脸上的笑容晃得一颗心快要吐出来,挤出僵硬的笑容回了,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坐定的淡然神态。偏偏徐渭还不放过她,待下人上过茶后,他仿佛有意无意地低声问道:“这位想来就是九小姐了,在下徐渭。”

幼桐低声低地应了声“是”,没敢看他,想了想,又继续小声道:“早听十妹说起过徐公子大名。”

徐渭朝她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幼桐只低着头不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

文颜忽然凑到幼桐耳边小声道:“你瞧瞧八姐姐,那双眼睛恨不得挂在徐大哥身上,这么多人,羞也不羞。”

幼桐闻言朝对面文清看过去,果见她一汪秋水眨也不眨地盯在徐渭身上,眸中情意深深,毫不遮掩。只可惜徐渭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一直侧身与崔维远说话,还时不时地与远处的维风、维成搭上两句,偏偏就是不去看文清一眼。

连文颜性子这么大大咧咧的人都发现了异样,更不用说厅里的其他人了,老太太虽未说话,但看向文清的眼神中难免带了些厉色,偏生文清所有的心思都在徐渭身上,根本就没发现。

三夫人终于坐不住了,悄悄伸手过去狠狠掐了她一把。

文清吃痛,发出“呀”的一声痛呼,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包括徐渭,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文清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顿觉面上无光,臊得一脸通红,委屈地摸了摸三夫人掐她的伤处,眼中泪光闪闪,仿佛随时要淌下泪来。

徐渭却视若无睹地转过脸来,正正好对上幼桐偷看的眼神。他嘴角微勾,眼中便一点点荡出笑意来。幼桐心颤了一颤,心跳得厉害,哪里还敢再看他,低头捧着杯子狠狠喝了一大口茶。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等老太太一走,幼桐便急匆匆地也要跟着告辞离去,偏生文颜不让,非拽着她的衣袖让她陪着一起喝酒,又说晚上还有烟花,怎么也不肯让她回去休息。

这么拉拉扯扯的反而更加惹人注意,幼桐无奈,只得认命地跟着她。因长辈们都陆续离场,剩下的都是些年轻人,屋里气氛便没那么拘谨。除了未到场的六少爷崔维泰和被三夫人生拉硬拽地带走的文清之外,崔家年轻一辈的差不多都到场了。幼桐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兄弟姐妹”,长相又大多相似,根本认不清谁是谁,一时头大。

好在她并不引人注意,年轻的男孩子们都凑到徐渭那一堆儿说话,姐妹们则以文颜马首是瞻,吱吱喳喳的,也不知到底聊些什么这么好笑。

许是幼桐心里有鬼,总觉得徐渭时不时地朝她看一眼,目光中仿佛带着些许看透一切的清明。这让幼桐更加地坐立不安。

崔家兄弟们对徐渭的军中生活十分感兴趣,尤其是三少爷维清,一脸向往,听到惊险处,激动得起身大声道:“大丈夫就应奔赴战场,保家卫国,英勇杀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

“三哥这话可千万莫要被三婶听到,要不,仔细你的皮。”文颜听得维清高谈阔论,忍不住插言道:“三婶还盼着你高中状元、光宗耀祖呢,你倒好,竟然满脑子打打杀杀,要是被三婶晓得了,看你怎么收场。”

虽说世家子弟大多蒙荫出仕,但而今崔家毕竟不同往日,门第虽高,在朝堂中的势力却远不及其他士族,就以年轻这一代来说,而今出仕的也不过大少爷维茂和五少爷维远两人。像维清这样三房嫡子,想要出头便唯有科举一途,故三夫人平日里对维清要求极为严格,特特地从京城请了位致仕的老翰林回府教他,除了睡觉吃饭,大多数的时候都将维清关在书房里,连大门都甚少出。

众人闻言齐齐大笑,显然对维清的境况都十分清楚。

维清有些羞恼,又不好冲着文颜来,气得一脸通红,只好拉着徐渭转移话题道:“徐大哥,你现在身体可曾痊愈了?上回就听五弟说你害病瘦了不少,却不想竟瘦成这样。不过是个女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我们家这么多姐姐妹妹,谁不是如花似玉,总有比那位余小姐美貌的。不说旁人,就说我那八妹妹,容貌便是一等一的好,你只要开口,老太太没有不同意的。”

他倒是一番好心,却不想徐渭马上变了脸色,正色道:“三弟不要乱开玩笑,平白的坏了八小姐的名声。再说,余小姐虽未过门,我心里头却是将她当做妻子看待的,绝非寻常女子。这一日未曾见到她的尸身,我便当她还活着,岂可再论婚事。”

幼桐在一旁听着,心中巨震,仿佛不认识一般盯着徐渭看了半晌。徐渭也不经意地将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经过幼桐脸上时,微微一顿。

“可——”维清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崔维远赶紧拉住他,抢先道:“三哥喝了酒,惯爱说胡话,徐大哥你莫当真。”

徐渭笑笑,说了句“不打紧”,不再看幼桐,又与崔家诸位兄弟说起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面了,至于为什么老徐和徐二为什么会认出幼桐来,请容我后面慢慢写。。。

电脑还是不能上网,继续用同事电脑发送。俺努力地看看今晚能不能再码一章

徐渭送礼

十五

徐渭在崔家只住了一晚,第二日大早就匆匆告辞,说是回了营地。幼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仿佛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约约的有些失落。

这厢徐渭快马加鞭地一路赶回军营,徐家老二徐聪早就得到了消息在大帐里候着,见他进帐,立刻迎上去,笑着道:“我没说错吧,那九小姐跟你那画上的嫂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回大哥过去,可曾看清楚了。若是大哥果真喜欢,干脆就去崔府提亲,左右沈家那边也还没大定,以我们跟崔家的关系,说不定老太太就把九小姐许给你了。”

徐渭脸上似笑非笑,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脱下身上的披风,他在榻上坐了一阵,好半天才沉声道:“不急,沈家和崔家这桩亲事没那么容易成。”

徐聪急道:“不是说都已经提过亲了么,依沈家老爷子的急性子,指不定过年就要来大定,到时候可就晚了。”

想了想,又疑惑地摸着下巴道:“大哥今儿好生奇怪,以往我若是提起要再说一门亲事的话,你马上就和我翻脸。今儿不仅没生气,还郑重其事地跟我商讨。莫非你果真如此中意那位九小姐?我还以为你真对大嫂至死不渝呢。”

徐渭只笑不语,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低声道:“我对你大嫂的感情,岂是你能猜度的。”

说罢,挥挥手将徐聪赶了出去,将帐门关好后,方从书桌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画中人不是旁人,正是幼桐。

画上是幼桐及笄时的打扮,端端正正地穿了一身大红色滚边礼服,头发绾成朝云髻,发髻上插着两支凤纹玉簪,耳上垂圆形碧玉耳坠,面上神态却并非寻常女儿家的娇羞,而是一派大方坚定,眸光闪亮,精神奕奕…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知何时,徐聪又冒了出来,从帐门外探出个脑袋来,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我就知道,你脑子里根本装不下第二个人。可不管怎么说,大嫂而今都已不在人世,你如今空对这副画像又于事无补,还不如赶紧将崔家九小姐娶进门来,好歹脸长得一样,你也好有个念想。”

徐渭气道:“我是那种人吗?再说,谁说你嫂子不在人世的。”

徐聪大惊,快步溜进帐内,讶道:“大哥的意思是说大嫂还没死?这…这怎么可能,余家不是说——不对,大嫂若是没死,你怎么会病成那样?”

徐渭苦笑,“我当时猝闻噩耗,心乱如麻,脑子里哪里还晓得分辨是非。直到到了余家,听说了她落水的境况,方觉有异。你大嫂她——她性子坚毅,聪敏慧婕,岂是短命之人。”起初只是怀疑,待后来知晓她那两个心腹丫鬟也随之失踪,他才隐约确定了些什么,当时不是不气恼的,可过后又只余后悔了。

幼桐从来不晓得,自从订婚后,他每年都会去钱塘小住半个月,偷偷看望她,看她辛苦地练武、艰难地打理亡母留下的遗产、不动声色与余府那对母女争斗。好几次他都想现身帮忙,可每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循规蹈矩的余府大小姐,只有他晓得她的性子,坚毅果敢,恩怨分明。这样的女子,又岂会因亡母一句遗言而决定自己的一辈子。毕竟,说起来也只他们两个见过一面。

早知如此,他就该…如今却是后悔了。

只是这些事怎好说给旁人听,她那惊世骇俗的性子,怕是连徐聪都接受不了,更不用说家里的父母。

徐聪越听越迷糊,挠着脑袋不解地问道:“大哥你的意思是——大嫂的死莫非另有蹊跷?噢,我晓得了!”徐聪狠狠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大嫂定是被余家那个歹毒的二小姐给害的。你不是每次回来都说那女人又狠又毒么,大嫂一个人在府里,那余老头子又不济事,难免中她的招。”

徐渭淡淡道:“你大嫂溺死后,余家二小姐已经‘爆病而亡’了。”

“啊…这…”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赶紧下去。”徐渭看着徐聪贼头贼脑一副想要刨根挖底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出口赶人了,待徐聪灰溜溜地走到门口处,他又赶紧叮嘱了一句,“九小姐的事儿别让母亲知道。”

徐聪一听文凤的名字,马上又来了精神,“大哥你真的不考虑下九小姐么?”

徐渭朝他狠狠一瞪眼,他赶紧溜了出去。

说起来,徐聪也是立下了大功。若不是他前儿无意间说起崔府九小姐与画像上的大嫂神似,徐渭也不会一时兴起趁着小年赶到徐府去一探究竟,更不会料到事情竟然如此凑巧,这位素未蒙面的九小姐居然然就是幼桐。

虽不知她为何来了崔家,但依她的性子,自不会无缘由地自投罗网,进这深宅大院给自己找罪受,再联想到那两个心腹丫鬟不知所踪,幼桐十有八九是被逼无奈。

当今天子重病,京中时局不稳。沈家老爷子素来谨慎,放着京中那么多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不要,此番特特地给三公子挑个无父无母的崔家孤女,不外乎向京中诸位表明要置身事外的决心。而崔府这边,因近年式微,能攀上沈家新贵,哪里还有二话。

只可惜,崔府远在陇西,并不知晓京里的状况,而他则刚刚从京城过来,却依稀听说沈家三公子自从钱塘回来后就在府里闹着要退婚的事,沈崔两家的婚事只怕波折重重。

但这对徐渭却是件好事,两家婚事不成,他才能正大光明地介入其中。若不然,总不能说余家大小姐死而复生。

徐渭并不打算直接找幼桐开门见山地揭穿她的身份,她能逃一次婚,自然也能逃第二次。若她对他没有情意,他又何苦硬逼着将她绑在身边。只是这一回,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默默地守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