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这一晚,徐渭只匆匆地过来见了幼桐一面就走了,说是尚有公务。又提及二人的亲事,说是己经向母亲票报过此事,得了她老人家的首肯,只等到明儿借文颜生辰时过来看一眼,过后再过府来提亲。

徐渭说得轻描淡写,可幼桐心里头却还是七上八下。

说起来,这事儿是她做得不地道,一声不吭地诈死逃婚,害得徐渭千里奔丧,硬是被累得瘦了一圈儿。而今他好不容易恢复了,她又忽然站出来想要和他重归于好,换做她是徐夫人,想来对这个儿媳妇也没什么好。

一晚上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大早就起了,对着镜子里容色憔悴的自己发呆。慧英和慧巧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见她一脸茫然地坐在梳妆台前,不由得相互对视了一眼,小声问道:“九小姐,您不舒服吗?”

幼桐甩了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无妨,去把拒子里那件银红色娟纱绣花长裙草出来。”

慧巧一愣,微觉意外,“小姐您今儿要穿这件?”那件衣服极是精致,从裙角到腰身缀满了素色小花,袖口和领口都绣了莲枝,式样和面料都极为难得。那还是去年崔维远从江南带回来的,当时一共带了四身,两身素色的给了二夫人,一条朱红色的给了文颜,而幼桐则得了这条银红色的长裙。只因幼桐平日里穿得素,就连上回进宫也没见她这般慎重,今儿忽然想起换这身衣服,难免让两个丫鬓颇觉意外

幼桐“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觉不妥,回头朝慧英道:“你去看看十小姐今儿穿什么?”今儿到底是文颜的生辰,就算她想给徐夫人留下个好印象,也不过越过了她。

过了一会儿,慧英匆匆地下楼来,笑着朝幼桐回道:“十小姐今儿穿的是前几日刚裁的朱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朱色比银红还要艳丽些,幼桐总算放下心来,朝慧巧点点头,道:“就那那身吧。

慧巧也是个伶俐的,赶紧去柜子里将那件衣服找了出来,顺便还将幼桐的首饰匣子也抱了过来。“小姐平日里打扮就是太素了,今儿这身衣服就极好,艳而不俗,娇俏可人。回头让众人瞧瞧,我们家九小姐可是位难得的美人,都是那沈家三公子有眼无珠。”说到最后一句时,慧巧声首里带了些义愤填膺。

且不论这退婚之事到底是谁先提了出来,但崔家“九小姐”到底是被退过婚的,说出去到底不好听。外头有些心存嫉妒的,趁着这机会什么话都敢说,慧巧虽在府里头,却也听底下的丫鬓们说过不少怪话,心里头直替幼桐抱屈。今儿既然有客来,她们也是卯足了劲儿要将幼桐好生打扮一番,看外头那些长舌妇们还敢乱嚼舌根。

又特特地将外头伺候的红芸叫进来,让她给幼桐梳了个漂亮的望仙九环髻,脑后插上新添置的琉璃分心,又挑了两支莲花金替作掩鬓,发髻顶端则是一支长长的鲤鱼步摇。薄施粉黛,轻描朱唇,面前的幼桐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目中原有的英气被脂粉掩盖,面容中只余娇俏与端庄。

幼桐只是苦笑,对着镜子里那人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罢了,还是换一身吧,我自个儿都看得别扭。细一想,前几日不是还在装病么,哪能忽然这么光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何祝,徐夫人该早从徐渭口中得知了她诈死的经过,有什么想法也是早就定了型,就算她装扮得再端庄,在徐夫人看来,也不过是做戏给她看。

几个丫鬓顿作失望之色,开口劝了几句,幼桐却坚持己见,还把发髻上的头面首饰都给摘了下来。丫鬓们无奈,只得听话地另寻了身樱草色绣白玉兰散花百褶裙给她换上,头发也都散下来,简简单单地馆了个双环髻,头上只插了那日徐渭送来的梅花替。

到了中午时分,客人渐渐多起来,文颜在外头忙得不可开交,让下人过来催了好几趟,非要幼桐帮忙出面招待客人。幼桐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出来与众人周旋。

来的都是京中权贵人家的家眷,年长的都由二夫人和巴巴地赶过来的崔二小姐陪着说话,年轻的女孩子们则由文颜领着在花园里说笑。花园里摆了好些桌椅板凳,诸位小姐们都凑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天,丫鬓们则捧着瓜果点心在一旁伺候。

文颜性子活泼,与人自来熟,虽说其中有好些个连面都未曾见过,但她并不曾怠慢,时不时地和人搭上两句嘴,一会儿说起哪家店里的首饰做得妙,一会儿又说谁家府里的花儿开得好,甚是热闹。

见幼桐过来,文颜远远地就迎上前来,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众人之间,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九姐姐,她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故来得迟了些,大家莫怪。”

众人连道不敢,俱起身朝幼桐领首示意,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还睁大了眼睛盯着她上下直打量,一脸惊诧。

因先前崔家“九小姐”退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京中百姓一面同情九小姐,一面又未免怀疑这九小姐是否生得天怒人怨,要不,单凭崔家的家世,沈家也不可能轻易退婚。只是而今看来,那些谣言却是无中生有,面前这位崔家九小姐虽说不是倾国倾城之姿,但绝对称得上美人,单说这院子里十来个女孩子当中,还真没两个能比得过她的。

文颜一一地跟幼桐介绍诸位千金名媛,哪位太傅的孙女,哪位又是宰相的千金,听得幼桐头大,却完全记不清诸位的名字,只勉强挤出笑容来朝各位微笑领首。她越是沉默寡言,在旁人看来,却越是被沈家伤得深,一时竟有人忿忿不平地说起沈家的不是来。

幼桐也不插话,只等到场面愈加激烈时,才捂着嘴咳了两声,虚弱地说道:“事儿都过去了,何必再提,不过是打我的脸罢了。

众人俱是默然。

一会儿,二夫人遣了丫鬓过来,请诸位小姐们入席。

幼桐心中一突,袖子下的手掌心渗出细汗。该来的躲也躲不掉一一幼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挺腰抬头地跟在众人身后缓缓步入前院。

屋里坐了六七个贵妇,幼桐偷偷抬眼看了下,马上瞥见了端坐二夫人身边的徐夫人。虽说距离上次见面己有六年,可时光在她脸上似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她生得比二夫人要富态些,圆脸杏眼,皮肤雪白,难得的是眼神干净清澈,一点也不像近四十的女人。

方才还一路嬉笑的姑娘们这会儿都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朝诸位长辈行了礼,尔后自觉地找了下首的位子坐下。幼桐习喷地与文颜坐一起,方走到座位边,就听到上首徐夫人朝她招呼道:“这就是府上的九小姐吧,长得真是招人疼。过来过来,让伯母好生瞧瞧。”

众人微微讶然,不由自主地朝幼桐看过来,二夫人则面带微笑,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文颜却是欢喜得很,赶紧将一旁发愣的幼桐给推了出来,笑道:“赶紧过去,徐伯母最是大方,定要哄她给你个大见面礼。”

幼桐心中却是紧张,低着头缓缓走到徐夫人跟前,朝她行礼问安。

徐夫人却主动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旁坐下,笑着朝二夫人道:“你们可真够能藏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不肯带出来让我们瞧瞧,真是小气得很。”

二夫人笑道:“文凤性子喜静,不爱出门,要不,我早领着去府上拜访了。”

徐夫人朝幼桐仔细打量了一番,面上一片平静,眼中只有笑意,可幼桐心里头却七上八下,也不知徐夫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今儿头一回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徐夫人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子塞进幼桐的手里,柔声道:“这镯子就算我的见面礼吧。

那镯子碧绿通透,水头极好,便是外行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诸位小姐们也不知幼桐到底哪里得了徐夫人的欢心,见她一出来就得了这么好的东西,一时不由得艳羡不己。而幼桐,更是一脸惊诧,猛地抬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徐夫人。徐夫人朝她点点头,她才咬了咬唇,垂下眼帘,郑重地朝徐夫人谢过了。

旁人只晓得那镯子贵重,却不知它是当初徐余两家议亲时的信物之一,而今徐夫人将她拿给幼桐,分明是已经承认她的意思,这如何让幼桐不震惊。

众人说了会儿话,下人们过来问二夫人是否开席。二夫人正要说话,外头又有人进来通报道:“鸿驴寺卿刘大人府上三小姐求见。

“刘小姐?”二夫人微微皱眉,眸中有异色闪过,但很快又吩咐道:“快请进来。”

众人听得刘小姐这会儿才来,也都纷纷交头接耳,却不知到底在议论些什么。

说话时,院外两个身影由远而近,渐渐走到门口,一鹅黄,一淡青,都十分眼熟

幼桐凝目望去,看清来人,顿时色变。

33 身份之谜

来人袅袅婷婷地步入大厅,垂首朝二夫人行礼问安,罢了,缓缓起身抬头,正是幼桐当日在孙家后花园曾见过的那位绿衫少女和余婉二人。许是因屋里人多,余蜿竟一时没瞧见她,低着脑袋紧随刘小姐,寻了她一旁的座位坐下。

幼桐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二人,嘴角含笑,神情自若。

那二人方落座,马上就有下人送上香茗,尔后二夫人朝身畔的丫鬓红蕊点点头,红蕊赶紧朝外吩咐道:“开席。”

早在外等候的丫鬓们立马络绎不绝地步入大厅中,手里端着各色菜式。诸位姑娘们也开始小声地说起话来,那位刘小姐却不与周围的人聊天,睁大了眼睛满屋子看,环视一周后,面露失望之色。

文颜则直撇嘴,时不时地白她一眼,又朝幼桐使了个眼神,朝刘小姐直努嘴。幼桐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二人隔着大老远“眉目传情”,徐夫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笑道:“九丫头还是跟年轻人坐一起去吧,我们几个老东西在一起唠唠磕。”

她不说话还好,一出声,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当然也包括余婉。

只听得“哐当一一”一声响,余婉蓦地站起身,打翻了身前的茶杯餐具,一骨碌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惊诧地回头看,却只见余蜿一脸仿佛见到鬼的神情,一手指着刚刚站起身的幼桐,一手捂着胸口,双唇上下抖动,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余…余幼桐!”余婉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面露凶光,眶眺尽裂,状似疯狂,“你…你好,你果然还没死!

众人被她这一句话弄得摸头不知脑,呆呆地看一眼幼桐,又看一眼余蜿,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幼桐也是一脸惊讶和无辜,双眉微皱,茫然失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又回头看看二夫人,哆哆嗦嗦道:“二婶,这…这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不说话,双眉紧锁,面带薄怒,盯着刘小姐责问道:“刘小姐,这一位姑娘是怎么了?”

刘小姐哪里说得清,支支吾吾地急得都快哭了。

余蜿不管不顾地冲出来,一把拽住幼桐的胳膊,咬牙切齿地上下看了她一眼,狰狞着笑道:“你以为你换身衣服我就不认得你了么,余幼桐,便是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什么崔家九小姐,根本就是个假货!”

幼桐“哇”地吓得哭出声来,一脸惶恐。二夫人气得直跺脚,大怒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泼妇,撵出去,赶快给我撵出去!”

还是文颜反应快,见幼桐脸都白了,分身上前一把拽住余婉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推开,尔后将幼桐抱住,安慰道:“九姐姐,你别哭。一个疯子,把她赶出去就是了。”

“你才是疯子,你们都有眼无珠,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崔家九小姐,她的名字叫余幼桐,是钱塘余家的大小姐。去年六月的时候,假装落水诈死,整个钱塘的人的晓得…”余婉原以为只需喝破幼桐的身份,崔家马上就会起疑,穿最想到她们居然对她百般维护,气得直跺脚,口中一直吵闹个不停。一旁的下人过去拉她,她居然狠命地挣脱了,险些又冲到幼桐跟前来。

几个丫鬓吓得脸色煞白,生怕真冲撞到九小姐,到时候二夫人绝绕不了她们。赶紧冲上前去,拽的拽胳膊,捂的捂嘴巴,终于将余婉给押到了门口。正要将她叉出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幽幽地低声道:“且慢!”

幼桐扶着文颜缓缓直起身,先朝二夫人躬身行了一礼,起身道:“请二婶明鉴,今儿这事却是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了,日后传了出去,还当我们崔家心虚,不然,怎么不让她说完。侄女而今…而今原本也就没什么名声了,再闹出这样的事来,还让我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说到此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滴往下落,说不出的可怜。众人见状,心中原本还有两分看热闹的怀疑的,这会儿都只剩下怜惜了。

顿了顿,幼桐抬袖拭了拭腮边的眼泪,硬咽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既然这位小姐说我…说我不是崔家小姐,我们今儿就对一对质。好在今日府里头有这么多人,大家也好做个见证,你说我是什么余二什么桐,有何凭据?”

余蜿狠狠甩开丫鬓们的钳制,冲到幼桐跟前,冷笑道:“余幼桐,看不出来你还真会演戏。我还需要什么凭证。我自幼跟你一起长大,还能认不出你来。”

众人闻言齐齐皱眉,相互对视一眼,俱是摇头,就连刘小姐也气得直跺脚,恨不得立刻把这个丢人现眼的表妹给轰出去。

幼桐却不恼,面带无奈之色,苦笑道:“也就是说,你红口白牙一句话,我就得担上假冒崔家小姐的罪名。这是哪里的道理?”

余蜿怒道:“你不要狡辩了,大家当然会相信一一”她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是一副并不相信的神态,顿时气急,跺脚道:“你们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她最会演戏。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仗着自己是嫡出便处处压着我,整天装什么大家闺秀,私底下却是阴狠毒辣一一”

“嫡出?这么说,这位小姐你就是钱塘余家那位声名远扬的庶出的二小姐余婉了。”一旁的徐夫人忽然发话,面上笼着寒霜,让人不敢逼视。“这个一一她是我表一一”刘小姐欲出声打圆场,方出声就被二夫人一个狠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赶紧回座位坐好,再不敢出声。

余蜿把头一昂,也不否认,“没错,我就是余婉,不过一一”

“好一个拭姐无情的狠毒女人。”徐夫人狠狠一拍桌子,直把屋里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可怜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眼看着就要成亲了,被这个毒妇生生地推下钱塘湖,最后落得尸骨无存,整个钱塘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余家老儿还包庇凶手,暗地里将这个杀人凶手送出城去,对外说暴毙。大家都来看一看,就是这个毒妇,就是这个毒妇一一”她一面高声喝骂,一面气得浑身发抖,浑身一软,竟无力地瘫倒在太师椅上。

二夫人生怕她气出病来,赶紧唤人去请大夫,被徐夫人出声阻止,道:“无妨,我只是被气到了。我那个亲家,哎,不说也罢,当初定下两家的婚事全是看在幼桐母亲的份上。可幼桐母亲去的早,就剩那孩子一个人在府里头备受委屈。这个毒妇,本是妾室所出,根本上不得台面,却偏偏以余家小姐自居,仗着那妾室受宠,在府里头耀武扬威,把个嫡出的小姐当做下人使唤。我得信之后,就只想着赶紧把幼桐迎进门,好尽快离了那吃人的地方。没想到,这个毒妇居然…居然嫉妒得下此毒手,竟然把那孩子给杀死了。”说着,又是一阵哀哀的哭声。

“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余婉大声狡辩道:“她根本就没死,这不就还在这里吗?”

文颜又气又怒,扑上前扇了她一耳光,斥道:“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害死了人还不够,还要来冤枉我九姐姐。”说着,又要冲上去踢几脚,被一旁的丫鬓拦住。四周到底还有旁人在,若她做得太过了,传了出去,怕是名声不好听。

众人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哭闹,到此处终于听出了个大概,原来那余家大小姐就是徐大将军那位短命的未婚妻,而面前这个疯婆子则是当日下手推她落水的女人,余家老爷为了救这个女儿,对外宣称暴毙,其实是派人送到了京城。而今这女人不晓得发了什么疯,竟指着崔家九小姐非说是那位早己过世的余家大小姐…

这事儿怎一个乱字了得。

说起来,这徐夫人待崔九小姐也的确不一般。有人想起方才徐夫人送幼桐的那只镯子,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怀疑。

“我就说呢,”徐夫人上前拉住幼桐的手,眼泪婆婪。“方才一进门就觉得九小姐投缘,也没多想,仔细想想,若是换身衣裳,再高上两分,倒是跟我那苦命的儿媳妇生得有几分相似。”

“想来我表姐也是认错了人,诸位夫人小姐们勿怪。”刘小姐赶紧接过话头道:“她自从来京城以后,脑子就有些不好使,没少闹笑话。今儿回去,我们定好好请个大夫看看。”

“这可不是认错了人这么简单吧!”门外忽有人插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维远和徐渭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屋里闹得厉害,众人竟投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好一个余家二小姐!”徐渭冷冷道:“当初我去钱塘吊丧,余老爷可哭得信誓旦旦,说一没了两个女儿。我看他哭得可怜,才没和计较幼桐落水之事。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玩的明修栈象暗度陈仓这一出。而今倒好,竟然还闹到了崔府上。你倒是以为找出个跟幼桐生得有几分相似人出来,就能若无其事地回钱塘了么?当初推人落水,湖面上那么多人,全都看得真真的如何狡辩!”

“我…我…”徐渭每一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余蜿哪里能说出辩解的话来,若不然,当初也会被逼着离开了钱塘。

“把人送出去!”崔维远淡摸地看了余婉一眼,目中一片冰冷,“崔府不欢迎这样的客人。

该听的众人都己听过了,没必要还让这个女人留在府里头碍眼。

马上有人过来将余蜿叉走,刘小姐眼巴巴地看着崔维远不肯走,偏生崔维远板着脸,连看也看她,直到有丫鬓不客气地唤了声“刘小姐”,她才气呼呼地一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34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罪魁祸首一走,屋里又安静下来。二夫人神情自若地唤了下人来讲方才余婉打碎的茶杯餐具撤换下去,吩咐继续开席。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但大家心中难免各有思量,脸上还是或多或少表现出来。文颜是忿忿不平,幼桐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幽怨,崔维远铁青着脸,徐渭则面目冷峻,完全看不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顿饭吃得食髓无味,匆匆地就散了。徐夫人则拉着二夫人说了一阵话后方才与徐渭一同告辞。文颜怕幼桐伤心,搀着她一起回了绛雪斋,晚上还非要和她挤一床睡觉,幼桐好说歹说才推掉了。虽说今儿晚上徐渭过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真来了,可不是跟文颜撞个正着,到时候可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崔维远则被二夫人留下,又着人去衙门里请二老爷回府,尔后屏退下人,三人在书房里共商大事。

“你说那丫头是当年那清河崔家大小姐的女儿?”二老爷面上微露兴奋之色,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次。

二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该是没错的,那崔家大小姐与李令宜乃是手帕交,要不,李令宜怎会舍了京中这么多官宦千金不要,非要千里迢迢跟一个钱塘富户结亲。当初崔大小姐出嫁的时候,不就是说去了钱塘么?”

“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二老爷高兴道:“那徐家小子前途无量,若果真成了我们崔家的女婿,对崔家,对维远,将来都是一大助力。”

二夫人却没有他那般想得开,思忖许久,才犹豫着苦笑道:“老爷,那姑娘怕不是好控制的。你是没瞧见她今儿在屋里那番表演,真真地唱作俱佳。回头想想这一年她在府里安安分分的样子,我心里头就觉得一阵发寒。”

二老爷不在意直摇头,“怕什么,不过是个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即便真是徐家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又怎样,若是没了崔家小姐的身份,她也进不了徐家大门。她若果真是个聪明的,便不会与我们作对不然,没有崔家在身后撑腰,她日后在徐府也难直起腰来。”

二夫人却是冷笑,“老爷,您忘了还有一个庄亲王了。”

“干庄亲王何事?”二老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庄亲王早年曾是军中威望最高的统帅,但他不理朝政已有许多年,若非先帝忽然驾崩,大长公主请出他来坐镇,众人都快要将他遗忘

二夫人又气又急,提醒道:“您忘了当初跟庄亲王订婚的人是谁了,不就是清河崔家大小姐。若不是当年错传了庄亲王在边疆战死的消息,那崔大小姐能万念俱灰地嫁到钱塘去。哎呀”她忽然想到什么,狠狠一拍大腿,道:“你说那余幼桐不会是庄亲王的女儿吧,要不,那余家老爷能待她如此刻薄?”

二老爷干笑了两声,喃喃道:“应该不至于,要不,庄亲王早追到钱塘去了。皇家的子嗣怎么能流落在外。”

二夫人也就这么一说,自然当不得真,尴尬道:“说得也是,那清河崔家素来家规严,崔家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礼,自然是不会有这种事。”

他夫妇二人说了半响,才忽然发现崔维远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不由得微觉惊讶。二夫人忍不住问道:“维远,你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同意你父亲的意见。”

崔维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在原地发愣,二夫人眉头邹了起来,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时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乱得很。伸手拉了他一把,崔维远方才猛地惊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垂下头,躲避开二夫人发眼神,低声道:“都按父亲的意思办就是。'

二老爷却没有二夫人那般敏感,完全没有追究方才崔维远失神的事儿,只兴致勃勃地和他继续讨论朝中事务。二夫人插不上话,只一门心思地盯着崔维远看,想从他面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降雪斋这边,文颜虽答应了晚上回楼上睡,可临到天黑还是窝在幼桐屋里不肯走,一会儿忿忿不平地说起今儿宴会上的事,一会儿又说起崔维远的婚事,说着说着,就开始生气起来,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打我五哥的主意,也不睁大眼瞧瞧自已身份和人才,能配得上我五哥么。还有那刘什么。真是不要脸,前些日子就在外头宣扬说我五哥对她有意思,今儿更是连请柬都没有就往府里硬闯,若不是母亲不想在我生辰时闹出什么不愉快,早将她给赶了出去。你也瞧见大家有多不待见她。”

她想起当日在孙府花园所见,疑心那刘小姐忽然变得这么急切,是否是余婉所教唆。那刘小姐对余婉百般讽刺,以余婉的性子,怎么忍得住,唆使人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好坏人名声,她可不是头一回做。

“还不止那刘小姐!”文颜不悦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穿绯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那个丫头,那是二姐姐带过来的,说是史家嫡出的七小姐,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巴巴地将她带到府里来,不就是想趁机攀上五哥么。也不瞧瞧那史家小姐的模样,小眼大嘴,肤黑如炭,活生生能把人吓死。幸好后来史家有事儿把二姐姐给唤了回去,要不,我五哥可得受罪了。”

幼桐仔细回想,似乎人群中果然有一位穿云锦宫装的女子,模样说不上漂亮,但也绝不像文颜所说的那般吓人,只是皮肤黑了些,看着不如旁的小姐那般清秀精神。

看着文颜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幼桐心中只觉好笑,不由得抿嘴笑道:“是,就我们五哥最英俊潇洒,这京里头就无人匹配得上。我的十小姐,莫非在你眼里,只有当朝公主才配得上他不成?”

“九姐姐说什么胡话?”文颜讶道:“我五哥文才武略,前途什锦,怎会去娶个公主自断前程?”

幼桐由瞠目结舌,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怎么娶个公主就成了自断前程了,前些日子她们进宫时,孙太妃特意将二夫人请去,难道谈的不就是崔维远与四公主的婚事么?

文颜见幼桐茫然的神色,才晓得她根本不知内情,遂摇头道:“九姐姐你早些年都在庙里头,故不清楚皇家的这些规矩。旁人都道娶个金枝玉叶如何风光,可你仔细看京里头,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愿意尚主的不为旁的,高祖皇帝立下的规矩,驸马不得参政,一旦尚主,这一辈子便只能得个驸马都蔚的虚衔,可不就是自断前程?”

幼桐还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惊讶的同时,脑子里又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那孙太妃”

“孙太妃是聪明人,怎会提这么不靠谱的事儿。”文颜摇头笑道:“不过九姐姐你也没猜错,孙太妃把母亲特特请了过去,也是为了四公主的婚事。你也晓得,这宫里未嫁的公主就两个,三公主不得太后所喜,这婚事上怕是有些艰难。四公主虽年纪略轻些,但也到了议亲的时候,只因先帝新丧,这才拖了下来。等到孝期满,四公主年纪就大了,更不要找婆家,倒不如先看好,私底下定下来,省得日后适龄的男子都娶了妻,她就尴尬了,总不好找年纪比自已还小的。至于为何找母亲来,你也晓得了,我们崔家,除了五哥外,还有好几位未成亲的兄弟的。”

幼桐甚觉有理,崔家到底是世家大族,府里的子弟大多温文尔雅颇有学识,但世家子弟素来不参与科考,若非家族举荐或是蒙荫便无出头之日,与其默默无闻,还不如娶个公主平步青云,就算只是个虚衘,也总比在府里做个寻常子弟强。却不知崔家这些适龄的兄长中,最后谁会抱得美人归。

二人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阵话,一直到了亥时,文颜才打着哈欠跟两个丫鬟一起上楼去。幼桐则一个人端坐窗前,若有所思。

惠英怕她因为白天的事想不开,一直在外头候着,时不时地过来看她两眼。幼桐见状,索性让她进来铺床,吹了灯准备睡觉。

才躺下,又听得风吹得窗户呼呼作响,她原本心里就有事,被这声音一吵更是睡不着,索性起床去关窗。

走到窗口处,方才探出身子,忽发现院子里隐隐约约站了个人。凝目望去,却是崔维远默默地站在院子中央,淡淡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晚风时不时地吹过,有时候会带起他的头发和衣袂,随风翻飞,安静的月色下,他显得无边落寂。

幼桐停住手里的动作看了半响,尔后又默默地关上窗,回到床上躺下。

一夜无梦。

晨起时,听惠英和慧巧在小声议论道:“五少爷起得真早,方才还见他在院子里呢。”

幼桐坐在床上,眉目低垂,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哦”。

35 狭路相逢

那日宴会上的事没有不传出去的道理,很快的,整个京城又开始议论纷纷。虽说有崔家上下和许夫人证实了崔九的身份,但总免不了还是有些质疑声。

最急切的还属于那位崔家二小姐,第二日下午便匆匆地过府来责问此事。但二夫人岂是她可随意拿捏的,三两句就将她给打发了走,末了,又明里暗里地提醒她,崔家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操心,只把那二小姐气得呕血。

出乎二夫人意外的是,庄亲王那边并没有派人过来,倒是许夫人又亲自登门拜访,郑重其事地请了官媒来议亲。徐家这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二夫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九小姐还是刚刚退过亲的,在旁人看来,已是损了名节,徐家能在这时候提亲,着着实实给了崔家不小的面子。

这定婚的消息一传出来,闲得无聊的京城百姓们又开始激动起来,有说徐大将军对那余家小姐如何情深意重的,有说崔家九小姐否极泰来平白拣了桩好婚事,自然也不免有人提及之前的谣言,说崔九小姐乃是余小姐假扮的......

但这些事儿幼桐都已经听不到了,宴会后的第二日下午,徐夫人尚未来府提亲之前,二夫人就以九小姐“身体欠安”将她送去京城外的别庄休养。

幼桐心中猜想,定是那日在宴席上的一场表演让二夫人起了顾虑之心,顾特特地将她送走。她却是不晓得,二夫人将她送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崔维远。

自那日隐约发现崔维远神色不对后,二夫人回头越想越是心惊,她知道自已儿子,若不是有了情愫,怎会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这般上心。一时又急又气,只恨不得立刻将幼桐赶出府才好。可如今的幼桐却不是她一句话就能处置的,不说崔维远,便是崔二爷也绝不允许。思来想去,唯有先将她送出府去,好暂时断了崔维远的念想。

也不问崔维远的意见,待他一去宫里当值,她马上就让幼桐收拾东西启程了。

崔家在城外有好几处庄子,幼桐去的这一处离京城最远也最小,但庄子里却有一处温泉眼,每年沐休的时候,崔家老爷少爷们都要来庄子里小住,故修建得反而最精致。

因下午方才出发,故行程有些赶,府里上下为了幼桐出行的事都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四个丫鬟外,幼桐没有带旁的下人,但二夫人还是吩咐下人将幼桐的日常行李搬了一大半上马车,看这架势,倒像是不等到幼桐出嫁就不会召她回来了。

幼桐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悦的,二夫人此举简直就是过河拆桥。当初崔维远大老远将她掳到陇西的帐还没有算,而今利用完了又开始防备她,真当她是颗软柿子,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么。想到此处,她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二夫人一眼,目光冷冽锐利。

五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转热,可二夫人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因走得匆忙,连徐渭那里也无法通知到,幼桐原打算在屋里留封信,等徐渭晚上过来的时候能看到,但一想到二夫人定会派人过来收拾屋子,便又作罢了。

与文颜柔声道了别后,幼桐并四个丫鬟一齐上了马车,顺着官道忘东走近百余里才能到崔家别庄。若想在天黑前赶到,却是不大可能。

幼桐虽只带了四个丫鬟,但二夫人还是派了四个家丁一路护送。就算幼桐不是正经的崔家九小姐,但看昨天徐夫人跟徐渭那架势,幼桐将来指不定就是徐家的儿媳妇儿,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庄亲王那里不说,只怕徐家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赶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大家都颠得难受,幼桐到底有些武功底子,倒还好些,那几个丫鬟进府后却是没吃过多少苦,只颠得面白如纸,毫无血色。幼桐见状,便吩咐车夫寻个路边的茶楼暂歇。

车夫为难道:“九小姐,二夫人说”他话末刚出口,就见幼桐一脸深然地看着他,目光中寒意森森,后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低声下气应道:“是是,前面不远就有茶楼。就在此地歇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