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桐冷冷地将帘子放下,缓缓靠在车壁上,半眯着眼似睡似醒,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会儿,马车停了。车夫在外头殷勤地招呼道:“九小姐,到了,您下车喝点热茶解解乏吧。”

幼桐朝丫鬟们点点头,红叶红芸应声下车,惠英则从车后靠座的抽屉里找出一顶帷帽来给幼桐戴上,道:“山野之地,不通教化,不要被人冲撞了。”

幼桐一顿,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里距离京城并不远,哪里算得上什么山野之地,惠英是怕撞到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被人占了便宜。虽说有四个家丁护送,安全方面不足为虑,但若是被人口头上站了便宜,也是不妥。

说是茶楼,其实只是个小茶棚子,拢共才三张桌子,招待客人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见马车停下,那老头儿赶紧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诸位贵客请坐,请坐。”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抹布在桌椅上重新擦了一遍,又赶紧回头朝那小孩道:“二宝,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那个叫二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生得一副憨样,老头子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傻傻地往前走了几步,却不过来,远远地躲在柱子后头偷看。老头子见他糊不上墙,索性也懒得理会,只一脸殷勤地招待幼桐一行。但这荒野茶摊上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就图他一壶热水罢了。慧巧从车上拿了茶叶和茶具下来,借着老头烧的热水给幼桐沏了一壶龙井,一时茶香四溢。

“兀那女娃子,泡的是什么茶,香死个人了。老头赶紧有人给我们沏一壶。”外头忽传来一声大吼,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脸色微变。这外头竟不知何时来了一大群士兵,穿得倒还齐整,就是一个个长相凶恶,看起来不像善茬。

老头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应道:“这位爷,不是小的不给你沏茶,实在是这茶叶不是店里的。您也晓得,平日里沏的都是自已炒的粗茶,又苦又涩,哪里有这般清香。

红叶闻言发出:“噗哧”一声笑,面上略有嘲弄,“几两银子一斤?你莫不是在做梦吧,这上好的雨前龙井,没个百儿八十两纹银能买到?真是土包子!” X@

幼桐秀眉微皱,心中顿生不悦。这红叶到底不如惠英和慧巧识大体,就连红芸也比她懂事些,除了整天给二夫人当眼线,便只会招惹祸事。与其留在身边,不如寻个机会送回府里去,好歹也给二夫人上点眼药。

心中一动,便没有再出生阻止,端起茶杯,半掀开帷帽下方的轻纱抿了两口茶,静待事态发展。果然,老头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应声,那些士兵们却是看不惯她的气焰,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是哪里来的大姑娘,生得真是貌美如花,敢情这都是天天喝的几百两的龙井养出来的。”

红叶脸一板,正待发作,一旁的红芸赶紧将她拉住,低声道:“小姐还在这里呢,你添什么乱。”

红叶面上微有不快,回头朝幼桐看了眼,见她并无反应,心中底气又足了些,小声嘟嚷道:“难不成就让他们这么调戏不成?”

可那些士兵们并不罢休,又高声嬉笑打闹,言语间时不时地对她们一行诸多骚扰,幼桐左右不说话,惠英和慧巧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红芸则一直低着头看不出到底什么表情,唯有红叶一脸涨得通红,手里拳头握得紧紧的,那模样,好似随时要冲过去跟那些人闹一场。

幼桐等了半响,不见红叶有所行动,心知此事急不得,而今又在这荒郊,若真闹出事,只怕到时候不好收场,她虽可自保,但难免泄露自已的底细,如此十分不划算。想了想,遂起身道:“继续赶路吧。”

四个丫鬟赶紧收拾东西,惠英上前撩车帘,慧巧则搀扶着她往回走。才走了两步,那边的士兵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阻止道:“稍等?”

很快就有个高个子士兵冲上前来,一脸严肃地冲着幼桐等人喝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

众人一愣,一旁早已围上来的家丁赶紧将幼桐等人挡在身后,抢先道:“这位军爷,我们是从京城出来的,家主乃是陇西崔氏,这位是府上小姐,赶着去城外的别庄小住。”

“是崔家人?”那士兵脸上显出感兴趣的神色,笑嘻嘻地朝幼桐打量一番,虽隔着一层纱布,但仍依稀可见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你们府上不是有个九小姐,她长得好看不?”

“屁”后头他的同伙高声笑道:“那九小姐若长得好看,我们大人能退婚?肯定生得跟个母夜叉似的!”

“胡说,人家大家闺秀,再这么着也长得比你好看。再说大人都说了他要退婚那是因为他心里头只有嫂子一个,跟那九小姐不相干。你们可别乱说话,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可不是......”

“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冒出来,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就连方才还在责问幼桐的那个高个士兵也马上抬头挺胸地站得笔直。

几个丫鬟循声望去,惠英和慧巧俱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慧巧搀扶着幼桐的手也微微一紧。

唯有幼桐一动不动,即不抬脚上车,也不回头,紧握双拳,紧咬牙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36 拒不见面

旁人不认得他,慧英和慧巧却是上回陪著幼桐一起上街时见过沈三一回的,如今陡然见了他的面,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在幼桐身前,遮挡住沈三的视线。

隔著两个丫鬟,沈三根本看不清他们身后幼桐的身影,更何况她还戴著帷帽,隔著一层薄纱。故只是朝她们冷冷的看了一眼,随即就走到那伙士兵跟前低声训斥道:"别以为这里不是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再让我看到军容如此不整,军棍伺候。"

士兵们面上齐齐变色,大喝道:"是!"军容顿时一整,那里还看得出先前那副兵痞子样。

幼桐心中冷笑,扶著慧英的手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慧英跟慧巧跟在后头,红云跟红叶则上的后面那辆小马车,一行人迅速的离开了茶棚,只馀下一道黄尘。

待她们走远,沈三才让众人稍事休息,又叮嘱老汉烧了几壶热茶过来,他在士兵中威信极高,虽说板著脸的时候有几分吓人,但一旦放松起来,士兵们还是喜欢凑到他身边开玩笑。有几个胆子大的就笑嘻嘻的凑过来,其中一个高瘦士兵打趣道:"老大您眼光也未免太高了,大伙儿刚刚都瞧见了,那崔家九小姐虽戴著帷帽看不清长相,可那身段、那轮廓,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要换做寻常人家,便是求也求不来这样的亲事,您倒好,就这么白白的把婚事给退了,多伤人家美人的心。"

听他说起崔家九小姐,沈三脸上微微闪过一丝不自然,脸色微沈,但并未说话。他好几天前就出了城,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回京,根本不清楚京里的传言,故并不晓得"崔家九小姐身份之谜"

"老七你怎么晓得刚才那位是崔家九小姐,莫非你还见过人家不成?"有人高声问道:"那人家可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照理说不该露面阿?"

那高瘦士兵笑著回道:"你们这些土包子,整天待在城外头,那里有俺老七消息灵通。可不知道吧,昨天崔家出了大事,也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个疯子,非说人家九小姐是个冒牌货,还指名道姓地说得信誓旦旦,京里头都快传疯了,崔家在京城里的就只有两位小姐,这当口,除了九小姐会出城避风头,还能有谁?"

沈三眉头微皱,心中无缘无故闪过一丝不安,端起茶杯猛灌了两口,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还更烦躁了些。这鬼天气才五月份,怎么就这般躁热。

"还有这样的事?"众人大讶,纷纷发问:"那崔家怎么说?""不会真是假的吧!""说是那里来的人假冒的?"

难得众人如此给脸,那瘦高个儿也甚是得意,挥挥手道:"急什么,急什么,且听我一一道来。"说罢,变绘声绘色的将昨日宴会的种种向众人一一解说。

待他说到那"冒牌货"的名字彷佛叫什么"余幼桐"时,众人眼前一花,抬眼望去,只见方才还坐在一旁喝茶的沈三已不见了踪影,桌子上,只有一个空茶杯歪在原地打著转......

幼桐上车后一直不说话,慧英和慧巧只当她是见了沈三想起了被退婚的事,故而伤心失望,不由得也跟著叹息不已。只因幼桐脸色不好,她们两才不敢贸然出声相劝。殊不知,幼桐的确是因沈三而沈默,却绝非为他伤心,而是琢磨著如何巧施妙计,一步步将沈三引进圈套而已。

马车走不多远,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只当是有人路过,并不在意。谁料到那人却忽然直冲上前,迳直拦在马车身前,口中高声喝道:"且慢。"

车夫大惊,猛地勒缰,马车险险停住,却来是将车里众人惊得险些掉出车来。慧英和慧巧粉脸失色,扶著车壁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幼桐却是听出了外头沈三的声音,秀眉一蹙,面上顿时显现出嘲讽的笑意。

"你怎么赶车的?"慧巧终于回过神来,朝外头厉声责骂道。

那车夫一面手忙脚乱地控住马车,一面委屈的回道:"慧巧姑娘,是这位公子忽然拦住了前面的路,小的也没办法。"

慧巧愤怒地掀开帘子,朝外头喝道:"谁这么不讲道理,好好的"话方说到一半,忽瞧见沈三的脸,顿时噎住,赶紧放下帘子,一脸惊慌地回头朝幼桐道:"小姐,那个沈......沈家三公子来了。"

幼桐冷笑:"我知道了。"顿了顿,又朝她道:"你下去,问他想做什么?左右他而今也不是崔家姑爷了,不必给他好脸色。"

慧巧一脸兴奋地握著拳头,涨红著脸道:"小姐你放心,奴婢绝不会让他好看。"说罢,咬咬牙,兴冲冲地下了马车。

幼桐朝她鼓励地笑笑,罢了,打了个呵欠,靠著车壁打起盹来。慧英见她这样,实在猜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又不敢出声问,只屏气凝神在一旁候著,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外头的慧巧如何和沈三周旋。

他们两个声音不大,外头又有风,慧英听了一阵,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正待偷偷掀开帘子瞧一瞧,忽见面前帘子一动,居然是慧巧气鼓鼓地从外头钻出个脑袋来,朝幼桐道:"小姐,那个沈三公子不肯跟奴婢说话,非要见您,奴婢跟他说了不见,他还不肯走,而今就挡在马车前头,那怎么办阿?"

幼桐眯著眼睛彷佛已经睡著了,慧巧等了一阵,见她不说话,几乎以为她不会回应了,正待回头再去跟沈三吵一架,忽又听得幼桐懒洋洋的声音:"无妨,你上车来歇著,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你也累了。至于沈三公子,他爱守就让守著,等我睡饱了再说。唔,你让老李头他们也去路边的树荫下歇著,等日头没这么毒了再赶路也不迟。"

那岂不是得等深夜才能赶到庄子?慧巧心中想道,但却也不敢出声相劝。也不知怎地,这位九小姐明明平日里一团和气,可他们就是心存敬畏,总觉得她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彷佛能看透一切,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胡来。

慧巧跟外头的车夫跟四个家丁都仔细叮嘱了,那些人似乎也事先得过二夫人的叮嘱,对幼桐的决议并无二意,连问也不问一句,便低头应了,个人自寻了块树荫歇下,除了红叶偶尔掀开帘子偷偷看沈三一眼外,旁人对他都视若无睹。蚂

就这么一直等了近两个时辰,沈三一直端坐马上,任由烈日曝晒,始终不动如山,面上却是坚持不改。

马车里,幼桐终于睡饱了,打了哈欠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他还在外头?"

慧巧赶紧应道:"可不是,等了老半天。"说罢,又气道:"小姐,您说这沈三公子会不会是烧坏脑子吧,您说这都退婚了,还过来找您做甚?莫非还嫌羞辱得我们不够么?"

幼桐浅笑:"你就这么回他看看。"

慧巧楞了下,又要去掀帘子下车,却被幼桐拦住,一脸微笑,"就在车上说,大声点。"

慧巧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三公子,您这都退婚了,还特特地跑来找我们家小姐做什么?还嫌羞辱得不够么。原本被退婚就已经够丢人了,我们小姐连京城都住不下去,只得避到外头庄子里,您还嫌不够呢。我们家小姐可是规规矩矩的人,怎能跟陌生男子胡乱说话,这若是传出去,我们小姐还要不要做人。"

沈三一脸灰败,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那一句:"九小姐,可否听我解释?"

慧巧顿了顿,回头去看幼桐,见她朝自己摇头微笑,她又赶紧道:"三公子有话直说就是,我家小姐听得见。"

沈三脸上显出无奈又沮丧的神情,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来掀开那车帘子将幼桐拉出来,终究来是按耐住了,低声道:"在下有话想跟九小姐私下里说。"

慧巧笑道:"三公子您真是爱说笑,我们崔家的小姐岂是那种白姑娘那种没规矩的人,这男女授受不亲,便是隔著帘子说两句话已是不妥,您一位世家公子,如何能提出这般荒唐无礼的要求来,真当我们崔家无人么?"

沈三听他说到白灵,面上顿时显现出无奈又忿忿的神色,他也心知自己这般要求甚是无礼,只是方才陡然听到真相,一时乱了阵脚,连想也没想就只晓得追上来,这会儿被慧巧一通名嘲暗讽,却是渐渐冷静下来,朝车上人拱手致歉道:"的确是在下无状,惊扰了九小姐,日后再登门请罪,望九小姐...恕罪。"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忽然放得很低,语气中带著一丝哀求,连慧英和慧巧都听出了些异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幼桐。

幼桐没有吩咐他们说话,她二人也不敢出声,只在马车里静静地坐著。许久,幼桐忽然开口:"沈公子言重了。"

她声音极轻,语气中听不出悲喜,但这一句话,却让马背上一直焦躁不安的沈三忽然静下来,面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沈三策马让到路边,一旁歇息已久的马夫和家丁们纷纷上车,马鞭一挥,一行人又迅速地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

马车里,幼桐一边揉著脸一边朝慧英道:"怎么不唤我醒来,睡得久了,脸都酸了。"

慧英哭笑不得,她原本以为幼桐只是故弄玄虚,没想道她居然还真睡得著。

"嗯,回头沈三来拜访的时候"幼桐面上浮现出淡淡笑意,"你们为难为难他后,就让他进庄吧。"

"小姐,"慧巧大讶道:"您不是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他了吧。这....到底是退了婚的,再来往似乎于礼不合。虽说而今不在京里,可到底还是....小心点....好。"他被幼桐飘过来的眼神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嘴礼的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但好歹还是说了出来。

幼桐笑道:"做什么这般大惊小怪,他到底是沈家嫡子,身后站著的是整个沈家,我们便是再不喜,也不好做得太过。你放心,三公子是聪明人,不会再做出今天这样冲动的事来。"

再说了,他若是不来,她又如何一步步地给他下套呢......

37别庄生活

果如惠英所说,马车直到深夜才赶到别庄。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只盼着早点歇下,谁晓得那庄头媳妇却是个不长眼的,想着九小姐无父无母没个靠山,只当是被府里发配出来的,言语间便不甚客气,嘴里一直嘟嘟嚷嚷地说埋怨她们劳庄里人等......

幼桐沉着脸懒得理她,惠英和慧巧也乏了,懒得和她一般见识,却是红叶气得当场就跳起脚来,跟那庄头媳妇好生骂了一场。那庄头媳妇欺她们年轻,当场就发作起来,又是哭又是闹,弄得满庄子鸡犬不宁。

幼桐也不急,让惠英搬了张椅子过来,又让下人沏了茶,她一边坐着品茶一边慢条斯理地看着那庄头媳妇表演。府里的管事也都由慧巧唤了过来,围成一个圈,众人盯着圈子里的庄头媳妇,面色古怪。

那庄头媳妇便是脸皮再厚,被众人这般盯着看,也多少有些拉不下脸面,心里头也是恼得很,只是假装气得晕了过去。幼桐正愁没法寻她开刀,立刻让随行而来的崔府家丁将她“送”去休养,又环顾四周,见管事中有两个婆子面上微露嘲讽之色,心中一动,索性指着其中一个略年轻的婆子道:“既然刘家媳妇病着,她平日里的差事就由你暂替了吧。”

那婆子闻言顿时睁大了眼,先是大惊,尔后又大喜,立马跪在地上朝幼桐行了个大礼,恭敬道:“请九小姐放心,小的一定不负您所望。”

一旁的留庄头有些急,终于冲了出来,一骨碌跪在地上直请罪,幼桐只是冷笑,“不知道是这屋里头还是我眼神不好使,刘庄头一直在呢,我居然没瞧见。”方才他媳妇撒泼的时候他不见出面,这会儿免了她的职就坐不住了,真当她是个软柿子呢。

想想这事儿明儿保准能传到二夫人耳朵里,幼桐心里头就忍不住一阵畅快。谁让她过河拆桥,一句话就逼着她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招呼都不及跟徐渭打。这大晚上的,他若是又潜进府里,瞧见她屋里空无一人,还不晓得急成什么样呢。

惠英却还是有些担心,一进屋就朝幼桐道:“小姐,我们到底是头一天来,就闹出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回府里,我怕二夫人不高兴。”大家都不晓得幼桐与徐渭订婚的事,心里头不免还是有些担忧,九小姐无父无母,而今又与沈家退了婚,日后在婚事上恐怕有些艰难,若是得罪了二夫人,只怕就更说不准了。

幼桐却是心如明镜,若是徐家果真派人来提亲,还轮不到二夫人说过不字,崔家二爷自会将这桩婚事打点得妥妥当当。只是,如若徐夫人对她心存芥蒂,这婚事做不成了想到此处,幼桐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针似的,尖锐地痛。

从幼时起,崔氏就常年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留她一个人在府里。从那个时候,她就养成了一切只靠自已的习惯,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打理母亲的店铺财产,和余府的姨太太们勾心斗角。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轻易地相信别人,就算是两个贴身丫鬟,她也都牢牢地将她们的卖身契握在手里,只怕有一天,自已会被背叛。

离开余府之初,她曾好生将自已的将来规划了一番,待时局渐稳,她就离开湖州,去各地转一转,先去清河看看母亲出生成长的地方,然后去塞外体会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情,再到南疆看看别样的风土人情......直到沈三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安排。

但是,即便是如此,在未见徐渭之前,她也从未想过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让她能心甘情愿地与之偕老。这种安稳下来的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草一般在她脑子里疯长,有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可却徒劳无功。

一个晚上丢失噩梦,第二日天刚亮就被外头鸟鸣声吵醒,便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床,推开窗户,看不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在黎明的曙光中影影绰绰,不知名的鸟儿在院外的林子里飞来飞去,瞬间不见踪影。

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汽,凉凉地附着在幼桐的脸上,不多时,头发上都隐隐有了些湿意。

“小姐怎么站在这里?”惠英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床,穿戴整齐地进了屋,见幼桐站在窗边,赶紧去柜子里寻了件略厚的罩衫出来,小声责备道:“这山里的早晨凉,您也不多穿件衣裳,若是着了凉如何是好。?说着,将手里的罩衫披在幼桐身上。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以前在”幼桐声音一顿,马上又转移话题,笑着道:“你昨儿晚上睡得晚,早上不用这么急着起来。左右也不在京里,就我们几个,不必如此拘束。”

惠英嘴里应了,面上却仍是一副谨慎恭顺的模样。幼桐心知她没有听进去,只得摇头苦笑。惠英和慧巧虽说是崔家老太太给的,说不准是她老人家的眼线,但这两个丫鬟却实实在在地机灵又稳重,甚得幼桐的心。想来那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调教丫鬟比她要拿手多了。想想白灵,幼桐就忍不住心灰意冷。

吃过早饭,那刘庄头的媳妇又求了过来,跪在外头跟幼桐请罪。幼桐也不见她,只让惠英出面将她打发走,又笑道:“昨儿不是都晕过去了么,病得这般厉害,怎好到处乱走。赶紧去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得好好地治,若是这里的大夫找不出毛病来,那就传信回城,让府里派个大夫过来。”

惠英哭笑不得,出去将那女人打发走后,方才摇头进屋。惠英还是有些担心二夫人会为了此事与幼桐置气,遂劝道:“小姐,这庄头到底是二夫人的陪房没,若是折了他的脸面,怕是会引起二夫人不快。”

幼桐自不好将心中的想法说给她听,只笑笑道:“你这就错了,这刘庄头夫妇仗着二夫人的势在庄子里为所欲为不止一两天了,在我面前尚且如此,寻常就更不用说。若是任由他们胡来少不得还要折损二夫人的名声,倒不如我出面做个恶人,将他们打压一番。二夫人素来通情达理,自不会为了这点事跟我这个侄女儿过不去,说不定心里头还在感激我呢。”

惠英顿时无话可说,只当是自家小姐在庙里头待得久了,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由偷偷叹了口气,甚是为她的将来担忧。

不知处于什么心理,二夫人并未将崔徐两家订婚的事传过来,幼桐只当徐夫人未过府,等了两日,渐渐地有些心慌起来。身边没有得力又可信的人去京里打探消息就连徐渭也没有丝毫音信,幼桐未免急躁起来。

这当口,沈三却又来庄子里求见。幼桐这会儿却是没心情理会他的事,不耐烦地让慧巧将他赶了出去,只说心情不好不想见人。慧巧原本就看不惯他,这会儿更是憋足了气,将他好生嘲讽了一番。

沈三也不气,客客气气朝慧巧告了辞留下话说改日再来。

等他一走,慧巧就再也忍不住了,朝幼桐抱怨道:“小姐,你说这沈家三公子到底的哪根筋搭坏了,怎么这么不着调。以前是要死要活地要退婚,还把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带着满大街地跑,分明是打我们崔家的脸。而今好不容易遂了他的意,他倒好,又要死要活地非要凑过来。可别说什么来道歉的话,要道歉早干嘛去了,那会儿还纵容那个姓白的小贱人乱传谣言呢。这种人的话,可千万别信。”

幼桐斜靠在窗边的矮榻上,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并不抬头,漫不经心回道:“你放心,我理会的。”想了想,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慧巧道:“你说,像他为所欲为从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是不是该好生教训一通?”

以前他为了立功乔装打扮混入田庄,虽说是为了剿匪,可没有理由牵连到她们这样无辜的人,若非她溜得快,只怕连性命都要丢在那场大火里头了。再紧接着,他又无缘无故地提出与崔家退婚,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被退过婚,也大大地折损了名节,更何况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若非有徐渭在,还有谁会跟一个无父无母又退过婚的女孩子结亲。

一时又想到徐渭身上,幼桐不免有些不安,她们离京已有好几日,照理说徐渭该早得了信,怎么始终不见他有消息传过来。莫非,他那里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再冷静的女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也难免胡思乱想,于是,整整一天又没吃下东西。

到了第二日,幼桐就再也坐不住了,非要让惠英去牵匹马过来,说要骑着在庄子附近走走。惠英从未听说过九小姐会骑马,惊道:“小姐您可不要开玩笑了,骑马可不比书上说得那么简单,那马儿撒开蹄子跑起来可快,若是不会骑的,少不得要被甩下来,到时候折胳膊断腿还是轻的,搞不好连小命都要丢掉。”

幼桐坚持道:“无妨,我以前在庙里的时候学过骑马,只要走得不快便无妨。也就是在附近转一转,不会出什么大事。”她仔细算了算,只要快马加鞭,一日之内应该可以自此到京城一个来回,待她见过了徐渭,赶紧回来就是。左右慧巧她们也不会骑马,再也没法跟着。

不一会儿,红叶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兴奋得满脸通红,道:“小姐,奴婢去马房瞧过了,有一匹枣红色小马甚是威风可爱,就牵了过来,您出来看看行不行?”

幼桐起身出屋,果见院子中央站了匹枣红小马,毛色不错,就是牙口还太嫩了些,若是来回一趟京城,怕是撑不住。皱了皱眉,又问道:“还有旁的么?”

红叶原本以为会得到夸赞,见幼桐一副不满意的模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喃喃道:“还有两匹黑马,模样难看得紧。”

幼桐道:“你让马夫把那两匹马也牵过来。”

红叶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马夫并两匹黑马进了院子。那马夫一边走还一边道:“我早说了,这相马可不能光看外表,前头那匹就毛色好,论持久力都不如这两匹,姑娘还不信。”

幼桐凝目望去,那两匹黑马虽貌不惊人,却胜在体格健壮,四肢长而有力,比方才那匹枣红马要强上许多。遂从中挑了一匹,朝那马夫道:“今儿将它好生洗干净,晚上再煮些黄豆并上好的草料喂好,明儿大早上我就要用。”

那马夫面上微讶,但并未多问,只连连应了。待临走时,嘴里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难不成这千金小姐还会骑马不成?”

38 夜会徐渭

幼桐原本计划好第二日大早就启程回京,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天晚上,徐渭就到了。

他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惠英和慧巧在屋里说话,幼桐忽然听到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先还以为的刘庄头在搞什么鬼,正待给他点颜色看看,忽然又听到几声猫叫,幼桐这才愣在原地,一时心跳加速,好容易才镇定下来,放下手里的绣活儿,一本正经地朝惠英和慧巧道:“困了,你们两个也歇着去吧。”

惠英二人微觉意外,方才还精神百倍的,怎么忽然间就困了。但她二人最懂事,晓得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迅速地告辞退下。

待到屋里只剩幼桐一人,那窗户立马被推开,徐渭手脚麻利地翻了进来。一进门,不由分说,先将幼桐一把拥入怀中,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幼桐,事儿成了。”

幼桐自然知道他口中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又惊又喜,末了,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道:“说得好像我一直等着似的。”又想起自已的确是眼巴巴地一连等了好几日,忍不住脸上有些红,别过脸,随口问道:“徐夫人...唔,伯母什么时候去的崔家。”

徐渭将她搂着,又在矮榻上寻了个地方坐下,把脑袋靠在她的颈项间,闭上眼,低声回道:“第二日就去了,崔家也没为难,马上就定了下来。不过婚期还没定,崔家的意思是等京里的流言蜚语散了再办婚事。”

他说罢了,等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幼桐说话,不由得睁开眼睛朝她看去,却见她满脸不高兴,顿时紧张起来,柔声问道:“怎么了。你?谁惹到你了,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去。”说到此处又想起幼桐的本事,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

幼桐瞪了他一眼,一副兴师问罪的神情,“既然早就定了,你怎么也不...好歹托人送各信,害得我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只差明儿大早就要动身去京城打探消息了...

...”到底是女儿家,又是头一回遭遇情事,自然有点羞怯,想着自己下午居然还打算着冲到京城去的举动,幼桐这会儿又觉得甚是荒谬,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若不是徐渭竖起耳朵,还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虽难为情,可徐渭却是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人之间都是徐渭在主动,定亲后他每年千里迢迢地赶到钱塘去只为见她一面,得知她过世后悲伤得无以复加,再见面时的默默守护,之前虽说幼桐接受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心中总有些不安,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会胡思乱想,幼桐到底是对他动了真情,或者仅仅是被感动...

有时候那种思绪会像毒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肆虐,每一次他都努力视而不见,可是却徒劳无功。只有到了今日,亲耳听到幼桐一脸忸怩地提起险些冲动得要回京城的时候,他才忽然松了口气,同时间,胸中涌起密密的感动和欢喜,用力地将幼桐抱得更紧了些。

“哎!”幼桐安心地在他怀里逗留了片刻,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在他胸口翻来覆去地动。徐渭左右不松手,嘴角含着笑,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一眨也不眨。

幼桐终于忍不住出声,“问你呢?怎么也不托人送个信过来?”

徐渭“嗯”了一声,闷闷地回道:“这事儿怎能在信里说,自然要我亲口告诉吗。”他打了个哈欠,面上带了些疲惫,但还是继续解释道:“京里头...这几日有些事,大长公主...和太后...闹了起来...发作了......”没说完话,眼睛又沉沉地闭上,却是睡着了。

幼桐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的脸。徐渭似乎又瘦了些,年轻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眉头微皱,仿佛心里总藏着事。眼睛紧紧地闭着,看起来似乎睡得很熟,可是只要门外的风声稍大一些,他就都会敏感地皱一皱眉头,十分警醒。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否就是将来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幼桐心中涌出一阵难以形容的情绪,有欣喜有茫然,或者还带有零星半点的不确定。

崔氏从未教过天如何应对男女之情,在她的脑海里,只有美丽优雅的母亲在余府渐渐凋的记忆,没有片刻的温馨和欢乐。与其日复一日地消磨这如死水一般是时光,不如索性放弃一切毫不留恋地离开。所以,在面对与徐家婚约时,幼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

没有那个女孩子天生就浑身带刺,幼桐年幼时也曾爱哭爱笑过,也曾任性刁蛮过,看着余婉在父亲面前撒娇的时候她也曾羡慕过。只不过,她所有的情绪都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渐渐消磨殆尽。她一个弱女子,想要不受摆布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把自已变得更狠。

可是,她的内心深处,也偶尔希望有个人能帮她挡风遮雨,能全心全意地爱护她,关心她,让她一个人不那么孤单。所以,当徐渭满身风雨地出现的时候,幼桐陡然间就被打动了。有那么一个人,不计较她曾经的欺骗,也不在意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只一门心思地爱护她,对她好,就算是母亲也从未对她如此关心过。

这种被放在手心里呵护的感觉实在太美好,美好得甚至不像是真的。有时候幼桐会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来,仿佛仍置身在余家那个让人窒息的无边牢笼,而关于徐渭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如果不曾得到,便无所谓失去。可一旦尝到被爱的滋味,那种蚀骨的温柔如丝茧一般将她层层包裹,让她患得患失。就如现在,徐渭明明近在眼前,她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总忍不住悄悄探出手来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感受他温暖柔软的气息,才安下心。

矮榻不长,徐渭人高马大的,躺在上头有些缩手缩脚。幼桐低低地唤他的名字,让他去床上休息,他嘴里无意识地“嗯”了两声,却仍是一动不动。幼桐无奈,只得费力地去扶他起来。说来也怪,方才还不知多警醒,这会儿任由幼桐又搬又拉的也不见醒来,待幼桐好不容易才将他扛回床上躺下,他就马上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见他一脸疲惫,幼桐也不再打扰他,只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打了些热水过来帮他擦了把脸,又洗了脚,尔后才搬了凳子靠在床边睡下。迷迷糊糊又听到徐渭在唤她的名字,赶紧将手伸了过去,很快就被他握住,掌心传来温暖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幼桐平日里都起得早,今儿却是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已躺在了床上,身边空无一人,徐渭已然离开。心中未免有些失落,拥着被子在床上半天不想动,正发着呆,忽见面前人影一闪,徐渭居然又从窗口跳了进来。

“你...你还在啊?”幼桐微微一愣,尔后心中又一点一点荡漾开来,面上难掩笑意,道:“京城那边不碍事吗?”

徐渭道:“我一会儿就动身,不到中午就能赶回去,无碍的。”说话时又朝床前走了几步,走到幼桐跟前,靠着床边坐下,亲呢地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地捏了一把,笑道:“方才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才晓得你这九小姐可不一般,来庄子才几天就把庄头夫妇给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