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心情好,笑眯眯地任由他们开玩笑,直到宫里头大长公主都派人来催了,左监门卫的下属们才散开,却还不忘了朝徐渭直使眼色,还小声笑道:“大人什么时候请我们喝满月酒啊?”

徐渭偷偷回头看了眼马车里的幼桐,见她一脸羞怯,心里甜的直往外冒蜜水,面上却还是故作严肃,朝众人挥挥手骂道:“胡诌什么呢,小混蛋们,赶紧给我滚回去。”

嘴里说着狠话,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眉梢眼角全是欢喜。那些属下都不是呆子,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齐齐地哄笑起来,就连过来接人的宫人们也忍不住掩嘴而笑。

大长公主派了马车过来接,故进宫后很快就到了崇福宫。大长公主在偏殿里接的她,一见面就将她抱在怀里,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后,才沉声叮嘱道:“这可就成了人家媳妇了,以后可不能再任性妄为。”

幼桐低声应了。大长公主又问徐渭待她可好。可怜徐渭就在一旁,听到此处顿时紧张起来,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幼桐一个字。

幼桐却是想起了大婚第二日早晨的尴尬,一时眼睛开始发酸。大长公主还道是徐渭欺负她,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徐渭也不好解释,只任由大长公主刀子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剜,面上苦笑。

幼桐生怕大长公主责怪徐渭,赶紧揉了揉眼睛,朝徐渭笑道:“我们娘俩说说话,你在一旁盯着做甚?”

徐渭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赶紧起身向大长公主告辞。

等他走后,幼桐又屏退了宫人,这才将那事的经过告之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听罢,亦是感叹不已,点头道:“你母亲眼力好,这才看中了徐渭。这孩子正直又主见,对你也是一心一意,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说罢,难免又想起了早逝的崔氏,心里头又涌起一阵哀伤,黯然道:“可惜像徐渭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若不然,你母亲也不会——”

幼桐听到此处,心中陡然一动,蓦地抬头,一片询问之色。

大长公主沉沉地点头,低声道:“你母亲当初也和你一样,所以,那余沆才…”

幼桐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只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才能体会崔氏当初的惶恐和不安,那种被毫无准备被推下悬崖的巨大反差,那种不敢置信的惊恐,还有恨不得逃离一切的冲动。

只是崔氏却没有她这么幸运,能遇到徐渭这样全心全意爱护她信任她的人,所以,她的一生就毁于一夜。那么多年来,崔氏到底是忍受着怎样的猜忌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抚养成人?幼桐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决堤。

58、广北来客

师徒两个正说着话,外头安惠忽然在门口通报说:“三公主求见。”

大长公主眉一皱,自言自语道:“她怎么来了。”正准备要安惠将她打发回去,一旁的幼桐却赶紧将她拦住,低声道:“三公主可能是来找我的。”

大长公主颇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幼桐面露古怪之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我跟三公主….嗯,有些话说。”

大长公主想起先前她在宫里时有阵子的确与三公主走得近,当时她还提醒过幼桐,但幼桐只说自己心中有数,故她就没有再说。而今看来,这三公主对她倒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欲管这些小儿女的私事,点点头让安惠请三公主进殿,自个儿则和安惠一道去了书房,说是还有政务要打理。幼桐晓得她这是给自己挪出空间来,心中感激,起身将其送至门口方才回来。

一会儿,三公主蹦蹦跳跳地进了屋,瞧见屋里没有旁人,愈加地放肆起来,快步扑过来一把拉住幼桐的手,神神秘秘地说道:“可不得了,你可不知道,沈家三公子回京城了。前两日我在去陈太傅府的路上瞧见了他…”

幼桐早晓得沈三回京的事,故并不惊讶,只耐着性子问她,“你可曾与他说话了?”

三公主摇头道:“你不是叮嘱我不要主动跟他说话么?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倒是陈帘清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直没话找话地跟三公子搭讪,真真地没有家教。”说到此处,三公主眉眼间已带上了怒气,拳头拽得紧紧的,一副恨不得立刻去揍人的神情。

幼桐看在眼中,又好气又好笑,赶紧道:“殿下理她作甚,她越是这样没分寸,三公子就越是瞧不上她。殿下做得很好,想必三公子对您也有了印象,日后再见面,也好亲近些。”

三公主闻言顿时喜形于色,面上竟然还带了些羞怯之意,微微涨红着脸,小声道:“那…他会喜欢我么?”

幼桐道:“殿下不必着急,感情的事不是三两日就能作得准的,便是三公子真对您有意,以他的性子,也断然不会表现出来。我看,您还是按兵不动,若是有机会便上前与他说两句话,但万不可表现得太过,把他吓跑就不好了。”

三公主而今对幼桐的话是深信不疑,听了她的叮嘱,自是铭记在心,连连应了,又拉着问东问西地说了一阵,幼桐左右只满嘴地夸赞沈三如何勇猛、如何有才华,直把这锁在深宫没见过几个男子的三公主勾得满心欢喜。

从宫里出来,幼桐的眼睛还有些红,徐渭想问,但见幼桐似乎没有要说的意思,也终究没有开口。幼桐不是想瞒他,只是此事关于生母私密,实在不好与他说,又怕徐渭误会,想了想,才道:“方才与师父说起母亲的事,所以…”

徐渭笑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我晓得的。”顿了顿,又道:“等过些日子京里局势没这么紧张了,我们再抽空去一趟钱塘拜祭母亲,可好?”

幼桐点点头,强笑道:“我临走前曾拜祭过母亲,说是日后隐居湖州,再不回钱塘。没想到,居然还有回去的一天,更没想到,还能和你一起。母亲见了你,定会欢喜,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徐渭年少时也曾与崔氏见过,印象中只记得那是个美丽优雅如同白莲一般的女子,只可惜天妒红颜,年纪轻轻就撒手离世,只留下幼桐一人孤零零地在那冰冷的余府一住就是数年。

幼桐又开玩笑地说起三公主和沈三的事,对于撮合他们两个的想法也不加掩饰地说给徐渭听。徐渭听罢,却不置可否,过了许久,才小声道:“沈三此人,虽说心肠不够狠辣,但手段心计却是厉害,你和他玩这种计谋,胜算不大。”

幼桐听他如此说话,心中微动,讶道:“你和他应该没怎么打过交道才是,怎么好似十分了解他一般?”

徐渭只笑不语。幼桐见状,心知怕是与政事有关,便不再问,只笑道:“我不过是给他添添堵,若是成了自然能出口恶气,便是成不了,也让他一时半活儿不好过。”若说以前她对沈三恨之入骨的话,到了而今,心中的恨意却是渐渐模糊了。她如今是徐家长媳,公主义女,将军夫人,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心,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跟自己过不去。沈三那里,能报仇自然是好,若是报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回到府里,徐夫人和徐老爷都不在家,徐聪倒是在,一见他们两个回来,就赶紧派人过来请,说是府里来了客人,请大嫂过去招呼。

幼桐赶紧换了衣服准备去前厅,却被徐渭拉住,不急不慢地说道:“急什么,先让下人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幼桐见他脸色不对,心知有异,赶紧吩咐慧英去打探消息,自己则和徐渭一道儿进了里屋,想问个明白。

待屏退下人后,徐渭这才一屁股坐在榻上,苦笑道:“这好端端的,你以为我爹和我娘怎么会不在府里?十有八九又是广北徐家来的人,我爹懒得搭理,我娘又不愿被人落下口舌,这才躲了出去。左右前头还有徐聪在,你让他应付就是。”

幼桐进门前也听徐渭说起过广北徐家的事,知道早些年他们受人排挤被逼入京的旧事,这些年徐家与广北本家早已不再往来,而今广北那边又巴巴地派了人过来,还不就是看着他们家受器重,想来分一杯羹。

想了想,幼桐笑道:“你也真是的,二叔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处理这些事,自然是我去才好。来的既然是本家的人,我们也不能太怠慢。只不过,我这刚进门的媳妇也不认得他们,婆婆又不在府里,我一个晚辈不得自专,只得让他们多包涵了。”

徐渭见她脸上笑得古怪,便晓得她心里有打算,想着她也不是任由旁人揉搓的软柿子,便笑着应了,又道:“打发他们走就是了,不必留什么情面。我娘巴不得他们日后再也不来了。”

幼桐点头道:“你放心,我理会的。”说罢,自己去衣柜里寻了身大红色嵌珠缀玉绣花锦袍换上,又将大长公主赏赐的赤金点翠凤簪拿了好几支出来,悉数插在脑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见里面的自己满头珠翠,浑身绫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一旁的徐渭也猜出了她的用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道:“你可要小心些,脑袋这么重,莫要扭到了脖子。”

幼桐祥怒地朝他瞪了一眼,尔后唤来慧巧和红芸,又招呼了四五个丫鬟下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前厅走去。

徐聪在屋里正头大,忽听得下人通报说大少奶奶到了,赶紧跳起身,一面迎上去,一面说道:“既然大嫂来了,两位婶婶有什么事找她说就是,我衙门里还有事儿,先走一步。”说罢,也不管后面的人怎么唤,撒腿就往外跑。

这厅里马上就只剩下两个打扮得还算得体妇人,听得徐聪说来人是府里的大少奶奶,原本还想摆一摆长辈的谱,忽见大门口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心里头顿时有些虚,不由自主地就站起了身。

门口帘子掀开,先进来两个穿鹅黄色比肩的丫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清秀,眉眼干净,看那身衣着打扮,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些。那两个妇人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面上一凛,马上敛去了原本的得色。

尔后才是两个略高挑些的姑娘,穿的是浅绿色绣莲枝的长裙,二人的腕上各套了个碧绿通透的镯子,趁着原本就雪白的手臂愈加圆润莹白。两个妇人忍不住齐齐吞了吞口水,心中顿时有了思量,又上前迎了两步。

“大少奶奶到——”

一身盛装的幼桐这才缓缓踱进屋来,腰杆儿挺直,脑袋仰得高高的,看人的时候都是自上而下地瞥一眼。瞧见厅中这二人,幼桐也不打招呼,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地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来,待慧巧斟茶上来,她抿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将茶杯朝一旁的案几上重重一放,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进宫与大长公主说话,一时说得兴起,故回来得晚了,二位还请多包涵。”

她嘴里说得抱歉的话,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愧色。可偏偏那两个妇人却连一句废话也不敢说,只连连应了,还赔笑着道:“大长公主相邀是正事,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幼桐淡淡笑了笑,并不回话,又喝了两口茶,等那两个妇人面上都显出不自然的神色时方才问道:“我方才回府,只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却不知两位是——”

“我们是亲戚啊,”其中一个略高挑些的妇人笑着道:“都是一家人,我们是广北本家的,而今徐家的家主正是我家叔公,说起来,徐老爷跟我家相公还是同一辈的堂兄弟,大奶奶还是我侄媳妇呢。”

她一个人说得热闹,幼桐却是应也不应她的话,只微微低头慢慢地品着茶,眉头微微皱起,低声训斥慧巧道:“大长公主不是赐了今年的新茶下来么,怎么喝的还是这些货色?”

慧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里带着哭腔道:“是奴婢不好,奴婢这就去换新茶。”

幼桐不耐烦地朝她一挥手,怒道:“叫你办点小事都办不好,有什么用,赶紧给我滚下去,明儿起就不用再在我身边伺候了。”

慧巧惊恐地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红,想说什么,可最后却只咬咬牙,默默地退了下去。

那两个妇人没想到幼桐的脾气竟然如此坏,一时有些被吓到,噤若寒蝉地不敢再乱说话。偏生幼桐却又朝她们两个笑了笑,还解释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我才进门两天就吵得脑仁疼。老太太又不理事,这不,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好在大长公主送了几个得力的心腹过来,要不,我还真没法管下去了。”

两个妇人听得这徐府里头居然还有宫里派来的人在,心中更是没了底,原本还想赖在徐家住些日子的,而今却是打起了退堂鼓。

“对了,二位来府里想必是来找老太太叙旧了。真是不巧的很,打从我跟将军成亲的第二日起,老太太就出了府,不过无妨,二位来与我说话也是一样。我在家里头住得也不习惯,也——你又在做什么?”幼桐原本柔声细气地说着话,说到一半时,杏眼一瞪,忽然提高了声音朝外头训斥道:“谁让你把这盘花搬过来的?这可是大长公主赏赐的兰花,得放在花房里,若是有什么好歹,要你的脑袋!”

两个妇人被她尖利的声音吓得齐齐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再抬头时,只见幼桐已经一面高声怒骂,一面冲出了门,一手拧住外头那搬着花盆的小丫鬟的耳朵,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那小丫鬟不知是被骂的,还是被拧的,哭得淅沥哗啦…

这两个妇人哪里还敢再提来徐府住的事儿,生怕幼桐一转身就找上自己的麻烦,赶紧起身就告了辞,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待将那两人吓走,幼桐这才笑着松开手,朝红芸道:“你哭得倒是像,眼泪都掉下来了。”

红芸捂着肚子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断断续续地笑道:“我…我…哪里有这本事…将军….让我去…厨房…在衣袖上抹了些胡椒面…”说罢,又举起袖子给幼桐看。幼桐亦跟着大笑。

待回屋将方才的事儿说给徐渭听,二人不免又大笑了一场,徐渭笑道:“你倒是不怕坏了自己名声,她们若是回头到处宣扬,说你是个泼妇,看你如何是好?”

幼桐嗤笑道:“就她们俩能成什么事?这京城里头,谁不晓得崔家九小姐是出了名的温柔贤良,要不,能被大长公主看中?谁会信她们胡诌,不止不信,怕不是还要说她们故意诋毁的。”

徐渭听罢也甚觉有理,想想那两个妇人每每来府上都害得自己母亲躲出府去的窘迫,再想想她们被幼桐吓走的惊慌,顿觉痛快。

59、回门

紧接着,幼桐就要回门了。崔家早将幼桐出嫁前所住绛雪斋收拾了出来,崔家二爷也特意去衙门里报了沐休,就连三爷也从别院赶了回来,亲自陪徐渭喝酒说话。幼桐则被文颜拉走,姐妹俩把门一关,悄悄地说些私密话儿。

二夫人见她们两个这般要好,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方面对幼桐心存芥蒂,一方面又想着她而今身份不同,若是文颜与她交好,日后对她有利无弊,便是嫁进了孙家们,旁人见她与大长公主的义女情同姐妹,想来也会另眼相看。心中一时矛盾,偏生又不好出声说,只得摇头叹了两声,干脆躲回自己屋里去,眼不见为净。

只是府里头事多,二夫人在屋里待了不到一刻钟,丫鬟就过来问她中午在哪里摆饭。二夫人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又继续忙起来。

崔维远在宫里当差,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回家,府里作陪的便只有二爷和三爷。好在徐渭也是个人精,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与他们二人谈得十分“投机”,三爷还连连感叹说崔家得了个好女婿。

幼桐这边却是不甚自在,临到用饭的时候,文清忽然带着丫鬟下人一起过来了,面上笑意盈盈,一副跟幼桐十分熟络的模样。文颜当时就冷了脸,若不是因为幼桐回门不想闹出事儿来,怕是早就拉下脸来将她赶了出去。

文清却似乎丝毫看不懂文颜的意思,脸上带着笑,不断地跟幼桐说话。幼桐心里盘算着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面上却和颜悦色,有问必答,不晓得的见了,还真以为她们两个有多亲密。

幼桐心里头却是千回百转,这文清素来冲动,人又蠢笨,心里厌恶谁也是现在脸上的,今儿忽然变成个笑面虎,若说背后没有人出谋划策,她第一个不信。不过,便是有人筹划又如何,不说文清一个三房的庶女,便是个千金小姐要来插进她和徐渭之间的感情,幼桐又怕过谁来?

吃罢了饭,文清也不走,拉着幼桐不停地说笑,罢了还开玩笑一般地道:“左右晚上也无事,不如就陪九妹妹一起说说话,说起来,我们姐妹俩以前还有些误会,不如今儿晚上就澄清澄清。徐将军那里,可就真对不住了。”说罢,又吃吃地笑起来,一副打趣的模样。

幼桐还未开口拒绝,文颜早已抢过话头道:“哪里轮得到你陪九姐姐,我们两个素来交好,晚上自然是我和她一起睡。你这——”她还待再指责文清另有所图,被幼桐偷偷拉了一把,止住了她的话头。

文颜只是性子急,人却不笨,马上就反应过来。而今文清一脸笑容地来求和,她若是不管不顾地打她的脸面,到时候没道理的反而是自己。故心里头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因,嘴里却是没有再继续说。

幼桐见她乖觉,微微一笑,朝文清道:“前些天出嫁的时候就跟十妹妹说好的,等回门的时候和你一起睡。八姐姐有亲热话要和我说,怕是得另外找时间了。要不——我们三姐妹一起?”

文颜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猛地朝幼桐使眼色,生怕文清当真应了。幸好文清只是作出一副早已猜到幼桐会回绝的模样,掩嘴笑道:“两位妹妹有悄悄话说,我这个做姐姐的,哪能这么不长眼,非凑上前去招人嫌。”

幼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上依旧挂着浅笑,这回却是没回话,这态度,却是分明默认了她是在招人嫌了。文清到底没有修炼成精,见幼桐这样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眉目间闪过一丝狰狞,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只僵着脸笑了笑。

依照大梁朝的风俗,出嫁的女儿归宁时需在娘家住些时日,三、六、九天不等,越是身份高的,则住得越久,若是郡王皇帝之女,更是要住一个月。幼桐而今的身份是大长公主义女,崔家又是世家大族,所以这趟归宁,至少也得住九天。

徐渭却是不能在崔家过夜的,天一黑就得回府去,等到第二日才能再见。两个小儿女刚刚成亲就要分离,未免有些不舍,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甜言蜜语,只两双眼睛紧紧交织,不舍分离。

“我明天再过来。”徐渭朝她做了个口型,挥挥手,转身上马。幼桐在门口看着,见他头也不回,心里头无缘由地有些难受,只恨不得第二天早些来,她才好狠狠地质问他一番。

晚上文清果然没有走,二夫人还是将她安排在原来的院子里住下,她这回倒是没再挑剔什么。文颜陪着幼桐睡一起,晚上二人说了大半宿的话,到第二日早上,文颜就怎么也不肯起床了。

幼桐的精神头倒是不错,再加上而今在崔府已算是作客,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觉睡到大天光也不怕人说闲话,大早上就起了,洗漱罢了去给二夫人请安。待从二夫人那里回来,文颜在躺在床上睡得跟小猪似的,幼桐让丫鬟别去叫醒她,自个儿则泡了壶茶,在池塘上的凉亭里坐着看看书。

这书才翻了没两页,文清过来了。

幼桐早晓得她有话跟自己说,故意先晾着她,只等她不耐烦了自己露出马脚来。

“九妹妹好兴致。”文清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扭头将下人打发下去。幼桐身边的慧英和慧巧却跟没瞧见她的动作一般,一动不动。文清面上马上有些不好看,干笑了两声,讽刺道:“九妹妹身边的丫鬟好大的架子。”

幼桐笑道:“这两个丫头是老太太亲自调教的,后来见我身边没有人伺候,这才松了过来。她们两个别的好处就不说了,素来最忠心,除了我,谁的话也不听,便是徐大哥吩咐也是没用的。”说罢,朝她们两个微微颔首,慧英和慧巧这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文清最不耐烦她提徐渭和崔家老太太的名字,只因她一心仰慕徐渭,总觉得幼桐是抢了她的丈夫,至于崔家老太太那里,明明蒋氏才是老太太的外甥女,自己才是她的亲戚,可偏偏老太太没正眼瞧过她,起先幼桐不在的时候老太太只疼文颜一个,等幼桐一来,她又连带着疼爱起九小姐来,偏生不理会自己,怎能不让她愤懑气恼。故一听到幼桐说及这二人,文清面上就更加不好看起来。

“八姐姐起来得真早,昨晚上睡得可好?这些天转凉了,八姐姐早上还须多添件衣裳。”幼桐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一副毫无芥蒂的笑容。

文清冷笑,“余小姐这般关切,我可受不住。”

“好说。”幼桐依旧笑意盈盈,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唤她余小姐。

“你——”文清没想到自己喝破了她的身份后,她居然还这般不动声色,反倒是她自个儿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揭露你的身份么?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小蹄子,居然也敢冒充崔家九小姐,你要命不要?我看在崔家名声的份上这才不想闹大,你识相的就赶紧向徐大哥讨了休书自行离去,若不然,我定要你好看。”

幼桐却忽然大笑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直不起腰来,笑罢了,才终于揉着胸口,半是好笑半是正经地问道:“我若是不识相,却不晓得八小姐要我如何好看?”

“你——不要脸!”文清气得直哆嗦,跺脚骂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嫁进了徐家门我就没法治你了不成?我告诉你,我手里头可有证据,只要我一句话,你在京城里可无处容身。”

幼桐懒洋洋地朝椅子后背上一歪,不以为然笑着道:“我的八小姐,我还当你有什么新花样呢,真是——啧啧,”

她失望地摇头叹息,“让我白白地期待了一场。就这点破事儿,京里传了多少回了,你倒是问问看,到底有谁信?你若是觉得我在虚张声势,不妨直接去找二夫人说,问她老人家晓不晓得我是谁。到了而今,便是我亲爹来了,也证明不了这事儿,你以为你手里头那所谓的证据能有用?女孩子啊,虽然不像男人那般需要打理朝政,但也不能太蠢笨,偶尔也需要动一动脑子,要不然,被人利用了都不晓得,还傻乎乎地被人当枪使,到时候闹出事来,人家只说你不讲道理,不分轻重。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天琢磨着怎么对付我,也别一门心思的惦记别人的男人,还是多费点心思想着怎么嫁人才是正事儿。”

说罢,也懒得理会她,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往院子里走。

文清被她这一通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浑身颤抖地指着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无耻——”说罢,她忽然像发了疯似的猛地朝幼桐冲过来。幼桐眉头一皱,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恼意来。相比起她对余婉的手段,她待文清还算是客气了,可文清却偏偏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过不去。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她下狠手。

一念至此,幼桐不躲也不避,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撞,尔后,身子一个不稳,顿时从廊上翻下了池塘去。

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远在岸边候着的下人们纷纷惊呼,“救人”声不绝于耳。

60、昏迷

幼桐被崔府下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二夫人一见就险些晕了过去,还好正赶上崔维远回府,一面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一面又派人去徐府通知徐渭,同时又让人去别院请三爷。

等到徐渭行色匆匆地赶到崔家时,幼桐依旧没有醒过来,一脸煞白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文颜在一旁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崔维远则沉着脸一言不发,眸中神色不定,一会儿看一眼幼桐,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地面,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说徐渭晓得幼桐会水,断不至在池塘里淹溺,可真正瞧见幼桐这副面白如纸的模样,他还是心中一痛,完全忘了幼桐玩手段的可能,喉咙一硬,顿时乱了手脚。

“徐——”崔维远瞧见他,面上顿时显出惭愧之色,想道歉,可抱歉的话却说不出口。此事事关人命,又岂是一句对不起可以说得清的。

“是怎么回事?”徐渭的声音沉而有力,但崔维远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哽咽,他当时不在现场,并不曾亲眼瞧见事发的过程,只从下人口中零星听到了一些,心中虽怀疑以幼桐的本事能轻易被文清推下水,可一瞧见幼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的怀疑又烟消云散了。

“她和八妹妹不知怎么有些误会,八妹妹她——”崔维远却是根本没法说出口了。人在崔府出的事,动手的还是崔家小姐,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

“误会?”徐渭冷哼出声,环顾四周,没瞧见文清的人影,冷冷道:“到底什么样的误会要把内人往水里推。她若是没事也就罢了,若果真有什么长短,我——”话说到此处意思已十分明显,有些话还是不必说出口的好。

崔维远心中何尝不气,可无论他对文清如何气恼,她总是崔家人,便是要受责罚也轮不到他出声。心中将专门生事的女人骂了千百遍,面上却作无奈之色,沉声道:“你放心,三叔必会给你个交待。”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崔府家事,三爷再怎么维护也无济于事了。

因徐渭赶到,这屋里伺候的人便都被他挥退了,只留下慧英和慧巧,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起事发的经过。待听说幼桐主动将她们挥退后,徐渭的脑子这才开窍,以幼桐的心思和身手,便是再怎么不察,也不至于会被文清这么个千金小姐推下水去。

想通这一点后,徐渭这才松了口气,安生安慰了慧英慧巧一番后,将她们屏退。直到屋里再无旁人,徐渭这才上前捏了捏幼桐的脸,小声笑道:“小狐狸,人都走完了,赶紧起来。”

幼桐这才笑眯眯地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果见无人,这才坐起身一把抱住徐渭,腻声道歉道:“是我不对,吓着你了没?”

徐渭哭笑不得,反问道:“你说呢?崔家去报信的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你出了些意外,吓得我骑着马一路狂奔过来,踢翻了好几个摊子,还险些撞到人,回头非得被御史参一本不可。”

幼桐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等下了水才想起来。”

徐渭自然不会真怪她,见她一脸的歉意,心中原本存着的最后一丝不悦也烟消云散,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亲了亲她的脸颊,小声问道:“好好的,怎么又来玩这一出?是不是八小姐又来为难你。”

“可不是——”幼桐恼道:“也不晓得她到底从谁那里晓得了我的身份,自以为能一把将我扳倒,谁知道我根本不在意,还把她冷嘲热讽了一番。她一气之下就要动手,我索性将计就计,顺势倒进池塘里去,趁着这次让她老实些,省得她总来惦记你。”

徐渭满脑子里都只有她最后一句话,跟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熨帖,每一个毛孔都是欢喜,笑眯眯地再也说不出话来,捧着幼桐的脸就啃了下去。幼桐被他突袭成功,吓了一跳,伸手就在他腰上掐了两把,徐渭左右不放手,只一门心思地攻城掠池,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二人才赶紧放开手,飞速地整整衣衫,各就各位。

“徐大人,二爷和三爷回来了。”外头传来慧英怯怯的声音。

徐渭应了一声,回头朝幼桐看了看,满眼征询之意。幼桐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要她的命,把她弄走就是了。”正赶上眼下文清正准备说亲,若不是蒋姨娘心气高,她就早许了人了。只要她不在京里,嫁了人,总再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徐渭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低头给她盖了被子,柔声叮嘱道:“到底还是浸了水,这天气不必夏日,多休息总是好的。回头我让人给煮些姜汤来驱驱寒。”

幼桐眉眼带笑地应了,伸手过去又握住他的,舍不得他走。徐渭心里头当然也舍不得走的,只是外头二爷和三爷都在等他,就算他而今有理,可到底是晚辈,也不好太拿大,要不,旁人少不得要说他目无尊长。

到了正厅这边,徐渭一进屋,三爷就赶紧起身迎过来,一脸羞愧道:“是我教女无方,才闹出这等丑事,侄女婿要打要骂,冲我来就是。”

徐渭心中冷笑,这三爷却是不一般,自己还没开口,他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不是分明想偏袒自己女儿吗。一旁的二爷不是蠢人,哪里听不出三爷的意思,心头顿时火气,怒道:“三弟你说什么混话,文清一个庶出的女儿,犯了事自然是她母亲没教好,你揽什么事儿。侄女婿又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浑人,你说这样的话,不是分明打他的脸么?”

三爷方才来得及,未曾与二爷通过气,脑子里有些晕晕乎乎,而今被二爷一提点,顿时清醒了过来,额头上顿时渗出汗来,挥起袖子擦了擦,一脸狼狈道:“是是…是我不会说话,我也是方才急得昏了头,侄女婿莫要怪罪。”

徐渭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三叔严重了”,说罢,又朝二爷点点头,沉着脸在下首坐了。

幼桐这边不好一直装昏迷,被慧英灌了两口药后就主动醒了过来,脸色当然还是不好看,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饶是如此,闻讯赶过来的文颜还是笑出了眼泪来。

幼桐见文颜这模样,心里亦是感动,这小姑娘真正地心思单纯,掏心掏肺地把她当亲姐妹一般。可偏偏她还这么骗着她,幼桐一时泛出内疚的心思,险些冲动地要把真相告诉她。待要开口,忽又觉不妥,文颜这单纯直接的性子,若果真晓得了事实真相,只怕到时候要跟自己闹翻的。

一会儿,下人又端了好些汤药姜汤之类的过来,幼桐只喝了碗姜汤,旁的那些黑糊糊的东西,任谁劝说她也不肯喝。文颜见她这般执拗,急道:“你再这么不听劝,我就叫徐大哥过来了。”

幼桐心里头只想笑,面上却是一片委屈,扁嘴道:“你叫他来也是一样,我而今都醒了,喝那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又苦又涩,还多得害我吃不下饭,岂不是更糟。”

文颜被她这一通谬论说得不知该如何反驳,急得直跺脚,一转身,还真冲出去找徐渭了。

过了好一会儿,徐渭果然一脸无奈地被文颜给拖了回来,听她告了一阵状,徐渭又低头看一眼怎么也不肯示弱的幼桐,满脸苦笑,摇头道:“罢了罢了,既然夫人不喝,那为夫就勉为其难,帮你解决了吧。”说着话,也不管文颜眼睛瞪得有多大,端起床边的药碗,一口气就将那满满一大碗药汁给喝了下去。

幼桐见状,赶紧从碟子里挑了颗梅子塞进他嘴里,口中道:“苦吧,你吃这个把味道压下去。这是府里头自己做的,外头买也买不到。”

文颜被他们夫妻俩这番举动气得不知该说什么话好,罢了,自己倒是先笑起来,一副艳羡之色,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夫妻俩,感情这么好,连我看得都羡慕了。旁人还说什么徐大哥娶九姐姐不过是因她长得像那位余姑娘,那是她们根本就没瞧见你们俩在一起的样子。这么默契又深情,眼睛里根本就瞧不见旁人了。”

过了年,文颜也要嫁人了,看着幼桐夫妻俩这般恩爱,所以才格外有感触吧。幼桐也待嫁过,自然知道她此时的心态,既紧张又欢喜,同时又有些不确定,对于那个要陪着自己走完一生的人,又太多的不了解。

幼桐起身拥住文颜,柔声道:“十妹妹你放心,孙家那位少爷是个老实的好人,定会好好珍惜你。他若是敢待你不好——”幼桐笑着朝徐渭瞧了一眼,抿嘴笑道:“让你姐夫揍他。”

文颜顿时被她逗得笑起来,心里头的不安顿作云烟般消散。二人搂着说说笑笑,全忘了方才幼桐还是多么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