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多想了,”徐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安慰道:“而今我还没有动她,只等找到你之后再灭了鸡公寨,到时候把她带回来,你直接问她就是。”

幼桐却摇头,苦笑,“我怕我对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虽说不至于拿她当姐妹,也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只是,回头想想,她而今落得这么个结局,我也多少有些责任。当初我见她跟沈三在一起,只当她背叛了我,一时冲动,难免使了些手段坏了她跟沈三的好事。想来她就是为了此事将我恨之入骨。”

徐渭见她一脸黯然,生怕她钻了牛角尖弄得自己难受,赶紧道:“你别胡思乱想,便是你不做什么,白灵也断进不了沈家门。沈家那样的世家大族,便只纳个妾也是讲究得很,白灵身份摆在那里,再加上她自己行为不检,三番两次地闹出些话题弄得满城风雨,不外乎想逼迫沈三纳她为妾,沈家长辈虽没说什么,可心里有数,怎会容得下她进门。你以为沈三为什么后来要将她送出城?不是沈家老爷子就是大公子下的令。”

幼桐晓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白灵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到最后竟闹成这样的局面,她到底意难平。徐渭也晓得她的心思,又劝道:“白灵变成现在这样不怨你,要说谁的责任大,那也是沈三。当初骗人潜进田庄的人是他,哄骗白灵引得她芳心暗许的是他,带她来京城的是她,到最后将她送走致使她落入土匪手里的人也是他。只不过,白灵被感情所蒙蔽,内心不欲将沈三当做敌人,这才转而怪罪于你。说起来,她才真正地可悲又可笑。”她明明知道导致自己悲剧的不是别人,可偏偏不肯承认,还故意将这所有的一切都转嫁在幼桐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解脱。

说到白灵,二人心情都有些沉重,徐渭不愿幼桐再难受,赶紧转移话题。幼桐则想起吴家小侯爷的事来,问他是否找上过徐家。徐渭却顾左右而言它,不肯正面回话。幼桐哪里看不出异样,心中愈加的沉重起来,小声问道:“他做了什么?”

徐渭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微微地笑,抚了抚她的脸,柔声道:“我辞了官。”

“什么?”幼桐霍地从他怀中坐直了,恨恨地骂道:“那个小侯爷真不要脸,居然逼你辞官?那而今左监门卫大将军一职是否被他给抢了去?”

徐渭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大长公主又不是吃素的,便是允了我辞官,也绝不会同意让他接受。更何况——”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有些疑惑地看着幼桐,道:“那小侯爷不知怎么忽然得了病,在府里躺了好些日子了,一直没出过门。我也私底下使人去探过,都没探出什么消息来,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幼桐闻言面上露出古怪之色,眨了眨眼,掩嘴笑,尔后将那日自己怎么逃出绿柳山庄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徐渭听,当说到自己怎么将绑了手脚的小侯爷扔在林子里不管时,幼桐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道:“能能生什么病,指不定被山里的豺狼虎豹给咬了几口莫不是被咬在了脸上,不敢见人了”

徐渭闻言亦是莞尔,轻轻揉了揉幼桐的头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阵,摇头道:“这也算是报应了,暂且先放过他,等他养好了伤,我再跟他算账。”

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话,直到听到徐渭肚子里一阵咕咕的响声,幼桐这才想起来他怕是连午饭都没吃。赶紧松开手,又唤了杜鹃去弄些吃食进来,幼桐虽刚吃了东西,可还是忍不住陪着徐渭一起再吃了些。用过了午饭后,徐渭这才让吩咐杜鹃去赁辆马车,准备带幼桐回京。

余老爷在隔壁也终于忍不住了,亲自过来见了见徐渭。

徐渭本是个厚道人,待人素来客气的,只因晓得余老爷打过幼桐一耳光,心中便有些气恼,对余老爷也不甚热络。余老爷却不以为意,只叮嘱了一番让徐渭好生照料幼桐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硬塞了一个信封给徐渭。待他一出门,徐渭打开信封一看,只见里头赫然装着几张大面额的银票。

“扔出去——”幼桐眼睛也不眨地说道,徐渭也听她的话,笑眯眯地就要把银票往窗外扔,被幼桐一把拦住,气呼呼地骂道:“你是不傻啊,让你扔你就真扔。既然他给了,我们就收着,省得日后便宜了余婉那小蹄子。”

徐渭被她责备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我这是唯妻命是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又抱着她狠狠地在她嘴上啄了一口,尔后将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她的伤口,脑袋在她颈项处蹭了蹭,低低地道:“幼桐,以后我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好不好。”那声音里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哀求,听得幼桐的心一下子就酸起来。

不一会儿杜鹃就回来了,说是已经赁好了马车,而今就停在客栈的楼下。幼桐想起自己还欠她的银子,赶紧跟徐渭说了,徐渭也大方,伸手就掏了张银票给她,只把杜鹃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摇头道:“奴婢奴婢不敢要,姑爷您收收起来吧。”

幼桐也晓得杜鹃是个老实人,怕是被这银票上的面额给吓傻了,不由得瞪了徐渭一眼,掏出他怀里的荷包,从中挑了张二百两的银票塞进杜鹃手里,道:“这几天一直劳烦你照顾我,就当我谢你的,以后你出了余府还要嫁人过日子的,手边没些银钱可不行。不许再推了。”说罢,脸就板了起来。

杜鹃见她都快要生气了,这才惶恐不安地接过了银票,又郑重地朝幼桐和徐渭谢了,罢了又道:“小姐,您什么时候再回钱塘啊?”

幼桐回头看了眼徐渭,徐渭想了想,道:“左右我现在无官一身轻,过了年我们就回去拜祭岳母,可好?”

幼桐笑着点点头,忍不住又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幼桐没有行李,故只换了身衣服,梳了头发后就能马上上马车。余老爷没有出来送行,只在屋里道了句珍重。临走前,幼桐又想起一事,让徐渭扶着她到了余老爷门口,朝徐渭点点头。徐渭晓得她有话要跟余老爷说,便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我在楼下等你,你说完了就唤一声,我上楼来接你。”说罢,二人又相互看了两眼,这才松开手。

在楼下才喝了一口茶,徐渭就听到幼桐唤她的声音,赶紧放下杯子上楼来接她。待上了马车,幼桐斜斜地躺在他怀里,笑笑着问道:“你不奇怪我找他说了什么吗?”

徐渭笑着问道:“你说了什么?”

幼桐面上显出哀伤之色,朝他怀里拱了拱,闷闷地将当初崔氏新婚夜没有落红的事说给他听,罢了又问道:“你说我娘死得冤不冤?”

徐渭很久没有说话,虽说幼桐将此事告知与他,可是,他一个做女婿的,实在不好评价岳父岳母的私密事,只是更用力地搂住了幼桐,面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庆幸。

“他逼死了我娘,我又怎能让他好过。”幼桐吃吃地笑,“我就跟他说,我娘这一辈子都深爱着他,哈哈——”她面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涌出泪来,一滴滴滑落脸颊,落在徐渭的衣襟上,染出略深的颜色。

徐渭心中苦笑,长长地叹息,得到却不珍惜,余老爷这一辈子,怕是都要在痛苦和后悔中渡过了。

67、回京

因幼桐伤势未愈,徐渭便叮嘱马车慢些走,故赶到京城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但徐家上下却是没有一个人去用晚饭,齐齐地等在正厅里,心神不宁地候着消息。待听说大少爷抱着大少奶奶到了门口,徐夫人这才沉沉地吐了一口气,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赶紧领着众人迎了出去。

瞧见幼桐小脸整整瘦了一圈,徐夫人马上就红了眼圈,一边抹眼泪一边大骂那些土匪,罢了,又上前抱住幼桐上上下下的看。徐渭怕她碰到幼桐身上的伤口,赶紧道:“娘,幼桐累得很,我先送她回屋里歇着。回头再跟您仔细说。”

徐夫人见儿子面上隐隐带着些怒气,心知幼桐怕不是吃了小苦头,心里又是一紧,赶紧点点头,又吩咐下人去请大夫。到了晚上,徐夫人才瞧见幼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时险些茬过气去,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粗气,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地朝幼桐道:“这天杀的混账东西,这是要人的命啊。我的儿,跟这些东西没什么情面好讲,回头让渭哥儿带兵把那些土匪全给剿了,一个都别留。”

幼桐听她话里的意思,心知徐渭怕是将白灵的事儿都跟她说了,苦笑了两声,道:“我理会的,只是而今徐大哥辞了官,要如何——”

“辞了官又怎样?”徐夫人不以为然地道:“辞了官莫非他就不做大将军了不成?这大梁朝能有几个像我们家渭哥儿这样的将才,不在左监门,还能有别的差事。回头让他跟京兆尹说一句,还怕那周大人不发兵?”她生怕幼桐会因为徐渭辞官之事而自责,又赶紧安慰了一阵,直把幼桐哄得面上带了喜色,这才作罢。

幼桐心知她说得有理,便不再担心,静下心来好生养伤。

第二日大早,文颜也得了信,急急忙忙地过来看她,一见面就红着眼大哭了一场,吓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不知所措。待哭过了,文颜又开始自责起来,竟然把幼桐被袭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幼桐这时方才晓得原来当日文颜果然是生了病,但并未使人过来报信,却不晓得这事怎么传去了文清耳朵里,是她使人塞了银钱让人来的徐家。

难怪文清会晓得自己的身份,幼桐想到此处,不由得苦笑摇头,白灵倒也算聪明,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朋友的道理。若是她使个生人过来报信,徐家连门都不会让进,只有换成了崔府下人,幼桐也才会信,也只有谎称文颜病重,才会引得她急急忙忙地动身,甚至连多想一下都不会。不枉白灵在她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果然最了解她。

“文清她——”幼桐真是想狠狠地扇她两个耳光,这个女人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居然能这么轻易就被人利用,好歹也是崔府长大的,便是单纯如文颜,心里头也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却蠢笨如斯,胳膊肘往外拐,莫非真以为害死了自己,她就能进徐家的门?

“三叔都快气死了,”文颜吐了吐舌头,一脸嫌恶之色,“马上就要把她嫁走,结果益州那边却不晓得怎么听说了一些事,居然使人过来退婚。三叔哪里丢得起这个脸,第二天府里就传出消息说八姐姐暴毙了。不过我娘说,是三叔把她送回了陇西,怕是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了崔家八小姐的身份,加上三爷的失望和决绝,文清的事也就算作了个了结。幼桐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兴趣,既然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就大人大量,放她一马。毕竟,她而今明面上还是崔家小姐,总不能对娘家亲戚太过绝情。三爷那里,也必能承她的情,日后便是再有什么事,她开口起来也底气足一些。

听说幼桐身上有十几道伤口,文颜好几次想看又不敢看,只赶紧将金疮药递给幼桐,说道:“是五哥托人从陇西带过来的,去疤最是好使,他这几日都在宫里当班,便托我给你送过来。”

幼桐听徐渭说起过这些天来崔维远是怎么尽心帮忙的事,心中一阵感动,赶紧伸手接了,低声回道:“你替我好生谢谢五哥,唔,等我身子好些了,再亲自登门谢他才是。”

文颜笑道:“九姐姐你怎么忽然这么客气,你也是五哥的妹妹,他帮忙也是情理之中。你若是要谢,待他成亲的时候包个大礼岂不是更好。”

幼桐这才晓得崔维远要成亲了,又惊又喜地问道:“五哥终于要成亲了?定的是哪家的小姐,什么时候?”

文颜一提到崔维远大喜之事顿时又喜逐颜开,笑嘻嘻地回道:“那人你也见过的,就是高太傅家的那位大小姐。日子就定在十一月底,想来这几日就要给府里发帖子了。”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她们家那位二小姐的,不过我娘相中的大小姐,五哥他又不说话,最后还是定了大小姐。”

幼桐笑道:“那位大小姐瞧着就是个性情温和知书达理的姑娘,日后相处起来也容易。她以后是要掌管崔家家务的,自然要稳重些,你当是给你找个玩伴儿呢。再说了——”幼桐忍不住朝她打趣道:“过了年你都要嫁人了,满打满算,也不过跟她相处两三个月,便是不喜欢也无妨。唔——莫非你还怕她会克扣你的嫁妆不成?”

文颜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气恼地直跺脚,羞道:“九姐姐你变坏了,以前你可不这么埋汰人。”幼桐见她这副小女儿的羞怯样,自是忍不住大笑。

徐渭这边,却没有如徐夫人所料那般去找京兆尹周大人,而是去沈家拜访。沈三不在府里,徐渭便跟大公子聊了一下午。他们两个都是少年成名的大将,虽说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南疆,京中甚至常有人将他们两个拿出来比较,但二人却是坦坦荡荡,毫无芥蒂。尤其是一谈起这些年来在战场上的经历,二人更是颇觉投机,不知不觉竟说得忘了时间。

幼桐失踪的事徐家虽未宣扬,但以大公子的耳目自然瞒不过,见徐渭忽然来府里拜访,他哪会猜不到这其中的曲折,只是这些事情他不愿管,故也没有开口问,等下人过来回报说三公子回府后,他就笑着将徐渭送了出门,又吩咐下人将他领去了沈三的书房。

沈三一听说徐渭来访,自然晓得他的意图,心中不免又将白灵咒骂了一番,却不敢耽误,赶紧亲自迎出来。

“三公子想必已经猜到了徐某今日来此的目的?”徐渭一进屋,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地开口道。沈三面上微微色变,眼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地点头。自从幼桐失踪后,他也私底下派人查过,依稀知道幼桐被那些土匪伤得很重,而今徐渭找上门来,他也是无话可说。

“那三公子的意思是——”徐渭眯着眼睛盯着他,眸中一片寒意。沈三苦笑着朝他叹了口气,心一横,应道:“大将军吩咐就是。”

徐渭只呵呵地笑,摇头道:“三公子错了,徐某而今一介布衣,哪里还敢称什么将军。这不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三公子帮忙吗。好在三公子讲义气,这才没折了徐某这张老脸,多谢多谢。”说话时,还朝他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可恶至极。沈三而今早已被调进了京,只负责京城的城防,如无上级旨意,绝不可轻易领兵出城,若不然,轻则挨训,重则要依军法论处,沈三也晓得徐渭这是明摆着给自己下套,却是实在拉不下脸来拒绝。

当天晚上,沈三就领着一队人马出了城。徐渭也骑了马在旁边跟着,一脸阴沉。

鸡公寨在京城西边百余里外的一片山脉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寨子在城外驻了有大半年时间,京城里也没有派人出来围剿过,到而今,竟然已发展得颇有些规模,粗粗算来,大抵有百十号人。

沈三今日出来带了有二百九十九个人,徐渭看罢,心中只是笑,军中有文,私下调兵三百人以上者,杀无赦。这沈三到底还是谨慎,便是中了计也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今儿这事便是被御史给参了,他暗中活动一番,大不了就是挨几十板子,可若是拒绝了徐渭,他日后便再也没法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到了山脚下,沈三将山中地图分发给各人,让其中三十个人三人一组,隐藏身形,潜入山寨,余下众人则从大门攻入,待前方斥候将大门打开后再行攻击。

徐渭见他布置得当,也没有多嘴,只嘴角含笑地紧随在沈三身后,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长剑,蓄势待发。

这些人都是军中精锐,不多时山腰便有隐隐的火光闪烁。沈三精神一震,作了个手势,众人见状,赶紧一甩马鞭,策马前行。

这些土匪原本就只是乌合之众,哪里抵得住沈三一行人的攻击,不多时便被各个击破,溃不成军。徐渭始终不动手,只抓了个人让他将当日埋伏城外袭击幼桐的土匪指出来。

那人被他一个眼神吓得噤若寒蝉,哪里敢作对,也不管那些土匪怎样瞪他,飞快地将那些人给指了出来。

那日设伏的人有十五个,被幼桐杀了五个,余下的十人中还有两个受了重伤,方才士兵攻入时早就将他们的性命了结了,而今剩下的,不过只有八个人。

徐渭将这八个人全都叫到山寨门口的平台前,策马走到场中央,朝他们冷冷环视一周,道:“你们是自己动手,还是由我来?”到底是战场中浴血过的人物,平日里不显山露水,这会儿往场中一站,不说那些土匪,便是沈三也感觉到巨大的压力,那种森森的寒意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气,绝不是他们这些在京里养尊处优的侍卫们能相提并论的。

“怕怕他做什么?好好歹只有一个,我们并并肩子——”其中有个胆子大的,扯着嗓子大声喊几句想要给自己打打气,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喉头便汩汩地冒出血来,眼睛一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旁的土匪早已吓得心神俱碎,根本不敢动手,更有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着求饶。

徐渭见状,面上更添愤色,却懒得再动手,朝深山挥了挥手道:“剩下的人都交给你了。”说罢,也不再多问,甚至懒得去过问白灵的事,一勒缰绳,径直下了山。

68唏嘘

“大人,白姑娘在里院。”

沈三看着徐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转过身来,沉着脸道:“知道了。”说罢,眸中已闪过一丝杀意。正待再往里院走,忽见有人高声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沈三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加快步子往里奔,只见那座小小的院子早已成了一片火海。四周被这大火照得通亮,噼噼啪啪的火声中,依稀听见有人大笑,状若疯狂。

“大人,是否要救火?”随从疾声问道。

沈三沉默了一阵,缓缓摇头,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转过身道:“我们回城。”

伴随着白领的逝去,幼桐被劫一事就算暂告一段落了,文清被夺了身份遣回陇西,徐渭丢了官,沈三事后被御史参了一本,丢了三年的俸禄并挨了三十板子,吴家小侯爷不仅没有得到左监门卫大将军的职位,反而破了相,把自己关在府里一个多月没出门,鸡公寨的土匪们无一生还似乎没有一个人从这次的事件中得到任何利益,幼桐回头想想,真是忍不住唏嘘不已。

让幼桐更加内疚的则是慧英和慧巧两个丫鬟的结局,她们两个被土匪劫上山后失了贞操,徐渭将她二人救下后带回京城,但她们两个却受了惊吓,再也不肯再待在府里。徐渭无奈,只得将她二人送去城外别庄暂时休养。

幼桐回京后,徐渭懒得掏钱养余婉,便让人给余老爷送了口信,让他接余婉回钱塘。谁知传信的人到了会丰镇,才晓得余老爷居然早已动身回了钱塘。幼桐得到消息后,真是又气又好笑,道:“没有我这出了嫁的姐姐养妹子的道理,不行,赶明儿你派人送她回去,她在庄子里好吃好喝的,每个月还得费我不少银钱。”

徐渭听罢只是大笑,抱着她忍俊不禁地说道:“我家幼桐就是精打细算,娶到你真是娶到宝了。”

幼桐毫不谦虚地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你日后可要待我好些,要不,我就整日地败家,害得你连个家都养不起。”徐渭这回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好生将养了近一个月,幼桐的身体才算是痊愈,但身上总还是留了些疤痕,用了崔维远送来的药后好了许多,后来大长公主又赐了些黑糊糊的药膏下来,用了一阵,疤痕又淡了许多,但要完全消褪,怕是得需许多年了。徐渭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方子,说是珍珠粉能祛疤,又花大价钱买了合浦的珍珠磨成粉给幼桐擦,只把幼桐心疼得不行。

到了十一月底,崔维远大婚。

幼桐跟徐渭一道儿去贺喜,免不了要与崔家众女眷说话寒暄。她前些日子失踪一时两家府里都往外瞒着,只因怕外头的人晓得了说闲话,可这事儿到底瞒不住,总有些消息传出去,旁人看着她的眼神便带了些探究,只是见她面色如常不好问。唯有崔家那位出阁的二小姐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指地一直说及此事,幼桐只当听不懂,那二小姐见她始终不回自己的话,脸上便带了些怒色,嘲讽道:“徐夫人好大的架子,莫非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要不,怎么连话也不回。”

自幼桐进崔家后,这位二小姐就一直跟自己过不去,以前是看着那位九小姐的面子幼桐懒得跟她计较,而今见她说话越来越过分,幼桐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也不看她,淡然道:“有句话说得好,敬人者,人恒敬之,史夫人博学广闻,想来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正面回她的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扫了她的脸面。她说罢了,也不再理会她,展着笑去找文颜说话了。

那个二小姐被她气得一脸发白,恨不得上前撕了她的嘴,偏生又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乱来,只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竟拂袖而去,连崔维远的婚礼也不管了。旁人见她如此不分轻重,心中多少存了些鄙夷,私底下都议论说,难怪当年崔家大爷丢了家主之位,单看这位二小姐的作派,便晓得大房的人实在不像样。

因幼桐亲眼见过高家小姐,故对新娘子并不十分感兴趣,只陪着文颜和二夫人说话,见她们忙不过来了,也主动上前招待客人。

崔家娶媳是大事,京里的权贵大多到府祝贺,就连大长公主和太后也派人送了礼过来,给足了面子。那过来宣旨的宫人眼尖,瞧见徐渭也在人群中,便笑着道:“难得徐大人也在,大长公主这些日子一直叨念着少夫人,看看她什么时候有空,也去宫里陪大长公主说说话才好。”

徐渭笑着应了。屋里的众人闻言都忍不住朝幼桐看过来,眼中不由自主地多了些郑重。这一个多月来,关于徐家少夫人被劫一事京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些权贵府里的女眷都纷纷议论着,说那崔九小姐被劫了这么些日子,怕是清白不保,甚至还打赌说徐家什么时候会借机把她给休了。方才在院子里时,就有不少人存了要看好戏的心态,话语间甚至还带了些嘲讽之意。没想到她经历了这样的事后,还能挺立不倒,有了大长公主撑腰,便是徐家想休妻也难了。

想到此处,众人马上又换了副神色,等那宫人一走,大家再跟她说话时已是和颜悦色了。当然,大家也不能做得太过,都是大户人家,若是太明显了,反而引得旁人说闲话。

幼桐心中如明镜一般,晓得这宫人如此说话恐怕时大长公主特意叮嘱的,今儿人多,正好把这话传出去,日后也省得其他人为难她。心里不免有些感动,琢磨着过两日定要去宫里探望一番。

因幼桐是崔家女,难免与旁的亲戚不同,两人一直忙活到天全黑了这才回府去。才出了崔家大门,幼桐的肚子就开始叫起来,抱怨道:“一大桌子菜,偏生大家都秀秀气气的不动筷子,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多吃,这不,一会儿又饿了。”

徐渭笑道:“方才光喝酒了,我也没吃饱,要不,咱们寻个地儿再吃一顿?”

这可正合了幼桐的心意,抱着他的胳膊道:“那我们去哪里吃好?我可不想回府吃,这会儿府里头怕不只剩下些点心了,腻味得很,吃了还胖。”

徐渭想了想,道:“早前曾听人说起过涟水河边有几家不错的馆子,虽是些家常菜,但却做得精致,要不,我们去哪里找找。”

幼桐哪里会不乐意,赶紧应了。于是,徐渭让车夫将马车先赶回去,他们两个合骑了一匹马,慢慢悠悠地朝涟水河边走去。

这涟水河边住的都是京城里的普通人家,房子密密麻麻的,一路过来,全是邻里间说话的声音,巷子里还有不少小孩子跑来跑去,偶尔跑到徐渭他们马前,就仰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今儿他们要喝喜酒,自然穿得隆重,便是小孩子也能看出他们与巷子里的人不同,眼睛里不由得带了些敬畏。

“小孩,”幼桐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点心递个那小孩,笑眯眯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附近哪家馆子里的东西好吃。”

那小孩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块点心给吸引住了,眨巴眨巴眼睛,犹豫着接过了,却不急着拆开来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罢了才道:“这巷子尽头的流芳馆,他们家的糖醋排骨和红烧肉最好吃。”说罢,手捂着胸口急急忙忙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道:“三妹,三妹,快出来,又好东西吃了——”

“流芳馆,”徐渭摸了摸下巴皱眉道:“听这名字倒是不俗,莫非也是个私房菜?可怎么开在了这种地方?”京城这几年流行私房菜,有商人专门把店开在偏僻幽静的巷子里,院子里弄些梅兰竹菊装饰得极为风雅没,每日只接个三两桌,价格却是贵得吓人。味道虽说也不错,不过在徐渭看来却实在不值。

“过去瞧瞧就晓得了。”幼桐也听说过私房菜的名号,笑道:“怎么,徐大人怕我把您给吃穷了。”

徐渭见四周无人,轻轻捏了把她的脸颊,笑道:“就怕你吃不穷。”

二人晃晃悠悠地慢慢进了巷子深处,果然瞧见了流芳馆的招牌,只做了个小小的木牌子,很仔细地刷了漆,上头写着三个红色的字“流芳馆”,字体娟秀纤细,倒像出自女儿家之手。馆子不大,门口干干净净的,屋里摆了三四张桌子,都满满地坐着人,看客人的打扮,明显都是附近的普通百姓,想来这“流芳馆”做的应该是普通人的生意,而绝非那什么私房菜馆。

因他们两人衣着华丽,厅里的客人都忍不住朝他们看过来,原本喧闹的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幼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搀着徐渭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低声道:“要不,我们换一家。”

“换一家可就吃不到店里的招牌菜了咯。”有客人大声笑道,朝旁边的人挤了挤,道:“两位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拼个桌儿吧。刘小哥的菜可是在外头难得吃到的。”

徐渭笑着朝他谢了,低头朝幼桐看了一眼,询问她的意思。幼桐点点头,于是二人相携着一起坐下。

方才坐好,那位客人忽然一愣,盯着幼桐不住地探看,之道徐渭面上带了些怒气,他才赶紧解释道:“这个小娘子生得跟刘小哥儿的媳妇可真像,公子勿怪勿怪。”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也都朝有幼桐看过来,口中也都惊叹道:“呀,还真是像。”

“可不是,那刘家小娘子换身衣服,可不就跟她一模一样了么。”

徐渭和幼桐交换了个神色,心中忽然想到了一阵可能。

69 小皇帝的主意

众人议论纷纷时,里屋有人端着茶水走了出来,幼桐正色看去,果见是一位身着布衣的年轻女子,打扮得虽是朴素,可那面容五官却分明与幼桐有七八成像。不用说,这位定然就是众人口中所说的刘家小娘子。那位女子也一眼瞧见了徐渭二人,看清幼桐的长相,她顿时一愣,面上闪过惊慌之色,手里一松,茶壶便落了地,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怎么了,文凤?”屋里很快又有人急急忙忙地冲出来,一个年轻男子径直奔到文凤跟前,也不看屋里的旁人,慌张地上前拉过文凤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口中还道:“没伤着就好,没伤着就好。”

围观的客人们似乎早就见惯了他这般反应,并未起哄,只有人大声笑道:“刘小哥儿还是这么疼媳妇儿,看得我们都脸红啊。”

那刘小哥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回道:“我媳妇儿人好又漂亮,我疼她是应该的。”众人这才忍不住哄笑起来,只有文凤一人低头脑袋,煞白着脸不说话,甚至连抬眼偷偷看幼桐都不敢。

幼桐哪里还猜不出她的身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话才好。毕竟自己而今是替了她的身份才有了现在的生活,看着她一身朴素,难免心中不安。徐渭一见她神色就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急,我们等会儿再说。”

幼桐点头应了,复又不动声色地坐好。那刘小哥儿将文凤哄回了屋,自己亲自过来接待客人,笑眯眯地问徐渭要点些什么,当他目光略过幼桐面上时,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定定地看了他们夫妻俩好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又道:“小店里最拿手的菜是糖醋排骨和红烧肉,两位要不要试一试?”

徐渭便点了这两道,又加了叠青菜。那刘小哥儿神情恍惚地应了,罢了急急忙忙地往里屋跑。待他进了屋,幼桐方才苦笑着凑到徐渭耳边道:“你说今儿大伙儿会不会吃不好?”徐渭只笑不语。

事实证明,那刘小哥儿还算镇定,并没有出现那盘菜里多放了盐或是没煮熟这样的情况,大伙儿都吃得欢,就连有幼桐和徐渭两个也吃得连连赞叹,直说日后还要再来。

天色愈晚,客人吃得满意了,也渐渐离去,到最后,店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刘小哥儿出来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朝徐渭二人看,欲言又止。徐渭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径直问道:“在下徐渭,请问尊夫人——”他的话尚未说完,刘小哥儿已经像只被人踩住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急道:“我媳妇儿不是崔家九小姐。”

徐渭顿时失笑,刘小哥儿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郁闷地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气道:“你都已经娶了妻了,何必还要来为难我们。左右这位夫人长得也美,说不定比我媳妇还好看些,你就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就是,再这么闹腾下去,说不定你夫人要生气了。”

“刘大哥——”说话时,崔文凤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刚哭过,“刘大哥你别说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回去的。我——”才一开口,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淌,连话也说不下去。

幼桐见她们两人神色,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徐渭,见他面上也是又无奈又佩服的神情,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两位不要误会,我们可没有要拆散二位的意思。”

徐渭也忍不住笑道:“正如两位情深似海,我和我媳妇儿也是谁也离不开谁。九小姐若真回了崔府,先头疼的恐怕是我了。”

刘小哥儿原本抱着崔文凤一起掉眼泪的,一听这话马上就不哭了,把脸一抹,顿作欢喜之色,笑着朝文凤道:“媳妇儿,你听见没有,她们不是来抓你的。”

文凤这才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小声问道:“那你们来此作甚?”

徐渭笑着把自己和幼桐怎么找过来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两个听,这一对小儿女才破涕为笑,拍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们了。”

幼桐对这真正的崔家九小姐心存内疚,不免关心地问起她自逃婚后的种种。原来这文凤小姐在庙里住着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刘家小哥儿,那时候他每个月往庙里送菜,两个人起初只是偶尔说几句话,到后来才渐渐熟悉了。刘小哥儿爱慕文凤,偏生又碍着自己的身份不敢开口,到后来沈家重提两家婚事,眼看着文凤要嫁去沈家,刘小哥儿这才急了,打晕了崔家的一个侍卫,假扮侍从混到了文凤身边直抒情意。那文凤也大胆,居然就这么跟着他逃了出来。

因怕崔家人追查,二人很快就离开了陇西,辗转来到京城,后来便在此地定居。文凤出走时带了些细软,刘小哥儿又有祖上传下来的厨师手艺,二人一合计,便在巷子里开了个小饭馆,算是以此谋生。万万没想到,这个小饭馆居然把幼桐两位给召了过来。

她们两个在京城住了有段日子了,没少听说崔家的事,也晓得崔家又出了个九小姐,还嫁进了徐家大门,私底下甚至还偷偷议论过那位假的九小姐到底和文凤长得像不像。今儿文凤跟幼桐一会面,她顿时就猜出了幼桐和徐渭的身份,只当是崔家寻到了她,故才吓成这样。

幼桐听她们说起这几年的日子,言语中只有欢喜和幸福,全无逃亡中的颠沛流离,便晓得这二人是真正地相互喜欢的,所以,便是吃苦挨冻,也是甘之如饴。

徐渭心里头对他们两个也是佩服不已,笑道:“说起这胆子大,除了我这媳妇儿,便是夫人了。我而今才晓得,这女儿若是存了心,便是大男人也比不上。”刘小哥儿和文凤虽明白他提及幼桐胆大的意思,但听他这么说,也晓得是在夸赞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两人是私奔出来的,无论是礼法都不容,平日里都不敢与乡邻提及此事,生怕被人取笑,而今见徐渭不仅没有怒斥他们,言语中反而诸多赞扬,顿觉亲近。

他们四个人十分投机地一直说着话,直到外头打更的喊着到了子时,徐渭方才领着幼桐回府,临走时还不忘了叮嘱他们两位,若是有任何困难,定要去徐家求助。

回家的路上,幼桐已经有些困意,迷迷糊糊地靠在徐渭怀里打瞌睡。徐渭双手环抱着她勒住缰绳,时不时地低头看她一眼,满心满眼的都是珍惜。

关于崔文凤的事,幼桐不知该不该告诉崔维远,与徐渭商议一阵后,二人决定还是暂且瞒着。崔维远虽说是个性情中人,但到底姓崔,有时候行事做事便有些身不由己。崔家那边,若是真晓得文凤就在京城里,怕是先坐不住了,指不定要使什么法子把她们两夫妇弄走,省得日后生出事端来。左右徐渭也护得住她们,实不需再声张。

因徐渭辞了官,而今正是无官一身轻,每日里都在家里头陪着幼桐,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只是幼桐始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他一大好男儿,原本就心存高远,理应在外头闯荡建功立业,如今因她之故而束缚在家中,如何不让人慨叹。徐渭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拍着胸脯说自己难得休息一阵,恨不得再多歇歇才好。

幼桐的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当初大公子卸甲归家时徐渭发出的感叹,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去大长公主那里说一说,可这念头只闪了一下马上又被自己给压制了,虽说徐渭不拦着她跟大长公主拉家常,但却不喜欢她因此而插手朝中的事务。左右徐渭也不会被搁置太久,只要有了合适的缺,朝廷定会重用于他。

但第二日,大长公主还是让人过来传话,让她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自从幼桐被劫之后,她就没再进过宫了,算起来,也快有两个月。倒不是她故意躲着大长公主,只是前些日子伤口瞧着甚是吓人,她实在不愿让大长公主看了心疼,所以才一直拖着。再到后来,京里便有大长公主要提拔徐渭的传言,为了避嫌,幼桐才尽量少进宫,省得落人口舌。

跟徐渭招呼了一声后,这日下午,幼桐便进了宫。

大长公主这会儿却是不在崇福宫,安惠让幼桐现在殿里歇着,说大长公主等会儿就来。幼桐常在这里住的,对这宫里了如指掌,故这会儿并不好奇,寻了个舒适的座位坐了,斜靠着打盹儿。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朝自己走过来,她心中一动,并未睁眼,只提高警觉继续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