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吁了口气:“行,是没准儿有人喜欢。夕珍夕瑶都还是穿这种颜色的年纪,尤其夕珍,豆蔻年华,正衬这个。”

“…爷!”尤则旭头都不敢抬了,哑巴了好半天,强作争辩,“我没那个意思,爷您别…”

“当我没说。”孟君淮颔首微笑,觉得挑得差不多了,就让掌柜的算账,又吩咐随出来的人将东西先行搬回去。

他自然扣下了尤则旭,走出布庄的大门,他才又压音道:“则旭,你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你们俩若有缘分,王妃不拦我也不拦。”

尤则旭只觉脑中一震,好像突然不知该先回哪句话。

孟君淮停下脚瞧瞧他:“你看你,夸你两句你就这样,侧妃是不是很少夸你啊?”

“…”尤则旭懵了懵,转而意识到好似是的。

姑母很少夸他…或者说,连阿礼都很少被真心实意的夸奖。姑母夸他们时总会说两句就转了画风,挑他们近来的不是,然后要他们更尽力。

孟君淮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一声,未言其他,提步继续往前走去。

“爷…”尤则旭反应过来忙追上去,疾行间眼风一扫,又猛将孟君淮拽住,“爷您等等!”

孟君淮愣被他拽得回过神,一句“怎么了”没问出来,就见尤则旭面色发白。

“您后面的那个茶楼…”尤则旭额上渗着汗珠,强定心神,“门内西边第一张桌子坐的两个人,从前是宦官,在宫里时位份不低。”

孟君淮顿时后脊也一凉,继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尤则旭自己也回思了一下,如实答说,“我十二岁进王府的时候,刚巧赶上两位公子过满月。左边那个人到府里送过贺礼,我跟他说过几句话。”

第137章 私盐

纵使危险当前,孟君淮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讶异,打量着尤则旭,惊叹道:“过目不忘啊?”

“…”尤则旭木了一下,回说,“我也不知怎的就记着。”

现下的处境的确很悬,一来不知这二人是偶然出现,还是那一边有所察觉,专门差他们来盯梢的;二来即便不是盯梢,尤则旭记得的那个人十有八|九见过孟君淮,如果他方才瞧见了他们,便会惹出麻烦。

孟君淮不然贸然转身,问尤则旭:“他们都是朝这边坐的?”

尤则旭扫了眼道:“二人坐了个夹角,恰都能看见这边。”

那他哪怕只是沿着路继续走,给他们个侧脸也很危险。

孟君淮不觉面色一沉,略作忖度,道:“我们如此说话易引起他们注意,你先走,我看情况。”

“殿下?”尤则旭一滞,怔了怔,到底提步走了,下一瞬却换孟君淮滞住:“则旭!”

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那茶楼里走去,孟君淮想拉住他却又不敢转身,周身直沁了层冷汗。

茶楼中,尤则旭像是寻人帮忙似的四下瞧了瞧,才往那两个宦官跟前走去:“哎,两位爷。”

二人瞧瞧眼前十七八的少年,口气还算温和:“什么事?”

“唉,我这…”尤则旭作苦恼般拉长了点语调,摇摇头才说,“我想跟二位爷借点钱。”

陌生人见面就借钱,这事委实少见。俩人都好笑地看着他,年纪大点的那个说:“你这年青有意思,咱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张口就要钱?”

另一个便是尤则旭见过的,瞧着五十来岁,则说:“瞧你这打扮可不像缺钱的,你这哪出啊?”

“唉,我就是因为并不缺钱,才敢跟二位爷借钱啊!”尤则旭的语气诚恳又平稳,“我是跟着家里出来做生意的,他们在巴渝,让我来这锦官城打听打听行情。结果我这刚来,就遇着窃贼把钱给偷了。所以想跟您二位借点盘缠,您给我个住处地址,我改明儿让我家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两个宦官不觉对望了一眼。

按理说这么个人他们不该信,可见他衣着华贵,说话底气也足,又都禁不住有点信。年纪大的那个就伸手摸钱袋,一摸又恍然间笑出来,看向年轻的那个:“嘿你说这事儿闹的,今儿说好了你请客,我钱都没带,要不你借他点?”

年轻的那个斜眼瞥回去:“师兄您什么时候见过我钱五随便给不相干的人送钱的?”

“得了,都知道你一毛不拔!”年长的那个打趣说,“算我借的行不行?他要真骗人,师兄连本带利的还你,保准不差你的!”

“钱五”这名字一出来,尤则旭顿时惊得心里一阵慌。

茶楼外,孟君淮不能回身,就去了街对面。对面有几个小摊贩卖东西,这街不宽,他假意挑着东西,连茶楼里的茶香都闻得见。

眼前看摊的妇人热情地向他推荐着各种杂货,孟君淮本无心买,扫见一面小铜镜时心念一动,将铜镜拿了起来。

“这镜子好,工匠手艺难得!比寻常的镜子照东西清楚!”那妇人说着,孟君淮敷衍地应了一声,举起来照。

他将镜子微偏,茶楼中的场景映入镜中,依稀能看见尤则旭仍在和他们说着什么,然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宦官就起身跟他们上了楼,消失在视线中。

他们自然也就看不到他了。

这小子胆子够大的…

孟君淮迅速离开了这片地方,到街那端的一家饺子馆里等他。这饺子馆是回锦衣卫宅子的必经之路,可他等了近两刻,都没见尤则旭过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惹得孟君淮心惊,他想再等等,又不得不赶忙回去。

如若尤则旭当真出了事,得赶紧着手救人。

如若救不了…

他克制着没再往下想。

一众锦衣卫闻讯后都提心吊胆的,不止是因当了这么久的兄弟,这种事实在叫人忧心,更是因为如若尤则旭被抓去,是否会把此地供出可不好说。一旦他张了口,这座宅子中的所有人都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书房里,孟君淮听着外面两个锦衣卫的低语,强定心神。

他们一个说:“唉,这要真是被抓去可糟了!那起子宦官最后折磨人,用起刑来咱锦衣卫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我瞧尤则旭难扛住!”

“是啊,他才十七八。”另一个也叹气,“希望老天保佑!你不知道,今儿上午我跟着王爷出去来着,王爷给王妃买了好些东西,夫妻情分明摆着在这儿隔着,王爷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呸!住口吧你!”先前说话那人喝住他,这人便也忙“呸”了几声,将不吉利的话撇掉,孟君淮心里的恐惧却禁不住的加深。

假若尤则旭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有可能也会死在这儿,连封遗书都不一定有机会写。

写了也未必能送到府里。

那次遭遇突袭身负重伤都没让他有这么深的恐惧,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切身感觉到孤身在外办差很有可能会再也见不到家人。这种“大悟”让他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往外冒,然后脑子里过跑马灯似的来回来去地闪玉引和孩子们的画面。

尤则旭是一路从集市走回来的。这段路要用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可这半个时辰并没能消磨他内心的狂喜。

走进大门,他甚至没留意一众锦衣卫看他都是一副见鬼了的神色,有人叫他他也没顾上理,随口回说“我有急事见王爷”。

他也该去先给王爷回个话——众人因此而都没做多拦。

尤则旭走进孟君淮的房门,带着激动叫了一声“殿下”,孟君淮一愣。

他抬头看看正走进来的人,半晌没说出话。

“殿下…?”尤则旭察觉到了异样,紧随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击案声:“你胆子不小!”

这声怒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下子让尤则旭陷入诚惶诚恐的状态,他眼中的欣喜半点没褪:“殿下别生气,我见着了个要紧的人,不敢放弃这机会,是以与他们多聊了会儿。”

然后他居然还卖了个关子:“殿下您猜是谁?”

孟君淮皱皱眉:“谁?”

“钱五!”尤则旭道,“我看过他们追查的记录,锦官城许多商号都在这钱五名下,他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他面前扯了个谎,说我家是做大生意的,他对此颇有兴趣,还说日后有机会一道赚钱。”

“…”孟君淮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评价,想了想,只问他,“你说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尤则旭:“我说我家是卖私盐的,人口也卖!”

孟君淮:“…”

京中,玉引突然被皇后召见。

她原以为是尤侧妃在宫里有什么事,然则进宫后既没见到尤侧妃也没见着定太妃。皇后这个当长嫂的拉她说了好些家长里短,然后衔着浅笑交代了她一件事。

玉引差点被这事吓呛着。

“卖盐?!”玉引从未在坤宁宫中这样惊异得提高声过,言罢发觉失礼,又赶忙将声音压了下来,“娘娘您的意思是…”

她想探个口风,可皇后只是笑看着她,并未再说话。

玉引垂眸想了想,只说:“这可算是私盐啊!”

“是。”皇后心平气和地一点头。

玉引:“…”

又滞了会儿,她又问:“那这是…娘娘您的意思?”

皇后嗤地一声笑出来:“自然不是。”她顿了顿,“是皇上的意思。”

玉引:“…”

皇上下旨让谢家联合逸亲王府一起倒卖私盐?还要带尤家一起玩儿?

这话怎么听都…很清奇啊!

玉引沉默了会儿:“妾身寄往锦官城的信王爷还没来得及回,劳娘娘您给妾身透个底儿,我们爷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王妃别多心,逸亲王要真是在那边出了事…就不是靠你卖私盐能解决的了。”皇后口吻轻松,继而轻轻一喟,“这话你别不爱听。我知道你们府那个侧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她有个侄子,大约不是等闲之辈。”

皇后便细致地将锦官城的事情同她说了,玉引听完,百感交集。

皇后“提点”的那句倒没什么,就算皇后不提点,她也任可尤则旭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要紧的是,她隐隐觉得这个圣意一下来,谢家想继续休养生息,似乎不太可能了…?

这和先前全家一心向宦官施压可不一样。那件事的阵势再大,他们起的也还是背后的作用,是靠着谢家的力量暗示旁人起来反对。

但这回,是要把谢家抬到明面上。

玉引一时大有些为此苦恼。而在当晚,孟君淮从锦官城给她买的东西送到了。

“姑母。”夕珍有点苦恼地走进正屋,手里抱着一匹布,还拿着一封信,“姑母您看这个…我怎么办嘛!”

玉引从苦恼中抽出神抬眸瞧瞧,夕珍也皱着眉头看上去很苦恼。同时双颊又红着,站在她榻前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信一递:“您帮我拿个主意嘛…”

第138章 两家

玉引看看夕珍为难的模样,将信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信里所写的大致意思是尤则旭与孟君淮一同上街逛集,孟君淮给她挑东西买,尤则旭看到了这匹布,孟君淮就说让他买给夕珍。

这信读起来很有些没头没尾的,开头没说什么对夕珍的爱慕或者思念,结尾也没说他觉得她穿这个会好看之类的话,就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过程,生硬得好像是被赶鸭子上架。

赶鸭子上架。

玉引想到这句话的同时还想起了另一句:死鸭子嘴硬!

尤则旭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是第一句,实则应该是第二句。

所以无怪夕珍看后不知道怎么办,这信在她眼里一定难办死了,她必定在想为什么姑父让尤则旭给她买东西?姑父希望他们两个能成吗?那她是不是必须收?必须顺大人的意?

但在玉引看来,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儿。

孟君淮才不会在这事上干涉什么,尤则旭多半也不是有心想借孟君淮的口逼夕珍接受。应该是他自己有心要送,可这事对他来说太难为情了,想表明心意又不好意思,落笔写下的话一委婉再委婉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则旭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从前又没怎么多接触过姑娘,猛的要给喜欢的姑娘送礼,他哪儿知道该说什么啊?

他又是在锦衣卫做事,年轻气盛的一个热血男儿,肯定觉得这种儿女情长的事丢死人了。

玉引边想边看信,边看信边笑,笑完之后将信递还给夕珍:“你自己拿主意吧。不用在意他怎么说,你姑父绝不会逼你答应,只看你自己想不想收。”

“我是自己拿不了主意才来找您的啊!”夕珍急得跺脚,脸上泛红,“我…我不喜欢他,也不讨厌。感觉收不收都不对,和婧夕瑶她们还都拿我寻开心!”

夕珍说得非常为难:“您说我要是真讨厌他,那也简单了,直接回绝了就好。可现下这样,我不回绝就要由着她们说,回绝了…尤则旭肯定又不好过。”

哎呀…

玉引这才明白过来,合着让夕珍为难的还不只是尤则旭,而是一道长大的姐妹拿她说笑了啊?

她便把和婧夕瑶叫了进来,义正词严地教育她们说不能这样,感情的事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且夕珍本身就很为难,怎么能拿她寻开心呢?

和婧吐吐舌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你当谁都跟你和阿晟一样?”玉引在她额头上一拍,“你要知道,两厢情悦之所以受人艳羡,就是因为难得。夕珍现下心里正乱着呢,你们帮她出出主意可以,但笑话她就真不对了。你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出了事要一同分担,笑话人那叫补刀子!”

“哦…”和婧扁扁嘴,看看夕瑶,夕瑶争辩说:“可我们没法儿帮她呀…我那天说我觉得尤公子挺好的,姐姐就不理我了。”

玉引:“…”

看来夕珍也是不好意思得厉害,完全不肯身边人多提这个。

玉引就说:“那你们就不说话,看她烦了就陪她坐会儿。她自己若能拿这个主意是很要紧的,终身大事能循着自己的心思走,总比完全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强。”

“哦,那好吧。”夕瑶乖乖地点点头,朝玉引一福身,就跟和婧一起退出去了。

宫中,渐深的夜色下,大多宫室的灯都逐渐熄了。少有的一些还亮着灯的屋中,大多都是宫人居住,因为人在值夜,房里就留了灯。

但永宁宫中,尤氏屋里的灯也还亮着。

她回房时已经很晚,见她捶着胳膊进来,山栀赶忙迎上去,一边扶着她进屋一边帮着她捶,轻声道:“娘子,那宵夜…奴婢叫人去热热!”

尤氏一扫已经凉透的宵夜,心下烦不胜烦,摆手说:“算了,我睡了。”

山栀不敢多说话,盥洗之后尤氏就躺下了。过了好半天,山栀才又挑了帘进来,站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很犹豫地劝她说:“娘子,要不您…您就跟王妃服个软吧。王妃不是个小气的人,不会非让您留在宫里的。”

“出去。”尤氏吐了两个字,山栀赶忙噤声,福身告退。

一片漆黑里,尤氏紧咬着牙关,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她在宫里已有些时日了,越来越觉得,伺候定太妃这活儿真不好办。

她初时觉得日子久了就能适应下来,可时间越长,越觉得定太妃有时候在成心找她的麻烦。

她是王府里有封位的侧妃,太妃不会明着委屈她,可让她过得不自在的方法却很多。譬如,太妃不会克扣她的吃穿用度,也不会授意宫人将菜放凉了才端给她,但太妃可以在临用午膳前给她找些事做,这样端来的菜纵使是热的,等她退出来吃时也凉了。

尤氏最初私底下跟嬷嬷们抱怨过,结果几个嬷嬷都看着她笑说:“您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您府里的正妃大度,没让您受过什么委屈。您呢,忍一忍,太妃也不是成心让您不好过,只是她这个年纪正是性子最急的时候,想做什么都要立刻办妥才安心。”

这话让尤氏说不了什么。而后静下来想一想,她竟然…竟然真的有些感念起王妃的好了?!

王妃确实没找过她什么麻烦,不论她有多讨厌王妃,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和王妃或许一直有明里暗里的计较,比如王妃会拿些事情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会把王爷把得死死的…但在衣食住行这些事上,她在王妃入府前是怎么个过法,后来就还是怎么个过法。

而若王妃有心想让她过不好呢?

尤氏想,太妃能用的这些法子,王妃大抵也都是能用的。

她一直没做什么…或许说明她真的心善?

不!

尤氏不自觉地狠一攥被子,她不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王妃怎么可能是真的心善?如若是,她就不会因为她给王爷写信说了尤则旭跟端柔公主的事,便把她送进宫来遭这份罪!

她还说那是王爷主动叫人交给她看的,这话尤氏半个字都不信,她进府后也没少打压妾室,王爷怎么可能那么信任她?必是她自己安排了人手盯着,才会拿到那封信的。

这件事,她早晚要让王爷知道!

她不能在此时被击垮,背后整治她的人就是王妃,她怎么能可笑地觉得王妃心善?

王妃话里话外从来看不起她尤家,她必须撑住。尤则旭以后应该会有出息,就算没有,尚主之后也仍会前途坦荡。阿礼阿祺长大后也总要拉尤家一把,她手里并不是没有筹码。

逸亲王府。